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的明天是IT”,这是印度前总理阿·比·瓦杰帕伊的宣言。印度信息产业(IT)近年来的快速发展,在世界上引起广泛关注。它不仅被认为是印度 1992年实行经济改革以来最大的亮点,而且被看作冷战后全球发展的一个方向。《世界是平的》一书开篇就用印度班加罗尔的例子来宣布一个全新世界的到来;班加罗尔成了我们进入新纪元的一个入口。但是IT不能当饭吃,究竟IT对印度社会和世界经济在长期会有什么作用,仍然是一个有待观察的问题。IT引起如此大的关注,除了其在短期内迅速创造大量财富的能力,除了和印度在国内、国际政治上的某些考虑有关(印度IT业的发展是和印度右翼势力的上台、宗教民族主义的复兴,以及逐渐亲美的外交策略有关的),也反映了上世纪末以来席卷全球的的一种经济意识形态,即对所谓“新经济”和“知识经济”的推崇。
“ 信息革命”是我们今天所能够谈论的唯一的“革命”。信息技术通常被说成是当今人类社会一系列重要变革的主要动因之一,甚至被视为一种要把人类社会带入一个全新历史阶段的力量。主流媒体和官方话语都强调知识和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甚至有人说,未来的战争将是争夺人才的战争。在解释印度IT业为什么成功时,一般的观点都认为,IT业需要的是人力资源,而对一般的基础设施和金融资本的需求有限,所以印度可以凭借其大量的受英语教育的科技人才在这个领域迎头赶上。在几次技术股市崩盘、特别是在2008~2009年的经济危机之后,人们对新经济的信念可能有所动摇,但是人才战略的正确性似乎是不容置疑的。
但是,如果我们把印度和中国作一个简单对比,技术人才的决定性可能不再显得那么不言自明。印度IT业空前发展的时期,也是其IT人才以空前的数量和速度外流的时期;美国的技术工作签证H-1B签证因此获得“印度人签证”的绰号。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中国的海外人才回归在2000年以来速度迅猛递增,以至于 “海归”变成“海待(带)”甚至“海藻(照)”。回归者中IT人才是主要的一部分。而中国IT业的发展却无法和印度相比。为什么印度在IT人才存量上迅速外流的情况下迅速增长,而中国在IT人才数量高速增加的条件下作为一般?看得更广泛一点,印度的识字率不到65%,中国是93%;不到2%的印度人口拥有电脑,只相当于中国的五分之一。这一令人疑惑的现象,正是中国各界对印度IT业的经验特别感兴趣的主要原因。
这些看似矛盾的情形,可能正解释了印度为什么在IT业、特别是软件服务业上发展如此迅速的原因。印度IT业的发展,靠的正是大量的人力外流而不是回流(印度的全国软件服务业协会在每年的经济预测中,都要把美国的签证政策当作一个影响)。印度的IT业的成功,在一定程度上固然要归功于高等教育上的成绩,但也很可能是其社会结构的失衡和基础教育方面的失败而造成的意外结果。当我们用人力资本的概念来解释印度IT业的成绩时,我们沿用的是一个以国家为基本单位、把资源秉赋看作决定条件的思路。在这样的思路下,一个国家的某种要素存量多,这个国家在整体上就具有比较优势,在某一方面就发展得快。对印度经验的分析,可能会带来一个新的视角。
我要强调,印度IT服务业的成功,是因为印度社会的内在结构和国际经济形成了某种特殊的对接。这是全球经济和地方社会的对接;国家在这里是一个重要的媒介,但不是决定性的单位。同时,资源秉赋是在特定的结构性条件下才被动员和利用起来的,它在很大程度上是果而不是因。
作为全球化劳动力配置方式的“猎身”
把印度的内在社会结构和当前的国际资本主义直接联系起来的,是一个以印度为中心的全球化劳动力配置和管理的体系。业内称这一作法为“猎身”。在国际、国内对印度“IT奇迹”的讨论中,很少涉及到这个问题。猎身的基本操作程序是:印度人在世界各地开办咨询公司(bodyshops,本文称它们为“劳力行”),从印度招收IT工人,然后根据客户企业的项目需要把这些劳动力提供给客户。不同于传统的中介招聘机构,劳力行不是简单地把雇员介绍给雇主就完了,而是直接代表雇主管理工人,包括为工人提供担保、办理临时工作签证、支付工资、安排食宿等等。
因此,在猎身中,工人们与他们的真正雇主不发生任何直接的法律关系,从而雇主随时可以减裁他们;如果雇主不再需要这些工人,劳力行可以将他们派给另一个客户,或者让他们“坐板凳”——等待下一个职位。在不同地区和不同国家的劳力行之间会互通有无,如果你有工人而我有项目,他们就采取联合行动,随时将 IT工人送往有需求的地方。虽然我们不可能精确估计全球猎身的业务规模,但毫无疑问它相当庞大。在2000年至2001年期间的任何一个时点,在全美国可能有上千家公司专门提供临时印度IT工人。我的一位调查对象曾告诉我,当他的一个朋友在美国申请一份会计工作时,却被安排了一个计算机程序员的工作;当她询问为什么的时候,得到的答案是:“你是印度人,你能干这个。”
这里需要特别澄清的是:这个全球化的劳动力供给和管理办法,与印度官方所鼓励的技术劳务出口,虽然都叫“猎身”,但并不是一回事。在“正版”的猎身模式下,印度公司将他们自己的工作人员派到海外为客户提供现场软件服务;外派雇员在印度保留他们的常规工资,同时领取海外津贴,在海外计划完成之后他们将回到原来的公司。
“猎身”的提法最早可能出现于1974年,那时印度第一家出口导向型的软件服务公司,塔塔资讯科技顾问服务公司(TCS),在孟买成立。TCS当年就靠正规的猎身起家。与我们通常设想的大大相反,软件开发和软件服务是高度劳动力密集型的产业,在编程、测试和检错(排除程序设计中的错误)的阶段尤其如此。大多数被猎身到海外的印度IT工人正从事这些沉闷乏味、单调、且收入偏低的所谓“驴活”。一些被访者表示,正因如此,猎身被称为猎身:身(而非 “头”)者,简单劳动也,“猎”者,迅捷寻找和购买也。这与针对高级IT职位和其他专业的“猎头”一词相对应。
TCS当年正规的猎身经营为印度日后的IT产业打下了重要基础,但是IT业真正高速发展是在1990年代,这是和新版的猎身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新版猎身和早先的“正规版”至少有两个重要的区别。首先,“板凳”工人是它的一个普遍做法。简单地说,劳力行在没能确认在接受国存在工作空缺之前即把IT工人用临时工作签证招到目的地国家,这样工人在到达时就闲置在冷板凳上。在完成一个项目之后、得到新的项目之前,工人又被闲置。板凳期间工人只有象征性的基本生活费(“板凳费”)而没有工资。第二,劳力行在猎身中很少单独行动,而总是和不同规模的的职业代理公司合作,从而形成“中介链”。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大公司客户现在将他们的人力资源管理外包给一个或少数几个大规模的职业中介公司,而劳力行的经营者们都是清一色的小老板,几乎不可能和大公司客户挂上钩,因此不得不通过与大型职业中介公司、甚至和与这些中介公司有关的小型公司合作,来获得工作空缺。链条上每一环的代理人都要扣下工人每月工资的一部分作为利润。我用“劳力行”一词,仅指从 20世纪90年代后期开始的,从事“新版”猎身业务的印度咨询公司。
