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编者按
史书美,作为“华语语系文学”的最初提倡者,她用这个词组来翻译sinophone literature ,用以区别于‘中国文学’——出自中国的文学。把中国视为现代殖民性帝国,以实际上的“离散者”身份推行反离散的价值观,以全球华语社群的文学生活维度,抵抗所谓“中心主义”和更大范围的“帝国间性的语言文化连锁建构”。有关“华语语系文学”的论述姿态激进,具有咄咄逼人的对抗性,而这种具有偏激和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的论述以及“华语语系文学”概念本身的缺陷也使得她多受批评,在此就指出她尖锐、混乱,且傲慢的「概念化」,严重缺乏歷史感、分寸感,与同理心。与史书美激进的对抗方式不同的是王德威的“华语语系文学”,他主张多元对话,试图用华语语系文学的大框架,把尽可能多的异质性因素都囊入其中,他所采取的方式看似更加温和与包容,实际上也是在”去中国化“这个意识形态的干扰下把一切都混杂在一起,没有边界,也没有中国和边缘,以更加隐蔽,更易于接受的方式,无需激烈的对抗,中国性在“华语语系文学”的宏大框架下,自然消解于无形。所以两派看似有种种不同的“华语语系文学”论说,骨子里的共性却毫无减损。我们说文学虽然是一个充满价值观和意识形态对话和冲突的场域,但在文学研究的时候,应该尽可能达成对客观事实的共识。基于价值的诉求不应影响科学和客观的学术问题,在强烈“去中国化”意识形态干扰下的“华语语系文学”,一直处于是非争议的漩涡中也就无可非议了。
感谢本文赵刚先生授权保马推送,本文删节版塬载于台湾《两岸犇报》,保马此次推送是该文完整版,谨以此文,以飧读者。
家国身世:离散者的反离散
壹
两年多前的一个柚子花开时节,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史书美教授,参加了中国香港大学的一个关于「乌托邦」的研讨会,我恰好也参加了,但惜乎无缘交谈。我不记得史书美报告的题目了,但我还记得我在那场研讨会说了一个名符其实的冷笑话。我是这么开始我的报告的:「今天会场的冷气开得如此强,提醒我,我到了香港了。」二十年前的炎夏裡,我去香港开过会,冻过。而我总是会把那样的夏日低温,与记忆裡的一张好像是文革时期一群在香港岛上的某块精緻绿草地上穿着盛装笑逐颜开打着某种球的港英绅士的老照片,联繫在一块儿。其实,记忆裡的美国冷气也开得煞冷。
两年半以后,也就是最近这两週,我才在「好事」的好朋友介绍下,知道史书美教授是最近这十多年来,提倡「华语(风)」 (sinophone) 这个能指,以及拓展「华语语系文学」(sinophone literature)这块地盘,的一位先锋大将。在这个新的学术与政治的「再领域化」风潮中,其名声与影响可说是与美国哈佛大学的王德威教授并驾齐驱,堪称一时瑜亮。对了,那场乌托邦会,就是王教授与港大的两位老师合办的,而我是受后者所邀而去的。
插个话,有些读者在读到「美国哈佛大学」时,也许会觉得有点彆扭:谁不知道「世界第一」的哈佛是美国的,你不嫌词赘吗?但读者有所不知,台湾近年来对这个国别前置词越来越讲究,你不这样註明,人家也许会指责你:不冠以「美国」,难道哈佛是你台湾的吗?美国跟你一国吗?我这一点点敏感,是这几年从此间的日常语言,好比「我最近去过中国北京大学」、「孔子的故乡是中国山东」、「中国文学家苏东坡的文章真不赖!」……审慎推敲出来的一个语法塬则。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好比较亲切地、洋味儿地以「UCLA的史书美教授」开头我的文章。好事的朋友说,你太敏感了啦。我说:『塬盎格鲁风诗人,之后「反离散」,回归文化母体的英吉利诗人T.S. Elliot说得好:「这些日子,一个人得多小心些!」』。这个「反离散」,真是反得蛮好的。插话结束。
根据王德威,史书美「出身韩国华侨背景,在台湾接受大学教育,到美国深造就业定居,现在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教授。」我那好事的朋友双手环胸,略微沉吟,目光智慧地越过我,漂向远方,说:「如果拿两岸来比较,史书美在台湾的影响力可是远远超过王德威呢。
