白果林文艺[经典赏析]
三湘:个旧的前天、昨天和今天
已故著名作家巴金,曾经深刻了解过有中国锡都之称云南个旧的工人们在旧中国的惨状;也亲眼目睹过新中国成立后个旧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他没有能够看到今天个旧的痛心的状况。
巴金笔下的《砂丁》,通过个旧工人的故事,展现了旧中国整个工人阶级的缩影。
砂丁,即今天的矿工。旧时,在矿山的采、选、冶生产过程当中,工人按分工不同,各有称呼。采矿背塃者为砂丁,开炉炼锡者为炉丁,运送薪炭者为炭丁。如同当兵打仗之壮丁,栽花弄草之园丁,宰牲做菜之庖丁,烧卤熬盐之灶丁等等一样,都是因职业不同而被称为各种“丁”。
但是,砂丁又是各种劳动者中生活条件最苦、生产条件最差、危险性最大的。特别是在旧中国,砂丁的苦难绝非常人所能想象。凡是那时候到过个旧矿山的善良人们,对此均感十分震惊。
砂丁的苦难,在旧社会一代一代地延续着。贫困交加的农民、衣食无着的贫民,为了生计,为了家庭,来到矿山,希望能从此改变自己的生活与地位。他们当中,成功者有之,死亡者不少,而更多的是失败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砂丁的血泪在流淌,砂丁的悲剧在重演,喂饱的只是那些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砂丁痛苦之上的老板和官员。
出生于大都市的巴金,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以前,并不知道云南个旧竟是这样的人间地狱。是他的朋友向他讲述了个旧砂丁的悲惨生活,激起了他极大的同情和愤慨,而创作了他的第一部反映工人阶级生活的中篇小说《砂丁》,由此与个旧结下了不解之缘。
砂丁的遭遇深深地刺痛了巴金善良的心灵,激起了巴金的同情、眼泪、悲伤、愤怒、绝望以及“掩藏在绝望和忧郁下面的光明与希望”,他痛切地感到,砂丁非人的生活闻所未闻,处于社会底层的劳动者是那样的无助,人世间竟然还有个旧那样的“死城”,这“逼我拿起笔,替那般‘现代的奴隶’喊冤”。虽然“我没有到过那个城市,不曾接触过那些人物,不了解那里的生活环境”,但“‘死城’是存在的,‘奴隶劳动’是存在的,人们被骗到那里甚至被绑架到那里,戴着铁镣下矿、劳动、受苦、受虐待、最后死亡”,“大多数人的痛苦象一根鞭子似地抽打我的背,逼着我去写作”。
1932年5、6月间,应《申报月刊》之约,巴金创作了《砂丁》这部中篇小说,分两期在《申报月刊》连载。9月,巴金在青岛沈从文宿舍里为《砂丁》写序,10月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发行。
新中国成立后,1960年,巴金造访了个旧。
这一年春天,全国人大组织代表视察,提出若干线路,征求各位代表的意见。巴金报名参加到西南的线路,目的就是到云南、个旧看个究竟。得到批准后,他于1960年3月中旬来到了个旧,住了六天。他把主要时间安排在参观矿山工人的生产、生活上。他上矿山,进坑道,访民居,到处寻找当年所描写的遗址,却什么也没找到。他只听说这里的工人在劳动时曾经从矿渣里挖出当年遗留下来的脚镣,有的甚至还带着枯骨。旧社会的砂丁已经成为新中国的矿工,成了国家的主人,“死城”已经迎来了自己的春天,成了一个朝气蓬勃、欣欣向荣的崭新城市。“现在我亲眼看见的却是万里晴空,阳光遍地,满街振奋人心的标语和壁画,人们唱着歌在劳动,人们唱着歌曲去上班,过去充满吵闹和吆喝声的赌场没有了,代替它们的是陈列日用百货的大楼和供应精神食粮的新华书店;过去充满叹息和呻吟的‘伙房’没有了,代替它们的是一幢一幢三层楼的工人宿舍;矿山上那些过去的‘蛇洞’没有了,代替它们的是宽大的坑道,和开阔的露天矿场。头上顶着清油灯、额边插着刮汗片、手上拄一根木棍、肩上前后扛两个塃包、穿一身麻布衣的砂丁也没有了;现在有的是昂头挺胸的青年和壮年的工人,他们或则只身掌握水枪朝山上的泥土猛射,或则驾驶电铲车用那巨人手臂似的武器铲平整个山坡,或则用风镐、电钻在竖井里坑道壁上打眼,埋药爆破,或则在坑道里驾驶电动车或指挥缆车和飞兜把矿砂运走……”