如果说早先的猎身(现场软件服务)的主要功能,是为了填补西方发达国家的劳动力缺口,那么像板凳工人、中介链条等现象则反映了全球IT产业发展中的新逻辑。要理解这个新逻辑,我们必须超越IT业本身来看问题。互联网技术的广泛应用,使各个经济部门的生产和管理的“去地域化”(即生产和管理不受地域限制)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厂商为赶上去地域化的潮流而产生对IT工人的巨大需求。同时,由于软件包要适应不同项目的特殊需求而必须“客户化”,这就需要 IT专业人员不断从一个项目现场转移到另外一个,把软件包调试成符合当时当地情况的工具。如果说这是猎身业兴起的技术性原因,那么高科技工业在1990年代后期的“金融化”,则是提供了猎身业兴起的经济动力。
在“金融”格局下,产业的兴衰不完全取决于其实际的经济业绩,而在很大程度上由股票市场的起伏所决定,这使得大规模的人员雇用和解雇成为日课。因此,IT工业所需要的不仅仅是能满足缺口的劳动力本身,而且更需要一个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劳动力群体以在最短的时间内适应市场波动。20世纪90年代末随着网络公司的大起大落,猎身和板凳则成为业内的普遍做法。
除了这些经济原因之外,猎身的兴起也有其深刻的制度背景。一方面,发达国家近年来大幅度改革它们的移民政策以吸引外国IT专业人员;如美国在 1992年出台H-1B签证制度,允许外国专业人士在美国工作三年,然后可以续签直到六年。超过一半的H-1B签证持有者都是IT专业人士。但是另一方面,为保护当地的劳动力就业、尽量减低国家福利的负担,政府仍旧对用人单位多有限制。比如在澳大利亚,公司不能在没有确认工作职位空缺的情况下为外国工人提供入境担保,而一旦工人入境,不管有没有活公司都必须付工资,否则工人都能把公司告上法庭。
然而同时,IT行业迫切需要一个完全没有阻碍的彻底“自由”的劳动力市场。猎身靠逃避国家的法规而解决了这一矛盾:劳力行把自己假装成雇主,在没有实际工作的情况下宣称自己将雇用工人引进,让他们“ 坐板凳”,这一做法使得客户公司可以在任意时间挑选和辞退工人;在“中介链”中,劳力行的小头目负责 “灰色操作”,大型的IT公司和职业中介代理因此避开劳动法规的制约,又没有违法之虞。一个高度自由灵活的劳动力市场必然是高度外部化的市场,即用人公司不直接雇用劳动力,而依赖于数目巨大的工人个体与众多的大小中介随时撮合,满足用工需要;“中介链”的安排使得这样高度外化的市场从用人公司的角度看变得有序和容易控制(比如说,用人公司一般只跟非常少数的中介联系,出了问题知道该找谁)。中国国内近年来,在企业生产成本不断提高、利润空间日益狭小、同时劳动力管制又逐渐规范化的情况下,劳务外包和劳务派遣应运而生,也有类似的原因。此外,由于移民工人自己承担了流动和劳动力市场不稳定而带来的经济与社会成本(比如接受“板凳费”而非工资),猎身对劳动力接收国的国家和公众利益几乎毫无损害。
这样,劳力行不仅可以将工人从印度带到另一个国家,比如说澳大利亚,而且还可以通过澳大利亚将他们送到第三国或者第四国。短时间内在不同的国家之间完成多次流动,这对于其他来自发展中国家的移民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对于印度的IT工人却稀松平常。猎身使流动的劳动力与流动的资本相匹配,猎身因此深刻整合入全球化的新经济之中。这样,猎身可以越滚越大。同时,猎身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员外流、劳动力输出过程,而是一项技术服务项目,从而每个人的外流在统计上就直接体现为印度IT服务业的产值。
这显然和中国科技人才的流动是很不一样的。中国人才外流的主要途径是留学生出国学习,是个体或者国家行为,根本没有嵌入到国际的科技产业和市场脉搏中去;而中国人才近年的回流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政府的政策鼓励,虽然科技园、技术投资洽谈会等等意在鼓励科技的市场转化,但是其流动本身仍然没有成为世界性的科技产业内部的一部分。中国的人才流动,基本上还是被看作人力资源的问题。
印度IT业的兴起与“做人的生意”
猎身可以把IT人才外流和印度的IT产业发展直接联系起来,更重要的原因是很多印度IT科技人员借猎身把自己转变成企业家。在印度,IT人员是和原先科技人员很不一样的一个新阶层。印度早期的科技人才(特别是大量流到西方的医生、工程师和科学家)大部分是来自德里、孟买和加尔各答等主要都市的上层社会,他们崇尚知识,但是很象中国的士大夫,推崇为学术而学术,而不愿意涉足工商之事。而大部分的IT工人来自于印度的中小城市,大部分不是婆罗门,很多人有从商的家庭背景。相当多的IT人来自不讲印地语的南部,他们对美国社会更熟悉、更向往,象比尔?盖茨这样在车库里发起IT商业革命的神话在那里耳熟能详。他们具有有很强的企业家精神。一个20多岁IT人员告诉我,他“心中燃烧着一股怒火”要自己做生意。
印度IT技术人员要做生意,但是不一定要做猎身的生意。事实上,大多数的劳力行老板告诉我,他们并不喜欢“做人的生意”;因为作为专业人士,他们希望自己的公司成为严格意义上的技术公司,以开发自己的原创软件包为最高目标。因为开发一旦成功,收益也将非常可观。但是要开发具有重大商业价值的软件包,所需要的资金量相当大,经济风险也高,不是一般企业可以随便涉足的,这也是为什么微软可以如此稳固地垄断市场的原因之一。并且即使公司把软件成功地开发出来,营销也将是一个更大的障碍。我问一位在澳大利亚的雄心勃勃的劳力行行主,他为什么还不能实现自己的技术创业的梦想,他解释说:
市场销售和程序开发完全是两回事。打包销售需要巨大的投资。你必须要有一大笔利润让给交易商。比如微软Windows2000在市场上的售价是 120澳元,但微软卖给我的华人供应商是85澳元,他再用115澳元的价格卖给我。软件包的销售必须要依靠这样的销售链。我们怎么可能去培养这样的销售链呢?
