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泪:煤矿工人王春明口述历史
:穿林海跨雪
原按:六十年代,为了配合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出版了大量普通人家史方面的书籍。这些书的内容不外是忆资本主义旧社会的苦,思社会主义新社会的甜。应该说,这些书籍对当时不了解旧社会的年轻人,是起了很好的作用的。这些书让年轻人知道,在旧社会,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是非常困苦的,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社会主义新中国不是凭空从天上掉下来的,是无数人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
我们现在走上了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与毛泽东时代相比,我国的煤炭开采事业取得了巨大的进步。矿工的安全保障、生活状况,我相信与毛泽东时代比也一定有非常巨大的进步。为了坚定新一代的年轻人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决心,必须抓紧对年轻人的思想教育和引导,让他们知道,与毛泽东时代相比,如今矿工的生命安全保障和生活是多么好。只要沿着DXP同志指引道路继续前进,广大人民群众,包括下岗工人、矿工的生活就会一天比一天更好。
意识形态领域的阵地,改革派不去占领,反思改革派就一定会占领。为此,我建议国内出版社组织人力物力,编辑出版一些新时代的工人家谱,特别是矿工家谱,让新一代的年轻人了解改革开放的伟大成绩。要忆毛泽东时代矿工之苦,思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时代矿工之甜。通过两个时代的对比,展示改革开放的伟大成就和给矿工生活、安全保障带来的翻天覆地的伟大变化。
最近,我找到一本旧书《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工人家谱(家史2 )》,河南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工人家谱》共收录十二篇文章,记录了煤矿、机械、纺织、铁路、邮电、公路运输等行业中十二个老工人家史。特转贴其中的第一篇文章----鹤壁矿务局陈家庄煤矿工人王春明的《矿工家谱》,以飨网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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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工家谱
鹤壁矿务局陈家庄煤矿工人 王春明
我家住在安阳县善应村,西依太行山,北临善应河。家乡的土地,大部分被两户地主、六户富农占去了;穷人没地种,只好下煤窑。我家人老四辈都下煤窑,现存的一盏破油灯,一顶烂毡帽,还是我老爷(曾祖父)留下来的。
四代下井人
我家四代人下窑,九口人丧命。我老爷下煤窑,被砸死在井下。为了生活,爷爷擦干眼泪,提起破油灯,戴上烂毡帽,又下井了。干了几年,不幸井下冒顶,又被闷死在里边。我爹那辈,弟兄四个,我这一辈,二弟和三弟,都死在井下,连我的未婚妻窦玉花,也是被吓死的。
我大伯王邦印,下了草湖地煤矿。这个矿的资本家,光顾采煤,不愿花钱买木头架棚,顶板龇牙咧嘴,经常往下掉石头。大伯质问了资本家好几回,资本家口头上答应着买,可就是光敲梆子不卖油。大伯明知道有危险,可家里有几张嘴等着吃饭,不下井不行啊!还是硬着头皮下井了。结果大伯被活活地砸死了。
二伯王来柱,生来骨架大,是个地地道道的硬汉子。人家拉一百斤煤上山直喘粗气,他拉一百五十斤,气不喘,脸不红,碰到别人拉不动时,他还帮一把。有一次,看见一块石头正要往下掉,他手急眼快,一膀子扛住,说声"快!"人们一个箭步跳出险境,我二伯松开膀子,石头才落了地。人,再硬的身子也是肉长的,终究是碰不过石头。那一年,他在安阳水冶下坡煤窑下井,有一次大冒顶,一下子闷死在窑里了。
我爹王金柱,排行老三,一道在煤窑上干活。我九岁那年,爹下窑,一天干十二个小时,才给二斤米。一天二斤米,爹、妈和我们弟兄四个,实在无法维持生活,万般无奈,爹把我拉到他跟前说:"春明,你是老大,家里实在没办法啊!爹给你找个吃饭的地方吧!"说着就把我送到地主申万富家。
申万富是个有名的"笑面虎"。我刚到他家,他就把一头大键牛、一头母牛和一头小牛犊交给我放。这三头牛老的老,小的小;有的走得快,有的走得慢;有的性子躁,有的性子拗。我这个九岁的孩子,真是放不好。、有一天,走到半路上,牛一歪脖,吃了申天宝地里的谷子。这申天宝是村里有名的"惹不起"。真是冤家路窄,他正好在路边看见了,拿着棍子没头没脑地打了我一顿。打一顿还不算完,硬要叫申万富赔二斤谷子。申万富本是个抱着元宝跳井-舍命不舍财的家伙,他不但不赔,反而在我身上出气,提着棍子在门口又打了我一顿。最后逼得我妈没办法,到地里费了很大劲,拾了二斤豆子赔给他,才算了结这场灾难。
我每天放牛早出晚归,一到天黑,累得浑身酸疼,又渴又饿。到吃饭的时候,地主婆看见牛肚子鼓着,就给我两个红面馍,要是牛肚子不鼓,我连饭也吃不上。就这,申万富的小老婆还叫我刷锅、洗碗、倒尿盆。有一次,我失手打了一个碗,她就打了我个半死。我想,任凭拉棍要饭,也比受这窝囊气强。我就离开了申家。
到我十一岁,爹的身体越发坏了,才四十三岁的人,面黄肌瘦,咳嗽不止,不能经常下井;就是下井,挣的米也不够吃。实在没办法了,爹又一次把我叫到他跟前说:"孩子,跟爹下窑吧,不然,就要饿死。"我经常看到从井下往上边抬死人,又看到爹累得那个样子,一听叫下窑,就说:"爹,我害怕!"我这一说,爹掉泪了,妈也哭了。爹紧紧地搂住我说:"孩子,不是爹娘不疼你,你是老大,累点总比饿死强啊。"
我跟爹下井了。从这以后,我在井下整整熬过了二十八个年头。
