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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与白》第二部卷六第六章4. 过年

刘继明 · 2024-06-20 ·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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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

  著名作家刘继明花费五年时间创作的长篇新作《黑与白》出版后,在读者中引起了热烈反响。《黑与白》描写了80年代以后数十年间改革开放时代的中国社会全景,是一幅改革年代芸芸众生的奇幻画卷。同时,它又以倒叙和补叙的手法,通过几个主要人物的经历,写出了一部扑朔迷离的百年中国革命史。被认为是“一部形象化的当代中国社会发展史”和“人民现实主义的尖锋之作”,是一部改革年代的“伤痕文学”,它不仅写出了工人阶级的“伤痕”,也写出了农民的伤痕,女性的“伤痕”,青年的“伤痕”。

  刘继明老师在谈到《黑与白》的创作心路历程时,认为这部作品是他真正摆脱精英文学体制,回到20世纪中国新文学史上源远流长的无产阶级文学和人民文学传统的一次精神突围,是他向产生过丁玲、赵树理、周立波、柳青、浩然等作家的伟大时代献上的一份礼物。

  郭松民老师认为,我们不了解思想史,就不知道我们是从哪里来的,也不可能知道我们要到哪里去,而《黑与白》是一部形象的当代思想史,如果一个读者想了解八十年代以来的中国思想史,就应该读读《黑与白》。

  孔庆东老师认为这部小说堪称近百年来中国社会的一面“照妖镜”,如果有一部“照妖文学史”,刘继明就是照妖大师,众多妖魔鬼怪在他笔下无处遁形。《黑与白》找到了革命事业多灾多难的内部根源,是中国照妖文学的一座崭新的灯塔。《黑与白》不仅是中国当代文学的重大收获,早晚有一天也会列入世界文学名著的家族,因为它对历史的挖掘,对人性的拷问都远远超过了大多数诺贝尔文学奖获奖的作品。

  刘继明老师现授权网站对《黑与白》进行连载,敬请广大网友关注。欲购此书,请点击此处(https://book.kongfz.com/777769/6736302495/)。

  

4.过年

 

  随着春节的脚步一天比一天临近,像小时候那样,十多年没在家过年的宋晓帆心情竟有几分激动起来。

  以前每年春节,赵姨都是要回家过年的,但自从几年前丈夫车祸去世后,没有儿女,孑然一身的她,过年时也就不再回家了。赵姨能干,跟宋晓帆的母亲又是表姐妹,平时相处得跟自家人似的,置办年货这样的事,母亲全托给了她,也乐得自己少操些心。到腊月二十四小年时,家里该置办的年货就都差不多置办齐了。

  腊月二十八上午,杜威来了,他把奥迪车一直开到楼下,从后备箱里提溜下来大包小包的东西,什么香肠、腊蹄子、糍粑、豆丝,都是楚州特色的年货。跟杜威一起来的还有个大脸盘、卷头发的矮个儿女人,跟着他风风火火地搬运年货。正在打扫卫生的赵姨也出来帮忙,宋晓帆刚从二楼下来,差点和那个女人装个满怀,便悄声问赵姨那女人是谁?赵姨说是杜总的太太。“宋老喜欢老家的年货,这几年过年,杜总每年都要和他太太一起送年货来。”

  这时,杜威和他太太从车上卸下东西,又忙着往厨房和储藏室里搬,夫妇俩那副轻车熟路的样子,跟在自己家里似的,一点也不见外。

  忙活完,杜威这才过来跟宋晓帆打招呼,“帆姐,这些东西本来前两天就该送来的,正赶上公司年终总结,实在抽不出空,今天才送过来。”他抱歉地笑了笑,把那女人叫过来,介绍道:“这是贱内姜黎黎,前几年刚从楚州调来,在我们集团做财务工作,这些楚州特产都是她亲手做的……”

  姜黎黎听杜威介绍自己,满脸堆笑,学着丈夫的口气甜甜地了叫一声:“帆姐,你从美国回来吃惯了西餐,这些腊味怕不合你口胃吧?”

