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赵广富只要看到村里还有哪家的责任田被撂荒,
长满了齐腰深的蒿草,就心疼得不行……
那场暴雨过后,接连几天的响晴天气,使平原上的气温一下子拔高了不少。麦子和水稻一天变一个颜色,渐渐由绿转黄,到处氤氲着庄稼成熟的香味。端午节还有好几天,紧张忙碌的麦收就要开始了。
距开镰收割还有好几天,赵广富就开始为麦收的事儿发愁。
赵广富家的房子坐落在渠道西边,背靠水渠,面朝庄稼,庄稼地尽头就是江堤。渠道由北向南,村民们的房子顺着渠道而建,东边一排,西边一排,整整齐齐的,跟城里的街道一样。村子以前在江堤下,农业学大寨那会儿才迁到渠道边。水渠也是在那几年开凿出来的,大概是效仿“红旗渠”吧,取名为“光明渠”。最初,村里的房子都是清一色的砖混结构的瓦屋,到后来,那些先富起来的人家便陆陆续续推掉原来的平房,用水泥预制板盖起了一座座二层、三层的楼房。赵广富也是“先富起来”的那拨人,但他仍然住在一幢不起眼的旧瓦屋里。他不是没钱改楼房,可为什么一直没盖呢?都因为他儿子长青反对。瓦匠出生的长青在沿河县城做包工头发了财,盖了一座气派的楼房,上上下下好几层。长青俩口子早就想把爹妈接到城里去享福,可赵广富一门心思地伺弄自己的责任田,哪里舍得离开?他一辈子跟泥巴打交道习惯了,住不惯城里的高楼,每次待两三天,就闷得发慌,跟丢了魂似的坐立不安,一回到神皇洲,双脚踩着松软的土地,心里就踏实了许多。赵广富曾经想把旧瓦屋推倒后盖一座楼房,这样,儿子一家和幺女儿满月回家也能像在城里一样住楼房了。但他儿子长青不这样想,他担心一旦盖了楼房,他爹就更加铁了心不进城去了,所以坚决不同意,父子俩就这样僵持着,一直到现在。
刚分田到户那会儿,赵广富家也只有六、七亩地,三亩水田,四亩旱田,大儿子长青在城里学瓦匠,小女儿满月还在上小学,家里的农活就压在赵广富和他老婆曹桂英肩上了。那时候种田有奔头,赋税也少,庄稼人都一门心思地把精力用在自家的责任田里,很少有别的非分之想。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这些春联上的字眼活生生地落到了眼前,多么好的年头啊!那时还不到四十岁的赵广富浑身上下绷着一股子劲,一个人干着全家的活儿似乎还嫌不够,多余的精气神儿烧得他夜里还从床上溜下来,一个人跑到庄稼地里转悠,嗅着满地的小麦或稻谷香,像喝醉了酒似的。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像报纸和广播上说的那样,凭着勤劳致富成为神皇洲的第一个“万元户”。他还保持着在生产队当会计时养成的看报纸听广播的习惯。生产队解散后,报纸是看不到了,但他买了个半导体收音机,下田干活时也带在身边,特别是每天早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那是每天雷打天不动都要收听的。因此,别看赵广富整天忙活土疙瘩,对国家大事和政策上的新闻,他知道得并不比村支书郭东生少。有时老婆曹桂英数落他:“你又不是干部,晓得那么多做么子?”他眼一瞪,甩过去一句:“你不晓得,种田有三靠,靠天靠地靠政策,缺一条都要吃亏咧!”曹桂英自然说不过“死老倌子”,当然,事实也证明,“真理”的确在赵广富这一边。这些年来,神皇洲大多数人家的地越种越少,有的甚至撂荒不种了,可赵广富呢,他不仅把自家的责任田越种越好,而且越种越多,像母猪下崽一样,原来的七八亩田翻了好几倍。夜里,赵广富两口子扯闲话时,老婆曹桂英说:“咱家种这么多地,这要搁在过去算得上是地主了吧?”赵广富立刻喝住老婆:“莫瞎说!咱转包别人的责任田,充其量算是佃户,真正的地主是国家,懂吗?”这话政策性很强,曹桂英似懂非懂。赵广富呢,嘴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舒坦。暗想:管他地主还是佃户的,想那么多做么子?只要这几十亩归自己种,庄稼卖的钱除开税费都归咱就行。发展是硬道理么……
