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然失色的西方共产党特色论
陶文昭
摘要:在20世纪80年代之前,西方一些共产党先后提出了它们自己的特色论,诸如美国特殊论、法国色彩社会主义、日本式社会主义等。这些特色论的提出具有特殊的国际背景,曾取得不同的成效,留下了许多经验教训。它们的实践表明,特色论不能背离共性、不是灵丹妙药,而要注意处理普遍性与特殊性的关系,切实从自身实际出发努力探索。
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特色论并不是中国改革开放后才提出来的,也不是某一个国家的主张。一些国家共产党在不同时期和不同程度上有过这类的设想。在中国改革开放明确提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之前,西方发达国家共产党有过几次明显的特色论尝试,诸如美国例外论、法国色彩社会主义、日本式社会主义等。历史表明,这些特色论的成效并非令人满意,有的则明显失败了。只有分析总结这些特色论的经验教训,从中得到有益的启示,才能从而更好地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
一、“美国例外论”的失败
在20世纪30、40年代,国际共运史上曾出现了著名的白劳德主义。时任美共总书记白劳德的认为,美国资本主义仍然是青年资本主义,可以避免和克服资本主义总危机;美国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间有某种共同利益,赞同阶级合作和阶级和平;美国工人阶级及其政党跟着罗斯福走,就能实现自己的目标。白劳德主义的核心是“美国例外论”,就是强调美国的国情与别的国家不同,因而美国社会主义要走一条特殊的道路。“美国例外论”虽然无特色二字,但其实质上也是一种特色论。
白劳德的“美国例外论”有以下主要背景。一是扎根于美国的文化传统。美国是远离欧洲的新大陆,资本主义的发展与欧洲有较大的差别。历史上就有许多学者将美国的政府、经济、宗教、教育等各方面与欧洲对比,强调美国的特殊性。法国著名学者托克维尔就认为,美国独特的地理环境、独特的法制和自由精神,共同作用构成了美国独特的民主共和制度。现代美国著名学者西摩·利普塞从20世纪60年代始先后出版过3本有关“美国例外论”的专著。在他看来,美国在根本上有别于日本、英国和欧洲其他国家。他以自由、平等主义、个人主义、民众主义和自由放任等政治文化观念解释了美国与其他工业民主国家之间的不同。当代研究国际关系的理论中也有“美国例外论”的主张。美国巴特勒大学政治学系教授西奥伯翰·麦克沃伊-利维认为,“美国例外论”在历史上反复出现并非偶然。“美国例外论”是美国政治的一个主题,从州和地方到国家政治舞台上无处不在。“美国例外论”是一种“准意识形态”,在美国人的脑海中根深蒂固。二是与罗斯福的“新政”密切关联。在美国遭遇大萧条的背景下,美国总统罗斯福果断推行“新政”,在整顿银行、复兴工业和提高农产品价格等方面加强了国家计划性指控,尤其推行的《社会保险法》,颇有社会主义的色彩。对此,美国工人党书记杰伊·洛夫斯顿和《共产党人》月刊编辑伯特莱姆·沃尔夫对美国资本主义和美国历史传统进行了重新评价,力图解释当前在美国出现的不同于欧洲资本主义发展的现象。[1]他们认为,工人们的储蓄增加了,在公司股份中的投资也增长了,劳工银行得到了发展,工人阶级正在消失。当其他国家劳资矛盾重重、经济危机不断之时,美国却仍保持着健康旺盛的发展活力。所以,美国的资本主义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阶段,即“新资本主义”。三是试图摆脱国际共运的苏联中心。第三国际时期,各国共产党是共产国际的一个支部,而共产国际实际上受苏联的支配。共产国际的高度集中体制,抑制了各国政党结合国情的自主探索,给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带来了一定的危害。由于二战的爆发,共产国际对各国共产党的约束出现松动,而且开始允许各国进行独自的探索。1943年共产国际解散,“美国例外论”在一定意义上也可以看做是共产国际的约束解除之后朝着摆脱或不同于苏联社会主义的一种尝试。