在这六天里,巴金还邀请当年的老“砂丁”促膝谈心,听他们畅快地说起矿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召开文学青年爱好者座谈会,了解到共产党员李鑫在矿山从事工人运动时的事迹;观看了“矿工今昔展览室”,感到当年矿山工人所受的种种压迫和折磨,比他写《砂丁》时所能想象的还要悲惨,而今天,“在个旧和在我的祖国的其他地方一样,不仅变化多,变化大,而且年年在变,月月在变,天天在变。数不清的人在为这些大大小小的变化努力!到处都是热浪滚滚的沸腾生活!”“要了解像个旧这样的城市,六天的确太短了。”“我刚刚爱上这个地方,怎么能毫无留恋地离开呢?”
可是“我还要到别处去开会,不能在锡城多停留。匆匆地离开,我觉得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在返程的路上,他深情地说:“我的心还留在个旧。”
“心还留在个旧。”这是一颗同情的心、善良的心、真诚的心、挚爱的心,是一颗至今仍可以让个旧人民感动、振奋的心。
“心还留在个旧。”这颗滚烫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刚回到上海,3月25日,巴金先生就写下了《个旧的春天》,抒发他对新旧社会两重天的感慨,怀念着他在个旧见到的人和事。
今天的个旧,虽然城市中心湖滨广场上那座于2003年6月建成的巴金塑像依然挺立,但巴金对那个时代个旧的赞美与祝愿,只能留在历史的记忆中,而且将会一去不复返了!
今天的个旧是什么样子呢?
中国的资源枯竭型城市已累计达69座。和大多数城市人去城空的命运不同,个旧是一个更加特殊的样本。数以万计的矿业工人留守故土,他们所挣扎求存的“工人村”,从昔日的“光荣家园”沦为暴力和毒品泛滥的“法外之地”。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几代产业工人将个旧建设成为“中国锡都”,工人村由此诞生。如今个旧正在转型,“工人村”却成为这个新型工业化城市被遗忘和最疼痛的部分。
这些年来,个旧屡屡对矿区治理整顿,情况却未好转。资源的日趋枯竭,催生了人们的不满心态与求富欲望,这让抢矿更加组织化,也更趋向暴力。2007年,一个犯罪团伙雇用了近百人的背工队伍,装备着猎枪、长刀及自制爆炸物“天雷”,浩浩荡荡开进了个旧市内一个矿区,抢走了大批矿石。甚至连村庄也卷入了抢夺。个旧贾沙乡陡岩村的村民,不满祖辈的山被掏空却无法得利,就曾多次拿着枪械冲进当地矿山,疯抢锡矿与数百斤的炸药。
终于繁华散去,作为资源意义上的个旧却处处可见衰败景象:群山满目疮痍,裸露着被铁铲、炸药与挖掘机刨开的斑驳伤口;数百家选矿厂被勒令关闭,闲置的机器锈迹斑斑;小镇上为矿工而建的电影院也早已关闭,红砖墙上爬满白碱斑。
下岗男工人程武就在这样的小城里等待死亡。进入艾滋病发病期的他,体重由140斤下降至80斤。他曾是纵横一时的抢矿者,因矿而走上黑道、享尽荣华;也因矿而吸毒染病,最终走入绝路。
再来看看下岗女工。45岁的宋爱华不得不艰难求生:来到个旧火车站,开了家只有两个小房间的小歌厅。此时的火车站业已废弃,成为全市著名的红灯区。曾经的铁轨、候车室变成数十间歌厅、酒吧、按摩院,主要收入来源是向客人介绍小姐。刚到火车站时,宋爱华坚守着“工人阶级的骄傲”,不肯做色情生意。她甚至提醒客人哪些小姐吸毒染病,还劝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不要来这儿,“我和她们不一样”。
城市的下滑,还是不由分说地将宋爱华拖下泥潭。2003年,红河州政府决定,将首府由个旧迁往蒙自;同年,个旧陆续关闭7座大中型矿山,失业和贫困人口大量地涌现。生意惨淡的宋爱华,不得不放下尊严,站在街上拉客。“办事”的地点就在沙发上,一次的价格是70元,她这个“老鸨”则可以抽10元至20元。宋爱华总想起几十年前,工人村的家里,木地板总是打磨得锃亮。如今,每个喧嚣的晚上,宋爱华来到店里,看着满是污渍的沙发,忽明忽暗的红色灯泡,感觉屈辱。她甚至不愿坐在沙发上。
还有……
巴金如果活到了今天,他看到了这一切,将会有什么样的感受?他会记得“邀请当年的老‘砂丁’促膝谈心,听他们畅快地说起矿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吗?
