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旧痕:庆祝和革命没有什么相干
——写在2007年9月9日
苏 杜
2007-9-9
看专家学者关于文革的文章,多是确凿的证据与确凿的结论,极少提及其实是那时最频繁最热烈的活动---庆祝。然而,文革给我留下最深刻的记忆就是庆祝。我因为家庭成份“中农”,是“保皇派” “造反派”4都来争取的“中间力量”,但于“最最革命行动”,毕竟资格两欠,虽可争取但并不依靠,故既无缘于最初横扫“黑五类”,也无缘于后来炮轰“走资派”,最大的荣耀就是自始至终地以“革命群众”的身份,身着没有红袖章的蓝民装,跟在红袖章的绿军装后边去参加各种庆祝。庆祝毛主席第N次接见红卫兵呀,欢呼毛主席第N次发表最高指示呀,拥护革命委员会成立呀,迎接革命芒果呀,史无前例的频繁,也史无前例的热烈。半夜里高音喇叭忽然大放革命歌曲,播出“最最最”,接着革命队伍紧急集合,革命群众紧随其后,红旗忽忽啦啦,口号响彻星空,一个大院沸腾了,一条大街沸腾了,一座城市沸腾了,这叫作“落实不过夜”。这样的庆祝,好象一直延续到“全国山河一片红”。
但“落实不过夜”庆祝的结束,却不是在“全国山河一片红”,而是在林彪事件的传达。组长以上的领导去参加重要的会议,会场外面站着全副武装的民兵,革命群众都不知道,也不应该知道在开什么会。会后革命领导们面目严肃地走出会场,一言不发。我们革命群众是很遵守革命纪律的,已经具备了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不该知道的不知道的觉悟,不像现在似地一听说桥塌了,炉翻了,矿淹了,就听信小道,传播假闻,所以,没有一个群众(这句话很有语病,但很通行,群众此处作政治身份解,如党员,团员一样,档案“政治面貌”一栏中就这样填写)上前去打听。后来,传达到我们革命群众时,我也仿佛很受了革命领导影响,也面目严肃地走出会场,一言不发。所感到异样的是,对于“林彪反革命集团的自我爆炸”,当天竟然没有了红旗遍地口号震天的庆祝,“落实不过夜”的游行也没有举行。
后来,在离法定的文革结束日还有的几年中,庆祝渐少渐淡,又处在了穷乡僻壤,那时究竟又发生了些什么,现在想起来,竟一片模糊了。总之,文革给我留下最深刻的记忆就是庆祝。
但是,对于这一记忆的意义,却多年没有什么认识,只是笼统记得而已。直到鲁迅的《庆祝沪宁克复的那一边》被作为“佚文”发现了出来,后来又读了几遍,才知道所记文革之庆祝,如果能够想一想,也并不比单记的文革证据或结论差多少。北伐军打到长江,克复沪宁,广州一片欢腾,不断地庆祝。鲁迅时在这“革命策源地”,却“出轨”地说:“庆祝和革命没有什么相干,至多不过是一种点缀。庆祝,讴歌,陶醉着革命的人们,好自然是好的,但有时也会使革命精神转成浮滑。” “坚苦的进击者向前进行,遗下广大的已经革命的地方,使我们可以放心歌呼,也显出革命的色彩,其实是和革命毫不相干。这样的人们一多,革命的精神反而会从浮滑,稀薄,以至于消灭,再下去是复旧。”鲁迅的文章写在1927年4月10日,发表在同年的5月5日广州《国民新闻》上。稍为学过以前历史的人,都知道,鲁迅文章的同年同月,沪上发生了些什么,同年又几月,宁上发生了什么,1927年是个容易记忆的年份。但是,我不想翻40年前的旧账,我想说的是40年后史无前例的那些庆祝。那些给我以最深刻记忆的庆祝,是否因为朝代不同,就和革命相干了呢?按当时标准,“高举”的标语贴上墙头,“高举”了什么呢?“打倒”的标语刷在了地下,“打倒”了什么呢?忽忽啦啦的红旗,响彻星空的口号,“不过夜的落实”,又落实了什么呢?早请示,晚汇报,忠字舞,语录歌,大像章,高塑像,是新思想,新文化,新风俗,新习惯吗?说复旧,不是说又40年后的现在,而是在那时已经发生了。