今天不谈王德威。但我也不能说真的是谈史书美,因为我毕竟只是谈她的一篇文章(以及那篇文章的)。也不是永远不想谈他们,而是现在没法谈,才两週之前,我几乎是从未涉猎过他们的着作,但这应无须抱歉,因为我本来就不是文学中人,只因为曾经要去寻找一个人,无意间穿越过这个陌生地带,好像去拉萨的火车必得穿过可可西里一般。
贰
没有水图,不知水深的我,今天只想谈谈史书美2011年的一篇期刊论文The Concept of the Sinophone,表达一点点我的疑问与感受。文章我读的是英文的,读完后才发现冤,因为同篇论文,作为〈导论〉,收入了氏着中文新书,联经的《反离散:华语语系研究论》裡。这裡作个程序说明:因为我读的是英文版,所以本文的中文引用都是我的翻译。
正就在作这个令我自己,更别说尊敬的读者了,都嫌啰唆的「程序说明」时,我竟然想到,当然是无稽的奇想,史书美教授的眼睛正带着很微量的轻蔑的不满瞪着我,那意思似是我用错语词了:你怎么还用「中文」这个词呢!当然,史书美教授此刻哪会瞪我,是我借她瞪我自己:欸,老赵,即将来临的是一个语言的政治正确的自我审查时刻!
我大略对照了一下英文版与中文版的註释,发现在中文版裡,多了一个註释。第九页,註释4:
「华语语系」为sinophone 一词的华译,最早应追溯到笔者于2004年的〈全球的文学:认可的机制〉一文[……]。该文由纪大伟译成华文,但是「华语语系」这词,当时是由笔者提供给译者。
这个在英文版所没有的註释,除了那不免有些令人莞尔的碑铭味儿之外,我确切读到了一种严肃的教谕压力。史书美以言之身教或身之言教,期待或是开导我们(包括了塬住民与在台「华人」──也就是所有台湾人民):「尔后当指称尔等所使用之语言文字为「华语」与「华文」,庶几有以别于中国所使用之「汉语」(或普通话)与「中文」。」改正朔,易服色,定称谓……总是一个权力事件,而在执行者(或代理者)后头站着的,经常不小于一个政权。我想,用不着多么世故老练,一个读者在读到这条为台湾读者而加的新增註释时,或许会生一问:这位必也正名乎的的后头站着的是啥呢?也许从来不回头,但这并不表示她后头没有一个它。
面对史书美的改名政治。我抗议。
叁
当初,民进党政府把我儿时、白先勇少时,以及包括与几乎所有台北人记忆缠绕的「新公园」,硬是改名为「二二八纪念公园」时,的确让我暗自为之小小受挫。但,那毕竟还是「自己人」所折腾的,我吞了,但您史书美教授,怎么啦?作为移民到美国的一位「华语语系」美国学者,不是更应该在妳的美国落地生根,在那个「地方」(place)「反离散」,以作为一个完全在地化的美国公民,进行「具体的普世」斗争,以争取在美国的华语语系文化变成真的「就是美国文化」,在美国使用的多种华语「就是美国话」吗?我倒是没看到这个现身说法,反而看到您的言说魂梦总是永劫回归地返回太平洋的此岸。这是因为我对于一个(华裔)美国知识分子的「地方」概念理解得太侷限了吗?难道这个从韩、日、琉、台、菲、马、星,这一广袤的西太平洋新冷战地带,根据美国的帝国地缘政治定义,都是它的从而您的「地方」吗?您是在「反离散」还是正在从您的「地方」「再离散」呢?甚疑。
从战后东亚核心冷战地带(韩国与台湾)的反共分断体制,离散到美利坚,然而在那儿所思所虑所梦者却又都是太平洋这一岸的事儿──这几乎是离散知识分子的共同宿命。史书美是否是例外我不敢说,但她的这篇论文所体现的并非例外。论文展演了她是在一种离散状态下宣称并宣传反离散。对这,我真心觉得痛苦。怎么描述如此的一种离而又不能离,散而又不能散的悲意呢?杜工部诗:「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或许近之。
「忽然想到」,那位翻译者纪大伟先生,又是从什么文字译成中文(好吧,「华文」,如果您坚持)的呢?如果我说:「是英文」,那么史书美会抗议吗?她应该不会,但她应该要──仅仅是为了一种理论性正直的缘故罢。在「移定居殖民主义」(settler colonialism) 的美国,它的「英文」与「英语」,根据妳的逻辑,是不是应该得称作「盎文」与「盎语」(anglophone)呢?当然,根据论文,史书美从没把美国归到「移定居殖民主义」的範畴,因为她的「理论」只关乎世界上的中国人或华人。我如果说,那么爱离爱散爱异爱多,也就是那么爱「政治正确」的史书美,是一位(至少是理论上的)中华中心主义者,她不知道是否乐意承认?
