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童蒙幼稚的我,别的不知道,但已知道中国的毛泽东、朱德、周恩来三个人,是这个国家的顶梁柱。那时,对这三个人,我没有任何年龄概念。
这一年天气刚有些转暖的某一天,我正在田埂上玩泥巴,一个小伙伴突然说:“他们有人说,朱德死了。”我说:“前天他不是还在读书嘛。”我们村上有一个比我长三、四的小兄弟叫祖德,由于本地方言没有平舌、翘舌音之分,因此,“祖德”与“朱德”的发音完全一样。我以为死的是村上的小兄弟祖德。我的伙伴立即纠正道:“是那个朱德,和毛主席、周总理一起的那个。”我正色道:“他怎么会死?乱讲话,你要遭的。”他嗫嚅了几句,不敢肯定。
他说的当然是真的。我们不愿相信、认为不可能发生的一切,这一年都接二连三地发生了。三个伟人的相继辞世,尤其是毛泽东的去世,让全体干部群众悲痛的死去活来,感觉天全部塌了下来,个个六神无主唉声叹气,对未来充满恐惧。
时隔不久,我家乡原来集中居住,有男男女女100余号劳动力的生产队,分成了四个生产队,形成同是一家子,分属不同生产队的情形,比如,大儿子一家属甲队,二儿子一家属乙队,三儿子一家属丙队。当然,原来统一管理的田地山林也被划成了条条块块,队与队之间,各顾各的纷争也开始了。
后来,也许是1978年,也许是1980年的某一天的一个下午,太阳很毒,我们集合站在操场上抵着日头晒,很让人受不了。公社干部和校长同时出现在学生队伍前面,其余校领导没有讲话。那阵势很不一般。虽然我们也很是听不明白,只是感觉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变了”。原来,那一次讲的是“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这个概念有些难懂,读完高中我依然记不准,就是当事人——农民,今天也没有几人能将它完整地说出来。这个概念中,“联产”二字纯属多余,因为它从来没出现过,有名无实。我的父亲说:“那就是过去毛主席批判的三自一包。”这下,我更不懂了。
当时,许许多多的不懂和蒙昧,也没有问“为什么”的意识和思考能力,但我看到了一些我那时及稍长一点不解的现象。
——原来大的生产队(不是大队,以下讲的“大队”均指“大的生产队”)的生产、财产不见了。大队轰轰烈烈意气昂扬筑堤坝、建水渠、修堰沟、平山头、开山路、挖山洞、拓田垦荒的集体生产劳动不见了;大队的三大幢装修严密的两层楼粮仓库房,日晒雨淋,无人看管,瓦片、板壁、梁柱今日少一点,明日少一点,最后荡然无存;大队当时价格昂贵、十里八村之内的唯一超大型碾米机,报废了,没有多久,碾米机的尸骨东一块西一块,扔的遍地都是,最后也不知什么时候没了踪影,大队的大型擀面机、大型榨油机、大型抽水泵等全部是同等命运。本大队也许由于领导得力,发展势头很好。这一下,损失极为惨重。
大队的山林田地一草一木和集体农具、耕牛等,队里原本进行着严格的统一管理,管理得周到细致有条不紊。比如,各家各户分领喂养的集体耕牛,队里不时进行检查,哪头牛被检查到是因喂养不周而瘦弱了,该户人家就会有无形的愧疚压力;再比如,谁家被检举、检查有私藏木材,不用提示,都会自觉天经地义地交出归公。群众毫不客气,队干也毫不例外。那时的任何偷偷摸摸行为,都让人感觉见不得人理不直气不壮狼狈万分。建房,未经队里批准,根本就不成,因为只有获批,才有宅基地,才有队里统一批配的木材,才有木工、帮工。没有丝毫乱搭乱建。
“大队”时的农村,四处山明水秀林木参天,应时的野生食物蘑菇、竹笋、蕨梗、果品等种类繁多,应有尽有,村里经常为庄稼屡被飞禽走兽先下手而大伤脑筋,不得不派工专门巡守驱赶,尤其是野猪的破坏性极大,夜间要增派人手。一年四季,农民们总有掏峰巢、抓泥鳅、捉河蟹、捕山鸡的农闲乐趣。而打野羊、撵野猪最是刺激,猎狗漫山遍野的追逐吼叫,人则在群山之中大范围吆喝四起,互相提醒注意;猎物情急之中,有时竟穿寨而过,于是全村沸反盈天叫喊起来倾巢而出。鸟儿多不胜数群起群飞,哗的一声冲过田野,唰的一声又越过了山头,落地就是一阵猛烈的大吵大闹,远处鸟类中的善歌者,那悠悠扬扬啼叫一声一声地传过来,整个世界清幽静谧美好得如世外桃源。
这一切,在1980年后,几乎是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了。
——原来村里准备再过几年搞机械化耕作的整块整片农田熟土,变成了斑马状、网箱状、楼梯状,中间的界限变成了一年深胜一年的鸿沟、高坎。实际上,那是人们逐渐隔膜、对立、矛盾的实物体现而已。
——山林管理权条块分割到个人名下后,家家户户男女老少带上斧钺一起出动蜂拥上山。于是,四处烟火四处光,疯狂的刀耕火种砍伐树林开始了。山上草木片甲不留,房前屋后柴木堆积如山。人们都担心政策有变,遂先下手为强,将其砍拉拖曳运至家中据为己有。这一场对山林的恐慌性砍伐,原来有些庸人自扰。但“一百年不变”的承诺,农民相信得似乎不彻底。如今现实的情形,似乎也证明农民不蠢,相反还有几分先见之明。
——山大了,什么鸟都有。监管不力稍有疏忽,没有生命的东西都会不翼而飞不胫而走。山林树木没有了,那有脚有翼的飞禽走兽,还不得逃个精光。我的家乡,不仅珍禽异兽从此杳无踪影,连分布最广泛的麻雀、喜鹊、乌鸦、猫头鹰等常见鸟类,也绝迹了。而老鼠、苍蝇、蚊子、蝗虫却迅猛地增加了,农民说“现在是耗子当道!”他们大概不太清楚生态的相生相克之道吧。当然,他们也许比生态专家更清楚草木的生态作用,因为原来流水潺潺的溪流,如今变成了易涨易退山溪水干涸的河床,他们第一时间知道罪魁祸首是山林没了。
农民十分清楚他们失去了什么,这对子孙后代意味着什么,他们只是哀哀无告,故而长年愁眉紧锁长吁短叹。农村如今惨不忍闻惨不忍睹的是,青壮年打工去了,村上的人死了,竟然埋不下去。在家的老弱病残,抬着装有死者的沉重棺木,因为抬不动受不了,经常哭声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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