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这部小说里描绘有这样一个人物,此人因为死得非常凄惨而给读者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这个人就是黄文炳。
黄文炳在水浒传第三十九回出场,第四十一回归于湮灭,可谓短暂的一瞬。对于其人之死,书中交代,李逵拿起尖刀,看着黄文炳笑道:“你这厮在蔡九知府后堂,且会说黄道黑,拨置害人,无中生有撺掇他!今日你要快死,老爷却要你慢死!”便把尖刀先从腿上割起,拣好的就当面炭火上炙来下酒。割一块,炙一块,无片时,割了黄文炳。李逵方才把刀割开胸膛,取出心肝,把来与众头领做醒酒汤。
黄文炳遭此大难,死得如此惨烈,原因真的如李逵所言“说黄道黑,拨置害人,无中生有”吗?
从尊重原著出发,站在公平公正的立场,应该说,李逵所讲的可谓一派胡言,事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事情的起因是宋江酒后狂放,在浔阳楼题写反诗。他先后写了两首,先是在第一首“西江月”里自吹自擂一番,什么“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然后感觉不过瘾,接下来又发狠发癫,说什么“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发誓自己要比唐朝黄巢更猛烈地造反,更加搅得天地翻覆。
应该说,身为在闲通判的黄文炳在看到这两首诗之后所做的评判公允恰当,小说中描述,看到宋江题《西江月》词并所吟四句诗,大惊道:“这个不是反诗!谁写在此?”后面却书道“郓城宋江作”五个大字。黄文炳再读道:“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冷笑道:“这人自负不浅。”又读道:“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黄文炳道:“那厮也是个不依本分的人。”又读:“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黄文炳道:“也不是个高尚其志的人,看来只是个配军。”又读道:“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黄文炳道:“这厮报仇兀谁?却要在此间报仇!量你是个配军,做得甚用!”又读诗道:“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黄文炳道:“这两句兀自可恕。”又读道:“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黄文炳摇着头道:“这厮无礼!他却要赛过黄巢,不谋反待怎地!”
也就是说,宋江题写反诗可谓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作为一个政府官员,黄文炳理所当然地有责任、有义务将这件事上报。
就是因为这样,由此引出了大宋江州政权同梁山泊造反集团之间的激烈冲突,冲突的结果不但江州政府惨败,黄文炳惨死,而且连带黄文炳一家四十五口满门被戮、鸡犬不留。
当然,作为梁山泊忠义造反集团的对立面,小说里自然把黄文炳说成是奸诈小人,一出场就做了这样的交代,说什么“这人虽读经书,却是阿谀谄佞之徒,心地匾窄,只要嫉贤妒能。胜如己者害之,不如己者弄之。专在乡里害人。”说他巴结当朝蔡太师儿子蔡九知府,“指望他引荐出职,再欲做官”云云。但客观地说,黄文炳既不是捏造事实,也没有拨弄是非。他只不过就是论事而已,就连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蔡九知府看到这两首诗也说,“这个却正是反诗,通判那里得来?”可见黄文炳确实是一个有着很强政治敏感性的人。
事实上,尽管在小说中出场不多,但黄文炳却表现得精明干练、能力出众。对于如何处理该事件,他总是寥寥数语即切中要害。譬如在看到反诗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借笔砚,取幅纸来抄了,藏在身边,分付酒保休要刮去了”,保存确凿证据;接下来告诉蔡九知府说,“如是迟缓,诚恐走透了消息。可急差人捕获,下在牢里,却再商议”。在此之后,他还先后识破宋江装疯卖傻的把戏,识破了戴宗伙同梁山泊吴用他们伪造的书信,并且在危机之时也很有临危不乱的风范,譬如在家中被洗劫而他在船上碰到敌人的时候,书中交代“黄文炳是个乖觉的人,早瞧了八分,便奔船梢而走,望江里踊身便跳”。被对手捉住之后,则明确表示说“小人已知过失,只求早死”,并没有屈膝哀求饶命,等等。综观其人出场到殒命的整个过程,看不出此人有什么失德失能的地方。相反,倒是处处展现出他对大宋王朝的忠诚,对政权一片的忠心,即便是想寻机补缺担任实职,那也无可厚非。
但是,黄文炳的忠心与忠诚却完全没得到一点好报。为什么会这样呢?原因大概有如下几点:
一是当局颟顸无能。梁山泊群雄劫法场的成功是导致黄文炳灾难的直接原因。综观这场武装偷袭活动,具体组织与安排其实一点都不高明,当局与官军只要稍有一点警惕性,就不可能让这伙绿林强盗得手,即便一时疏忽,也不会在接下来城外追击作战中被梁山泊人打得败退,需知,参与劫法场的只有一百四五十个人,而官军方面则有五千兵马之多,在数量上占有压到性的优势。在这样的优势之下,如果不是指挥者颟顸无能,而让黄文炳这样的人来指挥的话,结果就绝不会这个样子。这充分说明,小说里大宋官场十分黑暗,充斥着劣币驱逐良币式的逆向淘汰。具体表现,就是像黄文炳这样能干的人靠边,而像蔡九那样的“官二代”却高高在上、作威作福。
二是政府麻木不仁。政府机能失灵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机构内部百孔千疮,被各色人等渗透和钻营得不成样子,小说中所描写的大宋政府监狱一概都是这副德行。《水浒传》里那些梁山英雄遭遇官司、深陷囹圄的时候,没有哪个不是买通监狱的主管人员。宋江也是这样,那个上蹿下跳的戴宗是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典型,在宋江案中完全是吃里扒外,其立场彻底站在政府的对立面,而蔡九知府对这样的人却没有任何警惕性,动辄就委以重任。还有那个当案的黄孔目,徇私枉法,以各种理由拖延对宋江等人的处决,说什么“明日是个国家忌日,后日又是七月十五日中元之节,皆不可行刑。大后日亦是国家景命。直待五日后,方可施行。”结果硬是把执法日期向后拖了六天之久,给梁山团伙作案劫法场提供了充足的时间。如果不是这样而像黄文炳所建议的那样立即执行的话,梁山那些人就是插翅飞也来不及赶到现场。
三是朝廷人心丧尽。黄文炳其人之所作所为虽然忠诚于国家和政府,但却完全得不到普通百姓的支持,连他自己的亲哥哥都诅咒愤恨。小说中交代,黄文炳的兄长黄文烨听得说时,只在背后骂,说道:“又做这等短命促掐的事!于你无干,何故定要害他?倘或有天理之时,报应只在目前,却不是反招其祸”。黄文烨的态度十分清楚,那就是坚决不能站在朝廷和政府这一边,谁这样干谁倒霉。应该说,黄文烨的确见识深刻,在政治上十分清醒。连黄文炳的亲哥哥都这样,普通百姓的人心向背更可想而知。曾经在黄文炳家里打工的侯健就是典型,他把所了解到的黄家的底细完全告知给宋江等人,这是造成黄文炳全家四十五口全部遇难不可忽视的因素之一。
其实,在那种虚弱的政权之下,当官者大都深谙明哲保身这一套,不然就混不下去。具体做法,要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难得糊涂,许多事情都装作看不见,管他谁造反谁谋逆,统统不闻不问、装聋作哑,更坚决不要干那种向政府举报、告密的事情,否则一定要遭到报复,轻则受创,重则亡身;要么就像宋江、戴宗那样脚踏两只船甚至几只船,利用所掌握的公共权力广交黑白两道人士,为自己早找退路,这样的人,很是很吃得开,大名远近传播。
相反,像黄文炳那样对朝廷忠心耿耿的人往往在政治上都很天真,以为自己能得到有效的安全庇护。其实,对于一个已经腐烂异化的政权而言,这是可怜的痴心妄想。不但大宋朝是这样,接下来的大明朝、大清朝个个如此。大明王朝诛杀熊廷弼并且传首九边,将袁崇焕凌迟处死;大清王朝在八国联军的勒令之下,不得不诛杀那些主战反抗西方侵略的大臣们等等,忠臣不得好死的案例比比皆是。更滑稽的是,当洪秀全奔赴广西金田组织起义、路上被抢劫之际,还得到一个清朝县令的资助,以助成其行,政权之昏聩由此可见一斑。《水浒传》小说中并未交代黄文炳一家死难之后朝廷给予怎样的抚恤旌表,在那种黑暗历史背景下,估计也就不了了之,死了白死。
仔细品味小说里的宋江,很大程度上也并非一个正面人物,简直就是伪君子或小人、恶人。你看他提反诗的事情败露后装疯卖傻,但吃不住酷刑又怂了招供;刚刚被救脱身,就急切地想报私仇,要求梁山好汉们继续为他赴汤蹈火去卖命。梁山大头领晁盖不同意,说 “我们众人偷营劫寨,只可使一遍,如何再行得?似此奸贼,已有提备,不若且回山寨去聚起大队人马,一发和学究、公孙二先生,并林冲、秦明都来报仇,也未为晚矣”,所讲的理由根据十分充分。可宋江根本不予理睬,而是利用自己的威权,马上就开始越俎代庖地指挥部署起来,晁盖立刻就被架空、成了可怜的摆设。宋江在诗中发誓要“血染浔阳江口”,事实证明,这的确是他的真心话,无辜杀害黄文炳一家老少四十五口,可谓是这个誓言的具体实践案例了。如此残忍灭绝人性,难道还不是小人行径,又何来“忠义”的样子呢?然而,官逼民反、农民起义的必然性和正义性,则是历史规律所使然,并不是一个宋江所能代表。何况后来当了投降派的宋江也没有好下场,这也是规律使然。
当然,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上,黄文炳类型的人代代皆有,并非只是小说家的塑造。不过,现实中往往谁也不想当黄文炳,更不想尝试类似的悲剧,没谁愿意扮演这样的角色。但一个国家、一个政权,如果真的连黄文炳这样的人物都不存在了,结果将会怎么样呢?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虽说“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却也不妨从中感悟出一点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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