一般而言,要成功营销一种软件程序,其营销投入可能要比开发这一程序高出四倍。一个新的企业很难跻身这个成熟市场。即使退一步,假如公司甘心做辅助性的技术服务而不是软件包,公司也必须要和大的国际客户有关系,取得他们的充分信任。对于身在印度的公司来说,让有型的IT产品进入国际市场就更加困难。
而猎身则不一样。它所需要的初始投入很低,只要有人,有信息就可以。同时,猎身生意中跨国性的“中介链”的结构使得小型的,甚至是单人的公司可以方便地进入市场。这有点象中国在1980年代乡镇企业搞“挂靠”的形式,乡镇企业名不顺,不受信任,拿不到贷款,不得不“戴红帽子”,装扮成某个集体企业的隶属单位,以进入受国家控制的有限市场。它也有点象目前的建筑行业,个体的包工头可以进入大型项目,因为总承包商层层分界项目,层层发包。通过跨国的“中介链”,在印度的企业可以通过走进世界,并且可以顺藤摸瓜,和一些巨头公司挂上钩。一位IT企业家非常看重猎身生意,他对我解释为什么:
猎身能带来快速的现金流,让企业尽早开始资本的原始积累。同时,猎身又有效促进其他IT生意的发展。比如,在海外的劳力行经常利用板凳工人的免费劳动力,发展IT培训以及尝试性的软件开发。从而,不同生意之间的重叠性成为劳力行经营的一个主要特色。随着这些重叠性业务的发展,劳力行在劳务上的生意通常并不会发展扩大,有时甚至会萎缩,它们会把更多的资源投向其它IT业务;当这些劳力行升级为技术公司时,新的劳力行不断成立,填补以前的劳力行遗留下来的市场,将更多的印度工人源源不断带入世界劳务市场。
“IT人”与印度的社会结构
对于在印度的劳力行来说,其最主要,也是最稳定的利润来源,并不是来自海外的佣金,而是直接向工人们收取的中介费。劳力行向每个去美国的工人收取 10~30万印度卢比(大约为1.75万元人民币之间),去英国、德国、澳大利亚则需要10~20万,去新加坡也要6~12万。这还不算各种要随时加上的 “附加服务”,比如每提供一封证明信、或者假证书,都需要1.5~2万卢比。越是那些缺乏IT专业背景的,就越需要这些附加服务,所以也就越需要多付费。如果工人们超过规定时间仍不能够付费,劳力行就会直接取消他们的签证申请。因此,劳力行并不在靠向海外公司兜售劳动力(工人)来赚钱,其生意的本质是向印度工人出售在海外工作和生活的机会。
在IT业萧条的时期,国外工作变得更加稀缺,但是劳力行向工人收取的费用却变得更高,而不是更少;这在一定程度上是由于他们能办出去的工人数量减少,因此要靠涨价填补收入上的损失。一位在印度等待出国的IT工人这样解释:“(正因为)现在拿到签证更难了,所以你要付更多的钱!”
一些劳力行老板为了撑过萧条期,他们甚至在自己的劳力行公司内部创造出比如“实习生”和“软件开发师”这样的职位,然后将其卖给失业的IT人。比如,要成为一个实习6个月的实习生,工人要给公司10万卢比,而工人们的月实习工资只有2,500?3,000卢比。创造和出售内部职位可以带来不小的利润,帮助劳力行渡过难关。
我举一个自己在2001年在印度调查时直接碰到的例子。M-站台有限公司是在印度南部海德拉巴市的一家劳力行,老板名叫萨伊。M-站台在2000年 10月之后就找不到海外的工作机会,人送不出去,经济上没有进项,在2001年初陷入生存危机。2001年2月份的时候,萨伊创造并出售了3个短期(4个月)职位,每个收费7万卢比。由于人们在当时普遍预计美国经济会在2001年7月左右复苏,人们愿意掏钱买这些职位以期在经济恢复的时候能被尽快被送往美国。4月份M-站台又卖了2个工作,6月份则卖了3个。对于萨伊来说,光是这些卖工作得来的钱就是一笔数额巨大的现金,保证劳力行不会倒闭;更重要的是,这些钱使萨伊有能力进行风险投资,开始软件开发的生意。
M-站台很快得到了两个软件开发的发包项目,一个来自于州政府,另一个来自于当地银行。萨伊能够政府和银行签下项目,主要秘诀就是靠这些付费工人的免费劳动力,他要价很低,而且在项目完成之前不收取任何前期费用。靠着这些自掏腰包的工人们所提供的现金和技术,M-站台随后甚至开始开发软件包,实现了公司在IT业务上的转折性的突破。如前所述软件包的开发经济风险非常高,但是萨伊毫不担心,因为那些技术工人是完全免费的:“如果(开发出来的软件包)能卖出去,当然最好;如果卖不出去,也没有关系。我不会赔掉任何东西……我培训他们(工人们),任用他们,为他们出具证明,在每个环节上我都可以向他们收费。”同样的原因,免费的,甚至是付费的工人们为小型IT公司进入国际市场起到了极大的助推作用。正是由于这些工人们在资金上的贡献,劳力行不仅渡过难关,而且逐步发展。
那么,为什么IT技术人员会愿意掏这么多钱出国,甚至去买一个毫无保障的空口承诺呢?
当我向印度的一位前部长,同时是现在一个州的 IT产业方面专门顾问,提出这个问题时,他的回答是“他们又有什么其他的选择吗?”一位我所采访的付费工人告诉我,如果没有基本的工作经验,他可能永远也找不到他的第一份工作,所以他的职业生涯就无法起步,正因为如此,花钱买工作这是他“唯一能够获得第一个突破的办法”。
印度IT人热切渴望移居国外,有它社会结构上的原因。印度的全国失业率在8%?9%之间,印度的“过度教育”和“文凭病”(即中上层家庭盲目追求高等教育和文凭,而与社会的实际需要脱节)是一个历史性问题。异军突起的IT业似乎给人们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就业世界。如果能在大公司里找到工作,一名刚毕业的IT技术员可以拿到每月 1万卢比的薪水;这几乎是非IT企业里顶级工程师们的工资。我在海德拉巴和中产阶级家庭聊天,我常常听到某个IT人前往美国淘金、如何在一夜之间改变了全家人生活的故事。于是,在就业市场上挣扎的受过教育的劳动者纷纷涌向IT。
从上世纪90年代以来,极大量的资源被动员起来培训IT人才,私营技术学院疯狂扩张。其结果是大规模的IT人才过剩和IT产业中的高失业率。在本世纪初,根据我的估计,在印度南部海德拉巴市的IT毕业生中,大约只有 40%的人能够在毕业后的半年之内找到工作。官方估计的结果并不乐观多少:有半数左右的IT毕业生处于失业状态。一个具有硕士文凭的IT技术人员通过他小舅子的关系,在海德拉巴市一家中型公司买了一个职位,他说:
这(买工作)也不一定就那么坏。只要你别把自己弄得负债累累,到那家公司买个工作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你有了一份工作……如果你曾经是学校里的金牌学生(他自己曾是大学里的优秀生),而毕业后两年了还找不到工作,你就会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了。
那么,为什么这些IT人员能够付这么多钱?印度社会又从哪里组织起这么多资源培养这些IT人才呢?