“美国例外论”有一定的解释力。从某个角度看,社会主义的确在美国出现了特殊的情况。美国是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依照唯物主义的一般规律,应是产生和发展社会主义的土壤。的确,各种流派的社会主义都曾把美国当做试验田,英国的“空想社会主义者”欧文在美国建立了“新协和村”理想国,法国的卡贝在美国实践他的“伊加利亚之旅”,俄国的一批民粹派志士在美国建立了著名的堪萨斯城“雪松谷公社”。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也对美国社会主义充满着期望。然而,各种社会主义在美国都没成大的气候,这需要作出合理的解释。“美国例外论”也是试图以美国国情特殊来解释这一现象。
但是,“美国例外论”在实践上引起了社会主义运动的巨大挫折。在1944年5月美共第十二次代表大会上,白劳德宣布解散美国共产党,成立非党组织“美国共产主义政治协会”。虽然经过党内斗争,隔年之后又恢复了美国共产党,但由此出现了党组织的分裂和党员的大量流失,给美国社会主义运动造成巨大的损失。“美国例外论”在理论上走入了误区。白劳德主义实质上是歪曲美国的历史和现实,美化美国的垄断资本集团和资产阶级民主,否定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理论,取消无产阶级政党,反对无产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从“美国例外论”得出美国不适合社会主义的结论,美国可以“例外”地摆脱人类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的制约,而永远停留在资本主义阶段。这些显然超出了特色论的界限。正是因为如此,白劳德主义昙花一现,白劳德本人也被美共开除。
二、“法国色彩社会主义”的消逝
法国共产党曾是欧洲的主要共产党,在国内政治生活中具有重要的影响,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具有显著的位置。法国共产党曾明确提出了“法国色彩的社会主义”,这从字面上最接近于特色论。法国共产党很早就有探索法国式道路的想法。二战后多列士时代,法共就做过这个方面的尝试。到20世纪70年代,马歇正式提出建设“法国色彩的社会主义”,即“民主的、多元化的、自治管理的社会主义”。“法国色彩的社会主义”是由目标和道路两大部分构成的统一体。在目标方面,建立工人阶级和城乡各类体力劳动者和脑力劳动者的政权,实行以多党制为基础的真正的议会民主制;建立以公有制为主体的经济民主体制,实行自治管理的社会主义;发展自由、公正的社会民主,使每个人都能过上更公正、更安定、更自由、更美好的生活。在道路方面,法国的革命只能是和平的、民主的、合法的和逐步的,通过和平民主的道路实现社会主义;积极开展议会内外各种形式的合法斗争,逐步改变社会和政治力量的对比关系,和平过渡到社会主义;建立以左翼联盟为轴心的多数民众的联合,走一条和平的、民主的、联盟的革命道路。
“法国色彩的社会主义”的提出具有强烈的外在因素。一是加入欧洲共产主义的合唱。20世纪50、60年代的苏共二十大以及中苏大论战,使国际共产主义不再铁板一块,一些国家共产党开始探索自己的发展道路。20世纪70年代,以意大利共产党的贝林格、法国共产党的马歇和西班牙共产党的卡里略为代表的西欧共产党领导人,根据欧洲政治经济形势的新变化,提出并倡导“欧洲共产主义”,力图走一条不同于苏联模式的社会主义道路。法共作为欧洲共产主义的主要政党之一,在此背景下提出了“法国色彩的社会主义”。二是拉开与苏联的距离。法共是在不断强调与苏联的差别中最终提出“法国色彩的社会主义”的。法共总书记马歇1972年就明确指出,社会主义建设不存在一个可以从一国搬到另一国的模式,法国社会主义不是“舶来品”。1976年法共二十二大批判了夺取政权和建设社会主义的苏联模式,阐述了法国色彩的社会主义前景和与之相适应的民主道路。1979年法共二十三大把“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提法改为“科学社会主义”,将法国社会主义目标概括为“民主和自治的社会主义”。1981年法共二十四大上作出了“建设法国色彩的社会主义”的决议。三是与社会党进行竞争。法国另一个左翼政党法国社会党,在同一时期也主张实现“法国式的社会主义”。社会党的基本主张包括:社会主义思想来源的多元化,不是把某种单一的学说作为其理论基础;实现社会主义的道路只能是和平的、民主的道路,即民主替代;为了实现民主替代,必须联合共产党,建立左翼联盟。自治管理是法国社会党的“法国式的社会主义”的目标,结构改革是其核心,实现的途径是通过和平变革。随着社会党人密特朗当选为法国总统,“法国式社会主义”开始具有号召力。法国共产党与法国社会党是相互联盟、相互区别、相互竞争的政党,法共的“法国色彩的社会主义”也是与社会党“法国式社会主义”相互区别和竞争的需要。
