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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板们

李若 · 2018-08-08 · 来源:澎湃新闻 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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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的打工生涯中,做过很多种工作,所以也有很多老板。

  譬如有一个很有实力的老板,投资了四家娱乐场所。他有一栋别墅,四个如夫人,他让老婆镇守别墅,四个如夫人每人镇守一家娱乐场所,连同如夫人的兄弟姐妹都在里面任职,他对几个如夫人公平公正,每人一辆一模一样的车,因此大家相安无事。

  后来他投资了一家美食城,在当地混的风生水起,我在这家美食城的物业上班,我成了他的员工,他成了我的老板。

  还有的老板有几个工厂,在总部的时间多,就算到分厂来了也不下车间,因此,我在有的厂干了几年也没有见过一次。

  曾经为之流血流汗的老板们,我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就先从食品厂的王老板说起吧。

  一

  王老板三十多岁年纪,一米七几的个子,身材魁梧、健壮,面皮白净,浓眉大眼,想必年轻时的曹操就是这般模样吧。

  王老板是北京本地人。他在闹市区有两家门店,专门卖面包、蛋糕、冷饮热饮之类。另外还有一个食品加工厂,生产的产品专门供应华联、好又多、京客隆等大超市。我就是加工厂里的一个兵马俑。

  给王老板打工时是九十年代末,那时候他给男孩子开十五元一天、女孩子十元一天。后来我从同事口中得知老板一天收入大概五千元,我感觉老板是黄世仁,我们就是杨白劳。

  三百块钱一个月,根本不够花啊。厂里不管早餐,得自己出去吃,吃一次早餐得花两三块钱,大家为了省几块钱,就不吃早餐。饿了,就在车间里偷偷吃一点蛋糕坯子的边角料,因为烤蛋糕坯子的模具是方的,做蛋糕时裁成圆形或者心形,裁下来的边边角角就没有用了。有一次一个同事刚把边角料塞到嘴里,老板来了,同事怕被老板看见,赶紧往下咽,差点儿噎死。

  老板的抠是出了名的。他有一家门店在西城区,为了省油钱不让货车送货,让一男同事用三轮车载一车货从朝阳区蹬到西城区。

  还有一次我在洗衣房里洗衣服,白色工作服上有一点污渍就很明显。我用刷子使劲儿刷,被同事看见了,他提醒我说:“这要是让老板看见了,准得挨骂。”我不解地问:“为什么?”同事说:“老板怕你把衣服刷破了,把你手搓坏了没事儿,别把他工作服刷坏了就行。”我听了目瞪口呆。

  别看他对员工小气,可对他的狗可大方了。王老板在工厂里养了一条黑狗,平时关在铁笼子里。有时候他会和老板娘一起给狗洗澡、给狗刷毛。那狗吃的比我们打工的吃的还好,蛋糕坯子的边角料都给狗吃了,老板还经常买肉给狗吃。一次,他买了一包烤鳗鱼,拿着往狗笼子那儿走,他五六岁的女儿一路跟着他,他把鳗鱼都喂给狗吃不给他女儿吃。我们看了都悄悄说:这真是老板的亲狗子呀。

  厂里有一个规定:在厂里的两个男女不准谈恋爱,要是让老板知道了两个都得开除。我很奇怪为什么有这么个规定。同事们说,老板是担心员工谈恋爱影响生产。可是谈恋爱是人的基本情感需求,老板自己有老婆还寻花问柳去娱乐场所消遣呢,员工谈个恋爱怎么了?

  后来同事小国和小丽就成了这个规定的牺牲品,一开始他们出去玩儿总是拉上其他同事一块儿,后来随着他们感情的升温,没有人再愿意做电灯泡。他们的恋情慢慢被老板察觉了,把他们叫到办公室一通盘问,他们供认不讳。因此老板毫不留情地开除了他们。这也是杀鸡儆猴,让其他人看看挑战了老板的权威是什么后果。

  我们都气愤难平,可是也没有办法,这个厂是老板的,老板说什么就是什么,端人家的碗就得受人家的管。

  开除的加上自己离职的,厂里原来的老同事差不多都走完了,老板又招了一批新的补充进来。

  后来没过多久,我也因故离开了那家食品厂。

  二

  之后我遇到了一个更抠的李老板。

  李老板瘦瘦高高的,高颧骨,尖尖的下巴上长着稀疏的黄胡须。他开了一家做羽绒服的小作坊,工人连我只有三个人。我和萍姐都是第一年做羽绒服,李老板给我俩开的是学徒工的工资:一个月六百元。巧兰是熟手,她一个月是两千四百元。

  李老板的打算是:两个不怎么会做的做前半部分技术含量低的,做成半成品,成型由巧兰来完成,这样比多招两个熟手要省三分之二的钱,李老板的算盘打得是哗哗响。

  到了秋天,李老板在武汉开了一家羽绒服的门店,专门为顾客加工订做、翻新羽绒服。他请货车把电动缝纫机、布匹和羽绒拉到武汉。本来货车是不能载人的,他为了省下我们几个人的车费。就让他老婆和我们三个缝纫工坐在货车车厢里。

