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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十副总师程不时:给雄鹰插上“中国翅膀”

赵征南 · 2019-06-11 · 来源: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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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飞机,对于中国的航空人而言,是一个充满挑战的梦想。

  1903年,美国莱特兄弟发明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架载人动力飞机,之后的数十年间,世界航空技术迎来飞速发展,可对于中国而言,飞机如同一个沾满鲜血的魔鬼,带给国人更多的是伤痛。在抗日战争中,日本空军肆无忌惮地轰炸中国的土地和百姓,我们的空军曾用“血肉之躯”,阻挡侵略者的袭击。

  曾经,有外国人讽刺说:“中国是一只没有翅膀的鹰。”

  擦干眼泪,仰望星空,我国的第一代航空飞机设计师们发誓,一定要给雄鹰插上飞翔的翅膀。程不时就是其中的代表。

  新中国成立后,百废待兴,21岁的程不时在国家开启航空工业之年加入建设队伍。7年后,由他负责总体设计的中国第一架喷气式飞机歼教1在碧蓝的天空,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后来,他从军机战线转向了民用飞机战线。1980年,由他参与设计的我国首架喷气式客机——运10首飞成功。

  雄鹰的翅膀愈发强劲、有力。2017年5月5日,国产大飞机C919成功首飞,为大飞机之梦奋斗了47年的程不时,终于圆梦。

  耄耋之年,这位亲历中国航空事业发展的老人,回忆起逐梦路上的点滴瞬间,依然热情如火。

  

  程不时接受本报记者专访。本报记者袁婧摄(除署名外,均受访者供图)

  【人物档案】

  程不时,中国第一代飞机设计师,1930年出生于湖南醴陵。1951年毕业于清华大学航空工程系。在40多年的飞机设计生涯中,他负责过许多不同类型的飞机的总体设计,其中包括中国第一架喷气式飞机歼教1、第一架超音速飞机强5。他是中国第一架喷气式客机运10的副总设计师,还是国产大飞机C919的专家顾问团成员,并负责起草中国第一部适航标准。

  雄鹰初啼

  陪伴他的是小提琴、飞机

  程不时的家,是静安区的一处公房。

  房子修建于上世纪80年代,已经有些年头,老化的墙纸快要看不见最初的底色,斑驳的地板踩上去会发出吱吱的响声。

  进门就是厨房,拥挤显而易见,灶台上放着烧得变色的水壶和铁锅,搓衣板立在墙根,洗碗池也同样是洗脸池、洗衣池。朝北的一间小屋被他改造后,兼具客厅和书房的功能,木凳、沙发椅、靠椅分开摆放,静静地等待客人的到来。

  在这样一个看起来有些杂乱的老屋里,第一次看见程不时的样子,足够让人吃惊。

  他显然是个“讲究”的人。会见客人,满头华发的他精心打扮,白衬衫搭配着黑色背带西裤,脚上穿着黑皮鞋,举手投足间都是绅士风范。同行的女记者看到,连声发出“好帅”的赞叹。

  听到这,一旁的程不时妻子贺亚兮开心地笑了起来。她同样是航空领域的高级专家,相知50多年来,一直是程不时的“小迷妹”,夫妻二人携手铸就了“伉俪妙笔绘鲲鹏”的佳话。

  书桌上,密密麻麻的书本中,一把满是“伤痕”的小提琴成了焦点。程不时说,这把二手小提琴的琴身上,刻着它上一个主人记下的日期,落款时间是1921年。

  自从程不时搬进来的那一天开始,小提琴的乐谱一直架在靠窗的位置,没有移动过。曾经是清华大学管弦乐队首席小提琴手的他,如今还是被网友称为“清华学霸合唱团”的清华大学上海校友会艺术团的主心骨之一。

  现在,窗外的人们依然可以时常听到老屋里传出悠扬而厚重的小提琴曲。采访当天,多天未拿起小提琴的他,即兴演奏了三段曲子,当他演奏完最后一段《梁祝》时,在旁的最忠实听众贺亚兮陶醉于此,激动得一直鼓掌。

