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外资裹挟的越南
2008-7-14 《中国企业家》
听起来，这像是一个悖论：越南不得不借助外资的力量，来摆脱对外资开放太快引致的危机
文 | 本刊记者 蔡钰
6月20日午后，胡志明市通达东西的阮文灵大道上，徐徐前行的两辆大巴相继碾过路上的绿荫，车里坐着来自汇丰香港、澳门与台湾的近70位企业客户。车窗外的富美兴小镇阳光明媚，漂亮的高级公寓与独栋别墅错落有致地陈列在道路两旁，每隔几十米，总能看到本地人躺在两棵粗壮的树间的吊床上晃悠，一辆HONDA摩托静静地守在旁边。
安逸的氛围几乎让人忘记，这个国家正在经历一场在外界看来惊心动魄的金融与经济暗涌，而这场波涛何时才能平息，尚未有人能准确预言。
汇丰邀请客户来参加这趟南越之旅的目的是“抄底”，在这片经济受到重挫的土地上寻找新的淘金机会。从2008年初开始，越南，这个前两年风光无限的东南亚新兴经济体就已经陷入了漩涡：稻米等主要粮食价格涨幅超过一倍，单月CPI呈2位数增长，6月更创下26.8%的16年来新高；货币大幅贬值，由年初的16000越盾兑1美元大跌至最多19500越盾兑1美元；高涨了一年半的越南股价指数(VN Index)更是自去年10月起掉头向下，最高跌幅将近70%(比中国有过之而无不及)；贸易逆差仅在今年1至5月就已达到144亿美元，超出2007年全年总额20亿美元。
满目疮痍的数字背后竟让人不敢相认：这就是那个一年前还被投行们与基金们热烈追捧的“新钻十一国”中增长动力最强劲的越南？
6月16日，《中国企业家》记者踏上了这片马达轰鸣的土地。随后的6天时间里，记者走访了越南当地的居民、证券交易人员、越南社科院的专家、世行驻越南的首席经济学家、来自台湾的投资客以及外资投行人士等等，试图还原一个全球通胀下的新兴经济体所经历的危机样本。
外资依赖
无论是实业还是资本领域，越南都对外资形成了深度依赖，对泛滥的流动性又缺乏有效的对冲
“唱衰”越南的声音较早出现在摩根士丹利的报告中。这份5月28日发表的报告认为，越南正面临一场类似于1997年泰国泰铢的“货币危机”，因为越南央行在国内通胀高企和贸易逆差扩大的情况下，仍让越南盾币值过于坚挺。
报告发布不久，6月10日，越南央行主动令越盾贬值2%。
“摩根士丹利这些投行去年对越南经济的评价是一片光明，称其是亚洲新虎。今年又自打耳光，称越南经济一片黑暗。”联合国开发计划署(UNDP)驻越南首席经济学家乔纳森·宾克斯打趣说。事实上，不仅大摩，几乎所有的国际投行和研究机构这两三年来对越南概念都追捧有加。
尽管投行的前后不一致立场与动机值得质疑，但越南经济发展面临的问题确实存在。
“越南这几年的发展太快，吸引了大量外资进来，但国内还没有准备好，还没有建立一个成熟的中央银行，银行方面的改革也才刚刚起步。”世界银行驻越南首席经济学家Martin Rama在接受《中国企业家》记者采访时解释说，“越南政府只学会了如何管理一个简单的经济体，但现在这个国家已经快速地融入世界经济当中。”
2007年之前，为加入WTO而进行自身调整时，越南政府不但大刀阔斧地修改法律法规，还采取了全面积极的政策刺激私营经济的发展、吸引外商直接投资及引领国企私有化。对已经开放的外资可持有上市公司49%股份、上市与非上市银行30%股权的规定，还允诺将进一步放宽。
“一步到位”的大胆行动背后，是越南放弃了自身经济的独立性，这正是本次危机的症结所在。在经济崛起的过程中，无论是实业还是资本上，越南都对外资形成了深度依赖，对泛滥的流动性又缺乏有效的对冲。
越南政府也曾试图发展过本地产业，但市场始终因为缺乏技术实力与商业智慧而止步不前。以汽车为例，4月21日，越南财政部将原本高达70%的新原装汽车进口关税提升至83%，政府多年来一直在尝试以高关税形式保护本土企业，但直到现在越南本土汽车厂商仍是依靠组装度日。大多数制造业都是通过越南出土地与劳工、外资出资金与技术的方式联营而成。
越南市值最大的上市公司越南牛奶联营股份公司，外资持有接近45%的股份。而在胡志明市未来的市中心——南西贡开发区南侧，纯台资的协孚火电电力公司已经运营了10年，除了给其台资股东CT&D开发的面积达300公顷的新顺加工出口区和富美兴高端商住区供电之外，还以每度0.075美元的价格供向胡志明市及其周边。