第一天下井,我坐在爹怀里,爹坐在绳套上,转悠转悠地下到井底。几十丈深的井下,到处往外渗水,巷道里有垅沟,隔不远有一个小坑。把头给我一个柳斗,叫我从坑里往老巷掏水。一个柳斗,能盛十五六斤水,把头叫我保证这一个水坑流不满。好容易干了十二个小时,升了井,身上的关节好像散了一样,咋着也不好受。见了妈,我哭,妈也哭,爹含着泪说:"好孩子,别哭了,爹也是十一岁就开始下窑,过几天就好啦。"第二天,增加到两个水坑,第三天增加到三个,一直增加到五个。我两只手提着两个柳斗,另外挤出一个指头提着灯,我马不停蹄地跑着,提了这个坑的水,那个坑的水往外流,汗流到眼里也顾不得去擦。就这样,总是有三个坑往外流水,眼看着巷道里的水有脚面深了。
我正忙得不可开交,把头王黑雷来了,他乘我低头打水的时候,照准屁股冷不防打了一闷棍,我一头栽到坑里,没等我起来,乒乓又是几棍子,立时打得皮开肉烂,我却哭不出声来。王黑雷还瓮着嗓子说:"别人都能提完,偏你提不完,耽误几十车煤拉不出来。今天念你初犯,扣你一天工资。"就这样,我累死累活干了一天,只落了几棍子。
惨死的伙伴
过了一年,我到水泉沟矿拖筐拉煤,一个小车拉五十斤,我拉不动,就跟我们村里的王林贵、王轮海三个孩子合起来,包了两个煤车。在井下拉车,一个班拉三十车煤,三个人得四斤米,拉不够不能升井。拉上山煤时,我拉一个小车,轮海拉一个小车,林贵轮流给我们推。有一天,轮海拉完了十车煤,找了个黑地方,刚坐下休息,因棚子年久失修,唿咙一声,煤墙片帮了,掉下一块大石头,正好压住轮海。我和林贵闻声急忙赶去搬石头,轮海的腰己被压断,空张嘴哭不出声来。我们架着轮海升了井,去找资本家张好林。张好林是这一带的伪区长,起初把门的门警不叫进,我说:"出事了,非找张掌柜不行。"张好林出门来不耐烦地说:"找我干啥?"我说:"砸伤了人你管不管?"张好林根本就没把我们这几个童工看在眼里,开口就说:"下井是你们自己来的,不是我拿八抬大轿请来的,我不管,到哪个衙门口告我都行!"我们年龄小没办法,只好把轮海送回家。轮海的奶奶、妈妈两辈守寡,就这么一条根,因为没钱治,十几天轮海就死了。
我和林贵埋了小伙伴,心里很难过,拖着沉重的步子,又回到矿上,俺俩合伙拉一个小车。有一天,我们从下山往上山拉煤,这个坡很陡,空手走还得两手着地往上爬,我们两个十二岁的小孩子拉着五十斤重的煤筐,实在够呛。我在前边拉,林贵在后边推,我一失脚,哗啦一声,连筐带人一齐往下滚,林贵冷不防受到冲激,猛一下撞到煤墙上,失去了知觉。我滚了几丈远停下了,脚呲了一个大口子,我也顾不得疼了,勉强爬到上边,只见林贵歪着头躺在煤壁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我急忙大声喊叫,可是不见林贵应声,我心里咚咚直跳,速忙背起林贵就走。在大巷里正碰上王黑雷。王黑雷用灯一照说:"啊!你们两个小鬼不干活,还在这里背着玩,劲头可不小啊!"我怕王黑雷不问青红皂白就打,赶忙说:"王先生,林贵出事了!"王黑雷提高嗓门说:"什么事,值得慌张!""你看看就知道了。"我一边说一边把林贵放下。王黑雷用灯照了一下,小脸蜡黄,头上出血,脚也破了,可王黑雷仍毫不在意地说:"不要紧,划破了一层皮,一会儿就好啦。"说着用手抓了一把煤沫子,往林贵头上一揉,对我一摆手,"走,把他背上去!"到了井上,资本家照样不管,不几天林贵因得破伤风也死了。我又失去了第二个伙伴。
爹爹之死
在井下熬过了四年,我十五岁了,不光会挖煤,也学会了打井。爹是个下煤窑的全把式,采煤、砌镟,样样都中,打井筒更是在行。爹打井,我也跟着做二手活。在旧社会打井可不容易,没钻机,全凭经验。有一年,资本家看好一个地方,问我爹能不能保险打出煤来。我爹说,不十分保险。资本家眼珠一转,阴毒地说:"我现在钱还没到,干一个班先抬半个班的钱,其余的等打出来煤再说。"这个井筒打了二十来丈深还不见煤,资本家宣布不打了,其余的一半工钱耍赖不给,他说:"没打出一点煤,我自己的几十石粮食都赔在里边了,还有钱发工资?"
爹是个老实人,受了这次骗后,总是闷闷不乐,到西山看了几天,找好一块地方,和更西叔他们十二个人合伙,自己打了一个小窑,挖五丈深,就出煤了。煤层虽只八寸厚,可人心齐,干劲大,每天还能挖一千二百斤煤,每人每天分一百来斤,换点粮食,接点菜,日子还可以勉强过去。大伙都说,宁可日子苦一点,也比给资本家卖命强。约摸有半个多月,井口上就堆了一大堆煤,爹干瘦的脸上,第一次现出了笑容。谁知这件事很快被伪队长刘玉生知道了,他带了两个护兵,背着枪拿着铁锨,到我们开的井旁边打新井。这明明是欺负人,但又惹不起人家。我们不愿意叫他打井,他非打不可,还说:"和你们合伙干也行,我自己一股,你们十二个人一股。"他既不出钱,又不出人,每天挖出一千二百斤煤,刘玉生白白讹去一半,我们十二家每家只能得五十斤煤,生活顾不住呀!只好对刘玉生说:"把这口井送给你吧,我们不干了。"刘玉生没劳力当然干不成,我们不干,他也不干了。
被刘玉生赶走后,我爹领我到拐头地煤矿,给资本家杜成斋打井筒,我爹下头班,我接爹的班。打井用的井绳,一般都是用皮做的,可这个资本家用的却是麻绳,并且磨得起了毛。工人们说:"东家,换根绳吧!"提了几次,资本家理也不理。我爹是个犟性子,几天不说一句话,说出话来能顶倒人,这次他真气极了,照着资本家的脸说:"买起马就备起鞍,井筒都打了,还买不起一根绳了"资本家说:"你说大话不腰疼,我又没开银行,哪来那么多钱。"这一天,我买了两碗面,自己吃了一碗,留一碗准备给爹吃。该交班了,井绳绞到中间,嘣地一声断了。我爹被活活地摔死在井下。
我把爹背到井上,己是深夜十二点了。我扑在爹的尸体上,总想着他老人家没有死,他不能死啊!他死了,我俩一家人可怎么过呀!深更半夜,守着爹的尸体,我这个十五岁的孩子,真是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妈领着几个弟弟从二十里外的老家赶来了,我们全家抬着爹的尸体,到杜成斋家去说理。杜成斋家门口把着两个岗,不叫我们进,我在门口吵,妈在门口哭,周围围了一大群人。杜成斋看着躲不过去,只得出来了。他一出门就毫无人性地说:"我花钱,你出人,死了怨自己不小心。"我说:"你要花钱买根绳,也不会这样。""井绳不好你不会不下!"我当时年轻,缺乏斗争经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杜成斋这个老滑头,叫门岗拿了几个馍给我,叫我回家。我想,爹的一条命,只值这几个馍?我气得抬手把馍朝杜成斋身上扔去,杜成斋扭头溜回家了。在那个时候,哪有穷人说理的地方啊!