首先,IT人员所占有的资源是历史形成的不平等社会结构的一个折射。IT人员至少要有大学文凭,但是大学入学人口只占同龄人口的6%。从社会背景上看,尽管 IT人员不来自于社会最高层的精英,大概80%多的软件专业人员出身于“先进”种姓(也即原来所谓的“高级种姓”),只有9%来自“落后”种姓(即原来所谓的“低级种姓”),这与“落后”种姓占印度总人口52%的基本事实显然是极不相称的。
其次,家庭成为资源动员的有效途径。如果一个年轻人要接受IT培训或者要出国,在家族圈子借钱将是很容易的事情。特别是那些已经出了国的IT人员,让他们支持家族中的后来者几乎是天经地义的事。在南印度,婚姻和嫁妆又是一个特殊的资源动员方式。IT工程师的嫁妆通常是非IT业工程师的身价的两倍还多。如果IT新郎在美国,他的嫁妆额可以飙升到12万美元,比在澳大利亚的印侨新郎多一倍。
第三,从更宏观的层面看,农业盈余是印度得以培养出这么多IT技术人员的一个基本原因。在我调查的9个在印度南部沿海的村庄中,高等教育平均吸收了25% 左右的农业盈余。同时,在南部的一个州,大概80%的投入私立学院的投资来自于农业盈余。大多数私立IT学院是由大地主、教育者(比如退休校长)和当地政要们联合兴办的。
农业所以可以产生大量盈余,又是和印度社会中高度不平等的种姓、性别和阶级关系联系在一起的。我在印度遇到的很多家庭,仍不允许低种姓的女仆做饭、甚至不允许她们进厨房,因为他们认为低种姓者是不干净的,会“污染”食品。有时候一个家庭会雇佣不止一个女佣:低种姓的负责打扫卫生,而出身于和雇主相似的种姓的女佣则煮饭烧菜。种姓不平等使得大量的农业劳动力的报酬大大低于他们付出的工作,从而积累了大量的剩余价值,为地主(包括大量的居于城镇的“不在地主”)提供了高额租金,使得印度能够以非常低廉的成本生产出大量的IT劳动力。
不平等的性别关系导致大量的妇女充当工资低廉的佣人。大多数妇女们的日常劳动——这些劳动对劳动力的生产和再生产也是必不可少的(比如对幼儿的抚育、病者的照顾,以及对日常生活的维持)——都是“无价”的,即不体现为货币价值。阶级差别也非常巨大。在我所访问的印度中小型企业中,不管是劳力行还是专业的IT公司,几乎都雇用8?15岁的男孩,从事端茶倒水、购买午餐、清洗地板之类的工作,他们每个月的工资大概在500?800卢比之间。
如果说中国曾经通过政策上的“剪刀差”,对农村进行剥夺,那么印度则是通过文化上和意识形态上无形的剪刀差汲取剩余资源。
印度的“IT三角”与国际资本主义
猎身、印度IT产业、印度地方社会和国际资本主义之间的深层关系,可以从对一个印度IT三角的描述中体现出来。在所谓的印度IT奇迹里,有两股并行发展并相互促进的力量:一方面,在印度国内,由以Infosys、Wipro和Satyam等大型公司为代表的IT工业;另一方面,在海外,印度侨民经营的中小 IT企业蓬勃发展。这两个部门都被作为全球化的标志性发展而被津津乐道,而大家对猎身都几乎视而不见。而我要强调,印度IT业中的这两股力量,事实上都依赖于一个“非正式的IT部门”。这个非正式部门的主体是劳力行。在印度的正式IT部门、在海外的印侨部门,和在印度的非正式部门,通过劳动力的流动而联系在一起,一起构成了全球IT工业中的“印度三角”。
在这一三角关系中,低级别的非正式部门和印度国内的高级别的正式部门之间,没有直接的联系;它们之间的关系是通过一条跨国的环路:非正式部门中的劳力行将劳动力送往海外,它们靠此积累资源,进而向上流动到印度国内的高级别部门中去。这些低级别的非正式部门扮演了相当关键的角色,它们通过把基层社会中的劳动力动员组织起来、送往全球市场,而汲取当地社会的剩余资源(主要包含在劳动力中),从而维系整个“印度三角”。
如果没有这些非正式部门,海外的部门将不能招到廉价的熟练劳动力,失去其竞争优势;印度国内的高级别正式部门则不但要缺失人力资源,还将丧失非正式部门企业在向上流动时所带入的经济资本。
和我们通常想象的不一样,不是大型企业引导中小企业、中小企业带动地方发展,实际情况是恰恰相反,主导型的IT部门建立在非正式部门的基础上,而非正式部门又依赖于当地基层社会作为更大的资源基地。正因为如此,印度的IT业能够迅速发展,并且在新千年来临之际的全球市场萧条之时坚持下去。在风险之中,非正式的部门将商业风险分摊到工人们的头上,甚至通过向工人卖工作这样的方式,让工人向资本家直接贡献金融资本。
印度的“IT三角”与东亚地区的 “地方-全球”的经济关系显然不同。乍看起来,彼此十分相似:以出口为导向的制造业是东亚地区经济腾飞的基础,类似的,IT工业也是外向型的,而且因为其增值率更高,它被看作对经济增长具有更强的带动力。但是,在东亚地区,“地方-全球”的经济联系一般体现为直线型的垂直关系——大公司从全球市场上接到订单,然后把订单中的某些部分转包给中型公司,中型公司再把任务分解,发包给更小的公司。这样,小制造商、甚至是家庭企业都可以加入全球市场;这种情况在中国——不管是台湾还是大陆的东南沿海乡村工业较发达的地区——体现得尤为明显。
这种模式里当然也包含剥削关系,但是这种模式创造了相对广泛的就业机会和发展机遇,它在保证高较就业率的同时,实现了速度比较快、覆盖面比较大的经济发展。然而,在印度的IT三角中,绝少有财富资源从全球市场流入地方基层社会;相反,基层的经济价值被源源不断地向上、向外抽取,流向西方的发达世界。该三角还显示出,印度的IT工业高度依赖于国外市场,而与国内市场的关联则十分有限。
我所遇到的多数印度IT人都认为,如果印度的总人口减少一半,而像他们这样的“能干的”、“有竞争力的”IT人才又增加一倍,印度就会自然变得跟美国一样繁荣。然而,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如果那些被他们看作是包袱的另一半印度人不复存在,他们IT自己也会失去竞争力,被世界市场抛弃。
正是阶级、种姓和性别的严重不平等,使得从全社会动员吸取的剩余价值集中到这样一个人数有限的精英群体中,从而生产出具有特别竞争力的IT劳动力。因此,在下列的几个人群中很难说究竟谁对硅谷的辉煌做出了更大的贡献 ——是那些出身“贱民”种姓的在印度的清洁女工,是身在美国、持H-1B签证的著名的印度理工学院的毕业生,还是走运时日进斗金的美国风险投资家?
