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德勇先生“以客观冷静、实事求是的科学眼光来衡量”,又经过“仔细研究”,最终认为:《我三十万大军胜利南渡长江》“既谈不上精品,也离不朽之作甚远,最多只能算一篇合格的动态消息”,因此“无论从语言还是消息写作的角度来说,这篇消息都不适合作为范文收入中学语文教材或参考书”。①
这篇论文指出了《我三十万大军胜利南渡长江》存在五个“颇为明显”的“问题”。
一、夏先生认为,“一是用语不当。本篇最重要的、最能够显示气势的成语‘摧枯拉朽’被弄反了意思”,“如果改为‘人民解放军遇着国民党反动派经营了三个半月的长江防线好似摧枯拉朽’,这样说岂不是更通畅准确?或者把原文‘摧枯拉朽’四字改为‘土崩瓦解’也就通畅准确了”。
夏先生改的比毛先生的原文更高明吗?原文是:“国民党反动派经营了三个半月的长江防线,遇着人民解放军好似摧枯拉朽,军无斗志,纷纷溃退。”将“摧枯拉朽”改为“土崩瓦解”,从用词上来看也不违和。但从气势上来看,显然“摧枯拉朽”要比“土崩瓦解”磅礴,更能准确地表现“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的气度。
如果把原文改为“人民解放军遇着国民党反动派经营了三个半月的长江防线好似摧枯拉朽”,那么,批评毛先生“把主体和客体说颠倒了”倒可以算作是夏先生的自我批评。我们只要将改文作一下语法分析,就可以简化为一个含有主、谓、宾的主干句:“解放军好似摧枯拉朽。”紧接着“军无斗志,纷纷溃退”。这成什么话?这才是真正“把主体和客体说颠倒了”。再说,人民解放军是主动的,而长江防线是被动的,如实描述战况应该是“长江防线遇着人民解放军”,而不是“人民解放军遇着长江防线”。
《现代汉语词典》是这样解释成语“摧枯拉朽”的:“枯指枯草,朽指烂了的木头。比喻腐朽势力很容易打垮。”②明代文学家冯梦龙有这样的造句:“田牛儿叫声:‘来的好!’提起升箩般拳头,拣着个精壮村夫面上,一拳打去,只指望先打倒了一个硬的,其馀便如摧枯拉朽了。”③把“其馀”的人比作了“摧枯拉朽”。同理,毛先生把“长江防线”比喻成“摧枯拉朽”,实在用得精当。可能很难找出另外一个成语来替代“摧枯拉朽”了。
“摧枯”“拉朽”的语法结构有两种解析,一是动宾式:摧毁枯草,拉断朽木;一是偏正式:被摧毁的枯草,被拉断的朽木。虽然《现代汉语词典》没有说明这两种语法结构,但已经非常谨慎地回避了对“摧”“拉”二字的解释(南京出版社的《新汉语成语词典》也是如此)。夏先生引用了《晋书·甘卓传》和《水浒传》里面的有关例句来说明毛先生“把主体和客体说颠倒了”,其实这是对“摧枯拉朽”这一成语的用法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
二、夏先生认为,“二是用词不精。如导语中已经交代了三十万人民解放军渡过长江,主体部分又说了一次三十万人民解放军和两次人民解放军,显得重复累赘”。其实,夏先生在这里,自己就出现了语法问题:“交代了三十万人民解放军渡过长江”缺少中心词“事件”,“ 又说了一次三十万人民解放军和两次人民解放军”也缺少中心词,且“三十万人民解放军渡过长江”“ 三十万人民解放军”和“人民解放军”等词语也应该用上引号的(类似笔误还有一些,不再例举)。
按照夏先生的意思:“如果在这几个地方都用‘我军’指代,意思不会受到任何影响,还可以少用十二个字,文字会更加精炼。”按这种算法,其实应该少用15个字。但是把“人民解放军”换成“我军”就是精炼吗?是不是把其中的“毛主席”三字也可直接换成“我”,不是又省下2个字吗?有这种必要吗?如果这般省字以达到语言的精炼,必然贻笑大方。新闻稿一般是不用“第一人称”而是用“第三人称”来叙事的。从理论上说,新闻只是向读者提供最新的事实,必须是中立的、纯客观的,不带个人情感的,不带价值判断的。但是,这样的新闻严格来说是不可能存在的。但好的新闻文本是能够把个人情感和价值观渗透在事实的叙述之中的,如罗森塔尔获得“普立策新闻奖”的《奥斯维辛没有什么新闻》。语言精炼应当真力弥满,而非机械省字。“人民解放军”比“我军”更符合新闻语体的特征——零度叙述。
经过夏先生那般一改,整篇新闻遭受了极大的损伤。退一步而言,“人民解放军”被减缩为“我军”,姑且算作无妨大碍。但是,“三十万人民解放军”被减缩为“我军”就不能准确体现战时动态的真实性:“我军”没有数字,到底是几万?当然导语已经说了“英勇的人民解放军二十一日已有大约三十万人渡过长江”,但“二十日”那天的情况怎样?主体部分描述了这个过程,与导语呼应印证,严丝合缝,章法精密。
三、夏先生认为,“三是用词不准。‘繁昌、铜陵、青阳、荻港、鲁港诸城’的说法不准确。这五个地名中,只有前三个算是城(县城),后面两个只是稍大的村镇,说它们是城,不够准确”,“这一点毛主席自己好像也意识到了”,于是在《人民解放军百万大军横渡长江》里,已经把“诸城”改为“地区”——“这样一改就符合实际了”。