七十条人命
爹死后,看着他老人家留下的破油灯,烂毡帽,全家人发誓不下煤窑了。可是五口人的生活怎么办呢?在旧社会,大小道路千万条,哪有穷人走的路!正在这时候,我四叔王银山从三杆枪煤矿回来了,他看着我说:"还是下窑吧!到三杆枪,你下一个班给二斤米,煤山下一个班给一斤米,先凑合着顾住嘴再说。"实在没办法啊!妈合计着,四叔说的也对,于是我带着十一岁的弟弟煤山,与四叔一道,下了三杆枪煤矿。
三杆枪煤矿是鹤壁一带的大矿,每个班下井七十多人。干了几个月,井下水渐渐的多起来了,我双手捧了一些淋帮水,放在嘴里尝尝,味道很苦,根据以往的经验,我想:地下水是甜的,现在水是苦的,离这不远一定有老窑存水了。我又走到掘进头,里边森凉森凉的,我用手贴向煤壁,整个胳膊都冰凉,好像触电一样。我觉得危险,很快就要出事了。
我勉强干完这一班,升井的时候,已是半夜。我四叔和煤山来接班,我把井下出水的现象向四叔说了说,叫他这几天不下井,四叔有些犹疑。这时候,把头催我四叔赶快下井,四叔想了想说:"先下这一班,看看再说。"他一面说着,一面拉着煤山下井了。
我回到住处,吃罢饭正想睡觉,听到外面乱嚷嚷的,说是井下出事了。原来这一班人下井,放第一茬炮的时候,一炮崩透了煤墙,老窑存的水顺巷道往下直灌。工人们齐往井口跑,有的抓井绳,有的跳上起重筐,都想逃出井口。正在这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起重井绳嘣地一声断了。后来才知道,这井绳是资本家李贵砍断的。那李贵本是个伪军官,平时杀人不眨眼,他站在井口,听着井下的吵嚷声,他估计井下这七十个人,若是设法抢救,能救出一半;但他又想,这些人一出来,可不是好惹的,一定要闹事。想到这儿,他手拿斧子,对准起重井绳,三斧两斧把井绳砍断了。然后他朝着两个绞车工说:"这事要透出风声,我要你们的脑袋!"
井下渐渐没有动静了,七十条人命完全死于井底,死在资本家李贵的手里。工人家属闻风赶到,齐哭乱哄地找李贵要人。我到井口看了看,只见二十多丈深的井筒,水涨得离地面只有三丈深了。黑黑的井水,吞噬了七十个阶级弟兄,吞噬了我四叔和二弟,悲伤、仇恨一齐涌向心头,我真想抓住李贵狠狠地咬他几口。可刀把一子在人家手里,有什么办法呢?那天,我无可奈何地离开了三杆枪煤矿。
圈窑----人间地狱
四叔和二弟死后,我又一次发誓不下煤窑。真是像俗话所说的,屋漏又遭连阴雨,船破偏遇顶头风。紧接着,一间破房子也被保长王合讹去了。一家人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了。故土难舍,但为了生活,全家人忍受着剜心的疼痛,离乡背井,流浪到太原。在太原人地两生,举目无亲,哪里是个安身之处,实在没法,全家人就在城外找了一个土窑洞住下了。有一天,我到城里想找个出力的地方,刚进南门碰见一个穿洋服的人,他见我就问:"苦力的,想干活吗?"我说"想干。"心里想,真是时来运转,找不着碰着了。那人接着说:"干一天给一元二角钱,跟我走吧!"我说:"还没有吃饭。"他就顺手给我四个白馍。拿着白馍,我把两个放起来,准备给妈和弟弟吃,剩下两个,我一边吃一边等着。不一会,那人带着十来个人来了,说一同到北门外去干活。谁知把我们弄到铁闷子火车上后,门一锁,火车一个劲地开起来了,从正晌午一直开到天黑,车才停下来。
一打开车门,两个日本兵端着枪把我们叫了出来,押到一个土屋里又把门锁上,门口还站了岗,不准出入。该吃饭了,提来一桶水,每人分两个红面馍。夜里,北风呼呼地刮着,我们都穿着单薄的衣服,冻得睡不着觉,背对背地坐着。一夜之间,脚都冻肿了。
第二天,日本鬼子拿着枪,把我们押出来,只见四周岗亭林立,周围是一层一层的铁丝网,外加一层电网,活像个大监狱。
日本兵把我们押进一个斜煤井,井口是个铁栅门,铁门上拴着一个大铁链,铁链上边有个很大的锁,我们进去后,门又锁得紧紧的,门口还站着一个日本兵。我们走到井里,里边又闷又热,又腥又臭,工人们都光着身子,连个破毡帽也没有,有的挖煤,有的抬煤,动作很慢,都好像喝醉了似的,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有的倒下去就起不来。他们看到我们这些新来的人,都露出同情和惊奇的眼光,问我们从哪里来的,我们回答是从太原被骗来的。后来才知道这就是大同的圈窑。
圈窑真称得起人间地狱,二十个人有一个工头跟着。这工头不是一般的工头,他们腰里掖着枪,左手拿棍,右手拿皮鞭,轻者打皮鞭,重者一棍打个半死,如有半点反抗就地枪杀。
在阴森森的矿井里,谁也不说一句话。一天送两次饭,每人两个红面馍,提去一桶凉水。后来每顿饭给一碗黑豆,黑豆配凉水,井下工人没有一个不拉肚子的。每四个小时工头换一班,工人稍稍喘口气,就又接着干。在井下不知道白天黑夜,一连干七天七夜不能睡觉。有时干着干着手一拄镢头就睡着了,工头见谁站着不动,过来就是一闷棍。我亲眼看见每天总得打死一两个人,人死了往老塘里一扔就完了。干够七天,才被工头押着走出井口铁门晒晒太阳晾晾风,晒够三个小时,又被押着走进斜井的铁门,再干七天七夜的活。
什么时候才能逃出这个吃人的牢笼?这念头一直在我脑子里回旋着。
我第二次出来晾风的时候,由于在井下缺少营养、不见阳光,一出井口,觉得天旋地转,阳光好像万道银丝,刺进眼睛,刺进脑髓,看不清什么东西,我闭了闭眼睛,还是一样。在井下想见阳光,这时又怕见阳光了。
下了井虽然好一点,可是眼睛总是看不清,头也发胀。和我在一起挖煤的人,没多天就死去五十多个。我虽说没死,头上身上也挨了不少棍子,到现在还留着伤疤。
有一次,工头派我和董其贵上井拿筐,在半路上,我问董其贵:"咱们想个办法跑吧!"他说:"要是跑不脱的话,不是电死就是被打死。"我税:"反正是死,死在井上比死在井下强,碰巧了还能逃条活命。""对,咱们看机会。"董其贵答应着。两个人来到井口,正是午夜,把门的日本鬼子,抱着枪正打瞌睡,我轻轻地拉了下铁门,一个铁链子连着两扇门,不是那么紧,我又把铁链子松了松,铁门出现了一条缝儿,我在董其贵耳边轻声说:"拉!"董其贵使劲往两边掰着两个铁门扇,我扁着身子挤出了门;接着,我掰着门,董其贵也挤出来了。我们轻轻地走出去,把门的日本鬼子并未发觉。俺俩出了井口,在院子里的黑暗处转了一圈,都是电网,便发起愁来;又转了一圈,看见一个水沟,沟里有一团乱铁丝网,我用大棍一挑,把铁丝网弄到一旁,我们钻出来了。两个人钻出电网,好像出笼的鸟儿,猛跑起来。跑了约五六里地,看看后面没有人追,才停下来休息。我问董其贵:"你是哪儿人?去什么地方?""我是东北人,要回东北。"我说:"我妈和弟弟在太原,我要回太原。"两个患难弟兄,也没有什么作个纪念,互相磕了一个头,两个人交换了地址,说了声"后会有期",一个往南一个往北各自走了。
死里逃生
刚刚逃出来,心里总是害怕,再加上眼睛怕见阳光,我就白天找个麦秸窝睡觉,晚上走路,走了几天才到太原北门。那天天已经亮了,眼睛也渐渐的适应了阳光,我多么想见妈妈和弟弟啊!我的脚步越来越急了,心里也越来越紧张了,家里是什么样子呢?