旧思想,旧文化,旧习惯,旧风俗,构成了千百万人的习惯势力。这最可怕的文化势力,就像一片冰洋,沉寂,结实,厚重,但也默示出一种无穷的力量。而庆祝,讴歌,因它的与时俱进,总是新颖,时时显出的靓丽色彩,更是最可怕中的最可怕种。庆祝以它可以震地的激动,令革命精神浮滑,稀薄,消亡;讴歌以它足以冲天的豪放,令革命降温,冷却,凝结,结为冰洋的一角一沿。革命巨子踏大江,击海浪,胜似闲庭信步,但在习惯势力的冰洋里,却难以施展他的泳技。看他的文革旧照,开口畅笑少,紧锁剑眉多,我猜,庆祝与讴歌,原和革命没有什么相干,尤其“触及人们灵魂”的文化的大革命,他大概也是知道的吧。
写到这儿,尤其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很有了一点担心,担心 “保皇” “造反”二遗会以我在为旧案出丑有余,右左二派又会以我在为翻案出谋不足。这是我旧时保皇、造反资格两欠的新据,新时左右不是的明证。也许,这种担心是多余的话,因为,其实,在那时,鲁迅虽然还没有“下课”,却早已化为庆祝的佐料,成了点缀的点缀。《庆祝沪宁克复的那一边》的思想,连点缀的资格也不够,没有像另一篇“佚文”,既刺了一下“狄克”也就是张春桥,又伤了“周起应”也就是周杨的《三月的租界》那样,在“打倒四人帮”时出土,在“拨乱反正”时又入土,就已经很不错了。说到底,即使在“武化大革命”的1927年,他的《庆祝沪宁克复的那一边》又能挡住庆祝多少?更何况,庆祝、讴歌,已经从点缀升为主体的40年后,鲁迅早已“下课”的80年后呢?充其量,这也不过是对鲁迅不适时宜的乱抬举罢了,有谁,又在何时,对史无前例的庆祝定过什么案呢?专家的皇皇大文不是连提及也不屑提及,学者茅于轼先生的“分析”,也不是仅限于“骂人”吗?
但是,茅先生的反对“骂人”是不错的。庆祝和革命不相干,辱骂与恐吓也不是战斗。茅先生说,用“最恶毒的话”来骂他,倒“未必是想置他于死地”。其实,茅先生的大度,并不源自骂者的“想”与“不想”,而在于骂的“能”与“不能”。孔明骂死王朗,那是因为“何面目见二十四帝乎”切中了他的要害,王朗还有这样的荣辱观,所以,他才会“气满胸膛,大叫一声,撞死马下”。这于“骂人”的“底层群众”,倒是一个满不错的教训。辱骂与恐吓,不着边际的“你是你妈生的吗”之类,不仅无裨于置对手于“死地”,反而使自己易迷于庆祝与讴歌的陷阱。武化的大革命中,文化的大革命中,庆祝与讴歌,辱骂与恐吓,都可以大行其道,并不太受到对手的压迫,反而受到随和,得到应声,就在于它们本身并没有什么价值。红旗忽忽啦啦,歌声响彻星空,又怎么样呢?“火烧”,“炮轰”,“让阎王老子折磨你!”,“一只老狗”,又怎么样呢?民主了,又怎样呢?无名火,无弹炮,死老子,毫无用处的。然而,这时,庆祝来了,放大所成,虚拟胜利,自己筋骨松动,渐入歌乡,终于认败为胜了。
当然,我也不是主张人们总是哭丧着脸,伤心不已。我只是重复鲁迅“最后的胜利,不在高兴的人们的多少,而在永远进击的人们的多少”这句话。这在“真话”有选而言、待机而发的国学光大时代,尤其是难得的真话。但这也没有什么悲观的。热于庆祝的人们多起来,韧于进击的人们还会更多。教育家以为让鲁迅“下课”是足以庆祝的胜利,这是可笑的。他忘了,课下的人,远比课上的人多。而且,事实也远比鲁迅更为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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