  程不时夫妇感情极深,不过却并未把二人的合影放在房间的C位,而只是挂在墙角。因为,在程不时的心中,有比合影还重要的东西。

  多年来,陪伴程不时的,除了妻子、小提琴,还有飞机。他的电脑屏幕,还有微信头像,都是飞越喜马拉雅山脉航行的运10飞机。而客厅墙壁的正中间,沙发的上方,仍然是运10的位置——程不时以大飞机顾问的身份到中央电视台参加节目录制,临走时,他将运10背景板一路夹在胳肢窝里,乘着飞机带回上海,如今成了程不时家中最显眼的装饰。

  幼年的程不时住在湖北汉阳机场附近,常常有飞机低低地越过他的头顶,引擎声吸引着他。抗战期间,在日军飞机的轰炸中,程不时随留德回国的工程师父亲辗转到山东、河南、广西生活,在桂林七星岩,当他抬头望着高空中翱翔的雄鹰时,常常畅想:“有朝一日我设计的飞机要像这些鹰一样翱翔天际。”

  深埋在泥土里的种子从此扎下了根。读初中时他郑重地向同学们“宣布”:“我将来要设计飞机。”

  高考时,程不时,只有一个选择。

  其实当时家中来客们有的并不支持他北上,因为在1947年,“学习航空可能没有好的就业前途”。但是他依然义无反顾地报考清华大学——中国第一所建立航空工程系的大学。

  可刚入学,他却遭到了航空系主任的当头“棒喝”:“中国航空事业的发展势头微弱,学生毕业后很难找到合适工作,建议转系。”有转系的同学也想拉他一起,跟他说:“你对艺术有兴趣,去建筑系吧,那里工程和艺术完美结合。”

  在山河破碎、国难当头时许下的豪情壮志,怎能轻易放弃?他下定决心,哪怕就几个人,也要设计飞机!

  

  主要设计人员在飞机歼教1前留影,右三为程不时。

  雄鹰展翅

  中国天空有了一个个第一

  程不时的心中,还珍藏着一份70年前开国大典的特别记忆。

  1949年,留在清华的全体师生参加了开国大典,为了准备晚上的提灯游行,航空系师生决定制作一盏从未有过的“飞机灯”。他们并未按一般灯笼的结构,而是拆了吊扇做螺旋桨,还在飞机翼尖和机尾装上了红绿白灯,部分实现了飞机的实际构造。有人对学子们说:“希望你们以后设计出真正的飞机。”走在游行队伍中的程不时明白,发展航空,不仅是他个人的梦。

  1951年,新中国决定建立航空工业,首先要有生产能力,因此,程不时的第一份工作,是参与设计新中国第一批航空工厂。

  1956年,航空工业局在沈阳成立“第一飞机设计室”,主任是科班出身的徐舜寿,程不时担任总体设计组组长,当时他只有26岁,设计组的平均年龄仅为22岁。

  “飞机设计要遵循‘需要和可能’。为何设计室成立后的第一种机型,就是喷气式教练机歼教1?因为那时需要这样一款飞机,新中国的设计队伍也需要成长,而当时我们已具备造喷气式歼击机的工业基础。”程不时说。

  有种声音认为,与其辛苦研制飞机,不如买图纸,照葫芦画瓢。程不时说,新中国从设计第一架飞机开始就确立一条设计路线——根据飞机的任务需要,从世界航空技术库里挑出合适的手段,进行新的“工程综合”来形成自己的设计。

  “就是要‘熟读唐诗三百首’,熟悉许多不同的型号,熟知部件的各种可能方案,从中取舍新设计的工程措施,绝不应设计出某种飞机的仿制体。”程不时说。

  1958年,歼教1首飞成功。这是中国自行设计和制造的第一架喷气式飞机,也标志着中国的自主设计能力进入喷气式时代。

  谈及为何自己的重心从军用转向民用,程不时说:“上世纪60年代,周总理出国,只能向巴基斯坦借飞机,中国航空业离世界太远。我们明白不是某个人落后,而是国家、民族落后了。”

  1970年,“708”工程启动,国家先后从各地调集了300多名航空技术人员,前往上海研制运10,41岁的程不时在飞机研制中担任副总设计师,分管总体设计、气动力分析、计算机和试飞工作。

  “运10是我国第一架自主研造、拥有完全自主知识产权的喷气式民用客机,也是我国在20世纪自主研造的最大飞机。仅其平尾面积,就比我过去所从事的喷气战斗机的机翼面积大上5倍,是我国的飞机设计首次从十吨级向百吨级冲刺。在科学技术上,凡数量差上十倍就称为达到一个量级,事物就会起质的变化。”程不时说。