我正走着,身旁一辆卡车猛地停住了,从车上跳下来几个穿绿衣服的人,嘴里喊着:"苦力的干活!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我架上汽车,嗡地一声汽车又开走了。开到一个有电网围着的平场子里停下来,把我推下车,给了一个铁锨就叫干活。
隆冬寒天,北风呼呼哄,我穿着不能遮体的破单衣,戴着一顶烂毡帽,光着脚,身上像刀子割一样。该吃饭了,吃的是红面馍,喝的是半温水。工人们个个饿得面黄肌瘦。日本鬼子却吃大米饭、猪肉,他们吃不完就倒在猪槽里。
这是给日本鬼子修飞机场。场内住着很多鬼子,他们训练狗,专门对付劳苦工人。日本鬼子先扎一个抵人,穿上破烂衣服,里边裹着一块肉,鬼子一指,狗就扑向纸人,三扑两扑把肉抓出来吃了。慢慢地狗就抓工人了。日本鬼子训练了四五条大狗,他们在工地带着来回乱窜,用来代替监工的。鬼子常牵着狗,站在高岗上向周围看着,见谁不抬着筐跑,就用手一指,狗一摇尾巴扑上前去,先一口咬住腿,然后再用爪子扒肚子。有一个老头走得慢了,日本鬼子一指,狼狗扑过来,一下抓瞎了他的眼,又是两下把肠子扒出来,血淋淋的肠子弄得满地,日本鬼子还特意叫工人们看,企图杀一警百。我亲眼看见狗吃了几个人。有一次,我正在干活,日本鬼子牵着狗瞅着我笑,我真想赶紧躲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日本人一指,狗扑向我,一口咬住了脚脖,把我扯倒,我怕狗扒肚子,马上一翻身趴下,双脚乱蹬,打了几个滚,才算没有叫狗咬死。我的脚脖被狗咬掉一块肉,立时,鲜血直流,一个叫王海的工友马上扶起我,找了一块洋灰袋纸,给我包扎起来。
每天挣扎在死亡线上,我自己也害怕起来,狗咬了以后,更为伤心,决心冒险逃跑。
这天夜里,我沿着电网看了一圈,见有一个水沟,就顺着水沟钻出电网,拄着一个棍子,一瘸一瘸地离开了这个杀人的刑场。
老虎矿上血泪多
走了半夜才到家,妈见我又瘦又瘸,头发半尺长,摸着我的头说:"孩子,你这几个月到哪儿去了?"我把被骗下圈窑、被抓修飞机场的事说了一遍,全家哭起来了。哭有什么用,沉重的生活担子,逼着我又东奔西跑去找活干。没找到活,碰到了两个老乡,一个叫王富贵,一个叫王良,他俩对我说:"太原西三百五十里远,有个老虎须煤矿,有采煤技术的,下一个班给一斤十二两米。"我在无路可走的时候,听到这消息,又高兴又害怕。回家和妈商量,妈也只好同意了。没路费,妈把唯一的囫囵褂子卖了两块半钱,我拿着一块买了一张火车票,搭车走了。到煤矿后,很快就上工了。上了两个班,都是先一天领第二天的米。我估摸着,全家都到矿上,还比在太原强些。于是,我把妈和弟弟接到老虎须煤矿了。
老虎须煤矿,的确比老虎还厉害,这个地方的群众编了这样一首打油诗:到了老虎矿,老虎扑绵羊,侥幸死不了,也得身受伤。这里用铁丝网围着,通了电。圈里除了日本鬼子住的是瓦房外,工人们住的是个大棚子,有家属的吊一张席子隔起来。夜里天气冷,棚子里四面透风,好像睡在露天地一样。工人们偷点煤烤火,日本鬼子怕烧了棚,强逼着工人用水泼灭。晚上,孩子们冻得直哭叫。
在井下,谁行动慢了,工头抡起棍子就打。在井下累个半死,到井上冻个半死。原来说明给米,后来给成棉籽饼。工人们先是面黄肌瘦,慢慢地就浮肿起来,脸肿腿肿,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一头摔在地下,口吐白沫,躺一两天就死了。
工人们一躺倒,工头就不发口粮,每天只给两个胡萝卜。工棚里每天总得抬三五个死人出去。死了人,工头叫工人把尸首抬到万人沟边,一扔,就算完了。这里大白天成群的狗,夜里成群的狼,到处乱窜着吃死人,胳膊腿叼得满地皆是。这沟里究竟扔了多少死人,谁也不知道。
每到晚上,带家属的更是倒霉。夜里,日本人拿着手电筒,满棚子乱窜,看见青年妇女就拉走。我住的工棚里有个青年工人,带着妻子和一个不满周岁的小孩,日本鬼子要抢他妻子,这个青年人刚要去阻拦,当场被杀死了,妻子被污辱后上吊自杀了,小孩也饿死了。工人们气不过,就纷纷逃跑。日本鬼子怕跑人,就加强岗哨。上班时,日本鬼子端枪押着工人到井口,看管得很严。
我妈生病了,弟弟也生病了,我的腿直发软,也要生病,全家人眼看着活不成了。一天,妈对我说:"春明,趁咱有口气,赶快回家吧,死也把骨头埋在家门口。"我听了妈妈的话,于是,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全家人逃走了。
斗争才能胜利
从太原坐火车回到安阳,踏上了家乡的土地,虽然还是一贫如洗,我们总算活着回来了。想到这一点,心里也稍愉快些。下了火车往西走,到了杨家疙瘩,正往前走着,看见路旁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在那里痛哭。我妈是个软心肠人,就上前去问那姑娘为啥哭,那个姑娘叫窦玉花,她哭着说:"俺爹被地主逼债逼死了,俺娘也被逼得上吊了,无依无靠,只剩下我一个人......"听到这,我妈也跟着姑娘哭起来。
穷人和穷人心连心,哭了一会儿,又说了一会儿家常,我妈就对那个姑娘说:"俺家就在那边南善应村,也是穷得地没一分,椽没一根,你若是不嫌气,就跟我们一块儿过吧;你要是不愿意,咱们以后当门亲戚走也行。"窦玉花听了我妈的话,抬起头来看了看我们一家人,点了点头。就这样,我们回家的路上又多了一口人。