对于“种田大户”这个身份,赵广富还是很满意的。在神皇洲,论声望论资历,除了老队长郭大碗,就数他赵广富了。郭大碗要比他年长一辈,当了大半辈子的生产队长和大队贫协主席,集体一解散,他的时代也就结束了。这么多年来,郭大碗住在哨棚里,像一个鬼影那样在江堤上飘来飘去,对神皇洲已经发挥不了任何影响了。当然,他儿子郭东生当上了村支书,算是子承父业,可郭东生把家安到了河口镇上,一个月也来不了几趟神皇洲,对村里的事情还不如他这个“种田大户”熟悉。前两年,郭东生还曾经动员赵广富参加村主任的竞选,可他毕竟已过五十岁,几十亩地已经够他忙活了,哪里有精力去操心全村的事儿呢?老实说,活了大半辈子,他对自己在神皇洲的“地位”已经很满意了。如果非要说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话,那就是趁胳膊腿还干得动,他还想多转包几亩地来种。赵广富知道,如今国家的政策是鼓励“大户”,不怕你种的地多,就怕地荒在那儿没人去种。要是地都荒掉,国家和镇里村里的提留找谁去收呢?平时,赵广富只要看到村里还有哪家的责任田被撂荒,长满了齐腰深的蒿草,就心疼得不行,想方设法也要给转包过来,直到种上庄稼才安心。用郭东生的话说,他这辈子就是跟土疙瘩亲近,比对老婆还亲近。他不觉得这话是挖苦,而是人家村支书在表扬他呢。
村里大多数青壮年男劳力都在外面打工,他们不愿意一年忙到头非但挣不到钱,还搭进去大笔农药化肥钱,连公粮税费都交不清,所以,很多人宁肯把自家的责任田转包给别人种,留在家里的女人,除了照看孩子,闲得发慌只好搓麻将,再不就农忙时帮村里的种田大户做短工,挣点买柴米油盐的钱。男人在外面打工也不是按月发工钱,碰上老板拖欠工钱,家里的人日子也难过呢。所以要搁在往年,“麦收”对赵广富来说一点也不费劲。想来他家做短工的人多得排队,他想挑谁就谁!
但最近似乎发生了些许变化。最突出的一个变化,就是打“短工”的人比以前少了。以前每到忙季,不用东家去请,主动找上门的人都应付不过来,现在呢,赵广富和老伴曹桂英亲自上门去请,竟有好几个娘们儿借口自家的活路忙不过来,婉言推辞了。是因为别人家出的工钱比赵家高吗?显然不是。赵广富去另外几个田亩数比他少的大户打听过,类似的问题他们也遇到了。那么,根子究竟出在哪儿呢?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从今年春上开始,上面的政策变了。
取消农业税的消息,赵广富最早是从收音机里听到的。一开始,他还半信半疑的,种田交税,是自古以来的规矩,怎么会突然取消呢?但一连好多天,从中央到省电台,都在反反复复播送“中央一号文件”的新闻。这就由不得让人不信了。性格一向谨慎沉稳的赵广富特地去河口镇,找到村支书郭东生。“这还有假?各村支书和主任都在忙着学习中央文件呢!”支书明明白白地说,“这以后,国家的地就等于白种了,不但是农业税,镇里和村里的许多提留也不能随便收啰……”他说这话时满脸不高兴的样子。赵广富寻思,赵支书这是为自己以后没了油水憋气呢!但他顾不上替支书分忧,这天大的好消息,使他的身体像被充满了气的皮球一样,脚不点地地回了家。晚饭时,他让老伴曹桂秀多炒了两个菜,还把过年时儿子长青从武汉买的那瓶一直没舍得喝的五粮液打开,喝了好几杯。曹桂英见他高兴得合不拢嘴的样子,好奇地问:“大前年抱孙子也没见你喝这么多酒,么子事让你这么欢喜的?”赵广富吱儿一声呷了口酒,用筷子指着曹桂英,严肃地说:“你不懂,这可比抱一个孙子再加一个孙女还值得庆贺呢!”曹桂英满蓝疑惑地问:“长青媳妇不是给咱生了孙娃和孙女么,她还要生一个?”赵广富知道她弄拧了,白她一眼:“你扯哪去了,我说的可比抱孙娃儿重要多啦!”