“法国色彩的社会主义”实践成效不尽如意。在20世纪70年代,法共是国内政坛举足轻重的大党。然而在随后的国内外政局变迁中,尤其是遭遇苏东剧变之后,法共的力量每况愈下,地位日趋边缘化,目前衰落为很小的一支政治力量。这从法共屡次参加总统选举的得票可见一斑。1969年法共参加第一次总统大选,曾获得212%的选票;1981年,得票153%;1988年,得票67%;1995年,得票85%;2002年,得票34%;2007年,得票19%。[2]在苏东剧变后不就,法共就放弃了“法国色彩的社会主义”提法,代之以“新共产主义”理论等提法。
法共虽然很早就提出“法国色彩的社会主义”理论,但是如何把马克思主义的普遍原理和时代特征与法国的具体实际结合起来,并提出切实可行的路线、方针和政策,始终没有很好地解决。“法国色彩的社会主义”是法共对苏联模式的一次比较大的反思。但是,“法国色彩的社会主义”仍然被认为具有僵化、保守、亲苏的形象。“法国色彩的社会主义”虽然是以欧洲共产主义否定苏联模式,但实际上并没有真正跳出苏联模式的窠臼。当今法共提出的新理论,试图对“法国色彩的社会主义”进行进一步反思,试图以“新”的模式完全否定苏联模式。
三、“日本式社会主义”的迷茫
欧美有特色论,亚洲的日本共产党也提出过“日本式社会主义”。1976年日共第十三次临时代表大会发表了号称是“日本式社会主义”政治宣言的《自由与民主主义宣言》。1978年7月15日,日共领导人不破哲三在日共成立56周年的纪念大会上做了题为《日本共产党的路线和展望》的演讲,明确提出要“从理论上、实践上探索日本式社会主义”[3]。“日本式社会主义”的基本理论主张是:政治上主张“工人阶级政权”论,通过和平革命手段赢得国会法定多数议席,成为执政党,建立“工人阶级的政权”。经济上主张“市场经济社会主义”论,日共将来执政后是否要实行计划经济,要尊重广大国民的意见,即使实行了也只在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少数大企业中实行,而对于一般的中小企业和农业、渔业则不实行国有化。实行国有化的大企业也不会是苏联式的中央高度集权的计划经济,而是建立“市场经济与计划经济相结合”的体制。思想意识形态上主张无“国家哲学”论,科学社会主义是日共的指导思想,但是日共不会将它作为“国家哲学”或将它设为“特定世界观”,并强加给整个社会和全体国民。
“日本式社会主义”与日共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坚持独立自主的路线和立场密切相关。在20世纪50、60年代国际共运大论战和大分裂的背景下,日共先后终止了与苏联共产党、中国共产党的联系。日共的这种带有孤立情绪的独立自主政策,决定了日共不会跟着世界大党走。日共一直反对大国主义和大党主义对日共和其他工人党的干涉。日共还反对设立世界共产主义运动中心,认为在当今不能再有共产国际那种组织。日共反对照搬其他国家的经验。日共领导人上田耕一郎于1979年在党的干部和党员培训班上所做的学习辅导中指出:“不仅在日本,在今天,凡是采取独立自主立场的共产党,都在提出适合本国情况的社会主义设想。”[4]各个国家的共产党也都在探索一个具有本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模式。对于日本来说,要坚决拒绝照抄照搬外国党和国家经验的企图,正确的态度是:“对应该学习的经验,不管是来自苏联,来自中国,来自南斯拉夫,来自罗马尼亚,还是来自越南,都要自主地加以学习,要争取适合日本民族、文化和风俗的、而且是完全立足于日本人民的革命传统及其经验基础之上的、日本式的社会主义。”[5]
“日本式社会主义”取得了一定的成功。尤其是在苏东剧变之后,日共不仅没有像西欧一些国家共产党那样受到巨大冲击,而且在一个时期维持了基本的稳定。日共稳定和发展的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它有一套独特的“日本式社会主义”理论模式。正如英国《独立报》在介绍日共独立自主的立场时所言,就现在的党员来说,日本共产党很早以前就开始和中国、苏联的共产党保持一定的距离,因此,对1989年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一时失败,日共并没有出现困惑。日本共产党较早地认识到了苏联模式和斯大林主义的弊端,因而从20世纪60年代起就开始独立探索符合日本国情的社会主义道路。苏联解体后,日共更加深刻地认识到立足本国国情发展社会主义的必要性,明确表示日共不会以任何自称是社会主义的国家为模式,而是要在不放弃共产主义大方向和科学社会主义理论基础的前提下,采取更加符合日本国情的方针政策,实现“日本式的社会主义”。当然,日共“日本式的社会主义”也面临难题,在实践中还有待实现更大的突破。