  宋晓帆不知如何回答,赵姨正好过来,接着话茬儿说:“我们这几天在市场上也置办了一点腊味,晓帆吃的可香呢……”

  宋晓帆听赵姨这么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宋老又在书房里练功吧,我就不去打扰他了,等过几天我再来给二老拜年。”杜威没等她们寒暄完,忽然压低嗓门说,“我今天早上得到消息,郎副部长的岳父,呃,就是东大老校长何首乌,何老……去世了。唉,正赶上过年,够郎副部长受的。”他脸上显出一副沉痛的表情,仿佛去世的不是“郎副部长”的岳父,而是他自己的岳父。“帆姐,你替我把这个消息转告宋老,我还要赶到东大去帮郎副部长操办何老的丧事……”他说完,就带着太太匆匆走了。

  杜威离开后,宋晓帆才意识到“郎副部长”就是郎涛。

  除夕晚上,赵姨做了一大桌子菜,多得宋晓帆数也数不过来;说是团圆饭,其实并没有团圆。母亲去省台春节联欢晚会现场演出,不在家吃,一家子加上赵姨才四个人,就少了一个,这过年的气氛自然也逊色不少,再好吃的菜,到嘴里也少了股味儿。宋晓帆给父亲和自己各斟了半杯从美国带回来的朗姆酒,赵姨喝不惯洋酒,喝自己买的白酒,三个人碰了一下杯,宋晓帆还故意把酒杯碰出了响声,却仍然找不到那种过年的喜庆味儿来,正喝着闷酒,就听见父亲咕哝了一句:“罗伊呢,怎么还不来吃饭?”

  宋晓帆一愣,笑了:“爸,您真健忘,不是告诉你我妈去省台春节联欢晚会现场演出了吗?待会儿还要看她演的节目呢!”

  “宋老练功太投入,容易忘事儿,”赵姨也在一边打趣道,“平时最惦记的就是罗伊,一会儿没看见就要问她去哪儿啦……”赵姨比母亲罗伊大两岁,偶尔也直呼其名。

  宋晓帆见父亲若有所思的神情,想起何首乌过世的消息,还没告诉父亲,这会儿更犹豫了,大过年的,还是等两天再说吧。这么想着,就说了一句:“爸,你觉不觉得今年过年少了点什么?”

  “少了什么?少了你妈呗。”父亲不假思索地回答。

  宋晓帆见父亲的心思还在母亲那儿,既有些感动,又觉得父亲真的老了,不仅健忘,而且仿佛沉浸在另一个世界。这让她有点感伤,内心里更增加了些许怀旧的情绪。

  “少了……”赵姨见父女俩沉默下来,有些自作聪明地说:“往年除夕前两天,省领导都要来大院里给宋老这几位老领导拜年的,今年一个也没来,还真冷清了不少……”

  赵姨的话音刚落,宋晓帆就看见父亲把酒杯往面前顿了顿,没好气地说:“他们不来,少给我添堵,我也落得个清净自在,何乐而不为?”

  宋晓帆从父亲的话里听出了一丝孤独和郁闷,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在国外漂泊了十几年,时光的阻隔使她觉得跟父亲之间隔着一层什么;父亲老了,自己也已经人到中年,但这都不是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呢?她说不清楚,心里不禁有些惆怅,喃喃地说:“少了……鞭炮声。”

  “晓帆你这一说还真提醒我了,”赵姨说,“你出国后没过几年,市里就禁鞭了,逢年过节和红白喜事都不让放鞭炮,谁违反罚五百块,造成严重后果的还要拘留呢!”

  宋晓帆哦了一声,想起小时候过年,每家每户都要把准备好的鞭炮和焰火拿出来燃放,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从除夕夜一直响到初一早上。可今天这除夕夜,四周寂静无声,像置身在荒无人烟的沙漠,让人感受不到一丝的年味儿……

  吃过饭,宋晓帆陪父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打开电视,准备看春节联欢晚会直播。中央台和省台都有春节晚会,以前在家里,宋晓帆和爸爸妈妈还为看哪台晚会争来争去,但今天不用争,直接把电视调到了省台一套。赵姨收拾完厨房,也坐过来一起看节目。