各位朋友,上述个旧的的几番变化都的确是实实在在的事实,绝无半点虚构。各位读后又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呢?欢迎各抒己见。
巴金:个旧的春天
我离开个旧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到老阴山的上空,金湖给照得象一大片发光的明珠,云锡公司的大楼庄严地立在湖的那一面,车子开出金湖宾馆,沿着门前的马路往左驶去,春天的风吹拂着路旁的幼树,也吹进开着的车窗抚我的乱发。我不停地掉头朝两边看。左面山坡上高高低低一幢一幢土红色和灰色的三层楼房吸引着我的眼光。它们都是工人的宿舍,右面公路旁好些年轻的男女工人在那里劳动,两三声笑语送到我的耳里显得多么亲切。车子继续地往前走,我的心却不愿意跟着它前进。我惋惜时间过得太快了。我刚刚爱上了这个地方,怎么能毫无留恋地离开呢?
我的心又回到我住了六个晚上的金湖宾馆。喷水池畔石栏杆上那些盆景仍然用它们独特的姿态欢迎我,每一层楼上挂着浅红色窗帷的玻璃窗好象在对我微笑。谁想得到这座现代化的漂亮的洋楼是在乱坟堆上出现的呢?一位老工人告诉我,解放前只有带枪的人才敢在晚上走过这个地方。他的话使我想起了我在三十年前听到的故事。那个时候别人对我说:“外地人要是到了死城,就休想活着出来。”现在我亲眼见到的却是一个朝气蓬勃、欣欣向荣的崭新城市。过去人们称这个世界闻名的锡都做死城,因为二十世纪的人间地狱就在个旧的矿山上。今天谁也看不到戴脚镣、穿麻布衣裤、背塃包的砂丁了。连那些浸透砂丁们血汗的“蛇洞”也全垮了。我跑了两天,问来问去,才在两个地方看到老洞的遗迹。第一个在老厂竖井底下两百米的大坑道里面,铁轨旁洞壁上有一个小洞眼,工人同志们帮忙我爬到那里,用煤石灯照着往上看,洞子已经封住了,但是我还可以想见童工们背着塃包从这里爬上去的景象,另一个在公私合营的建设坑,这个洞子已经废弃了,现在这一带是露天采矿。洞子虽然完整地保留着,但也不是旧日的面目了,老工人对我解释,解放后至少加宽、加高了三分之一,不用说,木头架也早换过了。在从前除了童工外,人们只能爬进爬出。
只有在这个公私合营的露天矿上我还看到旧时代的一些痕迹。老厂厂长笑着对我说:“你幸好这个时候来一趟,再迟半年你连这些东西都看不见了。”这个矿现在由老厂代管,老厂已经拟好计划,要在年底以前消灭手工操作和笨重的体力劳动。明年我再到这里就看不到人们在露天用鹤嘴锄挖土,或者躲在棚里泼水选矿,也看不到一匹马推一个磨的土磨群了,其实这土磨群也是近几年中的改革,在从前豪绅矿警称霸作恶的日子里,这种马干的笨活也是由砂丁做的。一位十多岁就来个旧当童工下矿背塃的老工人感慨地说:“解放前我只晓得自己是砂丁、红脚杆、扛月活的,根本不晓得自己是工人。”“蛇洞”的生活并不曾毁掉他的健康,如今他不但作了先进工、当了矿长,而且还当选为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就要上北京开会去了。我第一次看见他是在老厂的招待所。我刚从矿井回来,脱下矿工的衣服和胶鞋,洗了脸走进客厅,他在那里等我。我们一起到饭厅吃饭,他一边吃一边谈话,讲起过去的日子,他的眼圈都红了,后来谈到斗争右派分子,他的眼睛里又射出来那么强烈的怒火。这天傍晚我回到金湖宾馆,矿长比我先到,他第二天要动身上昆明去准备发言稿,我们在会议室里握了手,我看见他坐在沙发上注意地听别人谈话。(还有一次,我看见他在昆明航空站候机室里一张长沙发上,一边拿着粗粗的竹烟筒抽烟,一边看朋友们打百分,他笑得那么愉快。这是我离开云南的那个早晨的事,也就是我同他在个旧见面以后六天的事情了)。
