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和一位在南疆工作的汉族干部(让我们以S来称呼他吧)吃过一次饭,听他讲了讲他的故事。S的父母都是当年的援疆干部,他在新疆出生、成长,成了一个新疆人。S的一些经历对他的同代人而言稀松平常,如今听来却有振聋发聩之感。
S说他有两个妈妈,一个是亲生母亲,另一个是他的维族妈妈。因为他小时候父母工作太忙,有时候一下乡几个月都不回家,只能把他寄养在一户维族人家。当时从妇女解放的角度来说,民族之间还是有一定的差距,维吾尔族妇女一般都在家里当家庭主妇,做饭带孩子什么的,那么多带一个也无妨。S的父母把一个人的工资交给寄养家庭,作为他的生活费。
S是在一个汉族和维族混杂的孩子堆儿里长大的。大人们忙着抓革命促生产,要么不在家,在家的时候也经常开会到半夜,没空管孩子。一群孩子就自己玩自己闹,闹急了就打一架,打累了就推开某一家的门自己找饭吃,吃饱了就地就睡了。大人们散会了发现孩子没回家也不去找,因为天亮了自然就回来了。
S最感慨的事情是他的维族妈妈在家里单独备了一套厨具,他喜欢吃什么都做给他吃。别人看着觉得奇怪,维族妈妈就解释说:不是我自己吃,是给我的汉族儿子吃。从这个细节,可以看出当时不同民族、不同宗教信仰的人之间的隔阂缩小到了何等的程度。
世易时移,但两个家庭建立起来的深情厚谊今天还在,而且传递到下一代。维族妈妈把S的儿子当自己的孙子疼爱,孩子在上大学,每到寒暑假放假回家,老太太都要把孩子带到家里住上几天,补补吃食堂亏的油水,不吃胖了不会放回来。
每年春节,S一家也要特地安排出一整天,早早地把维族妈妈接到家里来过年。早餐吃饺子,中午做拉条子,下午老人休息一下,晚上一起吃顿抓饭,在送老人回家前,再送上一份礼物。这时,老人会捧着S的脸泪眼汪汪地感慨:我有福气啊,我这个儿子,没有忘了我呀。
时间长了,情感的表达已经有些仪式化的色彩了。这就像是一个标本,记录着曾经的民族大融合的伟大成就。但它不是存在于博物馆,它就存在于普通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
民族不是由人种、地缘、宗教等客观因素界定的人的简单聚合,民族是文化、政治意义上的共同体,所以民族不是先定的,而是创造的。在一个更宏大、更具感召力的共同目标的统领下,不同的民族可以融合为一个大民族,创造出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真正的命运共同体。在这样的条件下,共通的人性—对有尊严的生活的追求—得以张扬,差异自然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我还想起去年春天在南疆的一个小村子探访过的一位80多岁的维族老人。他叫玉素普,当过村长,还当过副乡长。他说起年轻时给巴依老爷扛活的经历,说到解放初期对是否真的改天换地了有过疑惑,也说了后来的翻身解放和投入新生活的过程。半个世纪过去了,他能清楚说出入党的具体日子。
现在,玉素普这一辈人内心应该更五味杂陈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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