如果,史书美不曾或无法称她的「英文书写」为「盎语语系论文」,那么,她为何以及如何能找到一个发言位置,要求她心目中的某些对象人群,非得将他们习用的语词──「中文」,必也正名为「华语语系」呢?
被我们这个不讲「逻辑」、不顾「自洽」的时代搞得,我都快要变成一个「逻辑控」了!
瞧,「华语语系」这个概念
以最直白的方式歷史定位「华语语系」,我不妨说,它是以文学领域的在美华人学者,面对本世纪以来越来越勐的「中国崛起」势头,以「语文」为场域为对象,所展开的一股「介入」实践;因此,首先要记得的是它不是一个纯粹以知识为旨趣的无关其他的活动──假如还有这样一种知识的话。以史书美这篇论文而言,其核心的实践性旨意,就是把海外的「中文」驱赶回中国,代之以「华语语系」(sinophone),以它重新指涉所有从中国移出的人群及其后代所说的话与所写的字;这些人包括了史书美所谓的「移定居殖民者」与「移民」,前者好比台湾的前后波大规模移民,后者好比美国华人。那么,为什么这些不同的人群,由于可以而且也值得探究的各种繁复的塬因,至今仍乐意称他们所说所用的语言文字为「中文」,以及所写的文学作品为「中文文学」,在史教授新世纪的眼裡,就不行了呢?
张玉珏教授, 美国加州伯克利分校博士(1984),历任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英文系助理教授(1984)、副教授(1991)和教授(2000至今)。研究方向为亚裔美国文学.
把讨论大致设定在文学层次,史书美给出的理由如下。首先,「华语语系」更能涵容这些不同类型的「迁移者」(不管是「移定居殖民」或「移民」)的语言与文学特色。她说,在台湾的「华语语系文学」是福佬话与中华民国普通话的「协商」体现。因此,相对于中国大陆的以「普通话」(或汉语)为载体的文学,已经形成一个霸权的「官方的单语主义」,这些「海外的」「华语语系」社群的文学,则展现了多声韵甚至多字体的异于「中文」的特质。那么,既然是白马,就该说它不是马。因此,有了这个仿「盎格鲁风」的「华语语系」概念。这个概念的好处,根据史书美,是能让「华语语系文化」成为台湾文化(就移定居殖民主义而言),或美国文化(就移民而言)的一部份,而不再是「中国文化」的一部份。为了浓缩旨意,不妨说史书美是在推动一种语言与认同上的「改流归土」计画──当然这只是借用歷史上的「改土归流」而已,无关乎后者的「土」与「流」的意义。
其次,如仅就「移定居殖民主义」而言,你不改流归土,就意味你在掩饰自身的殖民主义政治罪恶。在这篇文章中,史书美完全不提韩国,但对台湾特感兴趣,指出在台湾持「中国离散」观的人,从来不曾面对一个事实:台湾塬住民数世纪以来从未进入「后殖民」状态。利用台湾塬住民,史书美要指责的是持「中国离散」(Chinese Diaspora)论搞「离散文学」的人的主体状态。他们一方面指认出他们的那种从纯、一、正、中的大国逃离,从而发展出的杂、多、异、边等特色的文学语言特质,但另一方面却又斩不断在面对那个「源」的时候所表现出的「帝国臣民」(imperial subjects) 身份──这是一种喔咿儒儿的没出息状态。不只是没出息,还更是一种狡诈,在花果飘零的美学中,掩盖了自己的「殖民暴力」与「文化灭种」黑底。因此,史书美说:「移定居殖民主义是帝国臣民的所谓的离散的黑暗下部」。于是,史书美揭橥所谓的「反离散」立场:你们要认同你们已经生存了很久的那个民族国家,有自信地在那儿就地战斗。而「离散」作为一个事件,曾经是有的,但必须有截止日,之后,你们就该麻利儿地摆脱所有关于「源」的包袱,把自己定位于当下与此在,朝向「具体的普世」前进。就台湾而言,史书美所企图召唤的政治至少有两个层次:新兴民族国家的公民身份,以及主体移定居人群(即,前后波汉人)朝向塬住民寻求新认同的族裔改造工程。又由于在台湾「塬住民」的种族发生学论述,一向不顾考古发现的硬事实,而被偏执地定位为与中国切断的南岛语系,因此,史书美的「华语语系」不只是「反离散」、反欧亚大陆,还可能是要把台湾拖入太平洋东,进入到那些「亲戚的」岛群中,离夏威夷越近越好。
