谚曰“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固无虚言。非独女以色媚,而士宦亦有之。
民间谚语说“努力种田,不如遇到丰年;努力作官,不如碰到赏识自己的人。”这话真不是虚言,这世间并不止女子以色相取媚他人,士宦之人也有这样做的。
昔以色幸者多矣。至汉兴,高祖至暴抗也,然籍孺以佞幸;孝惠时有闳孺。此两人非有材能,徒以婉佞贵幸,与上卧起,公卿皆因关说。
以前以色相得到宠幸的人就很多。到了汉朝的时候,汉高祖刘邦身边有一个叫籍孺的男子受到佞幸。刘邦的儿子刘盈喜欢一个叫闳孺的男子,二人都没有什么材能,就是性情委婉受到喜爱,由于两人深受皇帝的宠爱,以致于朝廷公卿们皆要找他们走后门,说人情。
老刘家的同性恋行为可以看成是有先天遗传基因,这也印证了现代社会对同性恋的一种看法。但是高祖刘邦真正喜爱的男子只怕并不是这个叫籍孺的男子,而是长安侯、燕王卢绾。在《韩信卢绾列传第三十三》当中,太史公记录了刘邦跟卢绾的关系,看后真是令人忍俊不禁。
卢绾者,丰人也,与高祖同里。卢绾亲与高祖太上皇相爱,及生男,高祖、卢绾同日生,里中持羊酒贺两家。及高祖、卢绾壮,俱学书,又相爱也。里中嘉两家亲相爱,生子同日,壮又相爱,复贺两家羊酒。高祖为布衣时,有吏事辟匿,卢绾常随出入上下。及高祖初起沛,卢绾以客从,入汉中为将军,常侍中。从东击项籍,以太尉常从,出入卧内,衣被饮食赏赐,群臣莫敢望,虽萧曹等,特以事见礼,至其亲幸,莫及卢绾。绾封为长安侯。长安,故咸阳也。
卢绾的父亲跟刘邦的父亲就是同性相恋的关系,而卢绾居然还是和刘邦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又青梅竹马的一起长大,学书,若是生了一男一女,两家肯定立马结为亲家,那就没有吕雉什么事了。高祖为布衣时,有吏事辟匿,卢绾常随出入上下。太史公在这里就点破了刘邦那‘头上有王气’的破事儿,想来就是他东躲西藏的时候,卢绾常伴左右上下,所以吕后才能找得到他的。I当时的情况大概是这样的:
刘邦装傻问:“你们怎么会找到我?”
吕后则扮懞:“我看到你头顶上的王气就跟来了。”
只有卢绾站在一旁微微笑。
然后刘邦起兵,入汉中,楚汉相争之时,卢绾都在刘邦身边,他与刘邦之间的亲密关系,就算萧何,曹参这些开国大臣也比不上他。后来卢绾被封为长安候,太史公还特意点明长安是咸阳,可见即使是封候,卢绾的地位也比其他封候的人重要。卢绾除了与刘邦青梅竹马之外,也是刘邦早年的战友,在萧何与曹参还没有加入刘邦阵营的时候,就与刘邦共患难的。不过他在后期的征战过程中,也不是没有功劳的:
汉五年冬,以破项籍,乃使卢绾别将,与刘贾击临江王共尉,破之。七月还,从击燕王臧荼,臧荼降。
因为在公在私都有非常好的关系,所以刘邦就特别想为卢绾封一个好官职:
高祖已定天下,诸侯非刘氏而王者七人。欲王卢绾,为群臣觖望。及虏臧荼,乃下诏诸将相列侯,择群臣有功者以为燕王。群臣知上欲王卢绾,皆言曰:“太尉长安侯卢绾常从平定天下,功最多,可王燕。”诏许之。汉五年八月,乃立虏绾为燕王。诸侯王得幸莫如燕王。
