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BBC记者深入东乌克兰,目击到愤怒的当地民众自发组织起来阻挠前来镇压“恐怖活动”的乌克兰内务部队,镜头所及之处遍布着垃圾堆成的街垒,青壮年有力出力,协助神秘的“亲俄武装”,用棍棒迎接坐在装甲车上的乌克兰大兵;老少妇孺则有秩序地分成抗议组和服务组,分头行事,为挨个夺取政府机关的武装分子送衣送暖。这一幕让人有历史的分错之感,当年经历了纳粹德军四次被占领和反攻的哈尔科夫军民,他们的先辈在同一片土地上用相同的方式协助苏联红军赶走法西斯侵略者。“我们在这里看到,制造这一切的不止是组织严密的亲俄武装,更多的是志愿赶来帮忙的东乌克兰平民。”BBC报道称。
这样的场景,与某些民主国家的媒体舆论习惯把地区冲突预设成大国间的代理人战争大相径庭。后者“天真地”忽视曾经生活在专制下的民众自发的集体认同。反抗基辅最强大的力量,并不是那些可能存在的俄罗斯“特务”和代理武装,而是东部那些失业的国营企业工人、挣扎在贫困线上的退休老人,还有其他各种对紧缩政策感到恐惧的“体制受害者”。他们清一色佩带着象征着苏联卫国战争的橙黑丝带,挥舞着俄罗斯国旗甚至苏联的红旗,还有克里米亚黑海舰队的旗语——“光荣属于上帝和俄罗斯黑海舰队”。
东乌克兰人的集体怀旧
对于这些东部产业工人阶层和他们的后代来说,在工人社区和国营车间里口口相传的往事里,前两次悬蓝黄旗的军队大兵压境的时候,一次是苏联解体,他们失去了工作和祖国;再上一次,是“伟大的卫国战争”,在他们看来,“只有协助过纳粹的杀人犯会佩戴那枚蓝黄乌克兰旗”。
不过,在这种集体怀旧背后,曾经的苏俄角色并不光彩,在二战爆发前,在“俄罗斯化”政策下,任何使用乌克兰语或乌克兰民族特色符号的行为都可能被打成“反革命”。1932年发生的大饥荒更是惨绝人寰,苏俄当局将掌握先进农业技术的乌克兰农场主打为“富农”进行围捕,并开始强制征收农产品(000061,股吧)以及推行集体化农庄。同历史上许多大规模饥荒一样,这场悲剧的人祸远胜于天灾,它打破了原本分配均衡的食品供应,让粮食富饶的乌克兰极其诡异地挨饿。
这样的惨痛历史,非常类似爱尔兰曾经在英国统治下的遭遇。同样经历过一场惨绝人寰的大饥荒,同样面对粗暴的外族统治者,几个世纪以来英国的君主和贵族都试图软硬兼施来同化一海之隔的爱尔兰人。其中最有效的手段莫过于移民,并且试图同化当地贵族来统治爱尔兰人。例如击败拿破仑的威灵顿将军就是一位英化的爱尔兰人,从口音和社交风俗上已经见不到爱尔兰的影子。某种程度上,这与斯大林对非俄罗斯族采取的集权手段类似,从精英意识的层面上要求基层领导人不分族裔和语言,自上而下达成思想统一。
然而,很难说清楚在期待强权的个人和无所不能的国家之间,究竟是谁造就了谁。东乌克兰在苏联时期被整体规划成苏维埃国家的重工业基地,像很多苏联的工业区一样,定居于此的工人原本来自不同族裔和不同地区,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工人社区如同拥有自己身份认同的部落,一直延续到苏联解体后的时代。所谓的东乌克兰,包括目前的卢甘斯克州、哈里科夫州、顿涅茨克州、第聂伯彼得罗夫斯克州和扎波罗热州,都是工业化和城市化最高的地区。生活在这里的大部分人,无论说着俄语还是乌克兰语,都已经与几个世纪以来的家仇国恨无关,他们是苏联的子女。当人们以为苏联连同她的社会文化已经一起灭绝了的时候,东乌克兰人对过去的共同记忆像一张大网浮出水面一样,让人们看到,俄乌之争在这些普通人看来仍然处在属于过去的语境,甚至可以说属于希特勒和斯大林之间的战争在这里仍未结束。
遗憾的是在各类英美报道中,对东西乌克兰的解读,仅仅是在第聂伯河两岸画出一道细线,解释东西两边的族群差异。然而早在上世纪90年代初期各类比较政治学研究已经给出预言,作为一个国家的乌克兰将无以为继,因为面对突然丧失社会根基的东部,自由化改革无法担负起重建一个社区的任务,而这与当地民众究竟说的是俄语还是乌克兰语并无关系。拥抱西方还是拥抱俄罗斯,顿涅茨克那些种洋葱的下岗职工不会去做这样的政治选择。曾经的社会主义“主人翁”,今天四处捡生活的一盘散沙,明天可能连散沙都不是,无论是情感还是现实,不需要乌克兰政府承诺紧缩政策的普京和俄罗斯都是最好的选择。