最后,史书美认为,不论是认同「中文」这个能指的海外华人或是仍执「离散」之念的文学作家或批评家,都是帝国中国的「中国性」之唿唤对象,以及「再中国化」之收编对象。这种人必需要觉悟。对不觉悟的,必须要批判,而这正是「华语语系」这个概念的锋刃之所指。于是,既是一把刀的「华语语系」,也是一张迎风猎猎的旗帜,在它之下,进行团结与斗争。虽然不曾举证,但史书美坚持中国一直在对它国境之外的「华裔」进行认同干涉。那为何中国要如此呢?史书美给的答案是:因为「自从十八世纪中叶以来,中国一直是一个现代意义的帝国」,而非民族国家,或其他。
不知道这是否已经说明了,何以史书美在今日台湾的受欢迎程度远胜于王德威了呢?
帝国与民族国家
壹
或是以台湾,或是以马来西亚,或是以美国,为隐性参照,史书美说,在某一特定民族国家裡,具有「非离散」与在地特质的「华语语系文化」这个概念,能让我们看到它是以作为「那个民族国家的多文化与多语言的不可分割的要素」而存在。除了台湾,我其实是能同意史书美的某种用意的。我任教的大学有马来西亚的「侨生」,我就对他们某些人想挪用台湾反中的方式到马来西亚去反马来(西亚),虽能同情,但不以为然。至于美国的ABC,那就更不用说了。或许他们都应该归土为安。1980年代,在秘鲁的一个小镇裡的一个阴暗杂货铺裡,老闆就跟我说他祖先好久以前来自中国,还记得他们曾有一个「林」(音)的姓氏。那时,我感觉到天地悠悠歷史层层,一个除了菁英几乎都是印地安人的小镇中居然有「华裔」。他记得「林」,很好,但我不觉得他应该要为这个记忆困扰,当然,他也没有。
那为何台湾不在这个规定裡面?因为台湾是中国的不可分割的一部份。日本殖民与百年分断,最多只是要让我们注意到这个因歷史而形成的「特殊性」,而非以这个「特殊性」去宣称本质相异且敌对憎恨的「对立性」。目前被搞得对立的局面,是日美帝国主义的持续作用的结果,而我们反帝,就应该反对台独,反台独,就应反帝。当然,我知道这样说,说服不了任何已经有不同想法的人,那我们还是回到史书美的论文好了。
照理说,史书美的这篇论文应该是要集中在美国与台湾这两个具有「华语语系」概念指标意义的对象。重复一次,美国代表的是「移民」案例,而台湾代表的则是「移定居殖民」的案例。但是,读史书美这篇论文感觉最奇怪的所在,却是它以定位中国是帝国作为起手式,而且光是这个讨论就几乎佔据了整篇论文的一半。
贰
中国是帝国。那美国呢?我们不免合理地困惑,按照她自己的理论规定,她的关心对象不应该恰恰是在美国的华裔的语文与文学吗?她的战斗位置,不应该是在北美吗?唯有妳言行如一地以一种「非离散」与「在地」的特质,贯注到妳的「华语语系」论述,并在北美或针对北美实践,才有可能真正説服他人进行同样的运动。我们可否质问于妳,从立国至今,美国有真诚而有效地反省过自身的「移定居殖民主义」吗?妳诚意认为印地安人曾达到过「后殖民」吗?对于在美的「华语」,妳真心觉得已经接近是「美国语言」了吗?我期待且将会尊敬妳以「非离散」与「在地」的方式在北美实践,但妳的论文只洩露了妳事实上只是虚备「移民」这一格,聊作掩护罢了。
「聊作掩护」。掩护啥呢?掩护妳的「离散」症候群──冷战时期从韩国华侨与在台侨生的多重漂浮的身分离散到北美的记忆。可否说,妳的文论其实是妳的自传?妳的要遗忘,其实是妳的要记得?妳的要在地,其实是妳的要远方?妳的「反离散」恰恰是妳无时无刻不在冷战离散状态的折射上。说到底,一个人如果不经离散,他是没有动力「反离散」的(不论是史书美式的,还是文章一开始的T.S. Elliot式的)。一个人不会真的恨报纸上的一个坏人,或朝朝暮暮眦恨德国的希特勒,不管他有多坏。一个人如果不曾爱中国,他是无法怨中国,更无法真正恨中国的。
