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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十二点,金成哲蹭蹭手抬头望向工地上方,晋州市的天依旧灰蒙蒙的,不过今天的活儿总算告了一段落。金成哲四十出头,辽宁铁岭的朝鲜族,宽大的工作服依稀勾勒出他的中等身型,明黄的安全帽稍微遮住了他普通但端正的五官。
晋州市是韩国庆尚南道西部一个不算有名的城市。这里的楼宇不算密集且鲜少有高层建筑,山形地势之上建构出一副不连续的寡淡小镇景观,金成哲作为建筑木工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两年多。
金成哲已经工作了五个小时了,他目前的手头工作是完成低层建筑的“小现场”作业,相比之前在国内作为架子工一直做的“大现场”高空作业说不上哪边更辛苦,在金成哲眼里都是差不多的建筑活。趁等着开饭的空档,他单手起开一罐175ml的枳椇蜂蜜饮料并准备用两块巧克力派先垫垫肚子。
即便是朝鲜族,和工地上的其他韩漂工友一样,他最不适应的还是韩国的语言环境。金成哲一家目前定居于辽宁铁岭,但他本人是在丹东宽甸的山区里成长起来的,搬来铁岭城区已有十年。回忆起丹东的老家他告诉我们,那时只有他家一户是朝鲜族,想去民族学校读书还要走好几十里地,因此小学和中学都读了汉校。
尽管有着深切的民族认同感,他的朝鲜语说得算不上流利,说到这他有些不好意思,“虽然说我是朝鲜族,但是我没有上过朝鲜族学校,所以朝族话就说的不是太好,见笑了”。加之朝鲜语与韩语在词汇、语法、发音习惯上本就有所区别,两年前他刚到韩国务工时甚至根本听不懂韩国的带工班长给他分配的工作是什么。即便是两年后,金成哲还是在尽可能地去适应这里的外语环境。
语言带来的困扰不只是交流的不自由,特别是出身于吉林延边地区的朝鲜族同胞因独特的口音更容易被本地人识别出来,被韩国人歧视的现象普遍存在于韩漂的朝鲜族人之中。而且在金成哲看来,朝鲜族和韩国人“同源同族”的情谊只是一纸空谈。
近年来,由于韩国的外国劳动力引入制度从产业研修制向雇佣许可制发生了转变,我国面向韩国的劳工输出规模可观。金成哲说,那些非法打工的黑工更受韩国老板的歧视,他也曾目睹过几名黑工被韩国政府逮捕的场面。
工地上那些越南工人的处境甚至要比中国工人更差一些,“在平常干活的时候,如果没有太多活了,中国人可能就让你休息了,而越南人还是有活干” ,这让他觉得自己的处境似乎还过得去。
金成哲对于韩国的饮食也不太适应。在这里饮食方面的高花销让每月还要给家里寄钱的外国劳工感到吃力,以白菜为例他说道,“这里的东西都贵得吓人。可能你买一颗白菜,都要韩币一万多,折合人民币都要七八十块钱的。”更另他感到不适应的是口味差异。
不只是工地提供的饭菜食之无味,“韩国的食品没有一样是我想吃的。不像是在国内,有时候一些东西时间久了没有吃了,还会想着去吃一吃,在这是没有什么是想吃的。”从国内带来的几袋山椒凤爪对他而言是不错的调味剂。人情的淡薄和味蕾的失落让金成哲对于带工班长的开饭宣告提不起兴致。
午饭后已经一点多,不久后晋州市意料之中地下起了小雨。依附在立体高架上的工人们意识到今天所有人都可以休息半天,工地的加班安排便自动取消了,金成哲仿佛被扔进无限的时间与选择中。
牙齿不大舒服的感觉已经持续了两三天,面对半天的闲暇时间他想着或许可以找个诊所看看牙。这个工地的工人来自各个国家,牙疼这件事他从未和他们提起过,他们私下不怎么交流。
他也不打算与其他中国工友分享休息日,在这里他“没有朋友,也不敢处朋友。因为生活在这里的人都非常现实,所有的事情都是要以金钱为前提”,因此他宁愿在宿舍里躺着刷刷抖音,不花一分钱地看些搞笑视频打发时间。在无血缘、无地缘、无社缘的异国他乡,中国工人们要独自消化更多意料之外复杂情绪。在这里生活,金成哲正琐碎地失去着社会交往的机会,无法积累属于自己的社会资本和地位,这些都是来之前他未曾料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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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活就正常上班,没活了就在宿舍趴着,哪里也不去,你也溜达不起。”就像金成哲说的,在韩国打工虽然相比于国内薪资可观,但高物价的薄情社会使这些从事3D工作(Dirty、Difficult、Dangerous)的中国劳工在面对社会交往和社会地位的剥夺时束手无策。不过金成哲认为“在韩国,你要能忍受住寂寞和孤独,(这样)才能在这里打工”,他有这份忍耐的觉悟,可令我们不解的正是这份刻意的忍耐:为什么一定要吃出国务工的苦?
