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马编者按:
关于人工智能的讨论已经很多了。人们在不同程度上期待技术的革新带来人类未来的变化,以至于欢呼“新技术”与“新时代”的声音层出不穷。但本文似乎不着急欢呼“新”的到来,而更关注新事物之上旧事物的影子。认为,目前的人工智能并不能像人类一样处理好“情感和创造力”,但人工智能写诗依旧有其特殊的价值。人工智能诗歌模仿了先锋派的写诗形式,但却失去了先锋派政治批判的潜能,只能沦为了供消遣的“文字游戏”。通过考察人工智能诗歌,可以看到文学观念的变迁,以及现代文学深刻的形式主义色彩。
而今日推送《人工智能和文学创作:果真皆大欢喜吗?》一文中,科幻小说家施罗德认为,目前人工智能在科幻创作领域的作用等同于“随机函数”。计算机不会凭空赋予事物的某种意义,人为干预在创作过程中必不可少。人工智能的未来是由人类社会来确定的。
《阳光失了玻璃窗》
关于人工智能写诗的思考
微软全球执行副总裁沈向洋博士为《阳光失了玻璃窗》一书写了“推荐序”,其中谈及开发“微软小冰”项目的初衷,便指出了该项目要处理的是“情感”问题:
“人类的情感和创造力是可复制的吗?3年前,我们微软研发团队开始探讨‘情感计算框架’的可实现性。于是我们创立了‘微软小冰’这个项目,试图搭建一种以EQ为基础的、全新的人工智能体系。”[1]
因此,我们可以建立这样的认识:“微软小冰”要解决人工智能的EQ问题,将人类的情感和创造力复制到人工智能之上。这个项目的成果就是“微软小冰”,其中以其诗歌创作最有代表性。通过交互和海量的数据,小冰写作了现代诗。这个能力的获得,据说是“通过对1920年后519位现代诗人的上千首诗反复学习(术语称为迭代)10000次达成的”。小冰的诗,体现了人工智能处理情感和想象力问题的夙愿。在开发者那里,人工智能的诗很大程度上就等同于人工智能的情感。因而可以看到开发者隐含的一个命题:诗是情感的体现。
这样一种对诗歌的认识,缘起于浪漫主义,特别是华兹华斯在《<抒情歌谣集>一八〇〇年版序言》中那个“诗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的命题。对文学有着高度自觉意识的浪漫主义诗人们,强调“情感”对于创作的重要性:
“一切好诗都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这个说法虽然是正确的,可是凡有价值的诗,不论题材如何不同,都是由于具有非常的感受性,而且又深思了很久。因为我们的思想改变着和指导着我们的情感的不断流注,我们的思想事实上是我们以往一切情感的代表;我们思考这些代表的相互关系,我们就发现什么是人们真正重要的东西,如果我们重复和继续这种动作,我们的情感就会和重要的题材联系起来。”[2]
在华兹华斯看来,写诗就是用思想引导强烈的情感,使其与重要的题材联系起来。诗歌为情感赋型,使其得以“自然流露”。思想既是对情感的引导,又是情感的沉淀,因而诗归根到底还是情感的流露。这种观念不同于古典文学,将“情感”置于文学的中心,开始确立现代文学在整个现代知识体系(或巴赫金所说的“意识形态创作领域”)中的特殊位置。
这种浪漫主义的诗歌观,在人工智能写作的讨论中被大部分人接受。在对小冰写作的批评声音中,围绕的也是小冰有没有达到人类的EQ水平,小冰写的诗有没有情感的问题。而否定声音,便认为小冰的写作没有情感,只是一种“文字游戏”。比如,当代诗人于坚认为:
“小冰写的是不好评的诗,它只一些碎片的无机组合。利用了汉语本具的诗性。因为沒有灵性,修辞会产生一些陌生化的效果。以前我玩过一种语言游戏,参与者各发名词动词形容词等,打乱随意组合,常会出现一些惊人之语。许多拙劣的玩修辞智性之诗就是这么写的。它只能写意象的非叙事组合朦胧诗,让读者猜谜。它无法叙事,而现代诗的特点就在于它的叙事性,也是它的高明之处。”[3]
在于坚的意见中,小冰写的诗自然不是什么一流作品,“只能写意象的非叙事组合朦胧诗,让读者猜谜”。这也符合小冰的工作原理,无论是线上小冰的“联合创作诗歌”的程序,还是已经出版的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小冰都需要“图像”,也就是“从那些富含信息的画面中获取灵感,进而遣词造句成篇”[4]。小冰需要将“图像”解析成一个个的词语(“意象”),然后根据习得的诗人特有的语法进行重新组合,而现代诗人所谓的“语法”是陌生化,对日常语言进行奇异化处理。
但实际上于坚已经认可了小冰的写作,虽然否定了其写作水平,称其为“语言游戏”,但却没有否定过“小冰的诗是诗”这样的命题。也就是说,虽然没办法很好地处理情感,只能连接代表着意象的和代表着情愫的词语,小冰的诗依旧属于现代诗的一部分。无疑,“微软小冰”通过了图灵测试,创作出来的诗歌也能够“骗倒”大部分的读者,因为它们本来就是诗,是对现代主义诗歌形式的复制。