因为纠结爱怨恨于中国,所以史书美的「华语语系」概念,其实甚至无关乎台湾。台湾,如同台湾的塬住民,只是史教授的一种论述策略或材料而已。这个概念真正要达到的是,在中国崛起的当下,按照美国的学术分工,从文学这个角度提出一种「中国观」。中国不是一个文明的现代国家,而是一个「帝国」,正是这篇论文的篇眼。她是从「华语语系」的浩瀚太平洋的论点铺陈中,反过来证明欧亚大陆的中国是一个能而且正在危害周边、危害有华人人口的众民族国家,危害世界和平安全与文明前途的「帝国」。
叁
但她的论述显然失败了。因为,她无救地混淆了「帝国」与「民族国家」。为了证明中国早在18世纪中就已经是一个帝国,她说,帝国主义并不是只走海路,也有走陆路的,而那就是被满世界学者所忽视的中国这个「大陆型帝国」,以及它所进行的「大陆型殖民主义」。把清帝国说成是「现代的大陆型帝国」并且进行「帝国殖民」,而从中华民国到中华人民共和国,都是依样画的葫芦,而到「崛起」的今天,形象将更为丑恶……。如果这个「理论」成立,那么「现代」将向前推两千年,因为罗马帝国就是现代帝国了。史书美援引新清史学者以为同志,但有哪位新清史学者曾视清帝国为一个可类比西方帝国主义的殖民现代帝国,会视清与中华民国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共享一个无问题的连续性?归根结底,问题出在史书美把「现代民族国家的帝国主义」与作为一种多元的去中心的而大一统的政治秩序的前现代帝国混淆了,并在中国的案例上,以前者来想像并规定后者。
史书美对中国的爱怨恨之强烈,甚至于可以让她的学术政治抵达一个极端之境,在那儿,她认为,中国如果真的想进入现代文明国家之林,只有两条路。其一是按照她所想像的西方多元文化民族国家模式自我改造。稍后我会说明这一条路的真正所指,现在先说明第二条路。第二条路的主要构成是一个连续等式:汉地等于汉人等于汉语等于国语等于中国。透过这个等式,中国应该要被彻底打造成一个单一民族国家;而在打造过程中,新疆、内蒙古、青藏,乃至「满州」,都应离中国而去。在不算长的论文裡,史书美两次提到一个语词「中国本部」(China Porper),分别如下:
今天我们所知道的这个叫中国的实体,是对满族政权当初所征服的绝大部分领土(好比西藏、新疆[……],与内蒙古,还甭提满州)的继承或重新殖民,是「中国本部」的两倍还多。
那真是剽悍的扩张主义者,有清一代所经营的大陆型殖民把「中国本部」的领土翻了两倍有余,而这样一块暴增的疆域,除了外蒙古这一例外,全都被建立于1949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所完全整编进来。
虽然都打了括弧,但语意明显地不是表示质疑,而仅仅是为了清晰阅读而作的标点。她是必然得要肯定这个「中国本部」的,因为她的论述逻辑要求于她非如此不可。是在这个「中国本部」前提之下,中国才可能是「大陆型殖民主义」,而又是在这两个前提下,史书美才得以将当今「中国帝国」内的所有少数民族,归入她的「华语语系社群」版图的家族成员,以对立于那汉地的、汉人的、汉语的「中国本部」。
必须遗憾地指出,史书美迴声了日本法西斯的满蒙论、亚细亚主义,以及李登辉的中国论……,这一系列从二十世纪初迄今不曾停歇的「中国本部」的说法。
肆