此时对于燕王卢绾来说,他与刘邦的感情正在蜜月期,最为真挚深情。但很可惜在后来的岁月当中,两人的感情在权利富贵的取舍中出现了背叛,而先背叛的人,却是卢绾:
汉十一年秋,陈豨反代地,高祖如邯郸击豨兵,燕王绾亦击其东北。当是时,陈豨使王黄求救匈奴。燕王绾亦使其臣张胜於匈奴,言豨等军破。张胜至胡,故燕王臧茶子衍出亡在胡,见张胜曰:“公所以重於燕者,以习胡事也。燕所以久存者,以诸侯数反,兵连不决也。今公为燕欲急灭豨等,豨等已尽,次亦至燕,公等亦且为虏矣。公何不令燕且缓陈豨而与胡和?事宽,得长王燕;即有汉急,可以安国。”张胜以为然,乃私令匈奴助豨等击燕。燕王绾疑张胜与胡反,上书请族张胜。胜还,具道所以为者。燕王寤,乃诈论它人,脱胜家属,使得为匈奴间,而阴使范齐之陈豨所,欲令久亡,连兵勿决。
卢绾太过糊涂,就算再怎么想保存自己的王国,也不能做与胡人勾结的事情,更加不能唆使张胜做匈奴的间谍。手下无贤人,累及人主啊。这世间的事是相辅相乘的,有好的领导者,还要有好的部下,才能真正赢得天下。
汉十二年,东击黥布,豨常将兵居代,汉使樊哙击斩豨。其裨将降,言燕王绾使范齐通计谋於豨所。高祖使使召卢绾,绾称病。上又使辟阳侯审食其、御史大夫赵尧往迎燕王,因验问左右。绾愈恐,闭匿,谓其幸臣曰:“非刘氏而王,独我与长沙耳。往年春,汉族淮阴,夏,诛彭越,皆吕后计。今上病,属任吕后。吕后妇人,专欲以事诛异姓王者及大功臣。”乃遂称病不行。其左右皆亡匿。语颇泄,辟阳侯闻之,归具报上,上益怒。又得匈奴降者,降者言张胜亡在匈奴,为燕使。於是上曰:“卢绾果反矣!”使樊哙击燕。燕王绾悉将其宫人家属骑数千居长城下,侯伺,幸上病愈,自入谢。四月,高祖崩,卢绾遂将其众亡入匈奴,匈奴以为东胡卢王。绾为蛮夷所侵夺,常思复归。居岁馀,死胡中。
到死,对不起这份感情的,不是高祖刘邦,而是燕王卢绾。
孝景中六年,卢绾孙他之,以东胡王降,封为亚谷侯。
刘家子孙,对这个哎呀亲人的后代也算不错。
《佞幸列传》所记,老刘家是代代有男宠,这还真是遗传因子强大呢。孝文帝宠幸的男宠当中,最出名的应该就是邓通了。其实看太史公所记,这个邓通本身没有什么问题,是个很谨慎小心的人,也没有什么专权弄权的心思和才能,他所思所想的不过如此:
通亦愿谨,不好外交,虽赐洗沐,不欲出。
但可惜他爱的这个人,是当朝皇帝,随便所说的一句话,做的一件事,就能为身边的爱人埋下祸根:
文帝尝病痈,邓通常为帝唶吮之。文帝不乐,从容问通曰:“天下谁最爱我者乎?”通曰:“宜莫如太子。”太子入问病,文帝使唶痈,唶痈而色难之。已而闻邓通常为帝唶吮之,心惭,由此怨通矣。
邓通的回答没有问题,而且他也只能这样回答。最变态的反而是文帝,居然真的让太子为他吸病痈。说实在话,这事放眼天下间,真有几个孩子能做到?结果因为这个事儿,景帝就把帐算到邓通头上了,这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很多人说邓通后来是饿死的,其实看太史公所记,也并不是这样子的。邓通平时为人谨慎,对身边的人应该还是不错的,所以在他失势之后,景帝追讨财钱,没收他所有家产后,邓通还负债数巨万,这个时候,景帝的姐姐便出手相助了,可惜:
长公主赐邓通,吏辄随没入之,一簪不得著身。於是长公主乃令假衣食。竟不得名一钱,寄死人家。
