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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从自然的提升与失落

沙黑 · 2013-12-24 ·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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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到“仁”,以及由它衍生而来的“义”,人们合称“仁义”,我们不应当因为种种历史的原因,而疑惑它不好,或不敢说它好,而应当明确说:它不是不好,它是好的。它好就好在它的本源、本来的意义上,是好的,它想调和一定范围里的矛盾冲突,被人们使用之时,总也含有好的成份。

  “仁义”处理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认为对这关系的处理中,最好的方式,就是“仁义”的方式。“仁”是好心、爱心、友心,“义”是慷慨、舍己为上、为下、为人,以至于义薄云天。这些,有什么不好呢?当然是好的。

  “仁义”作为思想理念,产生于人类自己的关系之中。人类是群居的、社会的,每两个人之间就会发生某种关系,最好的,最能维系社会的,当然就是以“仁义”为方式的关系。二人为仁,如果不能相容,则二人会只剩下一人,或二人一同消灭,所以,仁字的字形字义,就是共存、相和的意思。如果人类彼此自然地生活在“仁义”之中,则应当是人类关系最理想的境界。反之,非仁非义的方式,一定是使人类不和、使人类分裂的,最严重的情况就是人类之间发生战争,互相残杀。

  “仁义”产生于人类自己的关系之中,应当是一种不证自明的事情。

  我们观察动物世界,发现动物之间,也就应有“仁义”的萌芽或其最原始的存在。比如,群狼之能组成群狼,彼此必有一种起码的亲情友爱(仁)以及协作精神(义)的存在。最好的例子似乎应当是秩序井然的象群、蚁群、蜂群、野牛群等。即使是最会争食的秃鹫,之所以能作为群体存在,彼此之间总有最起码的友好关系,比如,一起飞向食物,这个能“一起飞向”,就近于是“仁义”的原始萌芽。人类既然是从动物进化来的,当初作为动物群体所具有的这种“仁义”的原始萌芽,该是超过其它动物,这当是它们能战胜种种困难而生存发展,并且终于成为“万物之灵长”的一个重要原因。

  古人对于“人心,兽心”,早有比较性观察与思考,所谓“人未必无兽心,禽兽未必无人心”,语出《列子》,其对于“动物世界”描述说,“牝牡相偶,母子相亲,避平依险,违寒就温,居则有群,行则有列,小者居内,壮者居外,饮则相携,食则鸣群……。”所描述的这种令人惊叹而有所感动的景象,我们如今通过电视对“动物世界”的介绍,能看到很多。《列子》所说,涉及的正是“仁义”之所出的最原始的生物性基础。《列子》还说,远古之时的动物与人是和谐相处的:“太古之时,则与人同处,与人并行”,原因就是彼此有共同性,“禽兽未必无人心”嘛,在“人心”的基础上,人与动物,动物与人,当然可以和谐相处,否则,就要有残杀发生了,不是动物残杀了人,就是人残杀了动物。那么,《列子》就给了孟子“人之初,性本善”一种理解,但仍未全力支持。因为,从生物性基础来看,说“人之初,性本恶”,岂不也能言之成理?《列子》的另一句话,“人未必无兽心”,指的就是“性本恶”的内容,是自私野蛮以至血腥之心。所以,人之初,善耶?恶耶?也就扯平了,可以说是一个永远不分胜负的争论。人之本性的善与恶,在孔孟的时代,只是当下经济政治社会在意识形态上的反映而已。力主“人之初,性本善”的孟子,与力主“人之初,性本恶”的荀子,他们给自己的理论的最基础的立足点,都是抽象人性论,都立足在列子的基石之上:“人未必无兽心,禽兽未必无人心”。当然,《列子》所言兽之“人心”,人之“兽心”,只是一种比喻,不能算是科学语言。

  总之,“仁”字,在最早的中国人当中,其意一定是早就存在的,意存在于相关字词被发明出来之前。至周代以来鬻子、管子、老子、孔子、墨子、晏子以至作为兵家的孙子等圣贤谈“仁”,其作为明确概念的存在,一定已经很长时间了,并不是他们之中任何一人的截然发明与互相引用。但是,人们对“仁”的理解和诠释越来越丰富,也越来越产生分歧。而到了战国时代,发展到既有特别高扬“仁义”大旗的,如孟子,也有从不同角度讥笑或贬斥“仁义”的,如庄子韩非。到了西汉武帝“独尊儒术”之后,“仁义”被确立了最崇高的地位,成为统治理论与方法即“帝王之术”中最重要最基本的成份。

