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题:对“伪现代派”和“伪文学”的复仇——谈路遥及其《平凡的世界》
近日,由于电视剧《平凡的世界》的热播,同名小说路遥及其“路遥现象”再次引发各界思考。
“路遥现象”是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学界的一个“怪现象”:凭借中篇小说《人生》确立自己在文坛名望的路遥,于1985年秋至1988年春创作出了反映中国“山乡巨变”的三卷本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但在小说刊发后,读者和文学界竟产生了截然不同的反应:读者十分喜爱,文学界则反应相当冷淡。其中,读者对这部作品的喜爱程度,邵燕君在《〈平凡的世界〉不平凡》一文中,通过“几份令人震动的调查报告”进行了有力论证。同时,《平凡的世界》也获得了“官方”认可,以榜首位置获得了1991年的“第三届茅盾文学奖”。但在文学界,尤其是出版界和批评界却遭受冷遇。更令人震惊的是,小说第一部完稿后曾屡遭退稿;好不容易发表后,又遭遇权威评论家“一边倒”式的批评与否定。当时,对《平凡的世界》否定得最彻底的是掌握“审美领导权”的高校中文系,而中国当代文学史的权威著作对这部作品几乎都不置一词。进入新世纪后,学界对“路遥现象”开始有所省察。诸多反思强调的都是一个意思:路遥在现实主义原则下创作的《平凡的世界》,与20世纪80年代以来正在形成的现代主义文学理念产生冲突,因而遭遇文学界的一致抵拒。这个结论当然没有问题,但笔者感到不满的是,学界并没有对以下三个问题进行回答:一是路遥所秉持的“现实主义”是怎样的现实主义?二是这样的“现实主义”是如何冒犯“现代主义”成规的?三是“路遥现象”对当下创作又有何种启示?
综合路遥的有关言论以及相关研究成果,我们可以说,路遥创作《平凡的世界》时所秉持的应该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文学原则”,这主要体现在两个维度上:一个是文学方法,一个是文学属性。
一方面,关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文学方法”,毛泽东在1942年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有过纲领性的阐述,那就是人类的社会生活是文学艺术的唯一源泉,因而文学艺术家必须到“唯一的最广大最丰富的源泉中去”,并在此基础上加以升华,创作出“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高,更强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就更带普遍性”的“文学生活”。路遥创作《平凡的世界》时,所遵循的就是这样的“文学方法”。创作前,路遥将大部分精力用于“深入生活”:为了彻底弄清自1975年起十年内的社会背景,他用最原始的方法——逐年逐月逐日地查阅其间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参考消息》、《陕西日报》和《延安报》合订本,以总括地了解国内外发生的重大事件及当时人们生活的一般反映;他还重返陕北故乡,进行生活的“重新定位”,以加深对农村、城镇变革的感性体验。路遥特别信奉柳青“文学是愚人的事业”这一教导。在创作《平凡的世界》时,他就像一个真正的“愚人”不断进行着充足的艺术和生活准备,也因此在小说中通过孙少安和孙少平兄弟二人,带出来上百个栩栩如生的人物,串联起发生在双水村、石圪节公社、原西县、黄原地区、铜城煤矿的一个个故事,艺术性地显现了中国自1975年至1985年十年间的沧桑巨变。倘若没有丰厚的艺术提炼和生活储备,如此宏阔的文学创作根本就无法实现。毋庸讳言,20世纪80年代以来以“朦胧诗”、“实验小说”等为标志相继形成的“现代主义”文学思潮,首先是一场文学形式与方法的哗变,针对的主要就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在这样的语境中,《平凡的世界》遭遇“寒潮”再自然不过。