如果“这样一改”就是:“不到二十四小时,三十万人民解放军即已突破敌阵,占领南岸广大地区,现正向繁昌、铜陵、青阳、荻港、鲁港地区进击中。”这样一改反而违背了新闻“真实性”原则,因为人民解放军“进击”的应当是敌方的据点(诸城)而不是“地区”。再看《人民解放军百万大军横渡长江》:“二十日夜起,长江北岸人民解放军中路军首先突破安庆、芜湖线,渡至繁昌、铜陵、青阳、荻港、鲁港地区,二十四小时内即已渡过三十万人。”其实这个信息已经在前一篇新闻稿里发布了,已经不新了(“进击”也是如此),在这里再次叙述,只是为了保持新闻事件的整体性。着重叙述的是“渡”的情况,当然只能用“地区”。为什么省略了“进击”的情况呢?不枝不蔓,保持叙“渡”的连贯。“诸城”是点,“地区”是面,毛先生的地理概念非常明确,并非是借后一篇新闻来修正前一篇的“用词不准”。
夏先生指出“这五个地名中,只有前三个算是城(县城),后面两个只是稍大的村镇”,大体上是正确的。据此,原文如果改为“现正向繁昌、铜陵、青阳三个县城和荻港、鲁港两个村镇进击中”,大体上也是可以的。但是朗朗上口的语感就没有了,文章气脉似乎受到了阻滞,解放军势如破竹的气势也似乎不那么顺畅了。更何况“城”字在这个语境里就只有“县城”的意思吗?肯定不对。汉字大多都具有“一字多义”的特性, “城”亦概莫能外:城堡、城池、城墙、城楼、城区、城市、城厢、城镇……。
其实,“诸城”一词常见于古代史书,如:
为足下计,莫若约降,封其守,因使止守,引其甲卒与之西。诸城未下者,闻声争开门而待,足下通行无所累。——《史记•高祖本纪》
又如:
壬戌,汤和巡视沿海诸城防倭。
汤和还,凡筑宁海、临山等五十九城。——《明史卷三•本纪第三•太祖三》
“诸城”在古代史书里显然指的是军事重镇。为什么毛先生要借用“诸城”一词呢?精通史籍的毛先生显然是为了行文的简练、通畅、气脉,有意识地运用了多义之“城”( 属概念),借以统一“五个地名”( 种概念)。“城”即城镇(城市和集镇④),即类似于夏先生所解释的 “村镇”(村庄和小市镇⑤)。但夏先生可能为了自圆其说,竟然没有接近 “城”概念去解释,反而接近“村”概念去解释。其实,自古迄今,无论是依据行政管辖概念还是依据历史地理概念,荻港、鲁港从来都不是“村”,而是“镇”(“城”概念的外延)⑥。更何况“繁昌、铜陵、青阳、荻港、鲁港”在这篇新闻稿的语境里就是“军事重镇”概念之外延。
四、夏先生认为,“导语中突出解放军战果不明显”,“我看至少应该加上‘突破敌阵’四个字,使导语变成‘英勇的人民解放军二十一日已有大约三十万人渡过长江,突破敌阵’,以突出人民解放军的战果”。这样的修改真正称得上“狗尾续貂”。新闻的“倒金字塔结构”要求用最简省的文字让读者在最短时间内把握住最重要的“第一时间”信息。“渡过长江”是第一时间的最重要信息,而“突破敌阵”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虽然也重要,但可作后续报道。事实上,毛先生在新闻主体部分已经用了“突破敌阵”四字。这样的处理实在精妙,非深得新闻写作精髓者难以掌控。
五、夏先生认为,“结语缺少独特性”,“因此这个长达三十个字的结尾完全可以删去”。他的充足理由是:“本篇的结尾恰恰不是独特的,它能够做本篇的结尾,也能够放在关于解放军其他的战斗报道里,因为这些战斗都是在执行毛主席、朱总司令的命令。”这就有点“莫须有”的意味了,连“吹毛求疵”都望尘莫及了。为找错而强行挑刺,就是“深文周纳”了。
夏先生本是新闻与传播学院的学者,如果能以其专业眼光论文,就很容易判断:这篇新闻是没有背景和结语的。其实,这一见解已经成为了学术界公认的主流观点。新闻写作不一定需要“标题、导语、主体、背景、结语 ”齐全的。原句“人民解放军正以自己的英雄式的战斗,坚决地执行毛主席朱总司令的命令”不可能是结语,因为事件没有结束仍在进行中,即本就是新闻主体的一部分。姑且就算作结语(不把它当作“记叙”而把它当作 “议论”),这一句也够得上是响亮、有力、气度不凡,令人荡气回肠、豪情干云的结语。新闻写作本不以什么“独特性”来衡量优劣的。新闻的生命力不在于什么“独特性”,而在于:传播性、时效性、真实性。这都是公认的常识。
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夏先生是有胆魄的人,勇于质疑的精神着实可嘉。吾虽不能至,但心向往之。其实,即使夏先生所论完全成立,“瑕不掩瑜”,毛先生的那篇不朽的新闻也不失为新闻范本。如果要否认《我三十万大军胜利南渡长江》是新闻经典,可能夏先生还要努力“以客观冷静、实事求是的科学眼光来衡量”“仔细研究”。 其实,无论是平民还是伟人,如果谁能在第一时间发布出震惊全球的改变历史进程的特大新闻消息,都可能成为一位闻名世界的伟大记者,其文章也极可能成为新闻史上划时代的名篇,即便在文字上有些瑕疵也不例外,更何况《我三十万大军胜利南渡长江》气势磅礴、文质俱佳。文章大家,牛刀小试,援笔成文,方寸之间尽显波澜壮阔气象,区区短制亦能表现王者风范,舍“毛”其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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