  当时的条件极为艰苦,程不时家6口人,挤住在只有十几平方米的小房子里,睡觉只有行军床解决,晚上只能伏在木箱上编程序。

  而设计组连办公室也没有,只是借用民航废弃候机楼临时工作。为了展开图纸,设计人员就在食堂办公,一到开饭时,便要把图纸收起,吃完饭别人都出去了,再把图纸摊开工作。那时不同的设计组,有的在走廊上、在楼梯间,就摊开工作,还有人把大包装箱当作设计室,边上开个门,在里面工作。闷热的夏天,设计师就不停擦汗,生怕汗水滴下来濡湿了图纸,便把报纸裹在腿上、手臂上,同时还可抵挡蚊虫叮咬。

  “飞机设计绝不是一个‘热闹’的工作,而是要吃苦,有时很枯燥,要耐得住寂寞。”在程不时的自传中,他也提到了飞机设计师的必备素质——是一个创造者;是一个涉及诸多学科的“通才”;有良好的判断力和预见性;在常规技术任务之外熟练运用语言、文字和图像等交流的技能。

  程不时还给年轻设计师一个建议:“应对飞行有必要的关注。”在他看来,设计师如果只执着于在车间拼命干活,意识里没有“天空”,很难实现开拓天空的意愿。“我和飞行员都是很好的朋友,飞行员带我体验过载,别人都在吐,而我每次试飞都很关心,询问飞行员飞行的感觉如何,体验怎么样,这对我的设计工作是重大的参考。”

  1980年9月26日,运10在上海大场机场飞向蓝天。“当时,我特别专注,动用全部的知识储备,思考着几百万个零件可能出现的所有问题,为之准备对策。”程不时说,首飞非常顺利,试飞员王金大降落后评价“像‘大个子打篮球’”,庞大却灵动。

  “这是科学的胜利,也是开创精神的胜利。”程不时感慨。

  

  C919首飞仪式现场,程不时是年龄最大的出席者。

  雄鹰腾飞

  “不时”说自己“生逢其时”

  令人遗憾的是,1982年后,受多种原因影响,运10的研制工作基本停顿,国产大飞机的逐梦之旅暂时搁置。

  在C919的总装基地摆放着一架运10飞机,飞机前的石碑上镌刻着四个字“永不放弃”。

  “‘永不放弃’四个字,不是不放弃运10,而是不放弃我国自主设计民航客机、发展本国工业体系的道路。”程不时说,“遭遇运10这样的挫折,我感到无奈。但是前进路上我们不能害怕困难。经过运10项目的洗礼,我始终相信我们有能力研制大飞机。”

  最艰难的时刻,仍然是对工作的热情,以及对梦想的追逐支撑着他,让程不时充满斗志。他仍然心甘情愿地做逐梦路上的一份子,哪怕只是一块铺路石。

  甚至在退休后,为了让大飞机项目重新启动,程不时每天要花十几个小时撰写对我国自主发展大飞机的意见。有时,写到中午,饿了,他就跑到街上买两个包子吃;累了,就在沙发前面的空地上打地铺躺一会。他还参加香山科学会议、全国经济界讨论会,对“中国如何走出大飞机的路”陈述他的意见。

  除了工作,程不时还有丰富的业余生活。科技和艺术是他生活的两条平行线,一个是正业,一个是爱好,两条独立的线互相烘托。

  程不时喜欢巴赫、亨德尔、海顿、莫扎特等人的小提琴奏鸣曲和协奏曲,最常习练的,是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贝多芬是个硬汉,我很喜欢他那种大调风格带男子气的庄重,不怕痛苦,直面艰难险阻。”

  不少人和程不时有同样的想法:“在当时那样一个中国连高压锅都造不出来的时代,研发的运10,其材料竟然全部靠自主研发完成。”“有了运10的研制,我们才有干大客的信心,才有干大客的基础。”

  2007年,经过长期的论证,国产大飞机C919正式立项。十年磨一剑,2017年5月5日,C919首飞现场,作为民用大客机专家组的成员,时年87岁的程不时成为仪式上最年长的出席者。那一天,研制飞机的青年科技团队,身穿“中国商业飞机公司”的绿色工作服,胸前配有国旗图案,他们却把最前排、最显眼的位置让给了程不时。

  翼展35.8米,机身长度38.9米,可载客155人,程不时看着C919推上油门,在跑道加速,轻盈离地,昂首飞上天空,眼里充满泪水,喉头哽塞,他极力控制声音的颤抖,大声地说:“我们国家多少人为C919的腾飞努力了几十年,终于走到了这一步!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胜利,一个非常重要的成就!”