回到家,没有了房子,全家人无处安身,只好在村头破庙里住下来。
生活还是没有一点办法,只不过多了一张嘴。为了吃饭,我又干起了老行当,下了沙石湾煤窑。
沙石湾煤窑的资本家,名叫王三全,是皇协军的头子,手下有一批反动武装。
王三全开这座煤窑,赚了不少找,可就是拖拖延延的不给工人开工资,工人们都是没有隔夜粮的穷人,哪能等得及?于是就成群结队地找他要工资,每找他一次,他总是推托说:"唉!我也是难啊,你们看,有煤卖不出去,等两天吧。"过两天,又去找他,王三全还是哭穷不给发工资。工人实在没办法,我们就串连十来个人,想着非得设法治他一下不可。大家说,假若工人都一齐不干活,井下煤采不出来,水排不出去,给他来个淹井,看他发不发工资?我们商量好以后,第二天一齐不上班了。这一来,果然灵验,王三全有点着慌,他派人叫工人上班,工人说:"肚子没吃饱不能下井!"他知道这里有文章,就打听串连不叫工人上班的领头人。有个小把头给王三全透了气。王三全一听是我领的头,可把他气坏了。
王三全派了三个皇协军,拿绳背枪,到破庙里找我,见了面不问青红皂白,把我捆起来吊在树上就打。打了一顿又带到皇协军队部,王三全亲自"审问":"是你不叫他们上班?""一人一姓,谁也挡不住谁,他们能听我指挥?"王三全说:"我就奇怪,为什么一齐不上班了"我说:"吃不饱咋能上班?"他说:"叫他们上班,马上给他们开工资。"王三全把欠下的十三天工资都开了,唯独给我少开了三天的工资。我找把头一问,他说:"捆你那天,掌柜派了三个皇协军,费了三个工,所以扣你三天工资,这叫'绳钱'。"我挨了打还得扣绳钱,天底下竟有这样不公平的事。
在苦难的共同生活里,我和玉花逐渐产生了爱情,妈也为我俩安排了终身大事。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我被捆走挨打的那天,我的未婚妻玉花也被吓得有了病,没到三天就死去了。
血债要用血来还
一九四八年,我的老家南善应村解放了。我从煤矿回到家,参加了反霸和土地改革的伟大运动。我高兴得睡不着觉。在党的领导下,我和俺村的穷哥儿们,跟土改工作队一起,和地主恶霸接连斗争了一二十天。罪大恶极的地主王清平、杨楼子、王银国,经上级批准,在本村枪决了。但地主王老贵等随着伪军逃跑了。
斗倒了地主以后,就开始分地。我家分了三间房子十亩地,还分了一头大牛。我在资本家鞭打之下,没掉过泪;被恶狗咬伤,没掉过泪;就是父亲被摔死,叔父、二弟被淹死,我也很少流泪,都把泪水往肚里咽。这次,当我牵着牛回家的时候,我的眼泪却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我感激党,我这个九死一生的人,终于活过来了!在党的温暖的怀抱里,生活有指望了。
一九四八年,这一带正是拉锯形势,国民党匪军和还乡团经常骚扰这个地方,我知道必须要用战斗来保卫这胜利的果实,在解放汤阴的时候,我们组织了担架队,大家选我当队长,几次战斗我都上了前线。
过了三个月,国民党的新五军反攻过来了,地主王老贵和伪保长王合,也跟着回来了。当时我们农会干部还缺乏斗争经验,有些就不幸被捕了。王老贵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捆起来,拉到村东的老废井边,每人脖子上拴上一块石头,往井里一推,十二个干部和一些群众都被杀害了。我们暗暗地记下了这笔血债。
杀死干部以后,地主们开始倒算了,谁分了他们的地,不管收成咋样,每亩地要四百斤谷子。牲口、衣服也都倒算去了。可恶的地主阶级,比过去更凶恶地压在人民的头上。
又过了三个月,解放军全面反攻,我也跟着回到了家乡。经受了这次锻炼,使我更加热爱党热爱毛主席。我和其他干部领导群众重新分配土地,大家一致选我当了副村长。我这个在旧社会当了半辈子煤黑子的人,也管理起村里的事情来了。
今日矿工甜
随着国家建设的需要,党号召煤矿工人回矿工作,我也想回煤矿了。有一天,我找正村长杨克文同志说:"伙计,我想回矿啊!"我这么一提,他说:"那一年你爹死了,你不是发誓赌咒不下窑了吗?为什么现在又想回矿啦?"是啊,我是不止一次地发过誓,赌过咒不下窑,但那是旧社会,那是给资本家卖命,当时为了生活,想脱离也脱离不了,现在搞社会主义建设,我干煤矿是内行,我应该发挥这一技之长。
就这样,他们同意我仍然回矿当工人。到小西天煤矿,见了很多老朋友,这里一切都变了,下井有工作服,上井有澡塘,下一班八小时,工作时间比过去减少三分之一。
不久,我和张桃荣结了婚,生了两个小孩,现在都已经十来岁了。
鹤壁建矿的时候,我从小西天被调到鹤壁陈家庄煤矿。我的眼睛因为在山西大同下圈窑遗留下不少病症,看不清东西,头脑还发胀,领导上很关心我,把我送到邯郸眼科医院治疗,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把眼睛治好了。
现在我是六级工,一家四口人,生活过得很好。饮水思源,要不是共产党、毛主席,我哪有今天呀!
我祖传的那个破油灯和烂毡帽,一直保留到现在。我不但给青年工人们讲,还给我的两个孩子讲,让我们的后代,记住好日子来得不容易啊!