赵广富心里早就盘算过了:取消农业税,每亩二百多元的税费就不用交了,这等于每年给他增加了近万元的收入。这么大的实惠能不高兴么?一连好几天,赵广富梦里都笑出声来,还没等开春,他就开始加大投入,忙着为即将来临的春播准备种子和化肥,准备大干一场。但赵广富没料到的是,一些始料未及的麻烦却也接踵而至了:不少在外面打工的人陆续回到村里,重新伺弄起了责任田,以前被大量抛荒的土地又成了香饽饽,另一些把把责任田转包给别人的农户,虽说不想回来种田,但也提出了增加转包费的要求。国家减免了那么一大笔税收,谁不想分享一点政策的红利呢?这样一来,大户们因新政策带来的实惠便大打折扣了。不过,责任田本来是人家的么,国家的政策“红利”人人有份,怎么能让少数几个人独吞呢?这么一想,大户们也就变得心平气和了。但麻烦还不只是这些。麦收一天天逼近,请短工的事儿却还没有着落。就在这节骨眼上,却有人提出了把转包给大户的责任田要回去自己种……
不用说,作为神皇洲数一数二种田大户的赵广富,也摊上了这样的事儿。
这天早上,太阳刚刚冒头,气温就有几分烈性了。赵广富正在他家南边的屋山头磨镰刀。 他磨得很卖力,赤裸的上半身前倾着,两只手的重量全压在镰刀上了,豆大的汗珠从额头的皱纹里溢出来,吧嗒吧嗒滴落到地上,咋眼的工夫就被灰尘吸干了。屋山头有一棵高大的桑树,树枝团团簇簇,密不透风,像一把巨伞撑在那儿。雨落不下,阳光也穿不透,无论是晴天下雨,赵广富都爱在这里干点零零碎碎的活儿,剁猪菜、补箢箕,修修旧农具啥的,既透亮通风,视线还开阔。从这儿往远处望去,神皇洲的庄稼地便一览无余,尽收眼底了。
最先引入眼帘的当然是赵家的几十亩旱田。承包书上归赵广富家的六七亩责任田其实只占他实际耕种面积的一个零头,多出的几十亩地是他陆陆续续从别人家转包过来的。一开始,这些转包地跟他家法定的承包地并不在一起,而是东一块西一块地块分布在各个地方,耕作和管理起来很不方便,后来,赵广富跟周边的承包户打商量,好说歹说,才通过互相置换,终于把那些分散的转包地归置到了一起。别看那些地零零星星分散在各处时不怎么显眼,可当它们被集中到一块,形成一个整体后,就显出气势来了。想想吧,那可是好几十亩像禾场一样平坦的庄稼地,即便你不紧不慢地绕着边缘走上一袋烟的工夫,也不定走得到尽头。莫管是不是都上了承包书,反正它们现在都归自己伺弄呢。也就是说,他是这几十亩上好庄稼地堂堂正正的主人,我说种么子庄稼就种么子庄稼,我说么样伺弄就么样伺弄,全凭我赵广富一个人说了算,根本用不着听别人的。赵广富每次在自家屋山头干活儿,或者什么也不干,只是坐在竹椅子上抽烟时,脑子里就会冒出这样的念头。如果是春天,他面前的油菜地金黄金黄,一眼望不到边儿,蜜蜂成群结队地在花丛中飞来飞去;如果是夏天,成熟麦子的香气像打开的酒窖,一阵阵袭来,使人像喝醉了酒似的;如果秋天呢,满地的棉花像洁白的云霞,层层叠叠,一直铺到了天边,人走在棉花田里,飘飘飘欲仙,就跟飞上了云天一样……这种滋味儿有多少人品尝过呢?赵广富想到了自己的父亲,那个勤巴苦做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攒了十几亩薄地,却遇上了共产党闹土改,地被分掉不说,还戴上了一顶富农帽子,从此人前人后都像矮了一截似的,直到死也没再扬眉吐气过一天。赵广富想,比起爹,他过的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南洋风吹到人身上,凉丝丝的,不知不觉就把身上的汗吸干了。赵广富脚下已整整齐齐地躺满了一排磨得亮闪闪的镰刀,他直起腰来,顺手从身后拉过一把竹椅子,坐了上去,并从口袋里摸出一包揉得皱巴巴的烟盒,用两个手指小心翼翼地拈出一支同样皱巴巴的烟卷儿,叼到嘴边,正要用打火机点燃时,有个戴草帽的人穿过赵家一望无际的麦田,顺着菜园子开满花的木槿篱笆绕到屋山头,不声不响地走到赵广富的面前,取下头上的草帽,恭恭敬敬地说:
“赵叔,我回来了。”
来人取下草帽的那一刻,赵广富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右手只有孤零零的一根手指。赵广富心里掠过一丝隐隐的不安,但他表面上仍然很淡定,不慌不忙地点燃叼在嘴边的烟卷,并深深地吸了一口,才抬起头来。“哦,谷雨,我晓得你回来了。”他耷拉着眼皮说,“你忙么子呢,回家了也不来屋里坐坐,莫非在外面发了财?”
