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著名作家刘继明花费五年时间创作的长篇新作《黑与白》出版后,在读者中引起了热烈反响。《黑与白》描写了80年代以后数十年间改革开放时代的中国社会全景,是一幅改革年代芸芸众生的奇幻画卷。同时,它又以倒叙和补叙的手法,通过几个主要人物的经历,写出了一部扑朔迷离的百年中国革命史。被认为是“一部形象化的当代中国社会发展史”和“人民现实主义的尖锋之作”,是一部改革年代的“伤痕文学”,它不仅写出了工人阶级的“伤痕”,也写出了农民的伤痕,女性的“伤痕”,青年的“伤痕”。
刘继明老师在谈到《黑与白》的创作心路历程时,认为这部作品是他真正摆脱精英文学体制,回到20世纪中国新文学史上源远流长的无产阶级文学和人民文学传统的一次精神突围,是他向产生过丁玲、赵树理、周立波、柳青、浩然等作家的伟大时代献上的一份礼物。
郭松民老师认为,我们不了解思想史,就不知道我们是从哪里来的,也不可能知道我们要到哪里去,而《黑与白》是一部形象的当代思想史,如果一个读者想了解八十年代以来的中国思想史,就应该读读《黑与白》。
孔庆东老师认为这部小说堪称近百年来中国社会的一面“照妖镜”,如果有一部“照妖文学史”,刘继明就是照妖大师,众多妖魔鬼怪在他笔下无处遁形。《黑与白》找到了革命事业多灾多难的内部根源,是中国照妖文学的一座崭新的灯塔。《黑与白》不仅是中国当代文学的重大收获,早晚有一天也会列入世界文学名著的家族,因为它对历史的挖掘,对人性的拷问都远远超过了大多数诺贝尔文学奖获奖的作品。
刘继明老师现授权网站对《黑与白》进行连载,敬请广大网友关注。欲购此书,请点击此处(https://book.kongfz.com/777769/6736302495/)。
3.“木马计划”(2)
《“木马计划”始末》只贴出了上篇,文末注明“未完待续”。但仅凭已经贴出的内容,就足以让王晟惊呆了,如果文中所述是真的,就证实了他以前对宗达叛变投敌的怀疑。网络上的信息经常良莠不分,真假难辨,王晟有点不敢相信。出于慎重起见,他在“世纪中国”网站注册了一个账号,向“外婆的澎湖湾”发送了一条私信,求证《“木马计划”始末》是否真是白寿和将军本人撰写以及具体的出版信息。私信发出后一直没有回音,“外婆的澎湖湾”的贴文也停止了更新。其间,王晟去外地组稿,没有机会上网,一个多星期后才回来。那时,互联网刚进入中国不久,许多人只能在办公室上网。王晟走进编辑部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登录“世纪中国”网站。他刚登入账户,就看见了一条私信,是“外婆的澎湖湾”的回信。信中说,《“木马计划”始末》选自白寿和将军回忆录《我的军统岁月》,该书由台南出版社于2001年出版,只印了300册,且发行范围仅限于港台地区。“外婆的澎湖湾”还发了几幅《我的军统岁月》的书影佐证,并说,白寿和将军已于八十年代举家移民美国旧金山,这本书是在台湾“解禁”后,白将军根据自己亲身经历撰写的,云云。
看完“外婆的澎湖湾”的回信,王晟的心情很复杂。他无法想象一个人在与世隔绝的状态中是什么感受。也许,宗达到死时都不知道,军统替他伪造的“自白书”,使他背上了终身不能洗刷的“叛徒”罪名。王晟心里像压着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同时,他感到好奇的是,白寿和所说的“木马计划”第二期是什么呢?