从童工转化为国家主人
:刘素珍
一、 进“杀场”
那是永远不能忘记的,充满仇恨的日子啊——
我的爸爸是个建筑工人。妈妈九岁时,就进震寰纱厂做工。后来,妈妈生下我们兄弟姐妹六人,孩子多了,一拖累,就只好在家里照看我们。在那万恶的旧社会,物价飞涨,爸爸一天挣不了几个钱,怎能养活我们全家八口人呢!我哥哥和六妹是有病无钱医,拖死的。五弟是因我家欠高利贷没钱还,债主要抢他去卖钱抵债,吓得病死的。爸爸妈妈实在没法子,只好把我寄养在外祖母家里。
外祖母原先也是纺织女工,被日本鬼子打跛了腿,年老体弱,日子也很困难。因此,在我十一岁那年,就设法进了第一纱厂当童工。
每天半夜,雄鸡才叫头遍,外祖母就喊我:“巧,快起来上工。”外面北风呼呼地叫,破房子的板壁吹得哗哗地响,我盖的虽然是一床象鱼网似的破棉絮,但能多睡一会也是好的啊!外祖母怕我迟到不能进厂,就横着心把我从被子里拖出来。天空是黑黢黢的,我们家离纱厂很远,我怕路上的狗子咬,又怕碰见坏人,六十多岁的外祖母,总是冒着霜风寒露,跛着腿,一手拄着拐棍,一手牵着我到厂里去。
纱厂的铁门还没有开,我手提着母亲做工时用过的破饭盒,束着围腰,穿着一件破棉袄,站在铁门外等着。江边的寒风,把我的骨头都吹凉了。
为什么要去这么早呢?因为,那时我才十一岁,个子矮小,资本家不发进厂卡片,我连做工的权利也没有啊!多亏住在隔壁的涂伯伯,一纱北场的老工人,她看到我们婆孙俩人生活实在难过,就主动教我学点技术,为了将来好做工。我得趁人多时,牵着大人的衣角,从人缝里混进去,其实,这都是资本家的鬼花招,他不给你发进厂卡片,不承认你是个工人,当然就不给你发工资,你进去了,就给他白干,有什么办法呢?为了日后能有工做,虽然白替人家干活,那只有忍气吞声。
进厂了,站在细纱机台的前面,我还只有机台的一半高。换粗纱够不着,我就用铁盒子垫着脚去换。天板上的粗纱,更加够不着,我不管危险不危险,咬紧牙关,两脚踩在机台的铁架上,放纱拿纱。每天连续十四个小时劳动,转来转去,爬上爬下,累得我上气不接下气。特别是做夜班时,围着机台接头,摆管子,扫地,真磨得我昏头昏脑,两腿发抖,有时蹲在地检一朵白花,感到特别舒服,蹲下去就不想起来。如果是纱管掉在车底下,我能扑在地上找,那就更算是“享福”了。做完夜班,早上出来时,脸上煞白,就象棺材里头的人。就这样,我一夜夜地熬,一夜夜地怨天不亮呀!
劳累还不说,我这个没有卡片的人,象个见不得人的私伢一样,还要格外担惊受怕。资本家或者考工之类的人来车间了,我就吓不过。他们在前头,我就跑到车后头,他们在后头,我就跑到前头,有时还跑到厕所里去躲。想学点手艺,想生存,真是难啊!每天早不见太阳,晚不见天,用水泡点饭还是偷着一口一口的吃,受累受吓,连一分钱也挣不到。
资本家只顾他发财赚钱,哪管工人的死活。在三伏天,一进车间,工人们汗湿的衣服就完全贴在身上,经常有人中暑倒在地上。每天和我一路上班的童工魏英蓉,得了痨病,吐血,人瘦得象干鸡子一样,不但没有钱治病,连饭都没有吃的。她拖着病还在车间里受折磨,终于死去了。这个受苦的同伴,在我心上刻下了可怕的痕迹。所以,每当我进车间时,浑身就起鸡皮疙瘩,轰隆隆震耳的机声,好象是轰炸机在我头上威胁;一排排长皮带哗哗地响,好象是皮鞭打在我身上一样。我害怕这吃人的车间,憎恶这吃人的车间,每当我进了这个贴着“开车大吉”红纸大字的“狱门”时,总是胆战心惊。有一次,我回到家里,含着眼泪向外祖母哀求:“家家,我宁可在外面检渣子,做零工,也不情愿在车间受这种折磨,这不是进纱厂,是进‘杀场’啊!”外祖母抱着我的头,眼泪蔌蔌地说:“苦命的伢,不是我狠心,你晓得,在外面做零工总是有一天没一天的,将来要能在纱厂做,虽说苦一点,事情总要长远一点,你要咬住牙来熬啊!”
二、“替工”的日日夜夜
日日熬,夜夜盼,好容易学会了细纱值车工的技术,由生手变成了熟手。可是,在那暗无天日的年代,就是你有了技术,也不容易谋到工做,还要面子,托人情。后来,外祖母好不容易东拼西凑弄了一点钱,引我到街上去买了两瓶酒,两盒糖,饿着肚子去向头佬送礼。
头佬家里,早摆满了别人送来的礼物,有各种各样的绸缎衣料,有绣花缎子鞋。她看我手里只有两瓶酒,两盒糖,扳着脸说了一句:“放在桌子上,放在桌上!”我看见她那双带刺的眼睛,听见她那冷酷无情的声音,把东西一放,就赶快出来了。
我总算是取得了“替工”的资格,有了一张进厂卡片,进门的时候不用牵大人的衣服角了。可是,替工的日子也不好过,哪个机台上缺人,替工就得到那里顶;哪里生活难做,头佬就往哪里派,我原来是在一纱北场,后来又到一纱南场,人生地不熟的,年纪又小,这个推过来,那个推过去,象个陀螺,由他们抽打。我除了看守机台外,还要侍候头佬;上班时,帮头佬提饭盒子,拿围腰。快下班时,又帮头佬打洗脸水,抹身上的飞花,蹲在地上帮她提鞋子,就象她们的丫头,这样做,她们是否会对你好一点,多派活给你,或者不打你呢?
不!这些为资本家效劳的狗腿子,是没有人性的。在三伏天里,车间特别热,机台烫手,衣服汗湿了贴在身上,一直没有干过。当时我腿上长了脓疱疮,结成一个个的血疤子,飞花沾在上面,又痒又痛。生活难做,断头特别多,机台上开了大花。封建头佬穿的一套青小纺裤褂,绣花缎子鞋,口里镶着金牙,手上戴两个金戒子,象鸭子一样歪来了。她站在车头间,把腰一叉,吓得我的手发抖,头都不敢抬。她肩胛上吊着一个银练口哨,口哨一吹,把我招到车前头,不问青红皂白朝我就是两巴掌,还骂道:“去你娘的鬼,小婆娘,没有用!”我只好忍着不做声,一家人的生活要紧啊!她一直站在车前头,看着我接头;谁知这里接了那里又断,机台上花越来越大。这时,她把我一掌推到粗柱上,又用毛辊照我头上打,打得我火星直冒。实在忍不下去了,我心里一横:在车间被你们折磨死,出去也会饿死,反正总是一死,拼了!我鼓起胆量,解下了身上的围腰,朝头佬身上一甩,怒吼道:“去你妈的,老子不做,看你还耍么威风!”这一下,把头佬惊住了。他万万想不到一个十二岁的小丫头,竟敢反抗!在她发呆时,我哭着回家了。
第二天,厂门口出了布告:“‘替工’刘巧巧违反厂规,着予开除。”人开除了,工资也不给,做的工又白白送给资本家了。
三 “看谁是强盗!”