  作于西汉之初的《淮南子》把历史分为两截,前一截是圣人之世,情况是:

  “无庆赏之利,刑罚之威,礼义廉耻不设,毁誉仁鄙不立,而万民莫敢相侵欺暴虐,犹在于混冥之中。”

  圣人之世的次一等的情况是:

  “古者圣人在上,政教平,仁爱治,上下同心,君臣揖睦,衣食有余,家给人足,父慈子孝,兄良弟顺,生者不怨,死者不恨,天下和洽,人得其愿,故圣人为之作乐以和节之。”

  后一截就到了“衰世”,情况是:

  “人众财寡,事力劳而养不足,于是忿争生,是以贵仁。仁鄙不齐,比周朋党,设诈谞,怀机械巧故之心,而性失矣,是以贵义。阴阳之情莫不有血气之感,男女群居杂处而无别,是以贵礼。性命之情,淫而相胁,以不得已则不和,是以贵乐。是故仁义礼乐者,可以救败,而非通治之至也。夫仁者,所以救争也;义者,所以救失也;礼者,所以救淫也;乐者,所以救忧也。……是故德衰然后仁生,行沮然后义立,和失然后声调,礼淫然而容饰。”

  “衰世”的另一种描述是:

  “末世之政,田渔重税,关市急征,泽梁毕禁,网罟无所布,耒耜无所设,民力竭于徭役,财用殚于会赋,居者无食,行者无粮,老者不养,死者不葬,赘妻鬻子,以给上求,犹弗能瞻,愚夫蠢妇,皆有流连之心,凄怆之志,乃始为撞大钟,击鸣鼓,吹竽笙,弹琴瑟,失乐之本矣。”

  如果说,《淮南子》对于“圣人之世”的描述带有假想和夸张的成份,那么它对于“衰世、末世”的描述,则是对于长期以来及其当前社会现实的生动写照。

  总之,《淮南子·本经训》这些话是认为,“仁义礼乐”或“礼义廉耻”之类社会思想与要求的产生,是与社会物质生活有关的,是基于社会物质供养的不足与不均而起的,也是与人类的性情(每个人都要生存与发展)有关的,是用来调节与平衡社会人们之间的关系的。

  《淮南子》这样说,方法上作了一定程度的超越与抽象,否则,就要涉及“仁义”维护严格等级制的现实,涉及儒家赋予“仁义礼乐”以等级制并加以维护的经典《礼记》。而《淮南子》这样较抽象追本溯源,不因为“礼义廉耻”或“仁义礼乐”在现实中首先是维护某种专制统治的而否定它的客观需要,并力图使之回到其作为一般存在上去加以认识和理解。

  纵观孟子之书,我们感受到他的至诚至真,他的雄辩的风格也是来自他的这种真诚。他的真诚,就是对于“仁义”的信仰和推崇。他如何能有这般“浩然之气”?大约有两点,一是如上所说,“仁义”这东西,本来在人类社会中该有其一般的存在,确实是人类社会所需要而不能离开的,只是不同时代有着不同的时代内容而已;二是孟子正当战国中期,天下的情况是人与人之间愈演愈烈的对立冲突以至残杀,包括诸侯国之间、宫廷内外、朝廷上下、君子野人之间等等,而孟子认为唯有“仁义”能够纠正这一切乱糟糟令人痛心的现象,让人间回到理性的状态。所以,我们若是要说孟子错,却也不容易,因为那第一点的存在,我们不能否定,那第二点的存在,我们也不能不承认。

  因此,我们不能不很认真的对待孟子。我们要分析,他是如何基于“仁义”在人类社会中当然的存在的,他是如何认为“仁义”能够力矫春秋以来及其战国当前的时弊的,他是如何要求统治者行“仁政”的,他的“民为贵,君为轻”的实质与意义何在,分析了这些,孟子的历史面目和地位也就不言自明。

 

  一,真诚而雄辩的孟夫子

  “仁义”作为必要的存在,孟子说了以下这样一些话。我们的理解写于括号之内:

  1,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发现了“吾与人”的关系);

  举斯心加诸彼而已(发现了“彼与我”的关系)。

  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提炼出“推恩”即“仁义”的必要性)。

  2,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仁义”有人的自心的依据)。

  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先王”仁政来自“先王”之心)。

  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仁政,是从心,到政,到天下)。

  3,……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举一例说明“仁义”的起源即在人的自身内心,又推扩而说明“礼、智”的来源根于人的自身内心。)