汽车不停地在蜿蜒的公路上奔驰,我的思想仍然在这个美丽的城市里徘徊。二十八年前我曾经根据一位朋友的叙述加上我个人大胆的想象在中篇小说《砂丁》里描写了这个两座大山中间的城市。那个时候除了“死城”外,我也想不到别的适当的称呼,我更想不到后来会用“美丽”这个形容词加到它上面。那个时候这里没有花、没有笑,没有在阳光下灿烂发光的金湖,没有平坦的马路,没有漂亮的高楼,更没有心情舒畅的歌声和笑声,有的只是谋杀、剥削和抢夺……。在那个有树有花的文化馆里,台阶上有一间“矿工今昔展览室”。我在这个房间里停留了一个多钟头。我感到痛苦,感到愤怒,最后我心情愉快地走了出来,我好象从十八层地狱回到了无限美好的人间。我呼吸带着花香的空气,想起了这几天我天天都看见的那幅壁画。我从宾馆散步到百货公司,就要经过那堵画着“大寿桃”的粉墙。五个胖胖的青少年(三男两女)抬着这个大桃子,后面的一男一女,男的扛两把锄头,女的提一个装水果的篮子,桃子前面是天安门,后面是梯田。画的左下角有一首民歌:“踏上梯田上云霄,摘下王母大蟠桃,献给亲人毛主席,愿他福寿比天高。”这就是今天个旧人民的声音。在过去人们常常唱的是:“个旧矿山雾沉沉,一年到头苦死人,牛马还得歇口气,最苦不过矿工们。”还有“欀头好比催命鬼,老板好似活阎王”……象这一类的民歌,上了年纪的工人至今还不曾忘记。可是现在的工人却唱出了这么豪迈的歌声:“人人都说星星多,没有锡都炉子多,个个铁炉顶天地,铁水奔流似红河。”半文盲的工人王海保在大战钢铁的时候也写了非常出色的歌子:“秋风飒飒雨绵绵,英雄顶雨战炉边,铁水翻飞彩虹现,疑是春天到人间。”今天的矿工跟过去的砂丁比起来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展览室的门口立着两个矿工的塑像:一个戴一顶小毡帽,穿一件破麻衣和一条破裤子,光着的脚胫上戴一双脚镣,脸黄饥瘦,眼睛微微向上抬,露出痛苦和怨愤的表情;另一个身材高高,身体结实,穿一条蓝布长裤、一件白布衬衣和一双黑皮鞋,昂着头两眼向前,带笑的眼睛里露出无限的勇气和信心。不用说,前一个是旧日的砂丁,后一个是新中国的矿工了。不仅在展览室里,我在露天矿上,在车间里机器旁边也看到了新矿工的雄姿。掌握着水枪向泥山进攻,将红土大块地冲下来,驾着车开动电铲把土山削平,或者在坑道里用风镐打眼埋炸药准备爆破……像这样的英雄气概哪里是从前的砂丁梦想得到的?从前的砂丁在“蛇洞”里爬上爬下,塃包的两头压在胸前和胸后,背七八十斤重的塃,拄一根木棍,走几步路就要大声喘气,爬出洞来交塃就倒在地上,脸色铁青,双眼紧闭,直伸伸地躺在那里,好象死人一样。今天下井的矿工戴着安全帽穿着帆布衣裤和胶鞋,在通风的大巷子里或者开着电机车出去或者顺着铁轨推动运塃车,交给马拉到升降机跟前。升降机旁边有一个小卖部。明亮的电灯光下,一面是柜台,左右两面靠壁安放着两排长木凳,凳前一边放三张长桌,另一边放两张,每张桌上有二十个磁茶杯。疲乏时谁都可以到这里来,坐在长凳上休息片刻,喝一大杯糖开水,或者到柜台前买一包香烟或一包糖果。我在地底下走了一大段路,也得到机会坐在这里愉快地抽着厂长递给我的香烟,安闲地望着人把刚从地上运来的热气腾腾的开水从木桶里倒进大水缸去。