  宋晓帆早就从节目预告知道,妈妈参加的节目是合唱《让我们荡起双桨》。这首歌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一部电影《祖国的花朵》的主题曲,但真正流行是在八十年代。不仅爸爸妈妈,宋晓帆也喜欢这首歌,可以说,这是一首能调动她和父母两代人情感的歌曲。很长一段时间,从中央台到各省市电视台举办的春节晚会每年都是保留节目,原本是一首抒情味儿的少儿独唱歌曲,改成合唱歌曲后,多了一些雄壮和豪迈的气势。妈妈在节目中担任领唱,从电视上看,妈妈穿着演出服,气质端庄高雅,比平时显得年轻了不少。妈妈的嗓音嘹亮,不失宽厚,有点像马玉涛或关牧村。这也是妈妈最喜欢的两位歌唱家,宋晓帆还记得,小时候家里还挂过她们的大照片。

  “你妈妈没当演员,改行当干部真是可惜了,”父亲一边跟着电视里哼唱,一边轻轻打着拍子,半是赞叹半是惋惜地说,“她以前当护士长时,就是省人民医院业余合唱队的领唱呢!”

  宋晓帆见父亲说这话时,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一缕年轻人才有的红润,他是回忆起了五十年代和母亲相爱时的情景吗?当然,对父亲来说,五十年代不仅仅属于他和母亲,还有他的前妻……宋晓帆虽然对父亲的那段婚姻知之甚少,但还是直接间接地听说过一些,其中大部分还是从父亲的那部回忆录了解的。她觉得。相对于五十年代,父亲也许更愿意回忆八十年代。八十年代是父亲的黄金时代,当然也是她的黄金时代。一个时代能够成为两代人共同的精神背景,在中国历史上恐怕不多见吧?想到这儿,宋晓帆觉得跟父亲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一些……

  省台的联欢晚会接近尾声时,电话突然响了。电话机就在靠近宋晓帆的茶几上。她顺手拿起电话,听到了表妹雁北的声音。

  “没别的话,马上要跨年了,就是给你和表舅拜个年……”雁北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很遥远,有些含糊不清。

  宋晓帆离开北京时,是雁北和巴东一起送她到机场的,回来后还没顾上给她回个电话。姑父洪虎去世前,每年春节都是父亲先打电话过去拜年,姑父去世后,就改为表哥表妹给她和父母打电话拜年了。这也是上辈人传下来的规矩,她出国这么多年,忘了这礼节,想不到雁北还记着,先打电话过来了。

  “我把电话给我爸,你亲自给他拜年?”宋晓帆寒暄了几句,问雁北。

  “帆姐,你代我给老爷子说一下得了,上次和巴东一起去凤凰岛,玩了几天都没去府上看望表舅,他一定很生气,要是尅我一顿,这大过年的,我这脸往哪儿搁……”

  宋晓帆听见雁北满口京片子,嗔怪道:“你还知道不好意思,上次就该来看我爸。你和巴东结婚后,老爷子还没见过他呢!”

  “一个大活人,有啥好见的!”雁北仍然没有正形地嗤嗤笑着,很快撇开了话题,“我要看晚会了,赵本山的小品《卖拐》你看了没?彩排时我就去演播厅看过,笑死人了。对了,你跟表舅说,我哥也给他拜年,就不另外打电话啦……”说完,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听着电话里的嗡嗡声,宋晓帆愣怔了片刻,耳边仿佛还在回响着雁北嘻嘻的笑声。在太行和雁北这两兄妹中,她一直和雁北很谈得来。这除了雁北爱好文学,大概还跟她的性格有关。别看平时性格内向敏感,可跟她在一起时总是有说有笑,什么话都说。宋晓帆觉得,相比之下她和表哥太行之间总像隔着一道高墙,这绝不只是性别的原因……

  宋晓帆刚放下电话,父亲就问:“谁打来的电话?”她寻思别看老爷子健忘,听力却一点也没减退,赶忙回答:“是雁北,说给您拜年呢。”

  “哼,他还好意思给我拜年,上次到了凤凰岛,也没来看我一下……”父亲满脸不悦地说。

  “雁北电话里说了,上次太忙,下次有机会一定来看你。”宋晓帆忙替表妹打圆场,“太行表哥也捎话说给您拜年……”

  父亲一听,更加气鼓鼓地说:“别提太行了,他眼里哪里还有我这个表舅,连他爸也被他忘到一边去了吧!”