  4,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乐之实,乐斯二者,乐则生矣;生则恶可已也?恶可已,则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既然发现了“仁义”源于人心,就表现在日常亲情之中,那么就明确这是“仁义”的基础,以至于“智、礼、乐”这一切,都须扣紧这些来加以说明,很牢靠地抓住它,毫不放松,将来阐释“仁政”也仍是要从这里起识,并且归结于此。孟子就这样给“仁义”学说一个抽象而坚实的人性论基础,认识方法也是实事而求是的。于是,人心也就悄然被牢牢扣紧和束缚在“孝悌”上,将来的“忠”及其更大范围的“礼、义、乐”之类,也就从这里生长出来,完成一个精致巧妙而牢靠的结构,也就把人心、把天下都囊括其中而一语道破、一网打尽了。)

  孟子把他的“仁义”学说,最后的归结,也只是一个字:“道”,上升、抽象为某种最高的存在:

  1,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以水往下流,喻“人性善”的真理性)

  2,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由“人性善”进而推论出“仁义礼智”皆是人类自身天然自然的存在,但有“求则得之,舍则失之”的情况。“求”是人的努力,“舍”是人的不努力。孟子就这样层层递进推出他的理论。)

  3,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学问之道无它,求其放心而已矣。(人的天然之心,就是仁心,按仁而行,就是义,仁心必然按义路而行。“求其放心”,就是找回那放失了的仁义之心。这是对“求则得之,舍则失之”一语的发挥。“求其放心”就是后来“心学”要旨“致良知”。)

  4,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所以,仁义忠信这些,是人的“天爵”,人应当如此“乐善不倦”。至此,由一个“善”字,析出“仁、义,礼智、忠、信”,皆源于心、归于心,来自善、归于善。)

  5,亲亲,仁也。(亲亲,是对“仁”字的情感描绘,予以形象化,诉诸情感体验,从而使“仁义礼智忠信”的存在更可体会和把握。)

  6,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良知、良能,就是“仁义”之知、“仁义”之能,是人天生带来的,就存在于亲亲之情、敬长爱幼之中,把这个推扩到天下去,就是以仁义平天下、治国家。)

  7,仁者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人生而有仁,而能向“所不爱”推扩开去,则能称“仁者”。愈是大的仁者,则将仁推扩开去的范围愈大愈深。)

  8,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归根到底,人与仁与道就是一回事了,唯人有仁,唯人有道,道就是人道,就是仁道,就是谈人与仁的。)

  “仁”上升为最高的存在“道”,虽较抽象,但它来自有血有肉的人自身与有感有情的人自心,所以它的存在是可理解可把握的,不是虚无飘渺的。作为体悟、遵行、贯彻、维护“道”的君子,也就当仁不让负有既定的使命。“道”,就像无形的命令,先天的理念,而为君子无条件地接收、顺从、维护、死守。附带地说,对照六祖惠能语:“菩提自性,本来清净,但用此心,直了成佛”,禅宗之意似已存在于其九百年前孟子之中,禅宗之“佛”与孟子之“道”由此相通,它们都存在于人的自身本来的先天内心之中,不假外求。神秀大师临终所语,得禅宗真谛:“一切佛法,自心本有;将心外求,捨父逃走”。后来宋明理学心学引禅宗以助阐释理心,并非偶然,实乃殊途同归。

  孟子说: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智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

  那么,君子的态度很明确,就是:有命焉,不谓性。

  这样的“命”是天命、天生使命,悟道、体道、行道、卫道,自觉担当。至于“性”,可以置之不顾。

  什么是“性”?就是就是“口之于味,目之于色,耳之于声,鼻之于臭,四肢之于安佚”,是指人作为生物需求的一面,就是《列子》所言“人未必无兽心”。

  孟子“有命焉,不谓性”的精神当然是好的。物质需求的一面,能否得到满足,在所不虑,所虑者唯有那天命、使命,也就是“仁义礼”的身体力行。这样的精神,不凡不俗、大义凛然、顶天立地、浩然磅礴,而其源,大体亦出于孔子:“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论语·卫灵公》)。为何能这样呢,因为君子“学也,禄在其中矣”(《论语·卫灵公》)。有了“禄”,还愁贫困吗?所以,孔子宣布,“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论语·里仁》),并且树立颜回作为榜样,“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孔子是把这层道理说透了。