对外资开放的闸门一开，英特尔、微软、佳能等跨国企业迅速投资进驻，美国、日本、韩国等先发国家投资金额全面扩大，仅2006年当年FDI就达到破记录的102亿美元，2007年更是翻番达到203亿美元。以往排在外商投资一、二位的中国台湾、新加坡的资金规模相对落后。一时间，更有预言称，仅美国一国在2010年前就将有150亿美元投至越南。
在美国次贷危机、全球通胀而导致越南贸易赤字不断扩大、越南盾贬值压力日增的情况下，外资开始试图逃离这片热土。而这正是越南政府最忌讳的——2007年，包括FDI、官方发展援助、侨汇等各种外资力量在内进入越南的资金总额是240亿美元，占713亿美元GDP比重高达34%，同期外汇储备也不过才270亿美元，潜在的资金外流非常可能导致越南的国际收支危机。
保卫越南盾
通过抛售美元，越南政府倾其所能制止金融动荡的恶化
为了阻止资金外逃引发国际收支危机，6月初，越南政府开始限制美元的随意流出，并将存款基准利率上调至14%。
6月20日临近下午2点，汇丰银行越南工商金融业务处授信部业务经理尹立庆接到一个电话。“Hello”一声后，他神情凝重起来，把头偏向稍安静些的车窗边，不时问着什么，全然不顾午后刺目的阳光。收线后，尹扭过头来，对邻座的台湾客人说：“美元突然被打到了17000多(越盾)，你打电话问问看。”客人愣了一下，笑意开始消散，他拿起手机按了几个键，凑到耳边。
“我们的客人很幸运，昨天正好赶上了美元可兑换越盾的最高点。”这当口，尹立庆回身转向另一位女客，“昨天的黑市价格到了19200越盾，今早飙到19500越盾，刚才我接到消息说，中午美元一下子跌到了17000多越盾，可能官方有一些最新动作。”
第二天，西贡证券公司(SSI)证券业务二部的经理阮富强也向《中国企业家》提到了这个“官方最新动作”。“央行抛售了2亿美元，”阮说，“美元昨天早上的买入价还是19400到19500越盾，到中午央行一次性(把2亿美元)放出来，打到17000越盾。”
“实行市场化改革和于2007年年初加入WTO已经显著改善了越南经济的基本面，从而吸引大量资本涌入该国，并给越南盾的实际汇率带来了升值压力。与其众多亚洲邻国相同的是，越南也采取了大规模购买外汇以抵制名义汇率升值的做法。”高盛首席经济学家梁红撰文写道。
如她所说，为了冲抵越盾升值压力，2007年一年，越南央行用本币在市场上购买了100亿美元外汇；也是这一年，越南国内信贷同比增长54%。一直以来，越南都热衷于投资基础设施建设，银行也发行了大量相关贷款。2007年，越南部分商业银行的信贷增长甚至超过100%。但大量发行贷款的背后，银行并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检查贷款质量。Rama建议政府少批一些基础建设方面的项目，以降低银行风险。6月，河内市国会大厦的翻修、胡志明市地铁项目的进展都有所延后。
抛售美元，可以视作越南政府正在倾其所能制止这场金融动荡的恶化。6月20日当天，越南官方所能接受的美元兑越盾汇率是1：16617。
“最近几个月美金要撤资汇出的相当多。”由于股指深跌，阮富强负责的许多境外投资客户纷纷要求撤资。作为越南最大的经纪业务券商，SSI与汇丰的日常资金合作中，每日进出的美元以百万计都是寻常事，但现在汇丰每天给SSI的汇出额度压低到了2万美元。阮富强负责的台湾客户有370多个，资金规模从10万美元到六七百万美元不等。许多亟待撤资的客户正在为获得这微小的汇出额度排队，每天心烦意乱地不停拨打阮的电话。
虽然现在越南政府已经限制外汇流出，但只要有熟悉可信的人引荐，仍可以私下在银行兑到美元。“也有银行按1：17800卖出，但会马上被人买光。我们汇出去价格都是18400、18500，汇进来却只能是16800，价差太厉害了。”近10%的价差，已经相当于一些企业与投资者的全部利润。
6月19日，越南央行刚刚对外公布了270亿美元的外汇存储量，相当于全越南12周的进口支付额。“政府外汇存储不够，如果为了打压汇率拿出来的话，那么会没有能力支付三个月以内的进口，经济会发生停滞。所以政府不敢太激进。”阮富强认为。
事实上，央行抛售美元的行为发生在对外寻到支援之后。越南金融圈相信，5月30日，越共中央总书记农德孟在未经事先安排的情况下访华归来时，可能带回了邻国100亿美元的借款援助。
此外，台湾台塑集团的王永庆也对越南政府不遗余力地在资金上施与援手。回报是，台塑集团在6月12日获得了在越南河静省设立大炼钢厂的投资执照。这座目前越南最大的钢铁厂的第一期投资约80亿美元，安排在7月6日的动土仪式将由越南总理阮晋勇亲自主持。