  在程不时看来,在民机制造,或者说整个工业领域,过去曾存在两条岔路:一条是闭关锁国,独自发展;一条是崇洋媚外,抱国外的大腿。而C919走出了一条自主创新与全球合作结合的路。

  “有人说,科技创新的金字塔必须从基础开始一步步向上,C919不是中国制造而是中国组装。但我认为,我们不可能孤立于世界,全球供应链的时代,波音也不是自己造发动机。关键在于,我们掌握了最主要的东西,就是飞机设计的知识产权,自主设计意味着掌握了飞机型号的主导权。核心技术需要从局部突破,以点带面发展,否则,创新的时间会拉长,成本也显著提高。”程不时说,“为外国打工能赚钱,美滋滋。但历史的经验证明,如果期待飞机设计也可以像冰箱、洗衣机那样,靠引进外国整条生产线,一个个环节‘国产化’,以为这样就可以得到整条生产线的本土化,并取得民族科技的发展,那就错了。往往越是关键的技术,国外越不会给你,即便‘甘当小学生’去求人,也得不到半点怜悯。”

  有人说,程不时“生不逢时”——如果当年运10没停下来,他个人的成就也许更加辉煌。

  对此,程不时表示,父亲给他取名“不时”,是希望他不去赶时髦,老老实实做实事,更要勇于创新、开拓。而自己作为一名飞机设计师是“生逢其时”,赶上了中国航空事业发展的好时代,并为此作出贡献。

  “我们今天仍然应该敬佩詹天佑、茅以升、徐舜寿,他们到国外学习先进技术,目的是用来振兴自己的国家民族,并在这项事业中万死不辞。他们在留学过程中,拒绝了国外的各种诱惑;在遇到挫折时,也没有愤而抛弃自己的国家,而是和国家一起共患难,报国之心从未降温。”程不时说,“21世纪中国航空产业的振兴,需要一批真正用科学思想武装起来的、充满朝气的、生气勃勃的人才,他们一定会是时代的主流。”

  关于未来,程不时忍不住再次提醒:“真正的命脉绝不能掌握在别人手中。”

  

  程不时深爱着小提琴,他最喜欢的音乐家是贝多芬。

  记者手记

  感恩奉献于时代的人

  采访结束,到了程老的晚饭时间。老人缓缓起身,由于前些年不慎摔跤的缘故,腿脚已有些蹒跚。他对一日三餐没什么特别的要求,都是社区为老助餐点送来的饭菜。

  走下楼梯,推开门,被高楼环绕的上海闹市气息扑面而来,可程老却习惯老屋里的一切。

  “对于新中国第一代飞机设计师而言,这样的生活条件是否过于平凡?”

  对于记者的这个问题,程老认真地回答:“我们这一代人一腔热血建设新中国,不是只图享受的一代。我不是一个整天在意‘吃喝拉撒睡’这些生活细节的人,我的脑海里只有大事情,只有大飞机——这个实实在在的志向。”

  为了实现大飞机的梦想,程老付出了47年去等待,盼啊盼,他盼到了那一天。

  这两年,程老的不平凡人生,由于在《开讲啦》《出彩中国人》《朗读者》等多个节目中出现而更多地为人所知,年轻人亲切地叫他“清华学霸爷爷”,向他表达敬佩之情。

  “我每天会上两个小时的网。”程老说,“我也看到了网友们对清华校友合唱团演唱《我爱你中国》的评价,有这么大的反响很意外,也很高兴。我觉得,我和其他头发花白的老专家之所以能成为‘网红’,是因为国家真的进入了尊重科学、尊重知识分子的时代。”

  回顾这条圆梦之路,程老说他首先要感谢四个人:北京航空学院(现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的创建人沈元,世界流体力学权威普朗特的唯一中国弟子、冯·卡门的师妹陆士嘉,中国首个飞机设计室主任设计师徐舜寿以及航空航天教育家曹传钧。

  让老人心怀感恩的,是四人对中国航空业的贡献。

  我想,我们同样应该是懂得感恩的人。对于面前这位将一生奉献于新中国航空事业发展的老人,唯有说声——程老,谢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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