  装车的时候用货物把货车中间架空,留大概一立方米那么大的空间,叫我们几个钻进去。我们四个人蹲在里边儿,每个人占的面积比碗口大不了多少。上下左右都是货物把我们挤得动弹不得。老板娘在半路想上厕所,可是车不停,憋得老板娘差一点拉在了车上。

  到了目的地,天都快黑了,一路颠簸,我们又累又饿,肚子咕咕直叫。路边有卖馒头的,李老板却坚持卸完货自己做饭。他说:从家里带有南瓜和大米,也带有做饭的家什。我们只好忍着饥饿,等着把货物卸完再做饭吃。

  门店大概有八九平方米,材料和设备都快把一间房子塞满了。做饭的锅碗瓢盆、米面粮油那些东西也没有地方放。老板娘想再租一间房子,做饭以及她和老板在那儿住。李老板舍不得钱,就指着裁衣服的案板下面说:我们就睡在这儿。那我们三个做工睡哪儿?李老板面朝堆得快要顶到天花板的羽绒麻包一努嘴说:就睡那上面。

  我们三个女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睡那么高怎么爬上去?

  后来巧兰说:“哎呀,老板,我们都没有练过杂技,睡那么高的地方,我们也上不去,要不这样吧,我们都不睡觉了,就在缝纫机台上趴着睡得了。”老板娘也一再坚持花两百元重新租一间。因为这,他们两口子都要吵起来了。后来老板还是抹不开面子,只好租了一间平房,把他的铺盖和做饭的东西搬了过去。

  李老板把从家里带来的南瓜吃完了,买菜的时候就在菜市场捡别人不要的萝卜缨子、白菜帮子,拿回来洗一洗,腌成咸菜给我们吃。

  开始两个月天气不太冷,生意不太好,没有赚到钱,老板每天不是白菜萝卜就是萝卜白菜,我们没有尝到一点儿荤腥,常常是把前一天没吃完的粥,再加一瓢水,水开了下一把面条儿。

  有的时候我实在吃不下,就在路边买个烧饼什么的填一下肚子。萍姐是老板的堂妹,有一次,她跑去和老板理论,老板一听就火了,说人家不说啥,你还挑三拣四的!别有事没事在这儿挑毛病。萍姐说:那是别人不好意思说,正因为我是你堂妹,所以我才提醒你。李老板把萍姐痛批一顿,等我们过去的时候,萍姐的两只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桃子。

  因为生意不太好,李老板两口子天天因为鸡毛蒜皮的事吵架,你埋怨我、我埋怨你。一个说是你兴妖,只有寒冷的地带羽绒服才有销量,我说去东北,你非得要来武汉。一个说去东北那么远,这么多东西运过去运费得多少?李老板又嫌弃老板娘裁的衣服款式过时、不新颖,赶不上潮流,所以没有人来订做。老板娘辩解说是因为天气暖和所以没有人愿意穿羽绒服……

  到了冬月,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寒风呼呼地从门口刮进来,我坐在当门的机位踩缝纫机,冻得直哆嗦,就把掏了羽绒的废旧衣料披挂在身上,用来挡刺骨的寒风。有顾客看到了就劝说李老板,叫他装个玻璃移门,李老板说:干不两个月就要离开,玻璃门不是白装了?钱多啊花那个冤枉钱?穿厚点忍忍就过去了。

  果真如老板娘所说,天气冷了生意就好。那时候,老板和老板娘两个人接单还忙不过来,我们天天晚上加班加到两点多。

  有的时候熬的不行,我穿着针穿着穿着线还没有穿过去就睡着了。每当这时,老板就咳嗽一声,告诉我们:当你困了你就唱歌,唱歌就可以把瞌睡赶跑了。加班熬夜的时候,老板大言不惭地给我们讲生意经:我在原材料上赚一点,再在工人头上赚一点儿,扣除开销,不说多,四个月可以赚十来万块钱吧,不偷不抢的,挺好。

  他说的“在原材料上赚一点”,是指那羽绒根本就不是真的羽绒,行话叫“毛丝”。就是白鸭的翅膀毛用粉碎机粉碎,把中间的硬梗去掉,而不是一朵一朵的那种羽绒。

  羽绒一百六十元一斤,毛丝的价格是十来块钱一斤,用毛丝来冒充羽绒卖,就像是银耳卖出了燕窝价。

  我们带过去了二十包毛丝,只带了小半口袋真正的羽绒,那是留着撑门面、给来订做衣服的客人看的,实际上做的时候,是舍不得放真羽绒的,都是毛丝。反正顾客也不太懂个中内情。

