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26日傳到台灣,我的眼淚無法停止,彷彿被重重打了一記。八月中旬離開Hacienda Luisita的時候,Ric還和我們一起召開記者會,控訴Tarlac地區Luisita莊園的老闆和地主Cojuangco家族,以及菲律賓國家警察及軍隊,以暴力鎮壓和屠殺當地示威罷工的農民和勞工。有好幾天,我和其他參與人權調查的各國成員,待在Ric擔任村長的辦公室,召集曾經參與罷工行動中受傷的工人,一起釐清2004年11月16日當天在罷工地點發生的血腥鎮壓行動,以及瞭解事件發生之後,工人及十個村子的村民們,如何受到湧入當地駐紮的軍人和警察監視、武力威脅和騷擾。短短兩個多月,在罷工行動即將接近尾聲,補償金和復工條件都快要談妥的情況下,Ric已經不在了。我們怎麼可能會忘記這位村長和工會領袖,曾經在暴力鎮壓事件的前一刻,以無比勇氣宣告正義一定會勝利?
資本全球化造成農工生計無著、流離失所
罷工的理由再簡單不過了,誰能靠一週9.5披索(台幣不到六塊錢)的工資度日呢?大老闆和地主Cojuangco 家族隨便買一匹馬就好幾億,人怎麼會比不上一匹馬的價值呢?失去了世代居住的土地,換回來沒有用的股票,工人們不就等於死路一條嗎?工廠附近開始興建大規模的高科技園區,日本三洋公司已經掛牌進駐,全球化的浪潮一波接一波臨到。沒有土地,失去工作、勞力必須外移,屈就其他國家最低薪資的工作。為了在外移的國家賺取一口飯吃,必須忍受家園荒廢、子女沒人教養的痛苦,照顧輸入國家庭的老弱成員、承擔危險、沈重的勞力工作。全球化自由市場正對過去養活國家和人民的農工展開生吞活剝的整肅行動,她們的辛酸血淚,坐享其成的地主、政府、跨國大老闆,以及那些佔盡全球化便宜的國家和人民,從何得知?
發生在Hacienda Luisita農人和工人們身上的故事,只是無數類似事件的縮影。不同的地方,在於她們無比的勇氣和毅力,在糖廠一號大門的罷工據點,掛上所有抗爭被殺伙伴的照片,誓言為這些伙伴爭得應有的正義。2004年11月16日七位伙伴被殺,其中一人的屍體還被掛在一號大門上。17日哀悼死者、撫慰家人、救助倖存者。18日大家扶老攜幼,回到一號大門的罷工據點,堅持到底。儘管在罷工據點一天吃不到兩餐飯,必須忍受寒冷與飢餓。儘管工廠保全人員經常和警方一起來「關切」、「瞭解狀況」。2005年8月14-18日,我們在罷工據點生活的那幾天,就曾看到保全人員和警察好幾度來訪,「詢問」我們來訪的動機。18日召開記者會時,軍用的直昇機在空中盤旋不去。我們離開後,卡車載著軍隊的士兵隨後就開到罷工據點。村民們聽到消息,也都跑到罷工據點去抗議,才化解一場危機。
軍警血腥鎮壓罷工民眾
軍警以「新人民軍叛亂」一筆帶過Hacienda Luisita的血腥鎮壓事件,不知道的人,還會信以為真。在罷工地點被步槍子彈打到腳骨、背及手骨的人,只要秀出傷口,再多疑的人也只能啞口無聲。那些傷口只有一個解釋:在轉身逃跑時,背後被射擊的證據。有些正面的挫傷,也都是防禦性的傷口,顯示曾經遭到嚴重毆打和攻擊。受傷很嚴重的Rex一拐一拐地走進來,兩眼還是充滿驚愕和惶恐。他腿部兩處中彈時,跪倒在地不能動彈,卻仍被毆打拖行。他曾哀求對方饒他一命,卻被更為猛烈的棍棒、槍托襲擊,幾乎當場死亡。Florida 看到陌生人有些害羞,她不好意思地掀開自己的背部,露出五公分左右的子彈穿透傷,還是餘悸猶存,因為如果不是她背上的背包,她可能已經沒命。Emelita和一百多人一起在罷工地點被軍警拘捕,她當時懷孕六個月,他們不但不讓她在拘留地點上廁所,而且強制她要交出其他人的名字。十三歲的Luigi最討厭軍人和警察,因為他們很兇殘,向他及他更小的表弟妹們丟催淚瓦斯。好幾個禮拜她們都胸口疼痛,咳嗽不止,而且晚上惡夢連連。