我质疑人才决定论,但是决不是要否定人力和人的重要性。恰恰相反,人才决定论、所谓IT靠人力资本而无须金融资本的说法,把人简单化约为要素,忽略了一个基本事实,即生产IT劳动力的本身需要大量的、长期的投资。我之所以称其为“生产”,是因为这个过程是一个集体性的工程,涉及到制度性的安排,同时它构成当地经济与社会生活整体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我在去印度之前,心里也有一个问号:在国际上和印度官方炒得轰轰烈烈的IT热,普通老百姓是不是关心呢?我在印度基层看到了实实在在的IT热;但是它热的不是关于IT的产品或者产业,而是IT人:青年人争相要当IT人、拿国际水平的IT工资。不均衡的国内社会结构造成了这一特别强烈的愿望,促成了剩余价值从社会低端向高端的转移,使得IT业在短期内快速发展。IT业反过来也确实给印度带来了新的发展动力。只有关注关于人的生产的过程,我们才能理解国际资本主义的复杂性,理解资本主义激发财富的功能和强化社会不平等的后果,是如何通过一系列社会和文化的机制,在跨国范围内相互缠绕的。
【内容提要】本文以中国向日本、韩国和新加坡的劳务输出过程为案例,指出与通常的“流动”不同,东亚的跨国劳务是一个“劳工移植”的过程:劳工在家乡被“拔出”,直接移植入在海外被严格控制的工作场所和生活空间。文章分析了当前跨国劳工移植的成因、表现模式和社会后果,特别是它和当前国际资本主义内部结构性矛盾之间的联系。“劳工移植”意味着,跨国间的流动和联系确实在不断增强,但是流动和联系是在主权国家的严格控制下展开的,代表了“点对点”式的全球化。在这个意义上,新的全球性流动和联系,与旧的以民族国家主权为中心的世界秩序得到了和解,甚至彼此互相强化。
【关键词】移民管治 劳动力 国际资本主义 微观移植 国家主权
有关全球化和跨国主义的研究,通常聚焦于自发的、横向的、不断扩张、超越民族国家的“流动”和“联系”。但是越来越多的研究也开始关注流动性和联系性是如何受国家力量作用和制约的。本文将这两个看似对立的立场结合起来,分析全球化和跨国主义的一个具体案例,即中国向日本、韩国和新加坡的劳务输出过程,从而对目前的全球化和亚洲区域化形成新的理解。中国向这三个国家的劳务输出,是亚洲日益紧密的区域化的一部分,但是与通常意义上的“流动”不同的是,东亚的劳工输出是一个“劳工移植”的过程:劳工在家乡被“拔出”,直接移植入在海外严格划定和控制的岗位、工作场所和生活空间。劳工移植本身并不是新现象,但是在目前全球化的背景下,跨国劳工移植有其新的成因、新的表现模式和新的社会后果。本文要特别指出,造成当前劳工移植现象的,是国际资本主义中的两个结构性矛盾:一是资本的上向集中和劳务的下向外包之间的矛盾;二是劳工管理的分散化或碎片化和对移民控制的集中化(即对移民的控制是中央政府的独有权力,而且现在全球的普遍趋势是移民控制越来越严格,越来越集中)之间的矛盾。这两个矛盾导致了早期通行的大规模劳工移植和集中营式管理政策(比如韩国在20世纪70年代向中东的劳务输出)难以奏效,政府被迫开发新的政策工具,以实现对劳动力个体的流动进行直接的控制。这样,“微观移植”是现阶段“劳工移植”的核心特征。
“劳工移植”意味着跨国之间的流动和联系确实在不断增强和扩大,但是全球化的实际过程并不像水银泄地,由点及面,自发扩散,逐步覆盖全球。在东亚,跨国之间的劳务流动和联系是在主权国家的严格控制下展开的,局限于由政府开辟的特别通道,在劳务输出国,不是所有人都可以随时进入这个通道;到了输入国,劳工的大部分甚至是绝大部分的生活和社会关系也被局限在这个通道之内,而不能和本地社会发生有机的、不断深化的关系;等到合同到期,劳工必须按时回国。跨国之间的通道确实超越了国界,流动频繁,但是它们并没有扩散效应,不能在大范围上形成新的社会生活形态。采用詹姆斯·费格森(Ferguson)在对非洲石油经济的研究时所用的一个词,我们可以把这一模式称为“点对点”式的区域化和全球化。在这个意义上,新的全球性流动和联系,与旧的以民族国家主权为中心的世界秩序得到了和解,甚至彼此互相强化。
近年来,中国的劳务输出在数量上获得了长足发展。2004年底,约有60万中国人在境外执行超过1年的就业合同,是1990年(58000人)的10倍多(中国承包商会,2004;中国劳动部国际交流中心,2005)。其中东北三省的发展特别引人注目。东北三省从未有往外迁移(包括境内迁移)的传统,但是在90年代末期一跃成为主要的劳务输出地。例如,传统上旅日华侨来自东南省份(如福建省),但是在2003年,东北三省的移民占了旅日华侨的1 / 3。根据我的访谈数据,东北人占了在韩国的中国劳工中的绝大多数,在新加坡也大抵如此。在我所调查的辽宁省,2004年有3万人通过官方渠道前往境外就业,占当年全国劳务输出的第二位(中国承包商会,2004:14;中国劳动部国际交流中心,2005)。
就输入国而言,日本、韩国和新加坡是中国劳务输出的前三大目的地。截至2004年11月,在日本登记注册的中国工人约有10万、新加坡8万、韩国4.7万。在日、韩非技术和半熟练外籍工人中,中国工人比例最高,分别是近70%和超过40%,在新加坡中国工人数位居前四位,可能仅次于马来西亚工人,位居第二(中国承包商会,2004:16-17,40-48)。本文所依赖的资料,是对此三国的文献数据和本人在新加坡、中国东北实地调查材料的综合。
一、概述:国家主导、市场驱动和混合模式
日本、韩国和新加坡代表了3种不同的外籍劳工管理模式。在日本,国家是主导力量。日本至今拒绝接收非技术外国劳工,而采用所谓的“边门”政策,以产业研修生名义引进劳工。产业研修生在表面上是一个国际援助项目,帮助第三世界国家培训工人,从而和劳工移民区别开来,避免日本社会特别是工会组织的监督。大部分中国东北劳工以研修生身份去日本务工。1992年至2003年间共有来自14个国家60万研修生赴日工作,其中中国人占了一半(日本法务省数据,引自Tsuda,2005:41)。①按照该政策规定,研修生第一年不算作雇员,每月领取6万日元(约合500美元或人民币4000多元,按2000年前后汇率推算,下同)的津贴,不受劳动法保护。劳工与雇主没有雇用合同,但是雇主或雇主协会与劳务输出机构(中国的招聘中介或者劳务输出机构)签订协议,因此劳务输出与输入被界定为两个公司间的贸易合作关系,而不是劳资之间的雇用关系。如果研修生在第一年末通过日语和工作技能测试,研修第二年可成为技术实习生。技术实习生与雇员同等待遇,每月工资约为12万日元(约合人民币9000元)。技术实习生合同最长两年。直接监管研修生制度的是日本国际培训合作组织(the Japan International Training Cooperation Organization,简称JITCO),该组织由日本政府5个行政部门(法务省、外务省、经济产业省、厚生劳动省、国土交通省)在1991年联合成立,代表政府的公共机构。除日本国际培训合作组织之外,其他几个非盈利公共组织(但不能是雇用机构)也可以与中国的中介机构签订引进劳工的双边协议。在中国东北,申请人要向中介缴纳人民币2万元至6万元不等前往日本务工,去另一些国家的价位通常更高些。
