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在“文字”里头的“买椟还珠”型人才
想想当年的“葛天氏之乐”,那时候没什么文字,但咱们想一下,那时候咱们的老祖先有没有文明,有没有文化,有没有文采,有没有文脉?样样俱全,一样不少,而且载歌载舞,仪容丰美,群情振奋,族群凝聚,欢天喜地,其乐融融,用今天的话说,这才是不折不扣的“和谐社会”。
看看《吕氏春秋》里说的,“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一曰载民,二曰玄鸟,三曰遂草木,四曰奋五谷,五曰敬天常,六曰建帝功,七曰任地德,八曰总禽兽之极”。
那时候的人哪有什么文字,但是,没文字不等于没思想,不等于没感情,不等于没风度,不等于没教养,不等于没文采,不等于没信仰。有意思的是,恰恰是后来文字文章文献最泛滥而且成灾的时候,这时候的人你再看看,还恰恰就是这些“泡”在“文字”里头的人,在思想、感情、风度、教养、文采、信仰这几方面,有相当大的欠缺。这也难怪,一直跟珠宝盒子打交道,从来没见过珠宝什么模样,没有领略过真正的珠宝风采,一直在做“买椟还珠”的生意,这些“手工艺人”也只能如此了。
所以,如果有人出这么一道题:中国哪个县城里的“古文字”最多?我连想都不用想,脱口而出,就是云南建水。不用看其它地方,翰林街你都不用看,就进朱家花园,看看这一户人家里,从大门口的牌匾,到二门上的横额“循规蹈矩”,“谨言慎行”,一直到“四水归堂”,到祭祖台背后的“朱子家训”,从这个大院,到那个大院,从门楣上,窗户上,柱梁上,稍微夸张点说,几乎能写字的地方,都给写上了。我在里头呆了几个小时,看着一个院子又一个院子大同小异的布局,大同小异、满墙满壁的的文字装饰,有一个感觉,就这么一户人家,你要想把外面能看见的所有“装饰型文字”都一字不落地看一遍,从古诗到古文再到对联,估计没两整天时间你拿不下来。
从县城再到白云寨一看,豁然开朗,敢情“珠宝”在这里,养在深闺人未识。正是白云寨的乡亲们,让我看到了当年“葛天氏之乐”的原始感觉,他们倒是没有“三人操牛尾”,而是“人人拿烟盒”,从这一方通宵达旦载歌载舞的广场上,看到所有的乡亲们,都在尽情享受“投足以歌”的快乐,明白了,跟六千年前的先人心里想的,动手动脚做的,没有任何区别。今天白云寨的乡亲们手舞足蹈,尽情表达的内心感受,跟当年葛天氏之民心里想的,“歌的这八阕”,大体相同。
而且,从感恩到祭祀,从娱神到娱人,从载歌到载舞,一应俱全。咱们可以想想看,一辈子喜欢的汉字,都在这里头了。咱就数巴数巴,从“福”字开始:福、祥、美、善、礼、乐、仁、爱、风、雅、颂……一直到眼下大家都关注又都有意见的“教育、教养”的“教”字。就在这样的乡间乐舞广场上,在这样的乡间民俗节日里,这些字都给落实到位了。每个老百姓就活在这样的气氛中,如鱼得水,其乐融融,欢声笑语,通宵达旦。我实在熬不到天亮,就跟着老后(民间艺人后宝云)“脚底板抹油,溜之大吉”了。
这时候午夜已过,广场上十几个舞圈,乡亲们正载歌载舞在兴头上。我熬不住了,叫来接我的车已经到了,老后也跟我一同返回建水,因为他马上要赶回石屏,当天去昆明报道,跟省里的团去北京参加“非遗传承人”命名表彰大会。
我去叫老后,他老先生唱了又跳,跳了又唱,从下午一点,一直折腾到午夜,中间就吃了一顿饭,换我早趴窝了。他正被一群姑娘小伙、大哥大嫂、大叔大婶围着,谁都不让他走,我一看手机(不是听,那时候听到的都是音乐声和烟盒打击声),司机催我,不走不行了,拉住老后就往外走。这一群乡亲们就把他往回拉,老后这时候还“荤言素语”跟乡亲们说说笑笑,最后大家一直把他送到车上,乡亲们围在这辆“捷达”四周,还在跟老后逗。
这时候,我坐在车里想,啥时候,咱们城里的精英跟老百姓的关系也能到这份儿上,咱们这个社会肯定就是地地道道的和谐社会了。
从“中国饭”到“中国范儿”
中餐响誉天下,路人皆知。咱们的“中国饭”,中国菜,中国餐饮业的风光程度自不待言。连老外都酸溜溜地恶心咱们,说美国人登月后第一件事干什么,俄国人登月后第一件事干什么,德国人、法国人、英国人、日本人登月后第一件事干什么。说到咱们了,说中国人上了月球的头一件事,就是开个“中餐馆”。