另一方面,在文学属性这个维度上,路遥选择的也是“人民文艺”的方向。由于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形成的个人主义氛围,诸多解读都将《平凡的世界》误读为弘扬个人奋斗的“励志宝典”。但实际上,路遥创作这部巨著的出发点,不仅不是“个人主义”的,反而是“集体主义”的。或者说,正是由于路遥所奠定的“集体主义”的基调,立足于其上的“奋斗故事”才能焕发出迷人的光彩。而路遥创作《平凡的世界》最根本的出发点,即为中国广大农民,尤其是为农村中坚力量——青年争取经济权利、文化权利。在这个层面上观察孙少安和孙少平兄弟艰苦奋斗的故事,就会发现两兄弟的故事之所以感人,主要是因为他们的身体中鼓荡着千百万中国农民共同的呼声。由此可见,这部小说既是“个”的,更是“群”的。值得强调的一点是,路遥通过《平凡的世界》所传达的对中国农民命运的严肃思考,即使在今天看来也依然有效。而这些在解构一切的现代主义文化氛围中,在人性乃至欲望成为文学主题的文学界,路遥为千万个中国农民“立命”的诉求遇冷,更是“理所当然”的。
今天,在变化了的语境中,一些研究者认可路遥的“现实主义”品格,但又提出更高的要求。他们认为,与柳青相比,路遥并没有达到“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应有的思想与艺术高度,因而使《平凡的世界》沦为改革意识形态的“传声筒”,极大地削弱了作品的艺术魅力。
这样的批评是对《平凡的世界》的双重误读。首先,路遥站在一个比柳青更为复杂的历史起点上,因而他的创作可能更为艰难。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柳青创作《创业史》固然付出了苦心孤诣的艺术与现实探索,但实事求是地讲,《创业史》所反映的集体主义、社会主义等历史主题已经在漫长的革命岁月中呼之欲出,柳青只需用文学的方式为其赋格即可。但路遥创作《平凡的世界》时,这种历史主题早已瓦裂,而新的历史主题也只是以“好日子”的模糊形式存在着。在这种情况下,路遥能够通过孙少安、孙少平兄弟的经历,在“个”的故事中传达“群”的诉求,可视为对柳青《创业史》主题精神的继承。
其次,更需要提醒的是,对一部现实主义杰作而言,作家想的是什么固然重要,但作家写的是什么却更为重要。就像恩格斯在评论巴尔扎克时,认为出色的现实主义品格使其实现了文学对政治的胜利。这样的“翻转”,在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中同样发生了。毋庸讳言,路遥在小说中通过人物的言行,表达了对集体化时期社会状况的不满,更表达了对改革开放的憧憬与欢迎,但由于对现实主义文学法则的恪守,他在写作中往往忘记自己的“立场”而表达出截然不同的历史内容。最典型的例证就是小说主人公孙少安、孙少平兄弟命运的“颠倒”。在小说结尾时,两兄弟不仅没有奔走在“希望的田野”上,反而很可能面临更大的“危机”。我们知道,路遥是以三弟王天乐为原型塑造孙少平这个人物的,现实中王天乐最终摆脱了底层生活的羁绊。应该说,故事原型的生活是光明的,但在小说中,路遥切断了孙少平与明亮生活的一切关联,将他永远地留在了黑暗的煤矿生活中。这样的安排隐含着一种巨大的悲剧感。正是这种悲剧感,使路遥实现了对革命与改革的双重反思。可以说,通过对孙少安、孙少平未来生活的隐喻性“颠倒”,路遥重构了历史与现实。所以,在他笔下,集体生活不再那么可怕,个人奋斗也不再那么壮美。
必须指出,当时在中国文坛盛行的“现代主义”,是对欧美文学的“形式移植”,但欧美的“现代主义”其实是对资本主义危机时期异化社会现实的文学显现。由于契合了中国社会转型期的时代氛围,这种“形式移植”引发“轰动效应”。随着中国社会进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时代,所谓的移植效应迅速泡沫化,而我们的文学批评、研究界却没有做到及时地跟踪生活、研究现实。因此,路遥及其《平凡的世界》能赢得读者持续的喜爱,可视为“现实主义”的复仇——对一切“伪现代派”和“伪文学”的复仇。
(系《长篇小说选刊》杂志社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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