  然而,“仁”之“道”,虽是君子的天命,从而自觉担当,但并不是每个君子都能“达”而不“穷”,这会影响到那天命天责的履行,对于君子,不免是一件痛苦的事,孟子又教导说:

  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

  孟子此言是说君子可以丢掉那无上的天命,而仅仅做一个生物的苟活的人吗?孟子不可能是这意思。

  所谓“性”之所需,如上所说,是每个人都有的生物需求的一面,君子也不例外。但君子如何仗着这人人皆有的“性”,就可以“不谓命”的呢?这“不谓命”,是何意?该是说,不论穷达,都担当天命,只要活着有一口气(此即“有性焉”),就不忘天命,不讲什么“命运”(此即“君子不谓命也”)。这是孔子“君子固穷”之意(《论语·卫灵公》),也是孔子“君子上达”之意(《论语·宪问》)。但孔子没孟子这般彻底,他老人家有时是讲命运的,“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论语·宪问》)。

  张子解释孟子“性,命”说,认为是“养则付命于天,道则责成于己”。也就是说,君子对待“口、目、耳、鼻、四肢”这些能否得到较好的“味、色、声、臭、安佚”,所抱态度是有则有,无则无,听天由命;而对于体悟、遵行、贯彻、维护“道”,总之是无条件地当仁不让,以“道”自任。

  孟子“有命焉,不谓性”,比《论语》里的“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似刚强积极一些(此语人们一般归于孔子,其语在《论语·颜渊》子夏之言: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商,就是子夏。)

  若与张子的话对照来看,“死生有命”,涉及的是张子所言之“养”。能得到较好的“养”,生之状与死之况也就能好一些。而“富贵”何以“在天”呢?因为“富贵”是要得到侯王(他们就是“天”)的认可、赏识才能拥有,这也就与你能否懂“道”持“道”卫“道”有关了。但“富贵”与“死生”不是没关系,“富贵”了,得到的“养”也就好些,自己以及子孙后代的“死、生”之状况也就能好一些。所以,张子说“养则付于天”,《论语》里说“富贵在天”,是相通的,就通在“天”。话已讲透,“富贵”与“养”有着这样的联系。

  “死生由命”之“命”,与孟子“命也,有命焉”之“命”,却是不同。《论语》此言之“命”,是生命之命,孟子所言之“命”,是使命之命。孟子把“仁义礼”这些归结为“天道”,即君子的“命也,有命焉”,是天命,这就与“富贵在天”之“天”有了关联。“富贵在天”,译成孟子之意,当是:“富贵在于你对天命、天道、仁义礼这些的担当如何”。

  一般所说“听天由命”,是消极之言,其源就在“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有听从命运之义。而孟子的“命也,有命焉”,是自觉担当天命,即张子所说“道则责成于己”,决然地是主动积极而刚劲有力的。

  至此为止,我们似乎还挑不出孟子有何不对。只不过,有一种不对却早已悄然带了进来:

  “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智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

  这结论性的一句,就是让人猛醒的关键。从阐释“仁”是自然的天然的存在,进而到“义”,再进而到“礼”,暗暗升级成了治人的统治的意识工具,并且作为天命让人们无条件接受和实行。

  我们应当承认孟子有他的真诚,所以他具有浩然之气;我们也应当承认孟子有他的雄辩,所以他显出严密的逻辑性;然而,他从“仁”的可理解的那点原初的自然的基础,推演出“仁义礼”的理论系统,又进而以此作为治理天下国家而人人必须作为“天命”服从的天道,这其中增加了多少东西,又回避和掩盖了多少东西,又必须强迫人们接受多少东西、泯灭多少东西,他却只字不说;他的阳刚之气、慷慨激昂、义正辞严,也就不能不让人有点寒心了。

 

  二,孔子作为开山鼻祖的地位

  孟子的“仁义”,其理论源头,上承孔子的“仁义”而来,孔子的一些意思,他包括了,孔子未展开讨论的,比如关于“仁义”如何从人的天然个体身心而来,又向着个体身心以外扩散开去,以至笼罩了君臣、社会、国家,真是充塞天地容养万物,他特别多而深地展开了讨论,使“仁义”之说更成体系,堪为治人者当意识和政治工具所用。(据吴晗《朱元璋传》,朱元璋跟孟子就闹过误会,曾将孟子逐出孔庙,后来在有关人员说明之下,才原谅了孟子。这个严重的误会,说明着孟子“仁义”之说的彻底性,以至得罪帝王也在所不畏,要害之处无非是说“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之类的。孟子的浩然之气在齐王魏王那里不肯稍降,却在朱元璋这里遭折一回。)

  为具体起见,我们需要回顾孔子的“仁义”之说,以便与孟子的作一比较。我们依然采用随引随加理解的办法:

  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仁之本与!

