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xx教授:
你几次电话谈到杨振宁教授关于《易经》与中国文化的演讲及其激起的轩然大波,促使我学习、思考这方面的问题。作为思维科学工,聚焦于中国人的传统思维的评价问题。现将我一年来的收获作一简要小结,就正于大方之家。
一、中国人的传统思维
人们一般认为中国人的传统思维:重整体感悟轻局部分析,长于辩证(法)而疏于形式(化)。此说虽过于笼统却归结了基本特点。如果具体地分析并历史地考察,我可以作如下的补充:
早在世界轴心时代(我国春秋战国时期),中国人的逻辑思维就有长足的发展(以《墨经》为代表,“名家”一派是也);辩证思维应用于社会政治军事领域似乎更为所长(以《孙子》为代表,“兵家”一派是也)。
但是,数千年演化,中国传统思维没有走向完全形式化道路,长期以来,思维主要不借助概念形式运作而是借所谓的“象”运作(以《易》为代表),即在抽象化道路上中途滞留不前,在抽象思维中孑留形象思维的因素,借类化的形象作中介实现抽象思维,依附于形象而陶醉于诗意感悟(中医理论将此等方法发挥到极致,中国文人沉浸于诗词歌赋以至琴棋书画的俗话所说“腾腾诗雾”之中的精神状态正淋漓尽致地表现此种思维偏好)。(杨教授关注的大致就有这种人们称为“象”思维的东西)。
如此,中国人传统思维难以达到符号化阶段,而与形象若即若离,始终未如西方传统思维那样自觉进抵形式思维水平(当然,在其发生的所谓轴心时代,即便不自觉的,也难能可贵)。西方却早在古希腊时期由亚里士多德理论化为形式逻辑学,更在百年前发展出数理逻辑学。以致形式思维能力成为现代发达国家的十四、五岁青少年大多数能达到的水平。
犹如水之流动,不能前进时发生回流,中国传统思维每每向它在世界上祘是较早超越的直观直觉思维回归,偏好粗疏的名辩、精巧的辩证与神秘的象数推演的同时,好作整体感悟与跃迁式运作,以此却代替与弥补不了推理与分析之欠周密。中国人,从思维水平看,曾经的早熟少年,几千年过去了,仍似少年老成一个。终究从居于世界前列的民族沦落为落后挨打的一族!悲哉!其直接的危害在于我国近代以来科学技术没能像西方国家那样发展起来。当然,近代科学未能在中国萌生的原因可能是综合的,而且这种回溯历史的研究,其结论本来只能是或然的。(杨在随后的研讨会上列有五条之多,几年前关于李约瑟难题的研讨会归因七个方面,皆不无可能)。但是,有迹象表明思维的局限至少是诸多原因中的重要原因。(杨指出的缺乏推演法,即逻辑学规范名词演绎法,实际上归因于逻辑思维)。爱因斯坦说得有理:“西方科学的发展是以两个伟大成就为基础的:希腊哲学家(在欧几里德几何学中)发明了形式逻辑体系,以及(在文艺复兴时期)发现通过系统的实验有可能找出因果关系。在我看来,人们不必对中国圣贤没有能作到这些进步感到惊讶,这些发现竟然被作出来了才是令人惊讶的。”(1953年致斯威泽的信)中心意思可以理解为形式逻辑体系(系统实验)是近代科学产生、发展的必要条件、重要基础。而当时的中国不具备,近代科学没有在中国圣贤手中产生并不奇怪。
自从明代徐光启翻译《几何原本》,如果立即觉悟,中国人努力学习那种严格逻辑推理体系,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将可能在建立近代科学技术的重大世界历史事件上,徐光启的“追星族”将与伽利略、牛顿们并驾齐驱。遗憾的是,长长的一段历史时期的沉寂,经由西方侵略者的舰艇的炮声的惊醒之后,先进的中国知识分子、社会精英这才逐渐觉悟到本民族思维能力的亏欠状态。习惯于模糊推演、沉湎于诗意感悟的中国人惊叹西方人的精确推理(杨教授谈到的推演、即演绎,不是没有,只是极不精确,容后深入讨论)。“差不多先生”(胡适创造的名词,刻画中国人思维特点,入木三分)们自惭形秽,觉悟者纷纷起而弥补,翻译出版逻辑学和语法学,钩沉出新《墨经》、《名学》,直至废科举兴学校,对公民实行全面知识教育的同时在事实上进行了初浅的逻辑思维训练(不太自觉),高等院校开设形式逻辑、数理逻辑课程,专家结合我国传统研究逻辑学(金岳霖教授为代表的清华逻辑学派劳苦功高)。50年代政府曾号召广大干部学点逻辑,(这是旷世未有的政府行为,理应载入史册)。80年代曾在中学语文学科内加入形式逻辑知识专题.(此事本应坚持,甚或扩展到中学开设逻辑课。教育领域的战略眼光,梅开二度祗留余香。惜哉!)总体上这种学习卓见成效。