那几天,王晟每天都要登陆“世纪中国”网站几次,看《“木马计划”始末》下篇贴出来没有。第四天是周末,王晟本来不上班的,但因急于了解“木马计划”第二期,他还是去了一趟办公室,刚打开电脑,便看见了“外婆的澎湖湾”更新的《“木马计划”始末》下篇——
1948年冬,由於東北戰場的失利,國軍對共軍的戰略態勢也由攻勢轉為守勢。蔣委員長將軍事力量大幅度收縮,試圖在華東和中原重整旗鼓,與共軍作殊死一搏。如此一來,中南首府大江市就成為了中原逐鹿的戰略要衝。為了加強該地區的軍情力量,國防部在大江特設了國防部中南區,負責協調保密局和黨通局的情治工作,以清除匪患共諜。我被委任為中南區少將主任。
離開南京赴任前,二廳廳長鄭介民中將召見了我。一進鄭廳長的官邸,我就發現氣氛有點異常,我的老上司,保密局局長毛人鳳也在場。兩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十分嚴肅,絲毫不像是一次例行會見。果然,寒暄幾句後,鄭、毛二人變向我下達了一個絕密的任務。
這個絕密任務就是第二期的“木馬計劃”。
“木馬計劃”分為兩期,是戴老闆制定的,並親自組織實施了第一期的行動,即共產黨东江局領導人宗達的“變節叛逃”,這齣戲得到了蔣委員長的嘉獎。國民政府還都南京前夕,戴老闆因飛機失事罹難後,“木馬計劃”第二期就沒了下文,除了少數幾個軍統老人,很少有人再記得這檔子事,至於“木馬計劃”第二期的具體內容,更是鮮有人知道了。鄭、毛二人此刻突然提起來,著實讓我吃了一驚。
作為新任保密局長,毛人鳳的行事作風同戴笠都有很大不同,說話很少直來直去,總喜歡拐彎抹角。他明知我最迫切知道“木馬計劃”第二期的具體內容,卻避而不談,提出了一個貌似風馬牛不相干的問題:“壽和,你記得黃鶴這個人麼?”
我一愣。“黃鶴”這個名字我並不陌生,是共党原东江局警衛參謀宋乾坤小時候用過的名字,我在執行秘密抓捕宗達時,曾與他接觸過。當時我覺得,宋乾坤在“木馬計劃”中沒有任何作用,同他“接觸”純屬多餘,曾建議戴老闆把他抓捕或暗殺算了。
“你此次去大江,首先要對付的就是黃鶴。”毛人鳳並不理會我的疑惑,慢條斯理地說,“黃鶴現在是共產黨在东江省的秘密情報機關最高領導人。大江市的地下共黨都歸他領導……”
“局座放心,上次沒有逮捕他太可惜,但這一次我不會讓他跑了!”我把握十足地說,“抓了他,大江的共黨地下組織也就……”
“不、不,”毛人鳳擺擺手,打斷我的話,肥胖的臉上浮起一縷狡黠的笑意,“不是讓你逮捕黃鶴,而是讓你跟他接觸。”
“又是……接觸?”我不解其意,“莫非黃鶴是我們的人?”
“他過去和現在都不是我們的人,但保不住將來不是我們的人……”毛人鳳模棱兩可地說,一副諱莫如深的神情。
我完全被毛人鳳的話繞糊塗了,不知如何回答。這時,一直坐在沙發上抽雪茄,很少說話的鄭介民放下蹺著的二郎腿,似笑非笑地對毛人鳳說:“毛局長,你就不要再難為白區長嘍。”接著,他收斂笑容,表情變得嚴肅起來。“一個特工眼裡,除了同志就是敵人。但在政治家眼裡,還有第三種人,即剛才毛局長說的那一類人。具體說,在共黨那邊,有不少黃鶴這樣出身于官宦鄉紳世家,目前已位居高層的幹部,這些人當初投奔共黨,只不過是受了馬克思列寧那套異端邪說的蠱惑,他們骨子裡其實並不相信共產主義,而是信奉民主自由和三民主義的。對於這類人,党國的方略是不求一時之功利,如誘逼他們公開叛變自首、出賣情報等等、而是圖長遠之計,通過各種手段離間其跟共黨的關係,拉近並喚醒他們同本黨的血肉之情,用馬克思那套理論說,也叫階級感情。”
說到這兒,鄭介民站起身,來回踱了幾步,在我面前站住,循循善誘地說:“古希臘神話裡有一個特洛伊木馬的故事,也叫木馬計。傳說希臘人遠征特洛伊城,九年圍攻不下。後來造了一匹巨大的木馬,在馬肚子裡藏下精兵,假裝撤退。特洛伊人把木馬作為戰利品拖進城去。當夜希臘伏兵出來,打開城門,裡應外合,攻下了特洛伊。後來,‘木馬計’便被比喻為潛伏在內部,暗中進行破壞活動的敵人——這就是戴老闆生前制定並呈報蔣總統批准的‘木馬計劃’第二期的任務……”
