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甚夷,而民好径”,大道很平坦,但人们都爱走小径,这是老子在两千多年前的感叹。在他们这些古代圣贤们看来,大道是合乎天地自然的正途,而小径则是歪门邪道。大道是正义、智慧、道德、仁义之途,小径则是欲望之途。走大道的人一生光明磊落,终得其所,走小径的人,一辈子蝇营狗苟,终不得其所。尽管众说纷纭,百家争鸣,这些圣哲们在一点上是相通的:他们都十分真诚地坚信自己能够认识大道,并且正走在这条大道上,只有他们各自的大道,才能够救民于水火。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得以超然于世俗之上,成为历史天空中的一颗颗恒星,尚需我们长久的仰望。
然而,仁义之大道离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似乎太高太远了一些,纵使我们坐上宇宙飞船、航天飞机也不一定能迈上“大道”。但是孔子却说:“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如果你在心中向仁,那么仁立刻就到了。这是孔子的可爱之处,更可爱的是,孔子明白,可以在人们内心中产生和持存的不仅仅是仁义之道,还有其他一些对凡人更具诱惑力的东西。例如爱情,《诗经》上说:“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真切地描绘了思念远方恋人的苦情。孔子却反问一句:“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说人家并不是真正的相思,因为如果真地思念恋人的话,那么恋人就在自己心中了,又怎么会感觉到相距遥远呢?他的话貌似冥顽,其实却很幽默,别有一番不可言传的深意。
说到相思,男女之爱,这又让我想起了孔子的另一句话:“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孔子的“爱”,自然都是指对百姓的“仁爱”,至于男女之情,他当然有意回避,惟独把“好色”拉出来当耙子打。可能孔子真没在华夏大地见过“好德如好色者”,但就在他死后十年,古希腊就诞生了一位不仅好德如好色一般,而且好德甚于好色,甚至专门好德,从不好色的圣人:他就是苏格拉底。当然,有一点不同,孔子的“色”,一般是指女色,而古希腊的“色”却大多指“男色”罢了。据《会饮篇》记载,当时希腊社会“男风”极盛,年青男子惯常以色相来换取成年人的教育和宠幸。苏格拉底被人们称作“全希腊最聪明的人”,自然也就成了众多美少年围追的目标。但是在这样的氛围下,苏格拉底的个人生活却相当“检点”,他一心只向往真理和灵魂的纯粹,却从不屑于肉体和凡俗的艳丽。曾经有一位美男子硬是和他挤在一张床上,强行搂抱着他睡了整整一夜,却终不能将其打动,就好像和自己的父亲、兄弟挤在一块儿睡了一夜一样。中国古代有“坐怀不乱”之说,苏格拉底则来得更彻底些,可谓“抱怀不乱”了。
不仅情色、性欲,大多数的肉体欲望都为古代圣哲们所不齿。孔子讲:君子上达于道,小人下达于器;君子日进乎高明,小人日趋污下。这里面有一重意思就是:“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忧道不忧食”。人的各种生理欲望,满足衣食住行等各种欲望的器物,都是无益于甚至有碍于人心归向大道的东西,因而也是卑下的,绝不可以任之泛滥的东西。孔子说:“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那些虽有志于道,却以恶劣的衣食为耻的人都不是真的向道,反倒有可能被衣食之欲诱惑到邪路上去,因而不足与之议也。要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在孔子看来,卢梭肯定是“未足与议”之辈了:据《忏悔录》自述,卢梭酷爱内衣收藏,家中藏有各式各样的华美内衣无数,还常常拿出来把玩和炫耀,差一点儿就到了“玩物丧志”的地步;可是后来,一个梁上君子破门而入,偷走了几乎所有的内衣,把卢梭气得发疯,终日哀叹不已。要是孔子看到这一番情景,以他老人家的个性,肯定会对这位素有“18世纪人类的良心”之美誉的大哲人甩下一句: “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然后便义无反顾地拂袖而去。至此,我们也只能劝我们可爱的夫子一句:夫子莫生气,西谚有云,如果你想始终对一个人保持敬意,那么就离他的私生活远一点儿。这话也够通情达理的了,也不知道他老人家能听得进去不能。估计是听不进去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圣哲们的眼里怎能容得下罗列在“私生活”、“自由”、“个人权利”这许多“堂而皇之”的名目之下的各种“人欲”呢?