甭管怎么说,咱们“中餐”在世界上的美名,可以说是“脚杆子上绑大锣,走到哪儿,响到哪儿”。没的说。这是“中国饭”的情况,但是咱们也都知道,光这个“饭”响当当,还不行。老外肚子饿了,想起中国人来了。筷子一放,屁股一拍,走人了,理都不理你。这不行。所以,咱们就要想辙,光这一个“中国饭”肯定不行,还有一个“中国范”得跟上,这个“中国范儿”戳起来了,立起来了,外人就该对你另眼相看了。过去你别扭,总说别人“狗眼看人低”,这有两方面的问题,老外有老外的问题,咱们自己要承认,确实有咱们自己的问题。
这说的是对外,对内说也是一样。“中国饭”的问题基本解决了,30年的努力,这是相当大的功绩,老外都说咱们能解决13亿人的吃饭问题,吃饱穿暖问题,实在了不起。也不知道他们这是在夸咱们,还是在拐弯抹角恶心咱们。甭管他怎么说,咱们自己每个人都有体验。30年前,我上大学还有没吃饱的时候,接长不短到校外买俩5分钱一个的火烧。上大学前就更不用说了,75、76年我在山东农村插队当知青,经常饿得前心贴了后心,那时候就明白了当年老前辈的一句口号:天底下什么问题最大?吃饭的问题最大。还真是这个问题最大。
到了八十年代,这个问题就基本解决了,后来就是不知道该吃什么好了。所以,这时候就出了一句风靡全国的大俗话,也是大实话: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这种情况一直延续至今,没得到根本解决。而且,眼下又有了“升级版”:端起碗来吃三文鱼,吃鲍鱼,吃法式大餐,吃满汉全席,吃这吃那……甭管端起碗来吃什么,吃的东西有多么不一样,但放下筷子的时候,还都是一件事,骂娘。
过去,1978年前,主要“闹”的是“肚子”,温饱问题是主要问题,经济问题是主要问题。说实话,那时候连肚子都吃不饱,实在也没什么劲骂娘。后来就不一样了,吃饱喝足了,吃饱穿暖了,再没有饥寒交迫感觉了,不再“闹肚子”了,开始闹什么了?开始“闹心”了。
从“闹肚子”到“闹心”,用毛主席《矛盾论》的说法,这是矛盾的转化,原来的主要矛盾是“闹肚子”,肚子问题解决了,旧的矛盾解决了,新的矛盾又开始了,“闹心”开始了。
所以咱们就要把精力转过来,全力对付这个“新的主要矛盾”。这时候,你还把昨天的主要矛盾当成主要矛盾,你就要跟不上形势的发展。“闹心问题”,已经成了咱们今天这个社会的主要问题,可以说是首要问题。眼下几乎所有社会问题,都跟这个“闹心”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
事情说复杂复杂,说简单也简单。三个字:不平衡。五个字:心态不平衡。社会发展了,国门打开了。经济上去了,风气下去了。从过去的“大锅饭”,到现在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距离拉开了,贫富拉开了,档次拉开了,黑道白道都复活了,腐败也愈演愈烈了。赵本山讲话了:现在这个世界太疯狂了,耗子都给猫做伴郎了。于是,肚子不再闹了,开始闹心了。
尤其是打开国门之后,大家都在“胸怀祖国”的同时,开始“放眼世界”,并且“走向世界”。凡事都有两方面,你跟外国接轨是好事,但你要有思想准备。你在接轨的同时,也可能同时在“接鬼”。
原来你村门一关,谁也不跟谁来往,自己人甭想出去,外人也甭想进来。现在好了,村门大开,谁想到别的村溜达就随便溜达,谁想到咱们村溜达也随便溜达,这是好事。但是,毕竟打开村门,咱们跟外村一比较,就发现,咱们村的人都发现还是外村的月亮比咱们村的圆,咱们自己就越发不自信了。越发对自己疑心重重,结果,接轨接轨,越接越疑心重重,越接越“疑心生暗鬼”,越接越对自己不自信,越接越对自己的传统感觉不好,结果就从“接轨”搞成了“接鬼”。接了半天,把咱们自己的信心给弄到“介乎于傻A和傻C之间”的份儿上。
眼下咱们做“30年回顾”,首要的优点是:中国饭,温饱问题解决了,经济上去了。假如一个国家是一个人的话,这个人的身体在这30年里,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强壮。据说今天年底经济总量就要赶上德国,成为世界第三壮汉。眼下日本是第二(有相扑感觉的壮汉),美国是第一壮汉,有拳击、橄榄球、篮球感觉的壮汉。
首要的缺点是:身体强壮了,发达了,这个人还没有完全得到世人的尊重。尤其是欧美国家,还没把你放在眼里,从骨子里还瞧不起你。这都是实话。所以说,光“中餐馆”里的“中国饭”响誉全球还不行,你还要有另一个“中国范”。只有这个东西戳起来,你才能让老外刮目相看,刮去他那层“偏见视网膜”,改变其中一些极端份子“狗眼看人低”的老毛病。