听起来，这像是一个无法逃离的怪圈：越南不得不借助外资的力量，来摆脱对外资依赖太深引致的负面影响。
“比现在更坏的情况也有可能发生。但最坏的不可能发生。”阮富强说。距离政府出手救市已有3个月，6月的通胀率再创新高，达到26.8%。在政府打压下，黑市里美元兑越盾的价格在20日一度低至1：17000，但6月27日，又弹回了1：19000。
年轻的股市
“外资一不买，我们的市场交易量就减少了70%。”
6月20日上午10点42分，胡志明市证券交易所的交易大厅安静得有些过分，正前方大液晶屏上显示的分时线一泻如注，由于成交量萎靡，本该在接电话与下单的交易员们有的发呆、有的闲聊，一个蓝马甲甚至用交易电脑打起了泡泡龙游戏。11点整一收市，工作人员就利落地在2分钟内收拾好关上大门。就在这一天，胡志明股市指数创下今年新低364.71，比起2007年的封盘指数927.02，不到半年跌幅已达到60.7%。
蓝马甲们的无所事事已经持续了很久。越南股指从2007年农历春节后开始就呈现反复震荡调整的态势，并从去年开始加速下跌，这严重打击了投资者的交易信心。从今年5月5日以来，胡志明股市更是创下连续25个交易日下跌的记录。
“我们的市场相当年轻。”短短十来分钟里，这句话在三十来岁的越南胡志明市证券交易所上市与信息披露主管Tran Anh Dao口中出现了三次。可以印证这一点的除了她的年龄，还有越南股市规则制定者的轻率与反复：
3月27日，为了阻止暴跌，越南国家证券委员会(SSC)将胡志明股市涨跌幅从5%剧缩至1%，观察到市场有所回暖后，仅仅在7个交易日后的4月7日，政府又将涨跌幅放宽到了2%。但20个交易日后的5月5日，股市又跌得毫无起色。在零星的成交量当中，5月27日至30日，胡志明交易所以系统死机为由宣布休市。经历了6月中旬的轻微反弹后，监管者在19日进一步将胡志明交易所的日涨跌幅限制放宽到3%。
越南股市由胡志明股市与河内股市组成，分别成立于2000年与2005年，两者的一个根本不同是，后者的交易中心偏重于OTC(场外交易)市场，为国有企业的股权化及政府债券出价组织股份竞价交易，并实行真实的股权交割。而胡志明股市则凭借主板身份受到投资者更多青睐。
越南股市的繁荣始于加入WTO前后。为了顺应境外投资需求，2005年下半年，越南政府将外资对上市公司的持股比例限制放宽到了49%，对银行持股比例放宽至30%。为了鼓励公司上市，政府还对2007年之前上市的公司予以营业所得税免2年、减半2年的优惠政策。这激发了大量公司改制上市、对员工进行股权激励的热情。与此同时，借助加入WTO、举行APEC会议两个契机，许多大型金融机构大规模进入资本市场。
“外资一不买，我们的市场交易量就减少了70%。”SSI证券业务部主管Mai Hoang Khanh Minh说，外资在越南股市有火车头的作用。在成交低迷的6月，仅德意志银行一家的买入量往往就能占当天全市成交量的一半。除了德意志，汇丰、花旗、渣打、远东和摩根大通也是越南股市的外资托管银行，他们本身也参与市场投资。
虽然越南股市现已暂停IPO，但来自SSI的资料显示，包括湄公河三角洲银行、越南工商银行、越南投资发展银行、越南农业农村发展银行在内的四大国有银行，Mobifone、Vinafone等两大电信运营商以及越南航空等重量级国有公司，仍计划在未来一年里完成IPO。这些国有企业一旦完成上市，外资将同样能持有其最高30%或49%的股份，而目前，越南股市股票总市值不足140亿美元，近300家上市公司的平均P/E已经低于9倍。
事实上，在越南经济出现问题的这大半年里，仍有外资对这片热土抱有贪心。除了盛情邀请客户前来考察，汇丰也正在不失时机地对越南深耕。今年3月，汇丰获得越南总理阮晋勇的批准，成为首家在越南可开展全业务的外资银行。这家国际化程度最高的跨国银行迄今已在越南投资了50亿美元，并计划年内在越南开足10家分行。除了自身业务拓展，汇丰目前还持有越南第十大银行TechComBank的15%的股权和越南Bao Viet保险公司10%的股份。今年以来，有时德意志银行一家的买单就占股市成交量的一半。同样乐观积极的还有日本第二大券商大和证券，6月24日，其将所持有的SSI股份增加到1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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