“看您说的,我能发哪门子的财呢?”谷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抬起左手,“我这不是在水田薅草么?”
“哦哦,我差点忘了,你还有一亩多的水田……”赵广富看见谷雨的头发和衣服上都沾着草屑,原本僵硬的脸上露出一缕笑意,嘴巴离开烟卷,想说等你薅完草,给我家帮几天工,我家几十亩麦子熟透了,很快就要动镰呢,但没等赵广富开口,谷雨接下来的一句话使他吃了一惊:
“赵叔,我这次回来就不打算出去了。”
“不出去……你这是么子意思咧?”赵广富还没反应过来。
谷雨支吾着垂下头,躲避似的躲闪着对方的目光。对于神皇洲的这位“种田大户”,谷雨心里始终有几分挥之不去的 “畏惧”。这一方面缘于赵广富在村子里举足轻重的地位,另一方面还缘于从前他跟赵满月之间的那点“瓜葛”……
谷雨比赵广富的女儿赵满月大两三岁。他在河口镇上高二时,满月才上初三。尽管他俩不同年级,但由于是同一个村子的,谷雨对她像对待自己的妹妹一样很是关心。初中部和高中部在同一个食堂吃饭。有时排队拥挤,或者满月下课晚迟到了,谷雨就用自己的餐票帮买好饭,给满月送到教室或寝室里去。有时满月遇上作业上的难题,谷雨宁愿放下自己的功课,抽出时间来帮他做题。平时,满月总叫他“谷雨哥”,那脆生生的嗓音,让谷雨听了像喝了蜜一样。在他眼里,满月是个漂亮的女孩儿,长着一张跟她的名字“满月”一样的脸庞,眼睛又大又亮,像两泓池塘的清水,荡漾着无限的活力,满月特别喜欢笑,格格格的笑声跟银铃似的,每次都把教室屋檐下的燕子惊得飞出去老远。谷雨觉得,满月的笑声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让他百听不厌。他就是这样悄悄喜欢上满月的。那时候,他从语文老师马垃那儿借了一本小说《人生》,每天下了课都在看这本小说。小说中的主人公高加林,同时喜欢上了两位姑娘,一位是淳朴单纯的乡下姑娘刘巧珍,一位是气质脱俗的城里姑娘黄亚萍。高加林的曲折人生经历和浪漫爱情让十六岁的中学生谷雨着迷。他想象自己如果也同时遇上了两位可爱的姑娘,会不会像高加林那样对待刘巧珍。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不,我绝不会像高加林那样薄情寡义的!谷雨脑子里浮现出满月美丽的倩影。谷雨觉得,满月既有乡下女孩的单纯存朴,又有城里女孩的端庄高雅。谷雨想,满月就是他的刘巧珍和黄亚萍!那时候,河口镇高中的不少男生都谈恋爱了。谷雨很快也加入到了这个行列。当高二的下学期结束时,他和满月的关系在学校差不多半公开了。周末放学后,谷雨毫不掩饰地和满月一起结伴回家。那时候,满月初三即将毕业,她不准备升高中,而是直接参加了中专考试。中考完以后,河口镇中学就都放假了,谷雨陪着满月回村,那一次,他把满月一直送到了家。在门口的一棵大桑树下,两个人还在唧唧我我、耳鬓厮磨的低语,没想到满月的爹赵广富突然出现在面前。慌乱中,谷雨赶紧将满月的手松开了,正要走开,赵广富叫住了他:“小子,我早就晓得你在打我家满月的主意。”赵广富的目光像锥子那样盯着谷雨,使他无处躲藏。“我今儿明确该告诉你,这事儿连门都没有!”谷雨觉得,赵广富的语气里带着一股威胁, “莫怪我说话伤人,你配不上我家满月,她马上就要上中专了,你以后就别缠着他了,要不,莫怪我不客气……”谷雨长这么大,第一次受到这样公然的威胁。一种从未有过的羞辱使他的眼泪都流出来了。从那以后,自尊和自卑使谷雨和满月中断了一切联系。即使后来成了家,见到已经在县城参加了工作的满月回到村里,他也远远地躲开……
此刻,谷雨抬起头来,正视着那张令人生畏的脸孔,一字一句地说:“赵叔,我想把我家的责任田要回来,我和茴香自己来种……”
