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现代化以人为代价
物质世界的有限性同人类欲望的无限性矛盾始终存在,财富、权力和声望永远是大多数人的人生目标,自利、贪欲和虚荣永远是经济发展的内在动力,但在人类历史上,这些冲动一直受到各种禁忌和敬畏的约束,一切伟大的宗教和传统对于与商业和技艺相关的活动都是心存介意并采取抑制的态度。自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之后,先是从思想上破除了各种禁忌和敬畏,随之而来的工业革命,更开启了轰轰烈烈的伟大实践,技术和商业的飞速发展彻底改变了整个世界,不仅扰乱了整个生物圈的自然节律,使人类完全生活在一个机械、化学、电子产品和合成材料的重重包围之中,改变了整个人类的社会秩序和内心秩序,解构了人类生存的基本原则和行为规范,其中尤为重要的是破坏了“一切社会中最古老而又唯一自然的社会,这就是家庭”(卢梭),造成了人类在终极意义上信仰、道德乃至性别的错乱。
现代价值的源泉是技术和资本而不是人,整个现代社会的运作所遵循的是机械的原理,人只是一种生产机器和消费机器。一切行为都以谋求财富为动机,现代社会的生产安排和科层设计都是基于理性的原则、效率的原则和利益的原则,这些原则在本质上都是排斥人性的。技术的目的是创新,资本的目的是扩张,科层制追求的是效率。整个社会都是由各种各样的工程师在操控,教师只是从事思想铸造的“灵魂工程师”。科层组织提高了效率,带来了社会利益,但却损害了人性。作为现代化的产物科层化可以服务于不同的政体和意识形态,行政部门或生产企业,民主国家或集权国家,科层化都已成为必然趋势,科层化程度完全取决于现代化程度,社会主义国家的科层化程度一点也不亚于资本主义国家的科层化程度。
现代生产方式将社会族群拆散为各种不同的利益团体,直接导致了各种互助合作生活方式的瓦解。生产方式的改变带来生活方式的改变,生活方式的变化带来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变化,“熟人社会”变成“陌生人社会”(费孝通),科技人员成了圣徒,商人成了英雄,艺人成了偶像,直至整个社会关系的改变、社会秩序的颠倒和人生意义的失落。
在现代化大生产和集约化经营中,人只是整个生产配置中的一个环节,即“人口要素”或“劳动力”。现代化生产考虑的是如何实现人与生产中其它环节和要素的最佳配置,社会被简化为若干各不相关个体的不定组合,各种复杂的利益关系成了彼此之间唯一的联系纽带。在现代社会,技术、资本和科层制本身已经演变成为一种强大的控制机制,扭曲了生活的本来面目,主宰了我们生活的各个方面,人既是这些创造物的主人,也成了这些创造物的奴隶。
现代生活方式的改变同样是服从的理性原则,效率原则和利益原则,它迫使人远离自然,并正在彻底改变人类的生存方式,使人与其它任何人造事物在本质上没有区别,每个人都被训练成用科学的眼光来看人看事,用商业的头脑来对人对事,整个现代社会除了商品和技术外什么都没有。生活在彼此隔绝的楼房加深了人的疏远;现代社会的作息制度使人缺少沟通的时间;现代生活的便利使人不必求人;现代生活快速的流动性使人难以深交;现代社会的各种诱惑使人不能专注;现代生活的快节奏使人缺乏耐心;现代社会的残酷竞争使人与人之间越来越冷漠;现代社会的自由使人失去责任;过度发展的个性主义强化了私心;漫无节制的获利冲动使人人变得势利;宗教的退场和道德的缺失使人无所顾忌;避孕技术扩大了性自由;市场和科技的神化使人轻视人本身;信息爆炸使人无所适从;现代通讯技术除了带给人肤浅、短暂和耗时更多的便捷外,还带来比没有这些通讯工具时更多的孤独,使用这些工具最多的年轻人甚至比他们的父母和祖父母更加孤独;从小生活在人造世界使孩子们告别童年的时间越来越早;家庭成员在一起渡过的时光越来越短;父母与子女的关系越来越紧张;溺幼轻老使长者失去尊严;你情人都一个人诉求作为人生理想;无处不在的商业引诱使人们想要的多不是真正需要的;经济独立使亲人之间只剩下名义的联系;市场的发达使人对物的依赖越来越多而对人的依赖越来越少;功利主义的盛行使人不择手段;对腐败的愤恨不是出于正义而是出于嫉妒;享乐主义的蔓延使大众文化成了抚育孩子成长的精神食粮……