  “爸,您这话怎么说?”

  “你不是在北京待过一阵子吗,难道没听说过,太行现在成了‘京城洪爷’,不仅有钱,本事通天,连不少省市的一把手二把手进京办事都要拜他的码头呢……”

  回家很少听父亲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宋晓帆不禁有点吃惊,这一年多她虽然也待在北京,对表哥也多少有一些了解,但毕竟只是道听途说,所以也不好评头论足。

  “以前我进京开会,在兵马胡同那座大宅子里和你姑父经常一聊就是大半宿,每次都是他批评我,我只有挨批评的份儿。有啥办法,从抗战起,他一直就是我的上级嘛!从五十年代起,他在我耳边唠得最多的就是告诫我不要搞特权,八十年代后又是什么不要把改革开放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啦,什么决不能让我们的下一代成为高衙内和八旗子弟,好像他总是一贯正确。结果怎么样,你现在靠笔杆子吃饭,算是自食其力吧?可他洪虎将军的后代呢,太行现在不就是个高衙内吗?你姑父要是还活着,脸往哪儿搁?”

  宋晓帆觉得父亲说这话时,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味道,而且过于刻薄。姑父毕竟一直是父亲的上级。记忆中的姑父一口浓重的北方口音,经常像个老农那样蹲在院子里拾掇葡萄架,相形之下,父亲身上的知识分子气重多了。也是,父亲五十年代就出版过《大江壮歌》这样有全国影响的长篇小说呢。不过,她还是觉得父亲刚才对姑父的那番调侃未免小气了些。父亲这是酒后吐真言吗?当年,父亲曾因为东大学潮和南湖别墅事件受到党内处分,否则事业上如日中天的父亲的仕途也不会突然终结,从那以后一直郁郁不乐……

  在美国时,宋晓帆曾经一个人喝了大半瓶朗姆酒,睡了两天才醒来。正宗的朗姆酒都这样,喝的时候觉得没什么劲,可酒劲儿一上来,人就晕晕乎乎的,说话不着边儿了。果然,父亲说完这番话,头一歪,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宋晓帆记得,小时候从大年初一开始,上门拜年的客人就络绎不绝,把门槛都踏破,来的都是父亲的下级和省有关部门的领导。父亲离休后,这种热闹景象越来越少,但总还是零零星星有一些人,当然,那都是父亲在官场上沉浮一辈子的“死党”。但这次宋晓帆在家过年,从初一到初四,上门拜年的人竟一个也没有。家里比平时还要安静,她不禁感到有些失落。但家里人从父母到赵姨似乎安之若素,每天把购置的年货变换花样做着吃。平时很少下厨的母亲似乎为了弥补除夕没在家吃饭的亏欠,也亲自做了几道拿手的菜,博得全家人一阵喝彩。母亲不仅自己做,还叫她也“露一手”:“晓帆,你在美国待了那么多年,今天也做几道正宗西餐,让我们开开洋荤么?”

  难得母亲对庖厨之事有这份兴趣,宋晓帆倒是很愿意“露一手”,她虽然在美国生活多年,什么美式、欧式西餐都吃过,可要亲自做,却实在勉为其难,她想起八十年代父亲经常出国访问,每次回来,总要把自己在国外吃的西餐挑一两道在家里做给她和母亲吃,父亲做的牛排和罗宋汤特别地道,就说:“爸爸不是会西餐吗?他做的牛排和罗宋汤比正宗的西餐厅还棒,我哪里敢班门弄斧呀?”她这一说似乎提醒了母亲,把父亲从楼上的书房请下来,逼着他做了一顿牛排,结果,没有把握好火候,原本只需要七八成熟的牛排全给煎煳了。看见父亲胸前围着母亲给他系上的围裙,满脸惶悚地坐在餐桌边,像做错了作业的小学生,宋晓帆眼泪都笑出来了。