景帝看来是真恨邓通呢。邓通应该是在后来的岁月里,寄人篱下而身死。从太史公的记述中,从头到尾,后人看到的只是一个沉默的、谨慎的、爱着皇帝的普通男人因皇权而富贵,又因皇权而落魄,而他自己,不出一声。
景帝比较有意思,他也有一个宠臣,还是个郎中令,但可能邓通一事对他有负面影响,所以他这种同性恋的行为就比较收敛。
到了汉武一朝,武帝最早喜欢的,是韩嫣。而这个韩嫣,就是太史公在《韩信卢绾列传第三十三》所记的韩王信的后代。
韩王信者,故韩襄王孽孙也。……沛公引兵击阳城,使张良以韩司徒降下韩故地,得信,以为韩将,将其兵从沛公入武关。
沛公立为汉王,韩信从入汉中,乃说汉王曰:“项王王诸将近地,而王独远居此,此左迁也。士卒皆山东人,跂而望归,及其锋东乡,可以争天下。”汉王还定三秦,乃许信为韩王,先拜信为韩太尉,将兵略韩地。古
这个韩王信还是有些功劳的,但是他在后来的楚汉相争当中,在刘邦兵败之时,也曾经投降过楚,已而得亡,复归汉,汉复立以为韩王,竟从击破项籍,天下定。汉六年春,韩王信被冒顿围困:
信数使使胡求和解。汉发兵救之,疑信数间使,有二心,使人责让信。信恐诛,因与匈奴约共攻汉,反,以马邑降胡,击太原。
在乱世当中,一方诸候为了活命,左投右降几乎是常态。所以韩王信在受到刘邦责怪之后,没有多少犹疑,就选择了投降匈奴保全自己。不过这个家伙还算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回汉朝,便铁了心跟着匈奴,后来结局则是柴将军屠参合,斩韩王信。
汉十年,信令王黄等说误陈豨。十一年春,故韩王信复与胡骑入居参合,距汉。汉使柴将军击之,遗信书曰:“陛下宽仁,诸侯虽有畔亡,而复归,辄复故位号,不诛也。大王所知。今王以败亡走胡,非有大罪,急自归!”韩王信报曰:“陛下擢仆起闾巷,南面称孤,此仆之幸也。荥阳之事,仆不能死,囚於项籍,此一罪也。及寇攻马邑,仆不能坚守,以城降之,此二罪也。今反为寇将兵,与将军争一旦之命,此三罪也。夫种、蠡无一罪,身死亡;今仆有三罪於陛下,而欲求活於世,此伍子胥所以偾於吴也。今仆亡匿山谷间,旦暮乞贷蛮夷,仆之思归,如痿人不忘起,盲者不忘视也,势不可耳。”遂战。柴将军屠参合,斩韩王信。主
这段记录当中,有提到陈豨之所以造反,也是有韩王信派人鼓动的因素。而他给柴将军的信,数列了他不可能回归汉室的三大罪,在有自知之明的同时,也可算是一个有些性格的人。由此也可见太史公选择为什么人列传,有相当一个原因的考量是这个人的性格如何?有没有吸引人的某个特点。因为从整个汉朝建立的过程中,这个韩王信都不算是功劳大的人。
信之入匈奴,与太子俱;及至穨当城,生子,因名曰穨当。韩太子亦生子,命曰婴。至孝文十四年,穨当及婴率其众降汉。汉封穨当为弓高侯,婴为襄城侯。吴楚军时,弓高侯功冠诸将。传子至孙,孙无子,失侯。婴孙以不敬失侯。穨当孽孙韩嫣,贵幸,名富显於当世。其弟说,再封,数称将军,卒为案道侯。子代,岁馀坐法死。後岁馀,说孙曾拜为龙嵒侯,续说後。
韩王信的儿子与韩太子的儿子一起从匈奴归国,韩王信的儿子被封为弓高侯,这个家伙还是很厉害的,在汉初八王乱中,他是功冠诸将。但是他的孙子无子,太史公这里所记的孙子,应该是指嫡孙。因为他还有二个孽孙韩嫣和韩说。这两个人,都先后做了汉武帝的佞宠之臣。