小冰的写作重在对词语的排列组合,与“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所提倡“自动写作”极为相似。1924年,布勒东在《第一次超现实主义宣言》宣扬“基于某些此前曾受到忽视的联想的超级现实、梦的无所不能、客观公正的思维游戏等信念之上”,强调“心灵的自动性”。出于对弗洛伊德的理论的理解,梦成了这些艺术家最重要的表现主题。因此,他们强调“自动写作”,便是通过直觉和梦去捕捉无意识,让写作摆脱意识的控制,让不同的意象去随意地组合。他们会把一张报纸上的词语都剪下来,在桌子上弄乱,然后随机抽取词语拼成诗的形式。比如:
问候,26万立方厘米
我是你的,
我们是我。
太阳无限星辰熠熠放光。
悲伤哀悼着露水。
哦,悲痛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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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现实主义及其先驱达达主义关于“自动写作”的实验,在于他们企图以这样一种梦幻的方式来挑战人类的理性(主要是技术理性)。他们出现的时间大致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工业革命带来了许多负面的结果,技术的发展也使得世界大战中死亡和破坏变得轻而易举,资本主义也进入了帝国主义这一阶段(列宁),因而“反理性”成为批判西方世界的先锋派艺术家们的选择,有其积极的批判意味。尽管这种诗歌在当时具有批判性,但是这样一种非理性的写作方式,直接否定了浪漫主义的观念,不需要考虑情感、叙事的逻辑,说到底是高度形式主义的。这与擅长对信息重新排列组合、进行套路化写作的人工智能写作十分相似。
目前应用人工智能的写作相对成功的领域,一个是新闻业,人工智能能够通过算法快速完成新闻稿件,这很好理解。值得玩味的是,其在诗歌领域也“大获成功”。人工智能创作出来的诗常常能够很成功,甚至达到和人类诗歌进行比较时有“安能辨我是雄雌”的可能。这并不是因为人工智能能够很好地处理情感,而是诗歌不再致力于表达情感。浪漫主义诗人强调情感以确立文学的自律性。这种对自律性的追求,到了现代主义诗人转而关注语言内部,认为文学并不是为了表达情感而成为文学,文学的中心是文学性,也就是语言。因而诗歌拒绝表达某种明确的情感,同时不断地对语言进行陌生化处理,正如波德莱尔所说的:“我独自去练习我奇异的剑术,向四面八方嗅寻偶然的韵律”。
当然,普通读者(包括“微软小冰”的研发者)对于诗的认识并不是现代主义的,而依旧停留重在抒情的浪漫主义观念。因此,可以发现,小冰的写作像极了它所学习的对象,但读者依旧可以认为它没有处理好情感,更别奢谈什么“叙事性”。
要留意的是,小冰的创作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已经出版的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另一部分是线上的“联合创作诗歌”。而收入诗集中的作品,没有经过人类的加工,而是在小冰创作的众多作品中筛选出来较优秀的部分,也就是说人类只参与筛选的过程。比如:
这孤立从悬崖深谷之青色
寂寞将无限虚空
我恋着我的青春
你是这世界你不绝其理
梦在悬崖上一片苍空
寂寞之夜已如火焰的宝星
你是人间的苦人
其说是落花的清闲[5]
这是诗集中的第一首诗,同时它配有相关的图片,某种意义上这是一首题诗。它从图片中提取的意象:“深谷”、“悬崖”、“寂寞之夜”。除了意象之外,还有一些提示情感氛围的词语,比如孤立、虚空、梦、苦人。可以说,这样的诗压根就没有明确的情感表达,没能做到“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只完成了一些意象和情愫的连接。而它之所以能够被出版者从小冰众多的习作中挑选出来,则可能是因为这些意象和情愫的接近,比如“深谷”和“寂寞”。小冰的写作通过学习“519位现代诗人的上千首诗”,通过“迭代”来实现的。小冰的创作始终是自相矛盾的:一方面要它进入诗歌的互文系统,模仿和学习,以使自己成为其中的一部分,这是一种相似性的追求;另一方面,它所学习的对象本身遵循的是“陌生化”的原则。简单说就是,开发者思考的是人工智能应该如何学,才能让其创作变得更像诗歌。而诗歌就是一种打破陈规的文字游戏,有着深刻的形式主义色彩。