  初五的早上,一家人刚吃完早餐,杜威就给父母来拜年了。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人。不,确切地说,他是陪同那个人来的。

  一开始,宋晓帆没有看清楚,当客人在客厅里落座后,她才认出来,杜威像随从一样跟随其后的那个人是郎涛。

  十几年不见,郎涛变化太大了,站在讲台上开设海德格尔美学讲座时那种玉树临风般的潇洒和俊朗,曾经令无数男女大学生为之倾倒。宋晓帆想起在枫园舞厅和郎涛跳过舞,不愧是在德国留过学的“海龟”, 他跳的探戈有一股地道的德国味儿,自己都有点跟不上。那时候,郎涛在东大的女生中,简直就是一尊男神,为他争风吃醋的可不少,浪淘沙文学社的社长栗红追求郎涛时那股不管不顾的劲儿,简直令人嫉妒,比她当年和程国军相爱时疯狂多了!但郎涛后来还是跟何校长的女儿何丽结婚了,听说这个消息后,她有点失望,就像她后来在国外听说郎涛改行从政后一样……眼前的郎涛整个儿发了福,脸胖得把形状都改变了,他穿着一件银灰色的呢子大衣,坐在沙发上时,还是能看到凸出的肚腩,虽然鼻梁上架着眼镜,但已看不到多少学者气质,跟电视上常见的那种官员没有什么两样了。

  “晓帆……姐,多年不见了。”郎涛跟宋晓帆的父母礼节性地拜完年之后,把目光转向了她,伸出手来。

  宋晓帆觉得,郎涛最后那个“姐”有点儿勉强,不自然。论年龄她是要比郎涛大几岁,但她在东大作家班读书时,郎涛却是他的老师。而且现在,郎涛已经是堂堂的“郎副部长”,不叫她“姐”也说得过去。这样一想,宋晓帆脑子里浮现出当年跟郎涛在一起关在东大招待所修改电视片脚本《大江东去》的情景,那时的郎涛目光睿智,满腹经纶,身上有一种蓬勃的激情与活力。

  “郎……涛……副部长。”“副部长”宋晓帆觉得很拗口,但还是叫出了口。

  郎涛伸过来的那只手,软绵绵的,很厚实,像女人的手,有点儿潮湿。而以前郎涛的手不是这样的,记得在枫园舞厅跳舞时,郎涛的手指细长,手心柔软,放在她的腰部时不紧不松,恰到好处,仿佛一只弹钢琴的手抚摸着琴键。她心里有点儿紧张,仿佛真的回到了十几年的东大校园,枫园舞厅……

  但郎涛并没有跟她继续交谈下去,只是简单地寒暄几句后,又转过脸去和父母说话。从他和杜威对父母尤其是父亲那副恭恭敬敬的态度,看得出他们有正事要谈。

  “你岳父的后事办得还顺利吧?我精力不济,没有亲自去给何校长吊唁,让杜威代我送了一个花圈。”宋乾坤努力挺直腰板说。在晚辈面前,他习惯性地保持着自己的尊严。当然,郎涛在宋乾坤面前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晚辈,当年他的《大江东去》受到批评后,放弃东大教授职位改行从政,还是宋乾坤推荐的……

  “宋老,我岳父去世前还念叨您,”郎涛脸上略显悲戚地说,“岳父说,如果不是您大力举荐,他也不会走上东大校长的岗位……”

  “不能这么说,首乌同志是个优秀的教育家,为东大的改革发展是做出了重要贡献的,”宋乾坤挥了挥手,耷拉下眼皮,语气缓慢地说,“当然,他晚年受了点委屈,也是受我的牵连。他的去世,我很悲痛……”说着,他似乎想起什么,又问了一句,“你父亲……还好吗?当年,我和你父亲、你岳父在五七干校是共过患难的朋友呢!”