金成哲毫不犹豫地告诉我们,“那时候的国内建筑行业就已经不怎么景气了,活非常得难找。2015年左右,国家下达命令停建或是缓建,建筑行业基本没有什么活了。”国内工作机会少得可怜,金成哲又听朋友说韩国有机遇而且薪资相当可观,随后找了个旅行社办好签证赴韩打工。
金成哲这次接的“小现场”的活几乎可以获得相比于国内做架子工而言翻倍的月薪,在国内一年很难挣到这些钱。每月他都不定期向家里汇钱,身边的外国工友大体也是如此。金成哲的儿子今年已经高一,能为成绩优异的儿子多赚点钱是个不小的动力。
韩国建筑会社对外建工人的安全保护措施也要比国内完善得多,这让常年需要挂在高架上的他感到安心。金成哲在铁岭做架子工时收入虽不算稳定,但作为领头人,每月的工资也可达到7000人民币左右,薪资待遇已足够可观。
可架子工终究是需要常年高危作业的特殊技术工种,不仅小刮小碰不可避免,每年高处坠落、中毒窒息、物体打击的人身事故不计其数。两国对工人安全保障重视程度上的差异是金成哲选择出国务工这条道路的另一重要原因。
金成哲沿着起伏的街道骑回宿舍,他想着下班回家做几道爱吃的小菜犒劳自己。晋州的小雨没能持续很久,他还是像往常一样躺着休息,伴随肌肉放松而袭来的疲惫感使他大脑放空,明天韩漂的打工生活还要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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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底,晋州开始转凉了。看牙这件事金成哲拖了已有大半个月,思量再三他过不去还是那两道坎——费用和语言。“在韩国看病面临一个最大的问题——治不起。在韩国,平平常常看个牙,没有几十万(韩币)都是不够的。”金成哲没有韩国的医疗保险,他承担不起这里高昂的医疗支出。长而复杂的医疗用语对他来说比韩语更陌生,他没有信心说清楚自己的病状。可牙痛起来真要了命,金成哲向工地请了几天假,他最终决定回国治牙了。
年末是中韩航班的淡季,金成哲花了两千左右订了往返晋州和沈阳的折扣机票。上一次来晋州市的蛇川机场还是三个月前的事,因工伤他曾回国修养了八个月,那时正是他痊愈的时候。三个月前他还担心自己有一天会坚持不下去,也思考过出国务工的退路对于农民工来说是否是可承担的。可是木已成舟,韩漂的劳工哪里可以擅自决定去留呢,但完全不后悔是假话。
经几个小时的飞行金成哲抵达沈阳桃仙机场,几番周折回到了铁岭老家。他疼得受不了,次日直奔当地一所口碑不错的牙院,医生说牙神经发炎了,总共收了他四百块的医疗费。金成哲再次感慨国内确实比韩国要更容易养活自己,自己究竟要在韩国打拼到多久?