我们可以通过线上的“和少女诗人小冰联合创作诗歌”来考察小冰创作的原理。有以下几个步骤:
(1)意象抽取;
(2)灵感激发;
(3)文学风格模型构思;
(4)试写第一句;
(5)第一句迭代一百次;
(6)完全成篇;
(7)文字质量自评;
(8)尝试不同篇幅;
(9)完成。
其中最为重要的是“意象抽取”、“迭代”这两个步骤。因而可以归纳人工智能写诗的原理大致如下:
(1)通过学习已有的诗歌建立“题目”、“句子”和“词汇”三者关系的数据库;
(2)然后根据题目,用和题目相关的词汇形成每个句子的第一个词汇,然后再形成每个句子。而微软小冰在此基础上增加了图像信息分析的功能,在对图像进行分析的基础上找到题目和表述“意象”的词汇;
(3)最后根据词汇间关系的紧密程度(或者格律的要求)来优化诗歌。[6]
***
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本雅明曾多次批评同时期出现的“达达主义”,认为达达主义体现艺术的无节制和粗糙,他用“野蛮主义”来形容这种新的艺术形式。他指出:
“达达主义企图通过图像的——以及文字的——手段创造出公众当今在电影里寻求的效果”。“他们的诗是包含着污言秽语以及所有可以想象的语言垃圾的‘词的沙拉’。他们的绘画也同样如此,他们在画上拼贴上纽扣和车票。他们意欲并获得的是无情地摧毁他们创造的灵晕,在这种创造上面,他们通过完全是独创的方式打上复制的烙印。而对一幅阿尔普的画或一首斯特拉姆的诗,我们不可能像面对戴兰的画或里尔克的诗那样去花时间细细观赏和评价。随着中产阶级社会的衰落,凝视和沉思变成了一种落落寡合的行为,与此相反是那种涣散迷乱,它正是社会引导的变体。达达主义的活动事实上通过把艺术作品变成留言丑闻的中心而保证了一种尤为强烈的纷乱。”[8]
在本雅明看来,达达主义的诗歌和电影一样,是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尽管与照相技术或者留声机等彻底的复制技术不同(这些技术中机械复制是它传播的外在条件),电影和达达主义的诗歌将“机械复制”内化到自己的艺术创作之中,不再追求整体的构思,同时以碎片化和蒙太奇的手法进行创作。其结果是取消了以往艺术中的灵晕以及建立其上的崇拜价值,“消遣”代替了凝视和沉思。
小冰的诗歌写作,也充分体现了“机械复制”的逻辑。以线上联合创作诗歌为例,小冰的写作更具有即时性,能够随时将用户提供给它的图片和提示语转换成诗歌的形式。这种写作建立在发达的图像处理技术和自然语言处理技术之上。但同时,由于它不断学习和迭代的是一个巨大的诗歌数据库,这个数据库无意间建构出了雷蒙·威廉斯所说的“大都市”。威廉斯认为,资本主义的国际大都市之下才有可能孕育出现代主义的文学[9]。无疑,小冰的语言具有普遍性(世界性),而失去了地方性,尽管有语句不通的地方,但几乎没有看到方言存在。
如果把小冰的诗歌和超现实主义的“自动写作”进行比较,可以说,今天已经不需要“自动写作”了,“自动写作”并不具有一点震撼效果,更没有政治潜能。在21世纪的今天,对比超现实主义所处的年代,尽管资本主义的世界体系没有终结,当初所要批判的“宏大叙事”却不存在了,如今到处都是碎片化,这种语言游戏本身就具有其滞后性和保守性,因而失去了其批判的力量,这样的写作也只剩下“消遣”的功能。
注释:
[1] 小冰著《阳光失了玻璃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第Ⅳ页。
[2 ]伍蠡甫主编 《西方文论选 (下卷)》,上海译文出版社,第5页。
[3 ]转自微博。
[4 ]小冰著《阳光失了玻璃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第Ⅴ页。
[5 ]转引自《达达和超现实主义》,大卫·霍普金斯著,舒笑梅译,译林出版社。
[6 ]小冰著《阳光失了玻璃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第2页。
[7] 参考自上海大学计算机学院刘炜老师的讲座内容。
[8] 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见阿伦特编《启迪:本雅明文选》,张旭东、王斑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第259页。
[9] 见雷蒙·威廉斯《现代主义的政治:反对新国教派》,阎嘉译,商务印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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