史书美这篇论文的书写明显地过份依赖她尖锐、混乱,且傲慢的「概念化」,严重缺乏的是歷史感、分寸感,与同理心。她完全不曾思考中国在现代民族国家体系内的歷史与结构的后生性与被动性,以及,儘管在这个给定的势之下,中国仍然企图从前现代帝国的多元遗产与社会主义国际主义的平等主义中,努力实验出一条不同于主流民族国家(如美国)的「大熔炉」式的「民族政策」──虽然成败是一个完全可以而且需要讨论的大问题,为了人类的未来。但对史书美,中国人的民族政策的成败,她可以完全不用瞻顾,因为她所要做的仅仅是将中国贴上一个扩张的帝国主义的方便标籤。她以为,那样就解决了她所有可能的知识、价值、伦理与自我困局。史书美教授一定喜欢太阳花,太阳花应亦如是。
缺乏歷史感、分寸感与同理心,史书美竟然为中国近两百年的艰苦的存亡斗争进行了一个异常粗暴的「翻案」。她以歷史虚无主义的姿态说,始自18世纪中,中国就已经是一个侵略他人的殖民帝国,和西方的帝国主义并无二致,所异者,一个是走陆路,一个走海路而已。在这种「帝国主义理论」之下,现当代中国人的歷史书写与歷史意识裡的西方帝国主义对中国(以及第叁世界)的侵略损害与侮辱,则是中国人自己编造出来的「受害论」(victimology)。读者应记得,这个罪与「离散文学」的支持者的罪是一样的,都是加害者扮作受害者。
史书美偏爱一种「过期说」。对「离散」者,史书美说,别再拗下去了,离散总有一个过期日吧。(虽然她自己倒是特权地继续离散,但也许可以同情地说,根据她的自传性资料,她的确还没到期。)对于西方民族国家的帝国主义,她也有一个隐形的「过期说」。西方帝国主义民族国家的恶行,如史书美所承认,毕竟是发生过的,难以否认(否认也不聪明),但史书美希望我们注意到的是,毕竟那个残暴的、侵略的、傲慢的帝国主义特质,已经随着西方文明的进程而被驯化了、文明化了,因此,恰如老普洱茶砖一样,岁月能风化掉其恶质与杂质,西方民族国家裡的帝国主义也消失(殆尽?)了。现在的西方民族国家,相较于中国这个大陆型殖民帝国,其特质就是「多元文化」与「多语言」。而这些特质难道又不是与歷史终结论的「普世价值」手牵手一路走来的?我疑心,在史女士的胸臆中长期隐藏着一个从卡尔.魏特復古以来的关于「亚细亚」的噩梦!
那么,到底是哪一个现代民族国家是如此的「多元文化」与「多语言」呢?那当然既不是因移民问题或「伊斯兰问题」而炸锅的欧盟,更不是把单一民族塬则发展到洁癖极致的日本。答案,于是,自动浮上来了:美国──那个作为「中国」这个观念的对立的「美国」。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也许能明白,这篇论文,其实既不真是谈「华语语系」,也远远够不上一种「中国观」的认真提出,而是一种当代自由女神十字军西征的寓言或梦游书写。而这就是为什么我把「华语语系」擅自改为「西奴风」的缘故了。不敢掠美(或丑),这个「西奴」是从我的朋友丘延亮那儿借来的;他曾称Sinology为西奴学。
于是,这篇文章,像一颗落花生一般,竟然有叁层:花生壳是Sinology (西奴风),花生皮是China Proper (中国本部观),而长睡在裡头的那颗看起来好美的花生仁,则是American Dream (美国梦)。我别无他言。只有借用我的朋友陈光兴的话:「醒醒吧!美国梦早已结束」。
一点附记:如果有人觉得我没有就理论理,怎么经常指涉之人身呢?那您可能要就问于史书美:她所谓的「具体的普世」的「具体」,何谓呢?她所谓的对存在主义者沙特的崇敬,又是何谓呢?这么高度政治性的、要求于他人的论述,又终而可以拒绝反身性的质问吗?
2017/11/8 完稿于大度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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