不管是何种欲望,“欲望”这个词本身就是他们所不喜欢的。孔子的“谋道不谋食”,“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就是在说衣食富贵比起道义来太微不足道了,态度还比较温和。而老子则直言不讳地说:“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要人堵塞口、鼻、眼、耳等肉体欲望的孔穴,拒绝声色之欲,否则就“终身不救”,听起来似乎总有那么一些“危言耸听”。但是,老子也并没有否定所有的人类欲望,他还说:“圣人为腹不为目。”声色犬马固然不要,但填饱肚子还是相当必要的。“裹腹”(“填饱肚子”)在古代圣哲们看来是最为自然质朴的欲望,因而也正是他们倡导节欲或禁欲主义的底限,即便耶稣在领着众门徒四处传道之际,也是“又吃又喝”的,甚至最终也是在吃了一顿“除酵节”的晚餐之后才毅然赴死的,但毕竟,他希望人们用肉体的痛苦来换取信仰的崇高。
比起古代的圣贤们来说,现代的哲人对“人欲”则要重视得多。在霍布斯、洛克和众多启蒙主义者那里,凡俗的“欲望”绝不再是柏拉图所描绘的那种“理智的驯兽”了,它不仅获得了“合法”的地位,而且还获得了某种“神圣的光环”。现代哲人们深知,欲望可以产生巨大的能量,它是拽动社会前进的动力。不断“解放”的欲望诱发了现代社会的产生,而现代社会又在不断地制造生产出更多崭新的、花样繁复的欲望。现代哲人对现代社会的这种缔造作用,使他们完全有别于古代的圣贤们,他们对人欲的过分推崇,也使他们更像是世人,而非圣贤。圣贤们永远坚持自己对于各种凡俗欲望的超然态度,他们坚信自己和世人之间存在着一条天然的鸿沟: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古代圣哲们希望人们远离肉体欲望的迷途,而最终走向理性的康庄大道。但是,正如每一位圣贤都曾经清醒地意识到的:凡夫俗子,芸芸众生中的大多数都不可能真正地走上这条大道。“大道甚夷,而民好径。”大道本来可能是平坦、宽敞的,但是世人都喜欢走旁门左道,大道自然也就日益荒废,不免荆棘丛生,变成只有少数圣贤才敢于涉足的坎坷之途了。正是在此意义上,圣贤才可以称作“圣贤”,而凡人也便只是所谓的“凡人”了。
圣人和凡人,这是古代哲人心目中构成人类社会的两个基本的人群。真地很难想象作为极少数人的圣哲们,究竟如何能与极大多数的凡人共处于同一个社会而不被其浸染淹没,反倒可以“鹤立鸡群”,保持其一贯的傲然姿态。显然,圣人们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孤绝自闭”,许多圣哲都对“如何与凡人共处?”这一问题做出了相当积极的应答。孔子心目中的圣人、君子“周而不比”,“群而不党”,能与大众和睦相处,又不与其同流合污,他们“和而不同”,充分融入人群却又能保持自身独特的品性,说得更炫点儿,就是萨特的“完全的介入,完全的自由”。这是圣哲们的至高理想和行为准则,但对于“冥顽不化”的芸芸众生似乎总显得有些“一厢情愿”。所谓“圣人”,总是一些当其在世时倍受世人排斥、唾弃以至杀戮,当其死后又被世人奉若神明、偶像最终得以流芳百世的人。对于这些凡夫俗子,圣人有太多的爱,也有太多的恨――爱我们身体里的天使,恨我们身体里的魔鬼;爱得愈深,恨得愈切。孔子说:“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就表达出了这种爱恨交织的复杂情感。尼采提出“具有爱心的轻蔑”也大抵出于同一种心境:正因为爱人,所以才蔑视人;越是爱人,越是蔑视、否定人。自古圣人同心,及至现代便有了鲁迅先生的“怒其不争,哀其不幸”了。
圣哲们从未真正地厌恶或者放弃人类,从未真正地远离过生活世界,对人类深刻的爱是圣人身上最明亮的东西。既然圣人对世人怀着如此深刻的爱憎之情,那么,他们究竟想依据各自的大道把世人教化成什么样子的人呢?孔子明白:在人世间,小人最多,君子远少于小人,而仁者更少,他想“举直错诸枉”,让君子管制、教化小人,如同父亲管教孩子。与孔子不同的是,“孩子”在许多圣哲的语境中则是一个非常高贵的譬喻――老子说“圣人孩之”,就是想让圣人把万民教化成无知无欲的“婴孩”,因为只有这样才是返朴归真的自然状态。耶稣也曾经抱起一个孩子对门徒说:只有像小孩子一样的人才有资格进天堂,同样是在隐喻那种懵懂无知的纯洁。当然还有尼采,他把“孩子”当作新生精神的象征,未来的希望,他坚信从孩子中能够产生出新的智者,甚至是——让历史都为之变色的“超人”。
其实,无论对“孩子”作何种象征性的譬喻,无论是孔子也好,还是老子他们也好,大凡圣贤哲人,他们自己都像是“孩子”,正如人们赞誉泰戈尔那样,他们都可以被称作“世界的儿童”。他们既可敬又可爱,终其一生安贫乐道而又无怨无悔;他们最天真也最深沉,既可以固守正道,又能包容芸芸众生;他们智慧至极而又真诚之至,窘困时能够权衡变通,危难时又不惜以身殉道……。我们每个人――作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无论你是常在小径上的凡夫俗子,还是大道之上的君子圣贤――都应该由衷地感谢他们,尝试着用心去理解他们,把他们当作老师、朋友和亲人。因为,他们爱我们,爱得那么深沉。
(郗戈 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生)
文章转载自青年文化评论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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