对许多人来说,一个城市成了暂时逗留的地方,一个公司成了一段时间里获取报酬的地方,配偶只是一段时间的生活的伴侣,家只是晚上睡觉的地方。现代社会使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人的身心之间失去了一种天然的依存关系和安全感,“除了钱以外,什么都靠不住”已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共识。
生活在被技术和制度包围的世界已越来越令人窒息,技术和制度已演变为一种普遍的压迫力量,心理畸变体现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现代性异化已不是资本主义独有的现象,它已超越了所有制和意识形态,成为现代社会共同的生存方式,而异化的程度主要取决于现代化的程度。现代化即异化,理性即可计算性,合理化即物化,历史唯物主义即社会进化,已成为一种普世的现代逻辑。
在今天这个全面商品化、技术化和制度化的社会,人们的思想和行动获得了空前的自由,但精神和灵魂却感受到了空前的压抑,人已经越来越远离其本质,越来越与自己的内心相隔绝。
现代社会已经使人陷入各种新的危险,以至于必须靠牺牲个人隐私来换取人身“安全”:摄像头、移动电话、个人电脑、全球定位系统、生物识别系统等现代设施正在实施对人的全面监控和全部笼罩,个人不再拥有隐私,隐私已像新鲜的空气和水,像安静一样稀缺。
现代化不仅是一种异化,而且是一种堕落,因为它在根本上是轻视生命的,科技只会把人视为客体来对待,而市场只会把人当作商品来对待。现代技术的发展使人完全附属于机器和制度,现代社会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使个人必须服从生产过程和科层组织的安排,使伦理道德沦为功利算计,使家庭、族群和社区等天然结合体日趋瓦解。作为最重要的社会价值和最重要的社会资源家庭一旦丧失,家庭已不再是社会细胞,个人成了真正的社会细胞,而个人主义的蔓延已成为各种内心冲突和社会冲突的根源。正如热罗姆·班德在《价值的未来》中所说:
“在投机所支配的世界中,我们的道德或伦理价值概念越来越受到股票市场模式的影响。”
当传统的文化机制遭到破坏,家庭、人际关系便失去了文化和社会基础,一切传统道德也丧失了尊严。今天,资本已经渗透到世界的每个角落,正前所未有地激发人的欲望,必要习俗的丧失,社会普遍爱憎的颠覆已经动摇了整个社会的道德基础,节俭、贞洁、不再是美德,奢侈、通奸、堕胎也不再被视为可耻,自私自利被宣扬为富国强民的理论基础(霍布斯、洛克),人的一切价值都由财富和报酬来决定,资本已经永远改变了人们的社会关系和人生意义。因为资本将一切都商品化,将人也商品化,包括那些天然和神圣的道德,如婚姻、妊娠、生育、抚育、亲情、赡养等。传统的家庭伦理关系越来越受到各种经济关系、法律关系的冲击,人与人之间那种内在和天然的关系正在被外在和人为的商业关系、法律关系取代。“孝”的家庭伦理观念正在演变成责、权的西方伦理观念,家庭成员关系已被参入了客观、冷静的法律成分和经济成分,家庭好像只是一种经济互助合作组织。“夫妻婚前财产公证”,“父母赡养协议”已开始成为一种新的社会规范。内在约束(道德、良知、禁忌)正在转变为外在规范(经济制度、法律制度),而在所有这些变化中,再没有比人类最重要的人际关系——两性关系的变化意义深远了,因为它不仅影响到家庭成员,动摇家庭秩序,而且必然会影响整个社会秩序。
在人口普遍老化的西方社会,尤其是在欧美和澳洲等地方,仅有的一点人口增长在相当大程度上都是靠对未婚同居和对非婚生子女的宽容来实现的。现代社会普遍的家庭危机既与西方文化中自由、个性和女权主义的张扬有关,也与宗教信仰的丧失有关,因为各种宗教都与家庭有着密切关系,传统宗教多是靠家庭来维持、继承和传播的。
