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很长时间,她只要一听起“右派”这个词儿,
就会产生一种肃然起敬之感。
从木兰湖回来后的第三天,慕容秋接到了一个男人的电话,东北口音,声音低沉、浑厚,可能是由于年老的缘故,有点儿沙哑:“是慕容秋同志吗?我是童之伟……”
慕容秋马上想起了从木兰湖回来时潘小苹说过的那番话。但她还是有一种猝不及防的感觉,“哦,您有什么事?”
“小潘向我介绍过你……如果你愿意,我请你喝咖啡,怎么样?”
“这个……”对方的开门见山让慕容秋不知如何回答,以她的性情本可以当即拒绝的,可对方彬彬有礼的绅士语气,又让她下不了这个决心。
“那么,明天下午五点,我在水果湖雨果茶楼等你吧!”对方不容置疑地说,未等慕容秋回答,就撂下一句“再见”,挂断了电话。
慕容秋握着嗡嗡作响的电话,愣怔了大约一分钟,才回过神来。她想把电话挂回去,拒绝这个不期而至的约会,但临了才发现自己并不知道对方的电话号码,只得作罢。
翌日傍晚,慕容秋硬着头皮去水果湖赴约。
昨夜下了一场雨,一夜之间,武汉的气温就下降了好几度,空气也变得清新湿润起来。这倒是个适合约会的好日子。但类似这样经人“牵线”的约会,我以前有过吗?慕容秋搜遍记忆的每个角落,空空如也。人到中年,却开始赴这样莫名其妙的约会了,这是不是有些荒唐?从少女时代开始,爱情在慕容秋心目中始终是个神圣的字眼,是一种心与心的碰撞,如同茫茫宇宙中两颗陨石撞击后迸射出的璀璨火花,跟“媒妁之言”和“牵线搭桥”风马牛不相及。那样凑合起来的婚姻会有社么爱情?“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恩格斯的这句话一直被她当做座右铭。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她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次婚姻恰恰同自己的理想南辕北辙,她曾经为之怦然心动、热血澎湃的爱情,也随着一个人的意外殒命和一个时代的悄然落幕无疾而终。多年来,她之所以一直单身,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已失去了爱的能力和勇气。包括辜朝阳、潘小苹在内,所有人都在与时俱进,唯有她似乎远远落后于这个时代了。但她不甘心。她还没有到心如死灰的年纪。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长着这样的野草。但不是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出现两个“春天”的。少女时代的慕容秋总喜欢抄录一些名人的格言。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要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可我的爱情在哪里,自由呢?它们真的存在或出现过吗?
如果不是因为父亲,我也许当即就拒绝“老童”了。坐在出租车上的慕容秋想。前些日子她过汉口去看父亲,见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连去厕所都要人搀扶。父亲再一次提起她的婚姻,说如果看不到她找个称心伴侣,去那边见到她母亲真不知怎么交代。语气充满了感伤。这使慕容秋觉得,原本属于自己“个人问题”的婚姻,越来越变得像是一桩拖欠父母的“债务”了……
在这样一种感伤和矛盾的心绪中去赴一个陌生男人的约会,慕容秋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合时宜。
“您是童先生的客人吗?他在302包房等你。”慕容秋刚走进雨果茶楼古朴典雅的大堂,身着蓝色蜡染碎花衣裙的女服务员面带职业性的微笑迎上来,领着她向楼上的包房走去。
在302门口,女服务员敲了敲门。“先生,您的客人到了。”
“请进!”里面传来慕容秋耳熟的那个略微沙哑的声音。女服务员替她推开门。她迟疑了片刻才走进去。
尽管有些暗淡,但慕容秋还是很快适应了里面的光线。包房内的陈设颇为考究,但不是那种张扬俗艳的时尚格调,显得庄重大气,比较符合中老年人的审美趣味。
“我是童之伟……你就叫我老童吧!”一个约莫六十多岁的男人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大概是平时习惯了,他说说话时头微微上扬,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尤其当慕容秋在沙发上坐下后。不过,对方很快也坐了下来。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消失后,慕容秋才认真地打量了一下老童。他穿着短袖衬衫,打着红色领带,看上去精神矍铄,很有风度,虽满头银发,却一点也不显老。慕容秋暗想,谢天谢地,这个人不是那种身材臃肿、举止颟顸、令人生厌的“老干部”。她悄悄松了口气,将抱在胸前的手袋放到了身边的沙发上。
“喝点儿什么?咖啡还是茶?”老童脸上挂着绅士般的微笑,“这里的咖啡是从巴西进口的,味道不错,你可以尝尝。”听口气,他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哦,我退下来之前,商务方面的应酬大都在雨果茶楼。”他漫不经心地解释道,“整个武昌,也只有雨果茶楼像个样子,省府不少领导也都喜欢来这儿……”
他为什么要解释呢?是推介茶楼还是炫耀自己的地位和身份?慕容秋原本想要一杯咖啡的,但听了老童的解释,旋即改变了主意,“茶,请给我来杯菊花茶吧。”
“菊花茶好!”老童马上附和道,“菊花茶既降火,又温胃,还兼具美容的功效。”说完,便叫来服务员,点了两杯菊花茶和开心果、坚果之类的零食。然后,他很自然地把目光转向慕容秋,“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漂亮。慕容……秋,唔,这个名字也很有诗意,我看,我还是叫你小慕吧!”