  孔子此言已经说到了“仁”的本源的存在,它就在人的纯然的“孝弟”之爱亲亲之情中,也就是天生。所以,“仁”是自然的存在。这自然的存在,好比是自在之物,虽然如此,“小人”却是不具备的,至少也是在后天失去了它,“未有小人而仁者也”。总之,“仁”虽是自然存在、自在之物,却仍需要君子进一步去“立”,去“务”,这样,“道”才能从中成最大倍数生长。因此,“仁”,既是自然的存在,也是人为的存在;当它被君子所发现,有意识地去“务、立”之后,它得到加强,可以向社会推扩。

  “仁”就这样从自在之物,暗变成自为之物。它是以自然存在为基础的人为存在,是以自在之物为基础的自为之物,它的复杂性就在于这种难分难解、纠缠一起。孔子这句话,可以说是纲领性的。正因为“仁”有这样的复杂性,所以,因为它的自然、自在的存在,若简单否定“仁”,是很难的,正如我们不能否定人自身;同样,因为它的人为、自为的存在,若简单肯定它,也是很难的,因为“仁”经了君子之手,其人为、自为性,已经无数倍生长,终于成为“帝王之术”的重要理论,成了历史的产物,而不能简单直接地为不属于那历史的现在与将来所肯定和搬用,只能批判地、或抽象地、或回到它的自然自在的朴素的基础上去,加以承认与可能的利用。

  所以,“仁义”之类,若一概否定,就连它的自然自在的朴素的基础,以及在一定语境里的存在必要性,也都否定了,则是不对的;同样,若一概肯定,则等于照搬孔孟,则又是问题多多。

  确实,孔子这句话是纲领性的,他关于“仁”的另外一些言论,我们可以看作只不过是围绕着这个纲领而生发出来的:

  比如,他说,“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说的就是君子“务、立”的艰难。

  “仁”之本源虽是自然自在的存在,要把它在人为自为的高度上“立”住,不容易,就连颜回,也不能做到自自然然心中充满“克己复礼”这样高层次意义上的“仁”,而需要不断追求与保持,即使如此,坚持了三个月已经是最高记录。

  又比如,孔子说,“求仁而得仁”,“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这是针对一定疑问而作出的一些回答,因为颜回能做到的程度不过是那样,别的人对于“仁”在心中的“务、立”,其艰难更为可想而知。所以,他回答说,“仁”不远,就在我们自己心中,召之即来。这是教弟子们回到“仁”的本源的自然自在的情况上,去重新体会它的存在,从而作为“务、立”的基础。只要一旦觉得难把握了,就回到这原始的一点上,心中立即就能体会到,重获把握之感,开始“务、立”的新的修炼和实践。这是指出了一条“仁”的自修之路,已经是“心学”,导向了孟子及其以后的“良知,致良知”之说(以至有助后来对佛教“顿悟”之说的理解)。

  然而,话不能只说到此,孔孟之“仁”先天的存在与后世的“务、立”,是积极有为的,有为的总纲是“克己复礼”,一个“克”字(肩任之义)一个“复”字(复返之义),还有那要实现的目标“礼”(有等有级的规矩),都说明着一种入世有为的态度。

  孔子说,“克己复礼为仁”。这是把“仁”从自然自在的本源的朴素的存在,“务、立”到了有关国家社会治理的问题上,离开那本源朴素亲亲之情的“仁”之“本”,已经高哉远也。“仁”就这样从自然之物,成了社会之物与政治之物,也就成了孔子说的“小人、民”们望而生畏高不可攀的东西,唯有“君子”们能够懂得。其实就连颜回也并不十分懂得的,他请教孔子,这“克己复礼”,到底该怎样去做?也就是“请问其目”。孔子回答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样,“仁”从自然自在的存在(孟子:亲亲,仁也),升华或异化成了一种对于人的严格要求或者说是束缚。