  “哦,家父身体还好,跟您一样,每天坚持练元极功,效果也不错。他又在写一本关于老子的新书,快要杀青了,他说书出版后一定请您指教!……”郎涛点点头说,又把脸转向坐在宋乾坤旁边削苹果的罗伊,“伯母,我母亲让我向您问好。她在省台的春节晚会上看了您担任领唱的那首《让我们荡起双桨》赞叹不已,说您的嗓子还跟二十多年前一样没变……”

  由于是过年,罗伊不仅跟宋乾坤一起陪客人说话,而且还亲自削水果,表现得格外热情,此刻听了郎涛的夸奖,脸上顿时笑逐颜开,顺手把刚削好的一只苹果递到了郎涛手里。正要再削,坐在郎涛旁边的杜威把水果刀抢了过去,说,“我来吧,伯母。”

  罗伊也就松了手,把一只削好的苹果递给了宋乾坤。

  宋乾坤接过苹果,用牙齿快掉光的嘴咬了一口,接着刚才的话说:“你父亲这些年笔耕不辍、佳作不断,他的书我每本都要认真拜读的,只是现在,我的视力越来越不行喽……”

  这时,郎涛把目光朝坐在旁边的杜威瞥了一眼,变换了一种正式语气说:“宋老,我今天来除了给您拜年,还有两件事,一是关于《宗达传》的事,我已经正式责成出版社停止出版这本书,并让杜威跟谈了话;二是省里的几位领导本来是要来给您拜年的,有些事也想听听您的意见,可年前年后都在筹备‘两会’,再加上新书记还没有到任,不便出面,只好委托我来了……”

  “新任省委书记人选定了吗?”宋乾坤漫不经心地问。

  “还没有正式任命,但据北京传来的消息,是沿海某副省级城市的书记,叫……”郎涛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新任省委书记的名字,不过还是补充了一句,“听说是一位很有魄力的改革家。”

  “这就好,无论如何,改革的步子不能停,”宋乾坤微微颔首道,“这几年,东江的发展明显落后于沿海,就是因为省里的主要领导思想保守了些……”

  听到父亲和郎涛的话题越来越严肃,宋晓帆知道他们一定还有“正事”谈,便起身往楼上去了。

  郎涛和杜威离开后,罗伊除了接了几个她的单位省外办和合唱团同事打来的电话,家里再没有人上门来拜年,整整一个下午,家里安静得出奇。宋晓帆和母亲坐在客厅里一边看电视,一边嗑瓜子,说着闲话。电视上在重播中央台的春节联欢晚会,都看过不止一遍了,现在开着,只是图个过节的气氛。宋晓帆和母亲紧挨着坐在一起,一只手挽着母亲的胳膊。她已经很久没有跟母亲这样亲近过了,一个人在国外这么多年,孤独难捱时,她最渴望的不就是这样跟母亲依偎在一起,像小时候似的,边说话边看电视边嗑瓜子儿。人到中年,才知道世界上再热烈的爱情都很难持久,唯有父母亲从小到大始终伴随着你……想到这儿,她忽然问母亲:“妈,我怎么觉得爸爸对我不冷不热,好像不欢迎我回家似的?”

  “你爸自打开始练元极功后,脾气越来越古怪,不大爱说话,一天到晚待在书房里,平时连我也不愿搭理。”罗伊说,“不过,有一点倒是被你猜中了,他是不大赞成你回国来着……”

  “难怪去年我想接你们俩去北京住一段日子,爸爸不愿意去的……”宋晓帆哦了一声,“可是为什么呢?爸爸为什么不希望我回国?”

  “这个我也说不清楚,许多事情他从来不告诉我,我也懒得问,他一直就这样么,总像跟我隔着一个世界。以前我还以为是当领导的习惯,可离休这么多年了,还是这样……”

  宋晓帆从母亲的话里听出了一丝抱怨。她想起上午郎涛跟父亲说的一句话,便问:“上午郎涛跟爸爸说一本书,叫什么来着……是咋回事儿?”