  到了年底,我们也快要回家了。有一天等老板和老板娘晚上打烊走了之后,我问巧兰:“你说今年我们为老板挣了这么多钱,回家的时候老板会不会给我们发一点奖金啊?”巧兰一撇嘴说:“你别做梦了,你看老板猴精猴精的抠劲儿,把钱看的比命都为贵,舍得给你发奖金?我给李老板干了四五年,从来没有为我们多发一分钱。”

  那一年我们做到腊月二十七才回家,从那之后,我再也不给李老板打工了,从那一年之后我再也不肯给私人小老板打工了,要打工就去进大工厂。

  三

  这一回,我跟着老乡一块儿进了广州的一家鞋厂。

  鞋厂有一千多人,老板姓林,台湾人。至于林老板的名字,我也不知道。我看到过他的签名,就像是一个栅栏围着一片小草。根本就看不出来是什么字,所以到现在我也搞不清林老板叫什么名字。

  听厂里第一批进厂的老员工说,老板带着十七万台币到大陆来开厂。他老婆在台湾一家鞋厂给别人做设计师,没有跟他一起到大陆来。

  林老板大概五十岁左右,中等个子,皮肤黝黑,长着一张冬瓜脸,大腹便便。传说中他创业之初,遇到了困难,资金周转不过来,工厂差点停产,急得直哭。那时候老板是能省则省:所有机器设备都是买别人二手的。有的别人淘汰的机器,都老旧得很厉害了,买回来之后三天两头坏,机修师傅加班加点的修也忙不过来。铰线的剪刀用钝了就磨,到了最后剪刀磨得像韭菜叶子一样又窄又薄。

  林老板有一个很漂亮的女儿,在她上高中的时候,有一天走在路上,被一个黑社会老大看上了,黑社会老大包养了他的女儿。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他女儿知道了,给了他一张一百万的支票,林老板一巴掌把那张支票打到地上,说:“老子就是穷死,也不用你的这种钱。”

  在我进厂的时候,老板创业好几年了,一切已经步入了正轨。有一次发工资,我见到了传说中的老板的女儿——没想到长着一张冬瓜脸的老板竟然生有一个长着瓜子脸的女儿,白皙的皮肤,樱桃小嘴,真的是眉眼如画,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原来老板为了让他女儿摆脱掉黑社会老大的控制、不想让她女儿卷进黑社会,就把他女儿弄到大陆来,在工厂里面担任财务主管。

  我在鞋厂干了没有多久就发生了一件事:贵州的一个女孩子,在女生宿舍里生了一个小婴儿。之前她在别的厂干,和男朋友同居了,在怀孕四个月的时候,男朋友借口去见一个老乡,结果一去不返。

  她到处打听男朋友的下落,找了一个多月也没有找到,拖拖拉拉地月份越来越大,她在这个城市举目无亲,也不敢去做流产,情急之下就进了林老板的鞋厂。她每天上班都穿着又宽又大的衣服,我们都是小姑娘,没有经验,也看不出来,还以为是她长胖了。一直到有一天晚上,我们加班到十点回去的时候,听到女生宿舍里有婴儿的哭声,才知道她生了一个小孩儿。

  我们都很稀奇,大家一个接一个排队似的跑过去看小孩儿。同事们议论纷纷,说这女孩子真坚强,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在宿舍里就把小孩生出来了。

  第二天,这事儿传到了林老板的耳朵里,林老板在办公室里发了雷霆之怒,把生产部经理叫过去,拍着桌子大吼大叫,说在我的工厂里出了这等丑事,会给工厂带来晦气,那个生小孩的女孩子一定要立即开除。

  我们在谴责老板冷酷无情的同时,又都同情那个刚生了小孩就无家可归的女孩子,厂里的工友们自发的为她捐款,大伙你三块、我五块的捐,凑了两千多块钱给那个女孩子,并且为她在村里租了房子,买好坐月子所需的物品,让她安心坐月子,等满月了再做打算。

  那个小男婴,贵州女孩把他送给我们厂里一对结婚十多年没有生育的湖北夫妇,湖北夫妇高兴得喜不自胜,买了一大包营养品去看贵州女孩子,夫妻俩连那个月的工资都不要,赶紧抱着孩子回湖北老家去了。

  我在那家鞋厂干了两年,直到厂子倒闭我才回家。

  经历了那么多的老板,我明白了如何做一个好老板——要是有生之年我做老板的话,我敢保证在管理上至少人性化一点,不会那么独断专横、刚腹自用、冷酷无情,适当关心员工,8小时之外的时间可以自己安排,鼓励他们多读书、学习充实自己,打工的同时学到一技之长,以后有机会做老板时,也做一个好老板。

  简介:李若,北京工友之家文学小组成员,打工十多年,从南到北。作品散见于杂志《北京文学》《北漂诗篇》《单读》《读者》《神剑》及公众号“乡村建设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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