前景依然扑朔迷离
前不久日内瓦召开的四方会谈达成了一个令人欣慰的初步共识。俄罗斯承诺将不会派遣正规部队进入东乌克兰,而同时各方也敦促东部各武装撤出被占领的政府机关。这应该是自危机爆发以来,西方和俄罗斯第一次停止争吵,一起合作研究东乌克兰的前途命运。更重要的是,俄罗斯让西方看到了自己在该地区积极的和平态度,如果同西方的共识能够维持,在该地区俄罗斯应该会是比西方更有底气和自信的控盘者。
那下一步呢?这个共识只是个友善的起点,实际效用其实非常有限。目前东部亲俄势力最激进的地区仍然拒绝这份协议,表示将会持续占领。如果任何纸面上的手段都无法干预这些地区的政治进程,那么东部的前景将会扑朔迷离。尤其是顿涅茨克等地的武装分子甚至已经宣称独立成“人民共和国”,但根本不存在具有合法性的政府,如果当地亲俄与亲乌分子之间发生小规模冲突,在有效行政缺位的情况下,都很有可能爆发更大规模的骚乱。西方、乌克兰和俄罗斯将会面临谁先动手、如何动手、动多大的手的难题,目前仅有的共识将会非常脆弱。
橄榄形民意
根据顿涅茨克大学社会学系的估计,当前东乌克兰各州民众对政治前景的立场总体呈橄榄形,激进亲俄和亲乌立场各占20%,剩下的属于希望独立自主但留在乌克兰的大多数。在“橄榄”的两端,年龄构成是个非常关键的指标,绝大多数亲乌人士属于70、80后,对俄罗斯的热衷看上去更像“上一辈”人的情怀。
这样的民意分裂其实并不陌生。在今天属于英国的北爱尔兰,当地社会也至少在宗教信仰和代际差别两方面面临割裂。自从北爱尔兰诞生之日起,武装争取独立的爱尔兰共和军同当地保皇派武装冲突不断,遇害者中甚至包括英国王室成员。直到1998年英爱两国签署《耶稣受难日协定》,当地共和派和保皇派社区的交战状态才告结束。即使在流血事件最频繁的六七十年代,意见不合但期望社会团结的民众在当时仍然是大多数,但“橄榄”两端的激进分子却已经制造了足够发动内战的暴力事件。再加上英国政府的反应迟缓,对地方政府和正规部队卷入冲突的程度预判不足,让暴力逐渐升级,导致越来越多原本对冲突避之躲之的大多数卷入无意义的互相仇恨。
不能不做选择的不幸
另外,今天北爱尔兰的年轻一代,不会再像他们的父辈那样遵守严格的宗教或爱国传统,他们成长在一个更开放和民主的社会风气下,吐槽更廉价,嘲讽是主流,因此民意“橄榄”的中间部分会整体偏向批判当下的政治环境。尽管这与选择保皇还是共和并没有直接联系,但无疑这种代际变化会对共和派更有利,至少在同保守风气宣战上能与青年达成一致。
这种代际效应在乌克兰可能会更显著,乌克兰青年对父辈所经历的社会主义年代毫无记忆,从个人发展和文化吸引力上,欧洲和西方都代表着未来。对红旗下长大的父辈主张说不,让年轻一代很容易同西部的激进民族主义结成同盟。这样的结果让乌克兰面临逆向重走北爱尔兰道路的危险,他们将自己的前途和志向寄托给激进派,同时也反向刺激亲俄民众走向激进,并不想卷入冲突的政治多数将永远处无奈,甚至最终被逼迫做出选择。
电影《钢的琴》里,一群国营厂的下岗工人准备去教训让工友女儿失身怀孕还不打算负责任的“恶棍”。于是这群各自在社会上辛酸地讨生活的“被抛弃者”重新聚集在一起,一盘各自挣扎自救的散沙,又重新成为了一个集体。那一幕,他们共同生活工作过的工厂大门打开,属于过去的集体气势扑面而来……而当他们真的面对着所谓的“恶棍”时,发现那不过是群孩子,一群同样来自下岗工人家庭的少年,一场满怀历史光荣感的“战斗”不了了之地结束……相信这大概也就是东乌克兰的矛盾感,一群二十多年前失去了国家成为弃子的阿姨大叔,正面交锋一群在蓝黄旗下长大的孩子。
苏联曾经的到来,对乌克兰无异于一场灾难;而苏联的突然离去,却也同样可怕。人们在学会自己重建社区并且相互和解之前,却又要面临一台新的国家机器。北爱尔兰之幸,在于政治和解可以让人们主动放下武器,无论将来的一代选择继续留在英国抑或是离去,都是北爱人自己的选择;而这恰恰可能是将来东乌克兰之不幸,不能不做选择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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