说完这句话,谷雨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赵广富的脑子像飞进了几只蜜蜂,嗡嗡一阵乱响。他不停地吧嗒着嘴巴,烟卷喷出一股股浓烟。他的整个面孔都被烟雾笼罩了。好几年前,在城里打工的谷雨回家过年,村支书郭东生领着一帮人找他催缴拖欠的公粮税费,谷雨被撵得从家里逃到渠道上,藏进他家门口的麦秸垛里,才没被郭东生的绑到乡政府的“学习班”去。后来,欠着一屁股债的谷雨只好把家里的责任田转包给他,旧债他不管,但以后每年的公粮税费和提留就由他来缴纳了。那时候,神皇洲到处都是撂荒的庄稼地,责任田对许多人来说非但不是财富,反而成了一个负担。他能接下谷雨的责任田,等于帮了他多大的忙啊。可是现在,这个左手只剩下三根指头的年轻人却突然对他说,要把责任田收回去自己种了!他从哪里冒出来的胆子呢?就因为国家要取消农业税了吗?可说到底那也不过每亩一二百块钱吧?真正想种田赚钱可不是这么简单,莫说投入的成本贵得惊人,即便碰上农产品突然降价,哪怕收成再好,也可能落个入不敷出呢。赵广富百思不得其解,突然,他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幕,在自家门口那棵大桑树下,他当着谷雨说的那番话……这么说,谷雨这是报复我么?赵广富这么想着,脸上浮现出一缕轻蔑的冷笑。
“一个人种几十亩田,我晓得您有点顾不过来。”谷雨见赵广富不表态,显得很体贴地说,“您也莫急,等割完麦子,我再接手……”
赵广富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好么,等割完麦就把田给你。反正也不用办手续,简单咧。”他说着,把抽得已经烧到手指的烟蒂扔到地上,用脚板重重地踩了一下,不再看谷雨,径直往屋里走去。
“赵叔,还有件事呢。”谷雨在身后叫住了他,“我刚才从马老师那儿来,他说郭支书给你捎话,满月端午节要回来。”
赵广富脚步略略停了一下,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知道了。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进屋里去了。
吃早饭时,赵广富有些心神不宁,沉着脸,直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平常他都要喝三大碗稀粥的,可今儿只喝了一碗。他甚至连放在面前的咸鸭蛋也没动一下。
老伴曹桂秀以为赵广富还在为请帮工的事儿发愁,就安慰道:“莫烦了,这不还有几天呢么,我再去找找人。实在不行,我去请那帮弟兄姊妹来帮帮忙,我就不信咱家的麦子会烂在地里?”
曹桂秀说的“弟兄姊妹”,是指她那帮耶稣教的信众。这些年,耶稣教在河口镇传播的很快,光神皇洲就有好几个,大部分是像曹桂秀这样上了年纪的女人。平时忙完家务和庄稼活儿,她们便结伴去河口镇做礼拜,镇上有一座由信众筹款修建的教堂,每到星期六和星期天,周围村子的信众便汇集到教堂,唱诗诵经,比唱戏还热闹。这些信教的人彼此间很亲密,谁遇上什么困难,帮起忙来一个比一个热心,好像他们真的因为那个“共同的父”而成了“兄弟姊妹”。
赵广富除了过年时给财神爷和土地神烧几柱香,什么也不信,所以一向对曹桂秀信耶稣不大支持。他觉得自从信了耶稣后,曹桂秀就变得神神道道的,连吃饭时也咕咕叨叨地祷告,把每天吃的粮食、喝的水都要归功于那个“万能的神”耶稣。更可笑的是,曹桂秀原本大字不识几个,居然每天一有空儿就捧着一本砖头厚的《圣经》,装模作样地一边看一边念念有词:“愿我们的父我们的主耶稣,一直引领我们到你们那里去;又愿主叫你们彼此相爱的心,并爱众人的心,都能增长、充足,如同我们爱你们一样,好使你们当我们主耶稣同他众圣徒来的时候,在我们父神面前坚固,成为圣洁,无可责备……”