直至今日,我国发达地区(或教育先进地区)也能如同发达国家那样,青少年在十四、五岁时达到形式思维的水平。这个指标至关重要。而我国现、当代知识分子代表民族的大脑,思维水平比起世界各国的精英毫不逊色。那就是以抽象思维见长,而在抽象思维的两个阶段(形式逻辑的知性思维阶段和辩证逻辑的理性思维阶段)都有充分的发展与高强的能力,成为中华民族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坚韧根基。现代化建设的成就,特别是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可以作证。这当然首先值得庆幸。古代中国人的所“轻”(于局部分析)、所“疏”(于形式化)之“失”,已然成功获“救”。然后,人们不无遗憾地发现,我们一方面似脱胎换骨剥离传统思维,以及少数专家致力于用西方逻辑诠释、改造中国古代逻辑(金岳霖教授的弟子冯契教授创立智慧说融会贯通东西方哲学和逻辑学,厥功甚伟)。一方面又藕断丝连牵扯思维传统。而且,情况错综复杂,两方面都呈现出正负效应。(我理解杨教授正是作为中国文化背景的西方科研环境的美籍华人的物理学大家,反思其精神劳动的巨大成功的心智历程,感悟到这种微妙才提出问题以引起关注。所发议论不能如同他在本领域内那样准确、系统,但是其中不乏真知灼见,激起文化学、哲学、逻辑学、思维学、科学史学等密切相关的领域的专家的强烈反响在所必然)。十年文化浩劫之后,拨乱反正之余,思维方式的调整随着观念转变自然发生,一度僵化的随马克思主义大传播、大普及的(黑格尔)辩证法灵气再钟,我国古代辩证法传统也在合适的气候条件下英魂复苏,和合交汇,荡气回肠,中国人之所“长”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以新的面貌得以发扬。
以上粗陋地勾勒了数千年中国思维发展,但愿不失其大致形态,基本上一个“之”字,符合事物发展的辩证法。如果再作一个初步的总结,焦点就在传统思维的正确评价。惟其如此,才能自觉地主动地涵育民族智慧为中华腾飞修练“内功”。
二,如何看待这个传统。
1,我以为对这个传统不宜全盘肯定或全盘否定。
这公式化的语言已是老生常谈,但确是正确的原则,有必要重申,意思是要具体分析。中国的传统思维曾经严重妨害我国科学技术发展,这是过;但是,它又蕴育过古代实用技术而长期处世界领先地位,这又是功。为了国家现代化,我们努力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民主制度(其中自然还包括马克思主义),连同孕育这些文化的思维的方式、方法;而与此同时,我们也不可避免地感染西方人的思维方式的病症,识者认为宜借古代东方(中国)思维的精华加以抝救。当代中国人既要防止古老的思维传统对于优良的理性思维能力养成的消极影响,又要示范地汲取传统思维的有益的营养以涵育思维的伟力神韵不衰。凡此等等,可谓一句话一部书不祇。且待研究者勊勊孜孜勉力研究撰写,不能企求印象式的断语作简单的结论,采取鲁莽、草率的行动。
2,首要的问题,在世界精神史的大视野中校正我们的视角,转变观念。
我们应当注意事物的“同中有异”的普遍现象,在人类思维上亦复如此。即或有理由认为西方思维发展方向代表全人类思维发展的共同方向,也要研究东方(中国)思维的独特轨迹,作出科学的分析。“别开蹊径”的可能和“条条道路通罗马”的必然本是对立的统一。中国人的精神演化事实上走完了感性——知性——理性(巫学——神学——科学)的全过程,只是似乎前阶段的成分孑留于后阶段较多(孑留本是普遍现象)(我猜测我民族文化典籍保存较多不无关系,好事也有副作用,宝贝成了累赘),进程中往往滞留、回归的迹象明显(别的民族或许也有,只是缺乏文字材料),这不完全是消极的、负面的,以前通统贬为落后(当然,首先要承认并看清落后的所在),现在看来失之偏颇。识者认为恰恰可以从中发掘宝贵的精神财富以丰富乃至救正当今社会的思维的弊病。
我国学者已经做了许多开创性工作,我学习过程中深感闻所未闻、茅塞顿开。我拟逐步汇集我拜读的几大部书学得的内容,加上我的思考,就正于方家。
······
此致
敬礼!
hhx
200X年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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