“您叫我慕容好了。”慕容秋说。她第一次听人这样称呼自己,感觉怪怪的。难道他不知道“慕容”是复姓吗?
“哦,好好,慕容!”老童打着哈哈说,“小潘不止一次跟我提到你,她说你曾经是你们班上的班花,还有一个绰号,叫林道静。他们为什么这样叫你?是因为你很革命吗?”他故作幽默地说,“年轻时谁不革命呢?不革命才怪了。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嘛!我也曾经很喜欢那本小说,书名叫什么来着?对,《青春之歌》。革命加恋爱嘛,谁不喜欢?有一句话叫青春无罪,人在年轻的时候干什么都不应该受到指责……”
慕容秋一边听老童侃侃而谈,同时感到一个男人的目光像探照灯似的在自己身上转动。她有些不自在地垂下了眼帘。
“小潘是个热心人,总想着帮我张罗一个爱人。其实,我们之间并没有多少交情,我不过就是给她们公司帮了点小忙,可小潘总是把她能有今天归功于我的帮助,这我可担当不起哟!”老童大概觉得自己扯远了,把话题收了回来,“小慕,我的情况小潘大概跟你说过。我的前妻过世好几年了,我一直一个人过……”又是前妻过世。何为和庄定贤也是这样。不是离异就是过世。他们这个年纪的男人,似乎都在经历着这样的生离死别。对于有情人来说也许是一种无法承受的哀痛,那么对于无爱的夫妻呢?慕容秋的思绪随着老童的话语飘忽不定。
“……以前工作忙不觉得啥,可退下来后,孩子又不在身边──我儿子在国外──这寂寞就上来了。当然,我也不只是想找个排遣孤独的老伴,我还想享受一下真正的爱情呢!我那个前妻没什么文化,跟她结合纯粹是历史的错误,那时我被下放到边远农村,能娶个老婆就不错了,哪能挑三拣四呢?这些年,倒是有不少人帮我牵过线,按现在的眼光,我的条件还算不错,正厅级国企老总,退休后还兼着一家上市公司的独董,看上我的还真不少,有的还是未婚的大姑娘,可都被我拒绝啦。我是六十年代初清华毕业的,算得上正宗的知识分子出身,总不能跟那些工农出身的干部一样粗俗,想找个真正相爱,有共同语言的伴侣不为过分吧!所以,我一听小潘说起你,就觉得咱们有缘……”
老童滔滔不绝,像在大会上作报告,似乎把慕容秋当成了一个听众。不知怎么,老童的自报家门,让慕容秋想起何为。他们俩之间的经历是不是有些相似呢?或者说他们那一代人的精力都差不多?仿佛他们中间没有人没被打成“右派”,被“残酷迫害”过。至于那些加害者,好像一夜之间全消失了。仿佛观看一场只有原告没有被告的审判,慕容秋有几份怪诞的感觉。年轻时,她看到的是几乎所有文学作品都是“右派”受难的故事。所以很长时间,她只要一听起“右派”这个词儿,就会产生一种肃然起敬之感。但现在,这种感觉似乎已经荡然无存了。为什么会这样呢?她暗自纳闷,甚至有些不安,仿佛做了什么错事一样。
脑子有些发胀,耳边充塞着阵阵蜂鸣。慕容秋不知道潘小苹究竟怎么跟老童谈论自己的,以至于这个第一次见面的男人对他俩的关系如此“笃定”。但可以肯定的是,潘小平显然把自己当成了她报答老童的一件礼品。意识到这一点后,她产生了一种受辱的感觉,恨不得马上离开。但出于礼貌,她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听老童继续讲下去。
这时,服务员端着两杯散发着清香的菊花茶和茶点进来了。老童这才打住话头,殷勤地撮了些开心果到慕容秋面前,然后继续说:“慕容,虽然我比你大十几岁,但咱们都是过来人,就不兜圈子了。你要是看得上我这个老头子,愿意跟我在一起生活,我所有的存款包括两处房产和担任上司公司独董每年十几万的收入,都交给你管。房产证也可以改成你的名字。你放心,我儿子早就在美国拿了绿卡,年收入比我退休前的年薪还高,根本不会跟你争遗产……”老童信誓旦旦,嗓门也提高了好几度。“你要是不信,婚前我们可以签个协议,现在是法治社会嘛!”
慕容秋越来越觉得自己像在出席一场生意洽谈会。她脸色发烫,恨不得拎起手袋逃之夭夭。她努力地控制着自己,暗自盼望自己的手机响。真是天遂人愿。手机真的响了起来。她如获大赦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对不起,我出去接个电话。”
正说到节骨眼上的老童愣了一下,脸上的肌肉显得有些僵硬。他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好的,你去接吧。”
慕容秋拿起手袋,匆匆走出包房,一直来到茶楼外面,才拿出手机看了看,是个陌生的号码,她没接电话,就上了一辆停在茶楼门口的出租车。车行驶了一段距离之后,她才按照刚才老童给自己的名片上的号码,打了个电话过去,说自己有急事先告辞了。电话那头一阵沉默。慕容秋想象得出老童那张自我感觉良好的脸上吃惊和尴尬的表情。但没等对方说什么,她就挂掉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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