  “《宗达传》。”母亲一口说出了那本书的名字,“唉,别提这本书了,前一阵子,你爸就是被这本书气得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

  “到底因为啥?”宋晓帆越听越糊涂。

  “我没看过那本书。听杜威说,是为宗达翻案的一本书,把你爸爸也牵扯进去了,说是解放前国民党搞了个‘木马计划’,策反了一批共产党的高级干部,秘密潜伏在各级领导岗位,伺机把国家搞乱,还说你爸爸就是这批被策反的干部中的一员……”母亲说着,有些气愤起来,“文化大革命时有人诬陷你爸出卖党的机密,是大叛徒大内奸。想不到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有人拿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做文章,真是太不像话了!”

  父亲在文革期间被当作叛徒批判和坐牢的事,宋晓帆不仅知道,而且当年她也曾加入过批斗父亲的行列。文革结束后,她为此内疚不已,还当面向父亲道过歉呢。她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还有人揪住不放,不免有些吃惊,“这本书的是个什么人?还是爸爸那个老部下么?”

  “这次不是他,是一个年轻人,杜威他们杂志社的一个副总编,听说以前还跟杜威一起来家里采访过你爸呢……”

  “跟杜威来家里采访……什么时候的事呀?”宋晓帆再次吃了一惊,她在脑子里搜索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好了,你也别为这事烦心了,郎涛不是跟你爸说了吗,已经让出版社停止出版那本书了,杜威也找那个副总编谈了话……”罗伊见她愁眉不展,安慰道,“我现在担心的不是这件事儿,而是另外的事儿。”

  “什么事儿?”

  “过完年,你爸就八十五岁了,过一年少一年,我比你爸小十六岁,你爸哪天走了,我一个人还要活好多年呢,你又不可能回东江来陪我过……”罗伊说着说着,伤感起来,眼圈都红了。

  宋晓帆从未见母亲这样伤感过,心里不由一紧,握住她的手说:“妈,你到底担心什么?”

  “你也知道,当初为了这套别墅,你爸爸受过党内处分。按照中央的意见,原来的住户本来都要搬出去的,经过几位老红军写信反映,省里采取了一个折中办法,可以不搬,但租金在原来的基础上提高一倍,而且不参加房改,这意思就是,你爸一过世,这房子就得收回,我要被扫地出门呢!”

  宋晓帆见母亲说着,又气又悲,眼眶里的泪水扑簌簌掉了下来,不由哑然失笑了,“妈,杜威他们准备在凤凰岛建一批别墅作为艺术家工作室,在全国范围内邀请一批艺术家入住,把我列入了首批邀请名单,我还在犹豫呢!既然你担心以后没房子住,我马上打电话给杜威答应下来就是,凤凰岛的风景比这好多了,到时候,你要是一个人住太孤单,我就把北京的房子卖了,回来陪你住……”

  罗伊听了,破涕为笑。但脸上刚露出一丝笑意,又阴下来,叹口气说:“你和那个李鑫分手后,跟白文结婚也好几年了,现在夫妻俩天各一方,今年你就四十五了,看样子我是抱不上外孙了。早知今日,当初你和程国军分手时,我和你爸就不该逼你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的。”

  宋晓帆被母亲的话戳到了痛处,半晌说不出话。客厅里的空气一时仿佛被冻住了似的。这当儿,外面院子里传来小孩子的欢呼:“下雪喽,下雪喽!”她侧耳谛听,果然听见一阵雪子儿打在墙壁和落到地上的沙沙声……

  这天夜里,宋晓帆从睡梦中醒来,再次发现卧室里像冰窟窿冷嗖嗖的,起身摸了摸,原来是暖气片又坏了。她赶紧打开早已备好的电取暖器,偎在床上等屋子里渐渐转暖,却再也睡不着了。

  窗外不时传来雪子儿打在墙壁上发出的声响,伴随着呼呼的风声,像潮水那样从四面八方漫过来,仿佛要把她整个儿淹没。宋晓帆的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寂寞,不禁想起那年她和李鑫分手后,只身搬到洛杉矶西部靠近郊区的地方,从一家开烤肉店的土耳其人家里租了间地下室住下来。那间地下室面积倒是很宽敞,以前是土耳其人用来堆放食材的仓库,散发出一股羊肉的膻味儿。由于烤肉店的生意不好,土耳其人才把仓库腾出来出租的。