血腥鎮壓事件過後,Hacienda Luisita十個村子的村民都被便衣的軍警嚴密監控。曾經參與罷工的工人更是不得安寧。Felix這個六十三歲的工會元老,更是一刻都不能安寧。先是在三月收到「你會死」的威脅字條,四月、五月不是有人放話要殺他,就是有人在門口開槍。Felix只好住到罷工據點,一個禮拜偷偷溜回家看家人一次,以免連累他們。我從來沒有受到死亡虎視眈眈的恐懼,也不知道那像甚麼(也許蘇建和和他的朋友可以告訴我),但當Felix謝謝我們願意從台灣來和他們在一起時,我突然很恐懼。想到半夜有槍聲,想到有人想要置他於死地。
為甚麼台灣人沒辦法善待移工?
在玉蜀黍田遇到一位農作班的「班長」,她抱著年幼的小孩,告訴我她的弟弟正高興等著要去台灣工作,希望還可以聯絡。我把家裡的電話給她,卻懷著更多的忐忑不安,擔心她的家人會在台灣被惡劣對待。為甚麼曾經經歷過恐怖統治的台灣人民,沒辦法同情幾乎處於同樣處境的菲律賓村民?「人生而自由,平等享有權利」,包括台灣人,也包括菲律賓、泰國、越南、西藏、印度、緬甸、印尼和中國人。歧視任何一個亞洲的窮人,就是歧視亞洲人,就是歧視人。只要有人還活在恐怖統治中而心懷恐懼,其他人也都不能倖免。這樣的事,歐洲人在經過納粹發動戰爭、屠殺猶太人,一定可以懂。美國人在種族的劇烈衝突也一定可以理解。那麼,為甚麼盧安達人還是被屠殺?南斯拉夫還是有屠城般的種族血洗?菲律賓的朋友們仍因爭取人權與尊嚴而性命不保?為甚麼以友善、好客聞名的台灣人,也沒辦法善待移工呢?
在交出調查報告後,我們一行人在馬尼拉街頭示威抗議,希望菲律賓的政府還給被迫害的人一個正義。來自十七個不同國家的人民,各自拿著自己國家的牌子走上街頭,高喊著永不屈服的口號。在那樣的時刻,我們的心中怎麼會有藍、綠?就像我寫這個稿子的同時,菲律賓的工會朋友們正在馬尼拉香港的辦事處為反全球化被拘捕的台灣人、韓國人及中國人抗議,要求他們無罪釋放!香港的移工團體,也都群起為被捕的人上街頭抗議。種族、性別、階級和物種,都曾經限制我們對個人的尊重,但也因為我們曾經犯錯,自食苦果,我們更應該償還她們應有的尊重。一定要學會相互容忍和尊重,否則未來的世界不會更好。
2005年11月,Hacienda Luisita的罷工行動已經正式結束,工會及工人都獲得些許的賠償,部分土地也會歸還給農民,一切似乎即將恢復平靜。在慶祝勝利之餘,工人們沒忘記每一個為此犧牲的朋友們。只是國會相關的調查竟然沒道理地中斷,也沒有還原事實的真相。也許我不該寄望菲律賓的政府揭露真相,而是全世界捍衛人權的團體和市民社會。和她們相比,我們的工作真是太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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