说起今后的打算,金成哲也没有两年前初来乍到时那么坚定。改革开放和中韩建交后的上世纪九十年代是中国朝鲜族赴韩捞金的开端。当时国内工资水平远落后于韩国的发达地区,随着中韩两国间经济的频繁往来,更有韩币汇率高等原因,赴韩意味着一夜暴富。
有一而有十,经归国朝鲜族的造梦,对韩国的幻想经口耳相传扎根在一代代中国朝鲜族人的脑海中。金成哲也发觉曾经出国打工的朋友回国花钱都大手大脚的,“给我感觉他们都赚到钱了”,两年前的金成哲正是经友人介绍而萌生了赴韩打工的念头,他们都是朝鲜族,有共同想象也相互信任。
朋友是较早一批赴韩务工的弄潮儿,幸运地尝到了韩币高汇率的甜头。如今,人民币汇率上升,赴韩工人的工资水平已不复当年。可在当时的金成哲看来,出国就可以像他一样成功,他道听途说并为自己描绘了在韩的发展图景,期望攒够钱回来能过上更富裕的生活。因此两年前,尽管金成哲在铁岭工资水平已经高过了当地普通公务员,他的全部社会资源也都扎根于这座城市,最终还是选择了赴韩务工。
而且如今不仅是具有语言优势的中国朝鲜族对韩国抱有期待,国内一些汉族架子工也多少对韩国存有幻想,金成哲在国内的很多工友曾找他咨询赴韩的途径。考虑到韩国工作机会多且工资高,对他们来说“在外面不容易,在国内更不容易”,两国语言和文化的鸿沟似乎不算什么。
金成哲在面对国内日益膨胀的期待时却不免有些动摇,他说:“你要写文章发表的话,就奉劝那些还没有来韩国淘金的人吧,韩国不是什么人间天堂也不是一哈腰就能捡到钱的地方。我们一起干活的汉族人,有两个来韩国一年多了,本钱还没赚回来。”对于在国内手足无措的人来说,韩国的确是充满无限未知机遇的异邦,但他告诉我们,正因在这里什么都能发生,中国人坑了中国人、中国老板克扣工资的事情也并不罕见。
总而言之,出国务工的风险和机遇都要工人自己承担。他开始发觉韩国没什么可憧憬的,“在这里打拼,得到的和失去的应该成正比。”上世纪九十年代打工热潮伴生的“韩国梦”其负面是当代在韩工人们未曾料及的精神失落与承担不起的放弃成本,现如今工人要更节俭、更克制才能填补现实与梦想的距离。十几年前一夜暴富的韩国梦早已是今非昔比的泡沫幻想了。
韩国首尔(图 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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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成哲身边的朋友,有孤注一掷而最终实现“韩国梦”的;也有在异国克制不住而吃喝嫖赌的,这些人都构成了他人生的坐标系。有些成为梦想的标杆,有些则是避而远之的反例。不过,他是个努力的人,早年为了谋个出路,他从丹东山区迁移至铁岭城区,后来向着韩国的二次迁移对他来说也是殊途同归。
包括金成哲在内的许多韩漂,他们的“韩国梦”也许并未完全泯灭。甚至可以说他们比前一辈人更热衷、更努力。一方面依旧相信着在这里不仅有更多的发展机会,还会有更高的待遇;另一方面,对于孤注一掷的工人来说反悔的退路并不易于承担。因此,他们能做的只有不断鞭策自己,至少不要忘记了初心。
每个月金成哲都会在朋友圈分享自己所求的各类电子命运签,有自由、稳挣、正直、安康……就像金成哲朋友圈的个性签名所写的,“2018,祝亲爱的自己在韩国身体健康,一切顺利”,韩漂的劳工无法自行决定去留,为了自己只有祈祷而已,祈祷能够更好运一些,在韩国留得更久,走得更远。
今年年末韩币汇率相比于年中上升了不少,兑成人民币后金成哲的工资则每月多出了几百块,因此短期内他还没有甩手回国的打算。在家静养的几天,金成哲知道自己的损失要比以往多得多。尽管牙病还没有完全康复,他又在急着为回国收拾行李了。明天下了飞机,他的韩漂生活仍要继续。
(应受访者要求,金成哲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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