开除后,我和外祖母的生活就更困难了。
每天早上,我提着一个破篮子,到郊外挑野菜过日子。左邻右舍的工人很同情我们婆孙两个。和我一道当学徒工的肖荷生,看到我家比她家还苦,就把她做替工的一张卡片给了我。阶级之情,叫人难忘。因为这张卡片上的名字是刘寿珍,所以,从此我就由原来的刘巧巧改名为刘寿珍,回到一纱北场做替工了。
替工工资特别低,每到发饷时,这名目那名目一扣,总是只得到两块多钱,可买二十多斤米。我和外祖母只能吃高粱羹加野菜度日子。年迈的外祖母,长期吃野菜,捞沟饭,冷一餐饿一餐,瘦得皮包骨头,两个眼睛深凹在里面,日夜咳嗽不能入睡。就这样,她还把米省下来给我吃。每天上班时,她挖一茶杯米,叫我带到厂里去蒸饭,她自己就吃菜羹。我心里过不得,在厂里舍不得吃,总是把米原封不动地用手巾包回来,偷偷地倒在米坛子里。
在这种吃不饱穿不暖的恶劣条件下,我十四岁的时候得了病,又长了疮。有病无钱医,胸部脓泡发展得象鸡蛋一样大。就这样,还是一天做十四小时的工。
毒辣的资本家,不但在经济上剥削工人,在政治上压迫工人,还要在人格上侮辱工人。他们豢养了一批搜腰婆和搜身汉。厂门口安上搜身栏,工人们下班后,就进到那一格一格木栏里排成队,搜腰婆坐在板凳上,一个个地浑身搜查。一天,我下班出来,搜身婆摸到我胸口的疮,痛得我叫了一声,就往后一退。那狗婆象得到了什么宝贝一样的高兴,硬说我是做假,是偷了纱,气势凶凶的拉着我,要解开我的衣服扣子看。当着那么多人,我怕羞,急哭了。站在我后头的工人都十分气愤,大家喊的喊,骂的骂,有的说:“老子们要回去睡觉,少找别人小伢扯冤枉皮啊!”有的说:“你们这些婆娘们,吃了饭没有事干,把老子们当强盗,放小心点!”你一句,我一句,几百人在那里轰起来了。搜腰婆们看见工人们的气势,不敢当众解我的衣服。工人们都走了,剩下我一个人,搜身婆解开我的衣服一看,是个大乌疮,不是纱,她怔住了。当时,我恨不得咬她几口,气忿地对她说:“你们为什么把工人不当人,你们搞清楚,看谁是强盗!”搜身婆无理回答,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在那强盗横行的社会里,强盗冒充正经人,好人被诬成了强盗,这冤到那里去伸呢?(未完待续原载[长江文艺])
四、“摇班”
随着解放战争的胜利发展,全国政治、军事局势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反动派作垂死挣扎,更加紧对人民的压榨,工人们的生活越发困难了。大家今天望关饷,明天望关饷,可是每到关饷时,物价像长了翅膀,发的几张金元券,像“冥钞”一样不值钱。
有一次,关了饷,我计划买米、买柴。下了班,一回到家,我连飞花也顾不得抹,就夹着个口袋往外跑。从武昌粮道街、长街到十几里远的八铺街,挨户问了几十家米店,都是一问三摆头,没有米卖。我从早晨六点多钟一直跑到中午十二点,还是夹着空口袋回来了。
不是没有米,是资本家把米又囤起来了。正当我们跑断腿子买不到米的时候,纱厂资本家和伪工会从扣除工人的一部分工资里,开办了一个合作社,卖起配给米、配给油来了。我们挤着去买,买来一看,油里掺的有米汤,米里渗的有砂,资本家剥削人的手段真毒辣,工人们坚决反对!在厂里形成了一次一次的摇班(当时工人把罢工叫摇班)。有时,是一个场,有时是一个班。每次摇班时,一些领头的工人,总跟大家聚集在一起商量,向资本家提要求、开展斗争的事。我们这些小鬼们,就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把纱管一盒子一盒子地装好,单等那些资本家、领班先生、封建头佬走到车间,就请他吃“管子糖”。
有一次摇班,资本家派跑腿子到车间里来了,要工人开车。不等他把话说完,我们的“管子糖”像雨点一般地抛去,打得他招架不住,一双手把脑袋抱着,弯着腰、夹起尾巴跑了。看见狗腿子那些丑相,我又好气又好笑。最后直到他答应了工人的要求,我们才复工。摇班的胜利,使得工人们斗争的情绪更加高涨了。
一九四八年秋天,官僚资本家们感到局势对他们越来越不妙,就和伪工会一起策划,又在工人身上打主意了。他们说报纸上公布的物价指数是指汉口的,武昌物价要低些,给我们发饷时来了个八五折,工人不同意。他们还说亏了本,八月中秋节的“红钱”不发了。工人知道这是资本家在玩花样,大家气愤极了。因为我们一年做到头,生活得不到保障,有的借了债,有的等这几个“红钱”过年过节好开伙,现在他们想全部吞掉,工人们都闹开了。
中秋节的这天,工人连饭都吃不到口,可是资本家和伪工会的一些家伙们,鸡鸭鱼肉大吃大喝。这时地下党组织,领导工人又开展斗争了。首先,我们要把跟资本家做帮凶的伪工会搞臭。工人们跑到伪工会副理事长陈九九的家大闹起来。接着车间的工人们,又酝酿如何向资本家斗争:一条是工资不许打折扣;二条是五、八、腊月节日必须发“红钱”。其实,当时我还不知道厂里有地下党组织,只看见看见修机间的几个男工师傅也跑到纺纱间来联系,说是南场做白班的工人没有开车,还打一个浑名叫“猪尾巴”的狗腿子。
我们听了都很带劲。就在我们北场上夜班的工人刚接好班的时候,车间红灯亮了,这是罢工的信号。刹那间,我们前纺、后纺的机台也全部关了车,一次全厂性的大罢工开始了。
官僚资本家的丑恶面目更加暴露得明显,他们同伪湖北省参议长何成浚一联系(何是第一纱厂董事会的董事长),一个镇压工人罢工的毒计出现了。就在罢工的那天晚上,他们威胁工人开车,可是并不答复工人的两条要求。我们就坚决不开车。结果他们派来了警备司令部的稽查,和厂里的门警配合起来,半夜把全厂电灯一关,大门一锁,使工人不知方向,拿起铁棍子乱打起来。我和我的师傅肖四佬一道,一个警察用铁棍子把我师傅的头打得血直流。这时,更加激起了我们的愤怒,男工女工,搬运工人和职工家属们在厂外听说资本家打工人,都跑进来了。我们把电灯总门一开,厂门一打开,全厂几千人一汇合,力量更大了。罢工队伍像海潮一样,又涌到资本家的办公大楼。这一回,我爬到了三层楼上,看到资本家坐的沙发椅子,发亮的办公桌,还有夏天用的电扇。当时,我想:资本家终日不劳动,坐在这里亨天福,这些东西从哪里来?还不是剥削我们工人的血汗。工人们看了也都非常气愤,把资本家坐的桌子、椅子都掀倒了,玻璃窗子也打破了,满地飞的是帐本子、帐单子……