韩国于1993年引进日本的研修生制度招收外劳。我所调查的辽宁的中介机构普遍认为韩国的工作条件比日本差,但劳工能挣得更多。在韩国的研修生1个月可挣64万韩元②(约合640美元或人民币5500元),相当于普通工人工资的20% ~ 25%,但是时间长了之后1个月能挣100万韩元(按2005年的数据)。技术类研修生3年合同下来,能挣人民币20万左右。在韩国负责执行研修生制度的是韩国国际培训合作集团(the Korea International Training Cooperation Corps,简称KITCO)。该组织成立于1994年,是韩国中小企业联合会(The Korea Federation of Small and Medium Business,简称KFSB)的子机构。与日本的JITCO不同的是,KFSB不是政府组织,而是代表雇主利益的商业机构,但实际上,KFSB比JITCO扮演更多的政府管理者角色。KFSB指定与之合作的中国中介机构,在2005年KFSB在中国的合作机构是10家大型国企,全部是有直接和外方签约权的“国际公司”。这些机构接收劳务输出申请,进行初步遴选之后将入选者名单交给KFSB,由KFSB确定最终名单,将劳工指派给雇用公司。在整个招聘过程中,工人或中国中介见不到甚至无从了解雇用公司的情况。劳务合同不能续签,劳工3年合同期满后必须离境。尽管规定严格,但是从政府角度看,韩国的研修生制度与日本的相比,在控制程度上还是差强人意。比如,2004年初在韩国有63%的产业研修生到期滞留不归(中国承包商会劳务部,2004:60),而在日本2000年是5.6%。在日本,1997年至2001年,中国滞留研修生只占所有滞留外籍人员的1%多(JITCO, 2001:107),2004这个比例为2%(Tsuda, 2005:40)。
经过多年的争论,韩国议会于2003年决定以雇用许可制取代研修生制,并于2004年8月开始实行。在雇用许可制度下,外籍劳工与本国员工享受同等劳工待遇,包括组织工会权、罢工权和最低工资要求。然而直到2007年韩国和中国政府才签署谅解备忘录,将雇用许可制适用于中国劳工。我所调查的大部分中介认为,雇用许可制不大可能从根本上改变目前的招工模式。
与日本和韩国的外籍劳工政策不同,新加坡的政策在经济上更为自由。③只要本国雇主能够证明他们需要外国劳工,同时不超过政府规定的“外劳顶限”(dependency ceiling,即公司雇用的外籍劳工与本地工人的比例)、外国劳工的国籍符合政府的规定(某些国家的劳工只能从事某些行业的工作,比如中国国籍的女性不得从事家庭服务业),外国劳工就能进入新加坡。在具体管理中,新加坡不是靠公共机构来规范市场,而是由私营招聘公司负责。2007年新加坡共有1618家持证中介从事外籍劳工招募(Singapore Ministry of Manpower, 2007);在“凯丽检索”(Kellysearch,一个专门介绍网络产品及服务的互联网检索引擎)能找到的在东南亚注册的人力招聘公司中,75%在新加坡。④对于弹丸之地的这个岛国来说,这些数字相当惊人,因为号称世界知名购物天堂的新加坡,在2004年只有250家百货店和超市、1400家食品饮料烟草零售店(Singapore Department of Statistics, 2006:19)。由此可见新加坡劳动力市场的活跃程度(很多招聘中介公司也是为整个东南亚地区服务的)。新加坡政府禁止雇用公司直接从中国招募工人,他们必须通过人力部指定,并由中国驻新加坡大使馆认可的招聘中介进行招工(2007年这样的公司有50个)。与日本和韩国注重输入前筛选把关的政策不同,新加坡对劳工准入相对宽松,但在输入后进行管理,特别强调对雇用机构和中介机构的严格规定。雇用和中介机构必须为每位外籍劳工缴纳5000新元(约2500美元或人民币22000元)的安全保证金,必须确保工人不违反政府法律法规。这样的管理方式相对成功,非法滞留现象非常少。在新加坡的中国劳工每月平均工资550新元,加班费可达1000新元。劳务合同通常为两年,可续签1年。在东北,去新加坡的中介费为人民币55000 ~ 75000元,因而对劳工来说,前往新加坡打工最容易成行,但是经济收益最低。
在这三国的外籍劳工移植现象中,日本的政策是政府主导型,新加坡是市场驱动型,韩国介于两者之间,代表的是混合型治理模式。但是三个国家政策目标和执行结果有很大的共同性。中介机构——不管是日本的公共机构,还是韩国的商业行会,亦或是新加坡的商业公司——在型塑劳务输入的过程中扮演着关键角色。下文将探讨相异政策背景下中介机构的形成和功能,特别是为什么它们在劳工移植中扮演了直接的关键角色。
二、劳务—资本相关性的弱化
劳工移植的现象本身并不新,从1932年开始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日本政府有计划、有组织地将日本农民和在朝鲜半岛的居民迁至中国东北开发农业,即所谓日本的“农业移民”。⑤在战后亚洲新兴国家的国家建设时期,劳工移植的组织化甚至更强了,从60年代至80年代,东亚的劳工移植主要和大型建设工程联系在一起,特别是建筑和基础设施发展项目。这些大规模、集体性移居、集中性居住的劳工移植模式基于两个相关条件:一是资本与劳动力的直接关系,即大规模的资本雇用大规模的劳动力;二是国内经济与国际经济的明显分野:对输出国而言,劳务输出和国内经济几乎完全没有关系,在输入国,那些大型项目通常由中央政府或者世界发展机构投资,其实和当地社会很少发生关系。然而90年代初,当中国人开始大规模以个体行为赴日本、韩国和新加坡务工的时候,这两个条件都发生了改变。
当前近30%的海外中国劳工受雇于建筑业,建筑业是劳—资本关系变化的典型例子。⑥首先,建筑产业对资本密集度的要求大幅度提高。在70年代,当集体性的项目劳务流动是劳工移植的主要方式时,一般项目合同价值极少超过1亿美元,80年代合成式建设(即承建单位不再只是建设一栋楼或者一条路,而是建设整个港口和工业区等)成为主流模式,一个合同价值超过10亿美元很常见。与此同时,建筑合同平均利润却由70年代的20%下降至80年代的不足10%(张鸽盛,1999:93-94),90年代至今只有7%(邢厚媛,2005:8)。这意味着只有那些资本雄厚的超大型企业能在市场上赢利。同时,由于其他的种种因素——比如发展中国家对基础设施发展的需求旺盛但财力不足而不能自主投资、国家设施的民营化、公共项目的政府和非政府机构合作日渐流行,以及国际资本把基础设施项目当作它在全球投机中的一个稳定器(因为基础设施建设周期长、利润率可预见性强)的意图——基础设施项目中的建设、投资和长期管理的一体化成为主流模式。基础设施项目中的承包商,不仅仅承建项目,而且越来越身兼融资者、经营者和管理者的角色,承包商带资进入,工程完成后,承包商对工程进行商业性经营以收回投资,然后再将项目转让给当地政府经营管理。这种一体化的工程一般采取3种具体合作模式:建设—经营—转让(BOT)、建设—经营—拥有—转让(BOOT)、设计—采购—施工(EPC)。一位中国产业评论人士预测BOT模式在21世纪中期将占到全球合同项目的60%(邢厚媛,2005:10;另见王守清[2004]对印尼和泰国的市场分析)。鉴于对这一趋势的预测,国务院还在1999年特别颁布了优惠政策以鼓励中国公司进入BOT市场(邢厚媛,2005:10)。
在大型企业的资本越来越密集化的同时,它们的劳工管理事务却逐步下移。大公司将主要精力集中在融资、设计和项目管理上,而把劳动密集型的任务(如土木建筑本身)转包给小公司,小公司又靠中介机构招募劳工、组织建筑队,中介机构则向劳务输出地的偏远地区寻募务工人员,由此形成劳工的招募—管理链。比如中国建筑总公司是目前中国最大的建设公司,也是第一个向海外派遣商业合同劳务的公司。它在70年代末靠当劳务供应商,向海外大型公司输送自己的员工而进入国际市场,现在它能够独立竞标承揽国际上的业务,却不再靠自己的员工完成劳动密集型的工作,而是依赖一批国内的小建筑公司提供劳务。这些小公司数目众多,为了便于管理,中国建筑总公司把这些分成四级,逐级发包。因此,资本与劳务之间的直接联系在弱化:掌握资本的不愿意看到劳工,直接管理劳工的不掌握资本,雇用关系不再发生在劳与资双边之间,而是嵌入到由多个主体形成的一系列复杂的关系之中。