相对于人类上百万年的进化史,人的生理构造、生理机能和生化反应跟古人并没有什么差异,用于维持健康生命所需的物质跟从前并没有太大不同;相对于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史,人性没有什么改变,善恶也没有什么改变,善良一直与邪恶共存,自私、嫉妒、贪婪和虚荣始终与关爱、慷慨、同情和宽容相伴;相对于人的本质,今天人类的主要变化是他的欲望,现代性并不能消除人的邪恶本质,使人性升华,带来人类状态的根本改变,现代性扩大人的可能性,也放大人性中的邪恶。成为一个恐怖分子甚至不需要宗教和种族的理由。现代化可能使人变得更聪明和更有知识,但智慧和道德并没有提升,预期寿命的延长并不意味着生命意义的增加。
人类主要文明在过去一直依靠其先哲创立的基本价值而生存,虽然其中发生过许多融合和变迁,最终又回到其基本价值上来,如古希腊的哲学思想;东亚地区的儒家伦理;印度次大陆的印度教;阿拉伯地区的伊斯兰教;犹太人群中的犹太教等。人类在大多数时候都是生活在有信仰和有禁忌的状态,宗教作为一种伟大的创造之所以必要,是因为信仰是一种高于理性的美德,信仰比理性带给人更多幸福,只有信仰才能解决道德指引和生存意义。而现代性破除了一切信仰和禁忌,现代性具有一种天然排斥各种传统和终极价值的倾向,传统价值强调的仁慈、诚实、顺从、虔诚、安分、斯文、同情、怜悯、怀旧、敬畏、感恩、孝顺、谦卑、勤俭、从容、礼让、忍耐等均与现代价值不符;现代价值强调的是发展创新,与现代性相适应的品质是能力、魄力、独立、果断、理智、冷静、进取、奋发、严谨、逻辑性、创造力、判断力、分析力、执行力等,只有这些品质才是与现代价值中竞争和效率一致的。现代性与人性在本质上是矛盾的,信仰的失落已造成了人生意义的真空,现代性切断了人类回归的道路,人已经不是自己,人类的本质已变得无法辨认。汤因比认为,个人中心的确立,在物质上是一种灾难,在道德上是一种罪恶,而集体的自我中心比个人的自我中心更加危险,因为它导致人类中心主义,导致冲突和战争。
现代社会颠倒了人生的手段和目的,生产和消费成了生活的目的,而生活本身反而成了次要的。现代化也颠覆了人被赋予生命、时间和工作的意义,在传统社会,工作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事情,是生命的一部分和生活本身;在现代社会,工作成了一种专门技能和谋生手段,甚至被认为是一种代价;在传统社会,时间是与生命一体的自然过程,不需要刻意,而在现代社会,时间成了钟表的赐予,躲藏在钟表后面的是效率,时间被精确丈量和压缩,时间成了资本和金钱。能够证明一个人的存在,实现人生的价值,获得生活意义的唯一办法就是不停地消费和拼命地工作。李泽厚在《世纪新梦》说:“这个世纪末是一个无梦的世界。没有过去与未来,只有此刻的游戏和欢乐。但是,没有梦想没有意义没有魂灵的欢乐,还会是一种人的欢乐吗?”
工业时代使人沦为工具,信息时代使人沦为数据,现代教育从目的到手段,从内容到形式,只不过是一种分门别类的专业培训和技能训练,一种批量复制“工具”和“数据”的生产线,连人文社会研究领域都不例外。辜鸿铭说“欧洲文明是把制作更好的机器作为自己的目的,而东洋则把教育出更好的人作为自己的目的,这就是东洋文明和西洋文明的差别”。现代教育造成知识与文化、学问与教养的分离,现代教育已经与人格、情操、精神境界和艺术修养完全无关。知识爆炸和智慧凋零已成为整个现代文明的精神特征。
现代科技和市场从不同的方向加深了人的异化,成为对人类巨大的破坏力量,技术统治和市场垄断阻碍了人们通往民族文化和精神传统的道路,在这个过程中,对宗教的致命打击来自于科学,对道德的致命打击则来自于市场,因为科学关心的是物质和事实,而商业关心的是利益和效率,它们都与人的本质无关,因此,对于商业和科技如果不加约束对个人和社会都是有害的。正像一首诗里写到的:
“如果生活充满烦恼和焦虑,长寿又有何益?
如果生命失去意义,进步发展又有何用?
如果没有自然,生命和智慧的源泉从何而来?
如果没有信仰、形而上学、艺术和情感生活,用什么来填补空虚?
如果不重估现代价值又怎能回到人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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