  不久,冬天来临了,洛杉矶的冬天很冷。有一天半夜,她被冻醒了,暖气片没有一点热气,地下室跟冰窖似的,她把仅有的一床被子裹在身上,还冷得直哆嗦。寒风贴着地面从地下室的出口刮进来,发出呜呜的像狼一样的嗥叫声,使她仿佛置身在北方的旷野,恐惧到了极点。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土耳其人给她搬来一台旧的电取暖器。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冷。尤其到了晚上,那种彻骨的寒冷从四肢一直蔓延到心里,再加上孤独和寂寞,她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不知道自己还能在美国待多久,如果不是后来遇上风度翩翩而又爱好文学的台湾人白文,她也许早就回国了……

  离开李鑫后,宋晓帆在比佛利山附近的一家中国餐馆找了一份工。起先也是洗碗,过了一段时间,华人老板见她气质不错,尤其得知她到美国之前是一位作家,便让她做前台接待员,薪水也在原来的基础上提高了近三分之一。

  比佛利山靠近洛杉矶西岸海边,是洛杉矶的九大富人区之一。住在这里的大多是好莱坞明星,如汤姆·克鲁斯和沙朗·斯通。喜欢吃中国菜的明星不少。宋晓帆调到前台后,就曾见过一次汤姆·克鲁斯,现实中的汤姆·克鲁斯并没有银幕上那样高大,不过挺有绅士风度。华人老板为了显示餐馆员工的素质,跟汤姆·克鲁斯攀谈时,特地介绍宋晓帆说,她来自中国,以前是一名作家。汤姆·克鲁斯一听,从餐桌边站起身来,好奇地询问,她在餐馆当招待,是不是为了写作来体验生活的?离开餐馆时,还专门向她道别:“女士,希望好莱坞的公司有一天能把您的作品搬上银幕,如果让我扮演其中的某个角色,我将感到十分荣幸……”

  尽管那只是西方人在社交场合的客套话,但宋晓帆听了心里还是一动。

  除了明星,也有些鼎鼎大名的商人在比佛利山置有度假别墅。有一次,华人老板指着正在进餐的两名男子说:“看见那个高个儿洋人了么?他就是比尔·盖茨。”

  “比尔·盖茨是谁?”

  “天哪,你连微软的创始人比尔·盖茨都不知道?”华人老板惊讶得合不拢嘴来,仿佛他说的是不知道克林顿或布什总统似的。“他现在可是世界排名前十名的富豪啊!”

  宋晓帆为自己的孤陋寡闻感到惭愧。华人老板上次把她向汤姆·克鲁斯介绍后,不少人听说他的餐馆有个女招待是作家,来进餐的人增加了不少,老板尝到了甜头。这一次,便又趁和比尔·盖茨攀谈的机会,向他介绍了宋晓帆。但比尔·盖茨对作家这个职业似乎不感兴趣,只是礼貌地冲她点点头,就专注地品尝面前的美食去了,倒是跟他在一起进餐的那个中国人把目光投向宋晓帆,很有兴趣地问:“您是从中国大陆来的……作家?”在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对方又说:“我大学时喜欢文学,读过一些大陆作家的作品,如徐志摩、巴金,还有张爱玲的。还差点把写作当成自己的终身职业,如果不是遇上比尔……”

  男子说话的语气和神态都显得颇有涵养,而且很真诚。宋晓帆不由得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跟自己年龄差不多,约莫四十多岁,面孔白皙,略显瘦削,戴着眼镜,看上去像个大学教授,或者工程师。男子见宋晓帆在打量他,哦了一声,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双手递过来:“敝姓白,名文,是微软公司的软件工程师兼比尔·盖茨的技术顾问……”

  宋晓帆接过名片,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儿,不知是从对方身上还是名片上发出来的。

  比尔·盖茨和白文进完餐就离开了。作为负责接待的餐馆接待员,宋晓帆照例把客人一直送出餐厅大门。上车之前,白文特意向她道别:“宋女士,希望以后有机会拜读到您的大作。”说完,跟着比尔·盖茨钻进停在路边的一辆凯迪拉克,离开了。

  宋晓帆怎么也没有料到,从那天起,她的命运便悄悄地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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