在那个展览室里我还看到“伙房”的模型,那是旧日砂丁的住房。从一把活动的梯子上去,楼板上铺的是烂草、滑席,盖的是蓑衣、破絮,几十个人挤在一个大铺上,屋角还放了一个便桶。没有窗,只有一扇门,砂丁一进屋,门就给狗腿子(工人叫他做凉饭狗)锁上了。“伙房”四周都是碉堡,砂警住在里面,要是有人逃走,他们就开枪射击。有的砂丁逃出去被捉回就吊在楼下用鞭子打得死去活来。有一个砂丁生病,拿了老板一床烂被盖了一天,那个姓孙的老板说他偷东西叫人把他拖去用枪打死,砂丁苦苦地哀求:“老板,四年来的工钱你还没有给我一文。你扣我的工钱好了。”这也救不了他的命。过去的矿山上有一个“干麂子冲”。那里到处都是野狗啃剩了的白骨。
今天我纵然走遍矿山,也看不到这种茅草顶的伙房了。我看见的尽是土红色和灰色的三层楼的洋房。一位从四川来的老工人对我说:“过去个旧街上七坑八洞,只有几所资本家的洋楼。这种房子我们哪里有得住?”我访问了住在有电灯的“三层楼的洋式房子”里的工人家庭,也去看过单身工人的宿舍。我们一共三个人作为不速之客叩过两家的房门,两位主妇同样热情地招待我们。一位是家属委员,另一位是卫生模范。家属委员的大儿子在个旧市师范学校念书。卫生模范怀里有一个呀呀学语的孩子。每一家都有不少的箱子,还有热水瓶和别的日用品。白壁上挂着带镜框的照片,也挂了几串干辣椒。单身宿舍里每一个大房间有四张床,各有上下两层铺。八个人住一间房,上早班的到厂里去了,做夜班的现在正在床上酣睡。好几个男女青年在宿舍外面洗衣服,他们或立或蹲,有的带笑讲话,有的小声唱歌,脸颊红红,身体结实,都显得那么高兴。
我们经过一幢一幢的工人住宅,沐着春天的阳光走下山去。好些楼房的大门口都贴得有红纸春联,门楣上还有四个大家:“前途似锦”。山下面几株桃花开得那么红艳,金湖上泛起灿烂的银波。响亮的汽笛震得安静的蓝天也仿佛在微微摇动。对面老阴山顶上的旧索道和山坡上的绿树历历在目。山脚下灰白色的云锡公司的大楼和背后的职员宿舍似乎在不停地扩大和加高。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五彩缤纷的美景。我连连低声念着这四个字:“前途似锦”。我想起了前一天云锡公司的一位同志对我讲的话:过不了两年又会有两个大厂在这个城市里出现。单是这两个厂的产量就要比现在的总产量多。这仅仅是许多好消息里面的一个。这两天到处听见报喜的锣鼓声,特别令人兴奋。
在老厂我看见刚扎好的柏枝牌坊和刚贴上的红纸黑字。在选厂,墙上贴满了“标兵成列,红旗成林……”的大字标语。在炼厂人们站在梯子上把写好字的方形红纸贴到正面墙上,刚贴到“欢庆”两个字。到处都在办喜事!我遇见的工人和干部都是满面春风,喜气洋洋。老厂厂长说:“我们今天开运动会。”选厂的党委书记连声称赞工人的干劲大,群众的热情高。炼厂厂长热情地谈起技术革新的成绩。我没法把采、选、运、炼各方面工人技术革新的项目全记在心上,老厂厂长含笑地说:“今年不到三个月,已经抽出了三百个工人,到年底还可以抽出九百来。矿上的三百匹马也要全部送到别处去。”