随着国际上的建筑行业内部的资本与劳务联系不断弱化,中国的劳务输出也经历了行业上的转变。根据查道烔(Zha, 2002:137)对中国相关政府官员的采访,90年代以来中国建筑工程公司在日本承包项目的难度越来越大,结果通过工程合同向日本的劳务输出的比重大幅下降。2003年,吉林省共输出劳动力14700人,其中只有12%与工程项目有关(杨云母,2005:51),越来越多的劳工进入其他的3-D工种(隆国强,1995:167)。在日本和韩国,中国移民目前主要受雇于农业、食品生产和小型家具生产;在新加坡的中国移民则主要从事后勤、小生产和零售业。这三国的服务业,如小餐馆和零售店也雇用了不少中国劳工。也就是说,在建筑业内劳工和大资本的关系越来越不直接,在建筑业之外,跨国劳工主要受零散的、小型的、地方的资本所雇用。
随着跨国劳务和大型资本的关系弱化,国内经济和国际经济的分界线也变得模糊不清。日本早期规定只有从事国际贸易的公司才可雇用研修生,但是很快发现这不符合现实。最需要外籍劳工的机构并不是国际投资商或出口商,而是偏远地区的低端下游小企业。日本和韩国现在都规定研修生制度主要服务中小型企业。日本在1990年修订《移民控制与难民承认法案》,正式引进“研修生”签证类别,作为缓解小企业(特别是无法独自引进外籍劳工的企业)面临的劳工荒(《日经新闻》1991年1月19日,第22页,转引自Zha,2002:141)。韩国政府规定,少于300名雇员的公司才有资格雇用外籍研修生。
这些发展趋势使资本、劳务和国家管理之间的关系复杂化。外国资本和外国劳务不再有明确的对应关系,它们不再以工程项目为基础、以明晰的合同为依托,同向、同时流动,经济全球化已经影响到经济体的每一个层次。日本、韩国和新加坡的小企业虽然完全立足本土,但面临来自世界特别是中国加工业的激烈竞争,对它们来说引进中国劳工乃是他们在与中国出口商品竞争中求生存的为数不多的可行途径之一。受雇于这些企业,外籍劳工的工作地点高度分散,政府很难将他们集中起来,更不用说把他们封闭起来管理。这样外籍劳工渗入到社会的每个部分,不仅动摇了内部和外部经济之间的分界线,还潜在地模糊了经济与社会之间的分界线。因而原来针对合同项目劳工的兵团式管理不再奏效,政府必须将外籍劳工管理个体化。这样的“微观移植”需要一系列的管理技术上的创新。下文将阐述实现这种新型劳工移植的两个核心政策:区别对待和明确定位。
三、微观移植
将移民分类、区别对待,是世界各国通行的政策。大部分国家都把移民人为地分成三类九等,分别发放不同类别的签证、许可和其他证件;对移民而言,手持哪一类证件几乎决定了其身份和在输入国的基本的工作和生活方式。分类的标准世界各国也大同小异,在本文所涉三国,技能和收入水平是主要标准,族裔身份也相当重要。韩国特别欢迎海外韩裔劳工,日本鼓励海外日裔尤其是巴西和秘鲁籍日裔回归,这些同种族后裔虽然其正式身份也是外国人,但他们比其他劳工享受特殊优惠的政策待遇。把族裔身份(先天而来的、“传统的”)和教育水平(后天获得的、“现代的”)几乎等量齐观,是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把传统主义式的对肤色血缘的强调,和新自由主义对技能、“人力资本”的兴趣相结合,说明了目前的全球化是一个具有高度选择性、偏向性的过程,而其选择性背后的逻辑不是单一的,而是复杂的,甚至是互相矛盾的。
区别分类的结果是,一些移民能得到更人道的待遇。那些教育水平和血缘族性都“不对”的劳工无权携带家属同赴目的国、无权与居住地公民结婚、无权自找工作、无权定居。对输入国政府所欢迎的移民来说,法律责任是以否定式来定义的,也就是无罪推论:在证明有罪之前你是无辜的;然而对非技术工人来说,法律是以肯定式来定义的,也就是有罪推论:你必须竭尽全力满足政策要求,并将自己限定在法定的窄小区域内,否则你就有罪。分类区别对待劳工,划定了哪些劳工应该被严格移植进来,特别是在合同到期时要移植回去,从而提供了微观移植的政策基础。
四、“自由工等于黑工”
对非技术劳工,接收国采取“恰逢其时”(just-in-time)⑦且“正中其点”(to-the-point)的输入。劳工进入之前就必须界定清楚他(她)要何时到达、何时离开、雇主的所有情况、工作细节、住宿情况。要做到这样精确的移植,笼统的劳务迁移政策显然是不够的;因具体产业不同而不同的细化政策就很有必要。政策规定哪些产业向外籍劳工开放,进而制定每个产业内部对外籍劳工管理的详细规则。马丁(Martin, 2006)将这种从注重宏观上统一调控的政策向以具体产业为基础分化控制的微观政策的转变比喻为从散弹枪向步枪的策略转变。日本JITCO在1999年颁布的产业名单中,有55个工种类别的研修生允许升级为技术实习生,其名单对“工种类别”的定义非常详细,比如男装制造、帆布产品制造、棉布缝制等等。韩国政府每年给有资格聘用外籍劳工的行业分配定量指标。新加坡大部分行业对外籍劳工开放,但特定族裔的非技术工人只能在特定行业务工,比如只有马来西亚、香港、澳门、韩国和台湾等地的劳工可以从事服务行业,中国大陆劳工可以从事建筑、制造和海洋产业,以及部分服务行业。
区别对待政策和行业具体化微观管理制造了无数的“盒子”,移民劳工被安排进这些“盒子”,每个“盒子”采用不同规定。表1显示了新加坡如何通过这些复杂的政策框框管理外籍劳工。
这个盒中套盒的政策框架反映了我称之为“公共政策经济化”的趋势。即公共政策,特别是移民政策,以满足市场需求、达到经济效益的最大化为基本目的,如果政策不能满足市场要求,就被认为是不成功的。不成功的政策将带来所谓的“错误移民”(wrong migration或mistaken migration,这是某大型国际组织一位高级官员在描述那些达不到市场和政府要求的移民所用的词),而所谓的“错误移民”对接受国社会来说不仅是浪费而且危险。⑧因此,我所说的公共政策经济化并不意味着政策忽视了社会和政治上的考虑,相反,公共政策经济化背后正是这样的一个信念:只有遵从“自然”、“神圣”的市场逻辑,政策才能最有效地进行社会和政治控制。公共政策经济化表面上是要为经济而经济,事实上是要用经济直接为政治服务。
外籍劳工管理的微观化,给了雇主和中介机构相当的权力。有关研究文献已经一再表明,外籍劳工政策的形成,通常是“代理人政治”运作的结果,也就是经济利益集团在大众视线之外与政治官员协商的结果(Freeman, 1995,2001);而纷繁复杂,缺乏统一标准的行业具体化管理政策尤有此嫌疑(Martin, 2006)。日本和韩国向外籍研修生开放的行业这些年稳定增加,主要由雇用机构推动而成。由于行业具体化管理的主要目的之一是尽量准确快速地满足市场需求,因此政府必须依赖雇用机构和私营中介,以确保工人与工作相匹配。行业具体化管理并不是亚洲特色,而是全球趋势。⑨与西欧20世纪50年代开始的客籍工人方案相比,当今作为劳工接收国的工业化国家更倾向于信任雇主和劳务中介,而不是输出国政府。⑩是雇主和劳务中介,而不是政府间的合作,在制定和操作外籍劳工流动方案(Martin, 2006)。
在公共政策经济化的同时,我们也看到了“社会的政府化”,其突出表现是将雇主和中介机构转化为政府臂膀,来管理外劳。在日本、韩国和新加坡,移民劳工必须在同一雇用机构工作,不能跳槽;一旦被雇主开除,移民将立刻转为非法,必须马上离境回国。韩国的一些非政府组织批评这是“当代奴隶制”(Seol, 2005:18)。韩国新的雇用许可制在这方面并没多大的改善,还是要求移民在最初所签劳工合同上指明的工作地点工作,只有在特殊情况下(如工厂倒闭)工人才能向政府的就业安全中心申请转到别的雇主(Seol and Goh, 2005:55)。90年代末,新加坡一些小建筑队从中国引进工人,然后将工人发包出去给别人打工,或让他们自己找工作。与官方把劳工“捆绑”在特定的雇用机构的方案相区别,这种形式被称做“自由工”。“自由工”找到的工作通常工资更高,很受劳工欢迎,但是新加坡和中国官方都不承认这种劳务形式并予坚决打击。中国对外贸易经济合作部(2001)特别发出紧急公告要遏制这一现象,宣布“自由工就是黑工”。中国驻新加坡大使馆重申“自由工是非法的”,并将此印在中介的劳工招募许可证上,中介机构如果没有这一凭证,按规定不能在华招工。因此,虽然跨国劳务的目的是促进劳动力市场的灵活度,但是当劳工到达目的地,他们就被剥夺了真正进入劳动力市场的机会,毫无灵活可言。