曹桂秀以前一直患有偏头痛,说来也怪,自从她信了耶稣后,就再也没犯过。曹桂秀把这个功劳全记在了耶稣身上。这样一来,赵广富即便想反对她信教,也找不到合适的借口了。好在曹桂秀并不像有的人信了教,家庭家人家务活儿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她信教归信教,还像以前那样,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照样打理得一丝不乱,菜园子一年四季都不缺菜吃,每到农忙时节,还能替赵广富出面请村里的男女短工,该割油菜了割油菜,该播麦种了播麦种,该割麦子了割麦子,该捡棉花了捡棉花,里里外外照应的滴水不露,连短工们的工钱都由她经手发放,从来没出过差错。平心而论,如果没有曹桂秀给自己做帮手,那几十亩承包地压在赵广富一个人头上,早乱套了。想当初,爹娘把这个相貌平平、瘦得皮包骨的逃荒女收留下来,又自作主张地让二十好几的儿子娶她做了媳妇,赵广富还满心不情愿,闹了好长时间的别扭,半年后才跟她圆房……现在看来,一个富农的儿子,脾气又倔又闷,能娶上这么一个既温顺贤惠,又勤快能干的媳妇,真是自己的福气呢!上了年纪的赵广富有时这样想,就觉得以前对曹桂秀动不动发脾气,太不应该了,以后说要对她好点儿,要不爹娘在地下也不原谅自己呢!这样一来,原本不赞成曹桂秀信教的赵广富,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她去了……
但今天,曹桂秀的安慰话非但没有消除赵广富心头的烦躁,反而让他长叹了一口气,多皱的脸孔像苦瓜似的紧缩着,把身体别到一边,悻悻地甩出一句话:“只怕以后请得到帮工,却没了田咧……”
曹桂秀听了一愣,不知他是什么意思,细细咀嚼了一番,有想到刚才谷雨来找过他,顿时对老伴的心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是不是谷雨想把田要回去呀?”
赵广富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算是应答。原本在喝粥的曹桂秀放下了碗,说:“要回去就要回去么,我们都这把年纪了,少种几亩田,正好得空进城多看看孙子呢!”
“只怕你心里想的不是看孙子,是去镇上的教堂做礼拜吧?”赵广富没好气地白了曹桂秀一眼,心想你说得可真轻巧,谷雨家那几亩田我已经种了好几年,像养牲口似的都伺弄熟了,他这一下子要回去,就等于从我身上割了一块肉,能不心疼么?他心里这么想,却没有说出口。不管怎么说,当年他亲手掐灭谷雨和满月的那段情缘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虽然被抢白了一番,但好脾气的曹桂秀并不计较。他知道老伴儿的倔脾气,心头的疙瘩不解开,是绝不会露出笑容的,因此只好继续找话儿宽慰他:“谷雨他两口子以前种田就没种出么子名堂,一年到头填不饱肚子不说,还欠了村里一屁股债,连家都不敢回。现在忽然回心转意想种田了,除非他找哪个取了真经,要不肯冒这个险?”
“还不就是国家要取消农业税了么。”
“一亩田就免那么点钱,要是庄稼种不上去,还不照样亏本儿?” 曹桂秀撇撇嘴,“你说谷雨他这是为么子咧,莫非他中了邪不成?”
“我怎么晓得,这小子在外面混了几年,钱没赚到,心眼却越来越多了。” 赵广富脸色有些阴沉地说。
曹桂秀说:“这阵子,村里越来越多的人往堤脚下那个带风车的房子里跑。”
赵广富的眉毛像两只蚕蠕动了一下,“你是说……马垃那儿?”
“谷雨跑得最勤,连去河里挑水的工夫都不放过……”
赵广富渐渐听出了老伴话里的意思, “这么说,是马垃给他出了么子主意?”他不等曹桂秀回答,又喃喃道:“对,肯定是这样!谷雨以前可是他的学生。这小子有了靠山,不把我放在眼里喽……哼哼,我早就晓得这个马垃回来不是什么好事,他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神皇洲这么巴掌大一点的地方,哪里经得住他折腾呢……”
曹桂秀见老伴儿心情不仅没有舒坦开来,反而显得更加忧心忡忡,便有意把话岔开:“刚才我听谷雨说,满月托人捎话,端阳节要回家来?”
“回来就回来么,又不是么子稀客!”赵广富有些不耐烦,自言自语道,“嗯……这兄弟俩从来就不是安分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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