嫣者,弓高侯孽孙也。今上为胶东王时,嫣与上学书相爱。及上为太子,愈益亲嫣。嫣善骑射,善佞。上即位,欲事伐匈奴,而嫣先习胡兵,以故益尊贵,官至上大夫,赏赐拟於邓通。时嫣常与上卧起。江都王入朝,有诏得从入猎上林中。天子车驾跸道未行,而先使嫣乘副车,从数十百骑,骛驰视兽。江都王望见,以为天子,辟从者,伏谒道傍。嫣驱不见。既过,江都王怒,为皇太后泣曰:“请得归国入宿卫,比韩嫣。”太后由此嗛嫣。嫣侍上,出入永巷不禁,以奸闻皇太后。皇太后怒,使使赐嫣死。上为谢,终不能得,嫣遂死。而案道侯韩说,其弟也,亦佞幸。
韩嫣与汉武帝也是青梅竹马,为人看来是有些倨傲自负,目中无人。我对这里面所记的江都王很感兴趣。度娘了一下,这个江都王,应该是景帝的爱子江都王刘非,从他对太后所说的话,这人是相当有智慧。韩嫣得罪他,只能说倒霉。
江都王刘非是汉景帝刘启的儿子。刘非是景帝的爱子,吴楚之乱以后,所置王国皆一郡之地,唯江都国例外。江都王刘非在位27年。武帝即位后,因刘非是帝兄,素骄好勇,因此武帝派遣文学士董仲舒做江都相,辅助江都王刘非,时加匡正。由于董仲舒常以礼义来规劝刘非,所以刘非也很敬重他。武帝元朔二年(公元前127年),江都王刘非薨,死后赐谥号“易王”。
武帝在韩嫣死后,又宠幸过很多人,这其中卫青与霍去病皆在列。随后在李夫人受宠期间,他又宠幸了李夫人的哥哥李延年。
李延年,中山人也。父母及身兄弟及女,皆故倡也。延年坐法腐,给事狗中。而平阳公主言延年女弟善舞,上见,心说之,及入永巷,而召贵延年。延年善歌,为变新声,而上方兴天地祠,欲造乐诗歌弦之。延年善承意,弦次初诗。其女弟亦幸,有子男。延年佩二千石印,号协声律。与上卧起,甚贵幸,埒如韩嫣也。久之,浸与中人乱,出入骄恣。及其女弟李夫人卒後,爱弛,则禽诛延年昆弟也。
李延年除了因李夫人而留名后世之外,也因为他自己的音乐能力而留芳后世。但他为人浸与中人乱,出入骄恣,最后的下场也是被诛。
太史公在《佞幸列传》里,重点写了三个不同的人物,邓通是个黄头郎,身份普通,为人又谨慎;韩嫣出身候家,为人自负;李延年出身倡家,原处最底层,后来因妹妹而成为最尊贵的皇亲国戚,可却是个骄恣之人。韩嫣在野史中,有金弹子的传说故事。这三个人,严格来说都不是坏人,但无论是什么样的身世,什么样的性格,若只是把一身的幸福系于皇权,下场都不好。所以太史公才会感叹:
甚哉爱憎之时!弥子瑕之行,足以观後人佞幸矣。虽百世可知也。
太史公写这个列传的良苦用心,其实是在这里:
自是之後,内宠嬖臣大底外戚之家,然不足数也。卫青、霍去病亦以外戚贵幸,然颇用材能自进。
太史公真正的用意其实是说,不管你是不是被皇帝宠爱,自己有才能,能努力才是最好的。
天子好男色,大汉王朝的大臣百姓自然是上行下效,不会觉得此事有何不堪不妥。此风延续近代,国人对同性恋的行为都算宽容。只可惜西风东渐之后,对同性恋的态度反而变得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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