第二天,我们全厂工又聚集起来,手牵着手,心连着心,浩浩荡荡到了伪市政府门前去请愿。我们提出了五个条件:第一、受伤的工人,要他们负责一切医疗费用;第二、罢工期间工资照给;第三、以后发工资,再不许打折扣;第四、五、八、腊节日的“红钱”照发;第五、惩办凶手。不答复这五条,我们坚决不复工。伪政府看见工人们这大声势,就装模作样,说是好商量,要我们先回厂等候,并说马上解决。
老奸巨滑的何成浚,到罢工的第四天,不但不答复工人的要求,反而派几十名特务到厂里来找“线索”,说要抓共产党,还威吓工人:再不复工,就要关厂。我们丝毫也没有动摇,不仅没有复工,而且仍坚持我们提出的五个条件。这就样,罢工坚持到第五天、第六天,资本家见软硬都不行,只好答应我们的要求。这次罢工,可以说是大获全胜,条条兑现。我的师傅肖四佬也被送进医院冶疗,我们开始复工了。
从多次的斗争中,我们懂得了一条真理:资本家总是要剥削、压迫工人的,我们要活下去,就要和他们斗争。只要我们工人团结一条心,不管反动派和资本家是怎样毒辣、狡猾、镇压,我们都不怕!
五、解放
解放前夕,美国鬼子,国民党反动派跑了,那些长期压榨在工人头上的官僚资本家也要跑。临逃跑前,他们盗走了厂里的流动资金和一万二千件纱,连剩下来的一点破机器,也想运走。官僚资本家叫伪工会代表来说服工人,他们说:“工人靠手艺吃饭,像抗日时期一样,我们把机器搬到后方去,你们也可以去。”工人代表袁道华(老工人、地下党员)站出来说:“机器不能搬,我们身家老小都在这里,死也死在湖北!”后来,资本家还是要搬机器,地下党组织早在搬运工人中间进行了工作,搬运工人和我们一条心,坚决不肯搬。结果,官僚资本家这个阴谋计划又破产了。接着,资本家又叫伪工会副理事长周三毛造谣说:“干脆把棉纱分光卖光,不然共产党一来共了产,我们一点也得不到。”工人代表袁道华马上对大家说:“棉纱卖得多,资本家拿走的多,决不能允许他们卖!再说,棉纱是我们工人的命根子,一定要保护好!”
在地下党领导下,工人们组织了护厂委员会,许多可靠的积极分子都背起枪杆,在一纱厂的东西南门都站上了岗。我和女工们就在仓库里住着,日夜守着绵纱,不许坏人拿。那时候,工人们保产保厂的劲头真高,连饭都不回家吃。一天,敌人的“破坏大队”把一纱厂江边的趸船炸掉了。我们工愤恨极了。晚上,这些家伙们又想进厂来破坏,这时,我们把铁门上装上电丝网,上面写着“小心触电”,工人纠察队员们拿着枪在门口堵住,他们看事不对就跑了。
一九四九年的春天,解放的日子终于盼来了。解放军进城的时候,我们拿着早就准备好的红绿彩旗,去迎接亲人,许多人激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接着人民政府派来了军管会工作组来到厂里。他们一进厂,首先关心我们的生活,看到工人没有开伙的,马上发了米。接着,又运来了一船一船的棉花,工厂很快恢复了生产。
革命是历史的火车头。厂里的一切都迅速地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工厂的柱子上、墙上、机台上,到处贴着红红绿绿的标语:“工人阶级是国家领导阶级!”“工人阶级是国家主人!”“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我看到这些标语,心里真是高兴。
不久,工作组的同志找我谈话,那句句话都说到我的心坎里。他们说:“现在是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天下,工人是国家的主人,工厂要靠工人来管理啦!”接着,全厂召开职工代表大会,我被选为职工代表。当我胸前戴上一朵红花,红佩条,第一次坐在会场听报告时,心里真是振奋极了!我想,过去老是倒霉受气,被资本家、头佬踩在脚下过日子的人,现在却当了代表。
在民主改革和镇压反革命运动中,我吐出了长期积压在心里的苦水,在台上讲得痛哭流涕,场里的姐妹们也在台下流着眼泪。后来,把那个长期骑上工人头上的大反革命分子周三毛枪毙了,这给我们工人出了大气。那些压在工人头上的大石头、小石头通通都搬掉了,我们才真正从政治上翻了身,腰杆更加硬梆起来。
盼望了多少年的文化学习,也终于实现了。工厂举办了业余文化学校,工人识字课本,成了我最心爱的东西。上完课,我用围腰把书包好;回到家,在清油灯下一个字一个字地念。我身上装了很多香烟盒纸,那是我的学习笔记本。一有空,就学写字,厂里的柱子、地下的石头都是我的写字台。识到几百字以后,我就学会了读报,还当上了党报、工人报、广播电台的通讯员。经常把我们车间的生产、生活、学习,工人的要求和意见,向报社反映。场里的姐妹们在报上看到我的名字时,都为我高兴得跳脚,她们说,现在报纸也变成了我们工人的讲话台了。
党不断培养抚育着我。一九五一年,我脱产当了干部,五二年,加入了党,五五年,组织上把我送到北京全国总工会干部学校学习。特别难忘的是,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和国家领导人接见了我们学校的全体学员,我看见了日夜想念的毛主席。毛主席啊!是您领导着全国劳动人民翻了身,我才从奴隶变成了国家主人;是您才使我由一个无知的女工,成长为一个共产党员,现在又当了党报的记者。没有党和您的领导,就没有这一切。我常常想,今天,我虽然翻了身,可是,世界上还有千千万万像我过去一样受尽剥削和压迫的工人,还在过着极悲惨的生活。为了求得全人类的彻底解放,我一定听党、听毛主席的话,坚决革命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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