对内也是一样,你光解决了“中国饭”问题,国人都吃饱了“中国饭”,下一步,他心里头渴望是什么,他渴望看到整个社会有一个新的“中国范儿”,他渴望看到一个“有范儿”的社会,而不是看到一个“失范”的,没有章法的、没谱的社会。
所以,咱们没辙了,就开始想到了自己的祖先,想到了自己的前辈,开始跟祖先和前辈沟通,请他们指点咱们。于是,就找到了咱们自己“先贤祠”的大门口。
咱们眼下正处在“温饱工程”的“一期”与“二期”之间
大家都知道“温饱工程”,其实,这个工程也有“一期二期”之分。“温饱一期”说的是物质生活的“温饱问题”解决了。“温饱二期”指的是“非物质领域”的“温饱问题”。
孔子当年看了《大韶乐舞》,他发自内心地说了四个字,“尽善尽美”,这就是他当时对“温饱一期二期工程”的感觉。说明当时齐鲁两国“温饱一期工程”已经没什么大问题。如果“一期工程”没有解决好,老百姓还处在饥寒交迫的状态,他不可能有“三月不知肉味”的感觉。这时候,可能就要改成“三月不知窝头味道”了。
“温饱一期”解决好了,齐国人才可能把《大韶乐舞》复兴起来,齐国人才有那一份“精气神”去唱去跳,去载歌载舞。当时齐国有一个著名的民间女高音歌唱家叫韩娥,从韩国(不是朝鲜半岛,是眼下河南一带)来到齐国。她的歌声非常有感染力和穿透力。那时候没有卡拉OK,没有麦克风,韩娥一唱歌,就凭自己的嗓子,就感动得周围的“歌迷”泪如泉涌,这是她唱悲伤的“慢歌”。大家眼泪还没干,她又唱了一首欢快的“快歌”,她的“粉丝”转悲为喜,擦干眼泪,破涕为笑,群情振奋,甚至于有许多粉丝手舞足蹈。那时候没有“荧光棒”,有的话,肯定是一派蔚为壮观的景象。直到“歌星”走了以后,歌迷还感觉韩娥的歌声犹在,“绕梁三日,余音不绝”,所以,眼下咱们说的成语“余音绕梁”就是打这儿来的。
说明什么?说明齐国人当时一定是把“温饱一期”做到家了,否则韩娥饭还没吃饱,成天就是“煎饼卷大葱”,再蘸点酱,就这么就和着吃,恐怕她唱起歌来,脚底下也要“打飘”,这时候就甭说“余音”了,现场能发出声音,能上气接上下气,也就不错了。
打“余音绕梁”这个成语,还有孔子说的“尽善尽美”这个成语,再加上众人皆知的“滥竽充数”,这三个“齐国老故事”看,齐国人当年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都相当丰富。眼下你在键盘上随便一敲,这三个成语就都蹦了出来。假如当时齐国人“温饱一期”没做好,您说那位“滥竽”先生如何有“充数”的机会?当时齐宣王的乐队是三百人的规模,咱们今天见过的乐队如“过江之鲫”,北京这样的国际大都市里,国内外著名乐队走马灯一样。你走了,他来了,咱见过几个超过三百人的乐队?
还真是没见过。所以,“滥竽”先生有幸生活在一个“温饱一期”解决完好的社会,他应该感到幸运。吃饱了喝足了,这位老兄才有这份闲心去玩这个“充数”的游戏。而且社会祥和,礼乐鼎盛的时候,他才有可能混在三百人的乐队里不被别人发现。即便周围有“不充数”的“正版吹竽手”知道他是在混事儿,也大大咧咧不会告发他。说明当时的社会,从里到外,气氛都比较祥和。
如果当时齐国的邻国开始闹金融危机,齐国也受到波及,那就不用等到国王换位,他周围的人早把他挤下去了。因为大家都开始“罗锅子上山,钱紧”了,你滥竽充数的可能性就要明显降低。
所以说,只有“温饱一期二期工程”都卓有成效,在这样一个社会,余音绕梁,滥竽充数,尽善尽美,才有可能实现。而且流传后世两千多年,今天咱们还顺口就来。两期工程有一项不“竣工”,或者光“一期工程”竣工了,“二期工程”似乎可有可无,社会上也没什么人关心,你随便走到齐国任何一个地方,不论是首都临淄的繁华街道,还是下到边远乡村,城里人也好,乡下人也罢,端起碗来吃肉,都没什么问题,可是一放下筷子,都开始“骂娘”。齐国经济高速增长,GDP从来没掉下来过,但老百姓的笑脸却越来越“新鲜”。老子说的“虚其心而实其腹”,这时候,人们都是“实其腹而黑其脸”,腰包越来越鼓,可一看脸色大部分人都像是谁欠他八百吊钱,这时候,您就别再指望有“余音绕梁”、“尽善尽美”、“滥竽充数”这种故事了。“滥竽”先生恐怕正在他媳妇监督下,在地里收玉米。因为身在一个“礼乐不畅”的社会,甭说没吹竽的本事,有这本事的都“下岗”了,所以,到了这时候,庄稼地也许就成了一个最佳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