聽了鄭介民廳長的話,我恍然大悟。儘管國軍和共軍的較量尚未到最後關頭,但東北一戰後,國軍元氣大傷,敗局已定,所謂中原逐鹿不過是空中樓閣,“木馬計劃”第二期的推出,意味著上峰開始為共產黨接管大陸政權的局勢進行善後。這種“善後”圖的絕非眼前成敗,而是幾年、幾十年之後的棋局。意識到這一點後,我心裡升起了一股悲壯乃至悲愴的情緒,同時也明白了我此次就任中南區區長的真正使命……
我到大江後,即調閱了保密局和黨通局掌握的中共地下黨全部資料。日本人佔領期間,大江的地下組織雖損失嚴重,但畢竟是东江局經營過的地盤,儘管屢遭破壞,國共內戰爆發之後,很快死灰復燃,逐漸活躍起來,近期,又派出东江省委城工部負責人宋乾坤統一領導大江地下党的工作。自從第一期“木馬計劃”之後,宋乾坤就一直在我們的視線範圍之內,因此,他剛潛入大江,就被保密局和黨通局盯牢了。宋乾坤化名“黃鶴”,公開身份是《大江報》主筆。很快,我們就通過跟蹤,偵查到了他直接領導的一個秘密聯絡站——民眾書店,這也是他召集大江地下工委開會的重要據點。宋乾坤同共党东江省委的聯繫,就是通過設在這個聯絡站的電臺接收和發出的。
按照“木馬計劃”,對於宋乾坤,我們不僅不能動,相反還要設法保護。但對於他領導的那個秘密聯絡站,我們必須儘快派人滲透進去,這是剪除大江共黨地下組織乃至獲取中原地區軍事情報的絕佳機會。而要達到這個目的,只有通過宋乾坤。我必須馬上與他見面。
我手寫了一封請柬,派人送到《大江報》報館。請柬的內容是這樣的:
黃鶴先生鈞鑒:
別來無恙。敝人近日履新大江,略備薄酌,恭候大駕一敘。
時間:翌日午時,地點:黃鶴樓風雅頌茶坊
愚友:白壽和 頓首
民國三十七年某月某日
我對宋乾坤是否履約毫無把握。因此,請柬發出後,心裡頗為忐忑。第二天,我輕車簡從,比約定時間提前一刻鐘到了黃鶴樓。“風雅頌”位於黃鶴樓下的一條小街,是一個集品茗和飲酒的場所,環境優雅,平時來這兒的多為文人墨客。進門迎面一扇屏風,上面是大書法家吳昌碩手書的李白詩:“一拳擊碎黃鶴樓,兩腳踢翻鸚鵡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
由於事先派人清過場,“風雅頌”沒有別的顧客。我在包間裡一邊喝茶,一邊等候,但超過約定時間整整半個小時,還沒看到宋乾坤的影子。我有點沉不住氣了,正要離開,掛著流蘇的門簾像被風吹過似的被掀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出現在面前。
正是宋乾坤。
他戴著墨鏡,西裝革履,夾著一隻黑色公文包,看上去很儒雅,頗有大記者的派頭,同我曾經見過的那個东江局警衛參謀判若兩人。與十年前相比,他變化很大,神情舉止透露出一種不易察覺的機警,作為一名資深特工,我當然知道這種機警背後意味著什麼。
我站起身,朝他伸出雙手,笑容滿面地打著招呼:“我們又見面了,黃鶴先生!”
但宋乾坤並沒有和我握手,警惕地朝四周環顧了一遍,見包間裡除了我們倆,再無別人,臉上的神情才鬆弛下來。他把公文包放在桌上,在我對面坐下來,語氣生硬地問:“白先生,你找我有什麼事?”
“沒有什麼事就不能找您嗎?”我委婉地反問道,“別忘了,我們可是老朋友!當初,如果不是你這位警衛參謀的幫助,軍統抓捕宗達的行動,絕不會那麼順利……”
“等一等,”他打斷我的話,冷冷地說,“我什麼時候幫助你們抓捕過……宗達?”
“黃鶴先生真健忘,要不要我給您提醒一下?”我哈哈笑了兩聲,“抓捕宗達的前兩天,你陪同宗達夫婦去枇杷山散步,路過江邊小路時,我的吉普車停在路邊,你看見了我,卻裝作不認識似的。”
“我的確沒有認出你。”他說,“我們畢竟只見過一面……”
“第二天,宗達的那兩名貼身警衛去機場送一位領導,作為警衛參謀,你沒有另外給宗達安排警衛,幫我們創造了可乘之機。”
“真可笑,我為什麼要幫你們抓捕宗達呢?”他幾乎有點憤怒地揮了揮手說,“別忘了,宗達是我的領導,我是他的下級,我一直很尊敬他,更重要的是,我們都是共產黨員!”