  所以,孔子说,“刚、毅、木、讷,近仁”,也就是要求人应该是这种简单的以至木头的样子。这种木头木脑的人在人的活泼的童少时代,本来很少见,经过那四个“非……勿”的要求与修炼到一定程度,就会被塑造成这个样子,至少在表面上是这样(这就带来了一个“伪”字)。人及其亲亲朴素之情的“仁”,也由这条路,从自在之物成了自为之物。这种自为,你要嫌它是束缚,可“小人、民”们还不会来这样进行修养呢,只有颜回这样的君子会,尽管是这样的诚实君子,真正能做到的,一年之中也只有三个月。但毕竟,君子“务、立”的结果,就是把“仁”从心的自在之物,提升为心的自为之物,并且能外化、扩大到身外去(治国平天下),所以觉得自己深广高大,以至于认为能够“处则必为天下万世师,出则必为帝者师”,并且勇敢刚毅地说,“出不为帝者师,失其本矣;处不为天下万世师,遗其末矣”(王艮语录)。本末皆失,此人还有何可取?此种道德的开山指引之功,归于孔子;浩然刚强彻底之力,归于孟子。抽象和积极地来说,任何一个民族,大约皆需要此种务立自修而担当天下的精神(当然,中华此种精神之根,亦不能仅仅归于孔孟,并且,它是随时代而不断更新的)。

 

  三,朱熹的发挥与王艮的颠覆

  “仁者,本心之全德。克,胜也。己,谓身之私欲也。复,反(返)也。礼者,天理之节文也。为仁者,所以全其心之德也。盖心之全德,莫非天理,而亦不能不坏于人欲。故为仁者,必有以胜私欲而复于礼,则事皆天理,而本心之德复全于我矣。”

  朱熹这段话从人有“本心”说起,此心之“全德”即为“天理、仁”。但是,人因一“己”之“人欲、私欲”,其德会损缺不全,经过“胜私欲而复于礼”,就能全起来,每做事,必合“天理”,必显“全德”。

  朱子一是把人心中某种自然自在的“仁”之意(亲亲之情),说成了“全德”的先天存在,二是把这“全德”,又上升为“天理”,三是插进了一个“礼”,它原是“天理之节文”,也就是“天理”的具体要求,人经过“胜私欲而复于礼”,就能归于“仁、天理”,而“本心之德复全”。

  一部《礼记》,给社会不同人等规定着许多等级,必须遵守不可逾越,所谓“礼仪三百,威仪三千”。现在要把这一切,说成我们先天的“心”,而我们的“人欲”不合这一“本心之全德”,应当“去人欲,存天理”,是人就该被这“礼”所束缚和要求,至此,“礼教”完成,人及其心中的原生态的亲亲之情,就被绑架到虚伪而森然“吃人”的“仁,天理,礼”这么一套上来了。

  王艮以“百姓日用是道”,冲破这一“礼教”,显示了思想解放的启蒙精神。

  1,既然“百姓日用是道”,则此“道”就是具体的和人间的,不是抽象的和永恒地高高在上的“天理”,干脆应当说,“百姓日用”才是“天理”。

  2,既然“百姓日用是道”,则此“道”就是生动的,不是一成不变千古如一的,它是一条生生不息的生活和历史发展的长流。

  3,既然“百姓日用是道”,它该是充满着人间的欲望,促进着人类发展其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不断推动社会经济、政治、文化诸方面的发展,而绝不是“去人欲”。事实上,从孔子到朱熹的社会,统治者也从来没有能成功地抑制自己的“人欲”,而总是膨胀到社会不能承受的地步以至于发生改朝换代。“百姓日用是道”的提出,承认了“百姓日用”的正当欲望,提醒着统治者不要光想着自己。

  4,既然“百姓日用是道”,统治者就应当把心思用在如何繁荣、发展和保护“百姓日用”上,这就给自古相传的“民本民根”思想以更为具体以至深入的理论阐释,僵死而虚伪的“礼教”决不能提供这样的理论贡献。

  5,“百姓日用是道”,肯定了“人欲”,那“礼教”的“去人欲”不攻自破,那“礼教”的“天理”,也就在天上黯然消失。百姓日用之道,就是新的“天理”,就是新的“道”,它是这样生动活泼生生不息不可动摇。因此,真正的“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凡有异者,皆谓之异端”(王艮语)。一句“百姓日用是道”,在当时对“礼教”传统的颠覆性的思想解放力量,是完全可以想见的,它所包含的真理,也是永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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