用中国话来说,这一移民管理模式执行的正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政策。这原本是描述国家社会主义时期工作单位不能自主创造、变动和调整位置,职员也不能调动工作的死板情况。如今作为改革的一部分,中国政府为建立市场经济而鼓励“萝卜”挪动,从而推动劳务输出的增长。然而到了市场化的“自由”国家,劳工却发现自己重返萝卜时代,陷入了几乎比“文革”期间的中国还严的政策限制。
将移民劳工捆绑于雇用机构或中介,严重妨碍了劳工去争取自己的权益。一个典型的例子是2004年9名在日本打工的辽宁女工在她们的更衣间里发现隐蔽的摄像头,这在中国引起哗然,辽宁省政府派特别代表团赴日处理此事。虽然工人们得到了政治上的高度重视和支持,但他们最后还是决定不诉诸法庭,因为雇用机构如果被判有罪,工厂即倒闭,那么他们也将因为失去担保而被遣送回国。
马丁(Martin, 2006)曾预言,如果宏观政策被具体化的微观管理所取代,那么所谓的“政策鸿沟”——即政策目标与实际执行结果之间的差距——在未来几十年内将会越来越大。在政府紧缩预算,同时劳务市场不断向国际开放的情况下,政府很难对具有多重标准、深度细化的市场进行有效管理。确实,如果政府不依赖第三方(在本案例中,即体现为雇主和中介机构),政府手里能够直接控制外劳的政策手段越来越少。但是正是由于“社会的政府化”,使得政府对外劳的个体流动完全不失控制,国家的力量在这方面并没有弱化。
五、讨论
本文质疑了当今移民和全球化研究中普遍存在的两组对立观。一是经济全球化与民族国家之间的矛盾。研究文献强调,扩张性的资本总在寻求高灵活度的劳工市场,这与根本上关注社会秩序,因而具有保护主义倾向的国家之间产生对立(Harris, 1995)。二是移民网络与国家主权的矛盾。所谓的“自下而上的全球化 / 跨国主义” 理念强调,移民行为具有自我再生产、强化和自我扩张的倾向(如发展紧密的跨国网络、推动家庭团聚,结果政策无法阻止不断延展的移民链条),而现代国家主权是建立在明确的地域范围内,刚性的领土边界是行使主权的重要先决条件:国家对边界之内有决定的控制权,而边界之外就完全是别人的主权范围。本文指出,这两组对立观虽然在理论上成立,在实践中却不是那么泾渭分明。尽管日本、韩国和新加坡三国之间有差异,但是都展现了高度复杂的国家、资本和劳工的关系。毫无疑问,全球化在深化,劳动力的跨国流动在增加,但是国家主权并没有削弱。
“点对点”式的全球化是目前这种新的复杂关系的一个直观体现。安哥拉是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之一,但是吸引了大量国际资本。根据费格森(Ferguson, 2006)的研究,这是因为安哥拉的石油储备不仅丰富,而且是离岸深水油田,这使得外国投资者能把他们所投资的资源攫取型经济和当地社会明确地分离开来,从而保护全球性资本的利益不受地方社会的干扰。所以跨国投资和开发是与封锁和排斥结合在一起的。结合其他的研究资料,费格森(Ferguson, 2006:38)认为,非洲并不是在世界之外的一个黑洞,资本流动、资源开采、非政府组织网络把非洲和世界其他地方紧紧联系在一起,只是其链接方式是不连续的、断裂的“全球蹦跃”式,而不是“全球覆盖”式。他指出:“具有高度选择性和空间封闭仓式的全球联系,和普遍存在的脱节和排斥结合在一起。”(Ferguson, 2006:14)。费格森把这样“点对点”式的全球化称作“薄社会性”的资本主义,因为其资本运行尽量回避各类社会关系。而在东亚跨国劳工的例子中,“点对点”式的全球化是一个“厚社会性”的模式,即国家要刻意创造出各种新的社会关系,引入新的社会主体(特别是中介),并对这些社会关系做非常详尽的界定。这些“厚社会性”的具体形态和运作方式,通常是不能根据既有的理论推延出来,其逻辑是含糊的,往往和表面的政策意图相矛盾,其结果也往往是不自明的。它是历史、政治、文化一系列因素同时作用的结果,有的和全球化有关,有的和全球化在表面上全无关系,但是它对真实生活中的全球化的具体过程有直接影响。对这样的中间层的社会过程的细致研究,将帮助我们理解当前亚洲地区的重大社会变迁。
*本文的一部分原载Yamashita Shinji, Makito Minami, David Haines and Jeremy Edes. (eds.), Transnational Migration in East Asia: Japan in a Comparative Focus (Senri Ethnological Reports 77), Osaka: National Museum of Ethnology, pp. 175-186。意大利版载La testa del drago (2010, Ombre Corte)。在修订过程又作了较大补充,特此感谢厦门大学吕云芳副教授出色的翻译工作。
(吕云芳 /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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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由日本农业协会和中国政府协商安排,中国首批研修生大约于1979年或1980年赴日从事农业工作,1991年日本开始扩大研修生制之后,中国研修生数量迅速增加。
②按2006年初本调查进行时美元与韩元汇率1:1000计算。
③新加坡劳工移民和移民政策有较长的历史,英国殖民政府于1928年通过了移民限制法令,并引进移民劳工定额制。
④笔者使用Kellysearch搜索,搜索词为“Contract Labor or Recruitment Agencies or Consultancy or Services > Southeast Asia”,搜索时间2006年12月26日。
⑤相关研究见Wilson, 1995; Asano Tamanoi, 2000; Young, 1999; Brooks, 1998; McDowell, 2003;解学诗、松村高夫,2006。
⑥ 2004年数据显示,40%的境外中国劳工从事制造业,26%从事建筑业,14%从事农林渔业(中国承包商会,2004:10-11)。
⑦Just-in-time原来指日本企业高度精确、零仓储的物流管理。“恰逢其时移民”(Just-in-time)指工人“在不同雇主和家庭间快速转换,为雇主和家庭提供在某一时刻正需要的劳务”。参见Jordan and Duvell, 2002; Karijanen, 2006。
⑧2004年9月,巴塞罗纳,笔者对那位官员的访谈。他驻意大利工作,认为很大一部分移民是“错误”地来到意大利,因为他们不是当地政府想要的移民,他因此建议政府和国际组织制止这种“错误移民”。
⑨例如:英国政府于2003年5月开始实行以行业为基础的劳工移民方案,该方案将10000个名额配给食品加工、医疗和护理行业,允许这些行业招募18岁至30岁的外籍劳工,发给1年期工作签证。
⑩2006年4月27日,笔者在牛津大学对原世界劳工组织资深官员Manolo Abella的访谈。Abella认为,国际劳工招聘的普遍私有化,主要源自人们对政府招募行为的失望。
项 飚:英国牛津大学人类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