“你尊敬宗達不假,但據我們所知,你一直悄悄愛慕著他那個漂亮的英國妻子安娜·路易……”我不動聲色地說。“而且,在宗達事件發生之後,你明知道他是被軍統秘密綁架,並不是我們對外宣傳的變節叛逃,但你回到延安接受組織審查時,並沒有說出真相。後來,你真的娶了安娜·路易……難道這還不能說明什麼嗎?”
宋乾坤像泄了氣的皮球那樣,囁嚅道:“好吧,就算像你們說的那樣,我是為了安娜……”
“不,這只是次要的原因,”我注視著他說:“主要的原因並不是那個英國女人,而因為……你是黃家大少爺,像令尊大人那樣,你骨子裡是信仰民主自由和三民主義的!”
他身體微微顫抖,臉漲得通紅,垂下頭,半晌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才抬起頭來,臉色蒼白地望著我,喃喃道:“你們到底想讓我……幹什麼?”
我見火候已到,也就放緩語氣說:“你放心,我們不會為難你,只想請你幫我們安排一個人,到你領導的那個聯絡站當發報員。”
他還想裝糊塗,反問道:“哪個……聯絡站?”
我一語點破:“除了民眾書店,你還有哪個聯絡站?”
他仿佛被子彈擊中要害似的,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臉色由白變灰,整個人像僵硬了一般。
我們為黃鶴物色的這名發報員,是軍統安插在共党东江省軍區的一名潛伏特工,代號夏蟬。自從他當上聯絡站的報務員後,大江地下黨和共党东江省委的一切聯繫和情報傳遞便完全被我們掌握了。
不久,國共軍隊在華東和中原地區的軍事角力全面展開。為了消除後方隱患,國防部三廳鄭介民廳長親自給我發來密令,要求將保密局和党通局大江站對大江市的地下組織發起聯合“收網”行動,從而一舉破壞了大江地下党的大部分成員,其中,大江地下組織僅次於宋乾坤的第二號人物“老鰔”被我擊斃。此外,我們還從共党东江省委給大江市委的密電中,截獲到东江省委和軍區醫院藏匿在娘子湖鳳凰島的重要情報。我隨即將情報密報給駐守娘子縣的國軍保安旅三團,對鳳凰島發動了突然襲擊,擊斃擊傷多名共党首腦及近百名軍區醫院的醫護人員和傷病員。共黨後來稱之為“鳳凰島慘案”……
在搗毀民眾書店聯絡站的行動中,報務員小賀(即我諜報員夏蟬)中彈斃命,聯絡站負責人駱正在行動中被捕,黃鶴也被捕入獄——這都是我們為了保護“木馬計劃”,讓黃鶴免受共党懷疑而特意安排的。
後來,南京國防部通過民主人士出面,提出以兩名國軍被俘將領作為交換,釋放了黃鶴和駱正等在押的大江地下党幹部。這同樣是第二期“木馬計劃”的一部分。
就在“木馬計劃”接近尾聲時,國軍在華東和中原戰場也開始節節敗退。兵敗如山倒,不到一年的時間,國民黨不僅丟掉了中南重鎮大江,甚至很快丟掉上海、南京,不得不退守廣州,最終放棄了整個大陸……
我隨國防部撤退到臺灣不久,便離開了情治系統。“木馬計劃”的後續部分漸漸無人問津。很多人甚至不知道曾經有這麼一個絕密計畫。五十年代中期,軍統部分老人回顧這段歷史時,對這個計畫也褒貶不一,形成了兩種截然相反的態度。貶斥者覺得所謂“木馬計劃”不過是一廂情願,癡人說夢,使那麼多共党幹部放虎歸山,白白錯過了將他們一網打盡的機會,實在愚不可及;褒揚者認為“木馬計劃”是戴笠的傑作,不啻於在共黨內部埋下了一顆顆定時炸彈,其戰略意義,比美國國務卿杜勒斯的“和平演變”構想還要高出一籌。杜勒斯把改變共產中國顏色的希望寄託在中共第三代、第四代,甚至更久,而戴老闆生前制定的“木馬計劃”,則不需要那麼長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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