四、若干启示
通过对美国、法国、日本共产党特色论的分析,结合世界其他相近的理论,我认为特色论有几个重大的问题需要厘清。
第一,特色论是有边界的,不能偏离科学社会主义本质。白劳德的“美国例外论”已经将美国的特殊性强调到了极端,得出了反社会主义的结论。这种特色论已经越过了边界,不属于科学社会主义的范畴。的确,历史和现实中曾经有许许多多打着各色社会主义旗号的理论,诸如基督教社会主义、议会社会主义、工联社会主义、合作社会主义、职能社会主义、基金社会主义等,还有阿拉伯社会主义、伊斯兰社会主义、恩克鲁玛的社会主义、村社式社会主义、乌贾马社会主义、尼赫鲁式社会主义等。但是,这些色彩斑斓的社会主义,基本属于民主社会主义、民族社会主义,而不是科学社会主义。对一个事物的存在来说,共性的东西更加重要。特色即使再最鲜明,一旦离开了共性,尤其是与共性相对立,就变成了另外的东西。如果没有了科学社会主义的本质,也就无所谓其旗号上的色彩了。所谓本国特色,无非是在充分认识和准确把握本国国情的基础上,在坚持矛盾特殊性和普遍性的统一中,更突出一些特殊性而已。
第二,特色论是针对苏联提出的,但更重要的是从自身国情出发。提出本国社会主义的特色,总需要一个参照物,并且这个参照物要具有较大的普遍性,这样才便于显示自身的特殊性。由于历史上苏联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的特殊影响,苏联长期处于中心地位、正统的地位。因此,各国的特色论毫无例外地都是针对苏联提出来的,以区别于苏联的道路和模式。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提出也是如此。提出特色论,有利于从一种模式中解放出来。但特色论的真谛,不在于与苏联的差别,而在于是否适合本国的国情。由于苏联的解体,当今的国际共运形势早已不同。在这个层面上,强调与苏联差别的特色论,意义早不如从前了。当今世界更为复杂,各国情况更为千差万别,各国共产党更应该积极从本国实际出发探索社会主义。不以苏联为参照、而以自身为立足点的特色社会主义才具有长久的生命力。
第三,特色论并不是灵丹妙药,如何在革命和建设中取得成功还需要更多的探索。从过去的国际实践看,有的特色论取得一定的成功,有的特色论则没有明显的效果,有的特色论甚至是失败的。由此可见,有了特色论的名义并不能确保实践的成功。对于各国社会主义来说,提出特色比较容易,而真正干出特色却比较难。在国际共运史上,东欧一些国家曾提出过要走有“本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也程度不同地进行过某种试验和探索。但总的说来,它们还是多停留在愿望、口号和概念上,远没有形成一套较为严整的理论和一条成熟的基本路线。东欧国家走“本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结果都没有成功。需要指出的是,现今世界各国的社会主义都在冠之以某种特色的修饰词。这些国家的社会主义建设能否取得成效,关键不在于是否有特色二字,而在于是否有更切实的政策、措施。
注释:
[1] 贾庆军:《美共“美国例外论”的命运及其思考》,载《二十一世纪》网络版(香港)2006年7月号总第 52期。网址:http://www.cuhk.edu.hk/ics/21c。
[2] 费新录:《法国共产党的兴衰之路》,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58—59页。
[3] [日]不破哲三:《科学社会主义研究》,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40页。
[4] [日]上田耕一郎:《现代日本与走向社会主义道路》,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56页。
[5] 聂运麟:《当代资本主义国家共产党》,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第77页。
(原题:西方共产党的特色论及其启示 单位:中国人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来源:《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0年第4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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