在炼厂我看到刚建成的自动化车间,也看到了“长江大桥”。我第一次听见老工人自豪地谈起他们的“长江大桥”,我惊奇地想:红河里怎么会有长江水?后来才知道这就是炼厂工人为锡水长流安装的管子桥,用水泵把锡水吸上来,通过管子送到另一个车间的大锅里去,再经过一道工序把粗锡炼成了大锡。这座长江大桥是技术革新运动的产物。没有它的时候,工人得用很重的长柄铁勺舀起锡水倒在模子里铸成粗锡,然后再把一块一块五十公斤左右的粗锡搬到另一个车间去继续冶炼。空中烤矿也是1960年的创造发明。象这种消灭笨重体力劳动、节约大量人力的发明在矿山上到处都有。我们参观1953年建造的新索道的时候,坐在一根横放在低坡上的长木头上,望着飞兜不停地往左右两个方向来来去去,想不到它们会是从十五点四公里以外装了水来或者运矿砂到十五点四公里以外去的。飞兜进了车间需要人把它接住,矿砂装好了又需要人把它推出去。工人们正在车间里紧张地工作,他们有把握在很短的时间内将人力节约下来,让飞兜自动地进进出出。
汽车在明媚的阳光下继续飞奔。前面一阵尘雾,一阵响声,两部运木头的卡车过去了。尘消雾散,车窗外仍然是红花绿叶,蓝天黄土。可是我的眼前还出现着飞来飞去的铁兜,那四百五十个铁兜每天上上下下不知道要跑多少趟?那几个年轻工人的创造可能在今天得到成功,也有可能还要遇到一些困难。我惋惜自己没法看见他们脸上的胜利的笑容。可是我却见到了选厂厂长脸上的笑容,他站在自动化流槽前面,对我解释一位被称为“长寿标兵”的青年钳工的新创造,他望着流槽一个接一个地翻身,高兴地说:“这证明自动化也可以革新。”他还告诉我,厂里正在开展万条合理化建议运动,现在已经有了七千多条,到月底一定超额完成。他和别的负责干部一样,满身都是劲,满肚子都是好消息。我分享了他们的快乐。我还看见工人们敲锣打鼓,穿红著绿,走过宾馆的门前,有的捧着大红喜报,有的一路上表示决心。持续的大跃进把个旧的春天装饰得更加美丽,技术革新运动已经在这里开出了无数的花朵。
离开个旧的前一天,我邀请了五位工人同志到宾馆来作客。不用说我只是“借花献佛”。我和他们在一起过了五个钟头,他们畅快地谈起矿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他们谈到资本家、国民党和帝国主义的罪行,他们谈到解放后工人当家作主的幸福。每个人有他自己伤心断肠的回忆和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然而也有共同的今天的美好生活和无限美好的前程。要不是有人来催我们下楼吃饭,我们还会继续谈下去。五个钟头怎么过得这样快!吃过晚饭我们一起去京剧院看《杨八姐游春》,看到皇帝出洋相和挨骂的时候,大家笑得多么高兴!
飞奔的汽车忽然停了下来。年轻的驾驶员回过头对我们含笑道:“休息一会儿吧。”我应了一声,打开车门第一个走了下去。我问他:“出了个旧没有!”他笑道:“走了这么久还不出个旧?”他马上又加一句:“不过还是在红河自治州的境内”。
我自己也奇怪,怎么会发出这样的问话?也许这样罢:我的心还留在个旧,所以我以为我的脚也还在个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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