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还有没有“非假工程”——“假工程”支农的制度源流小考
老田
财政支农资金下到农村之后,支持了多种多样的项目或者工程,这其中到底有没有“非假工程”,老田目光短浅,见闻不多,一个真工程也没有看到过,说真的,就是这样的。在老田看到很多假工程之后很多年之后,央视竟然也看到了一个假工程,大裤衩中间能遇到知音,这可真称得上是千古难觅。
央视都看到了假工程
很多人都夸奖央视,说他们的宣传工作实在是做得好,大家都愿意生活在央视新闻联播的世界里,这是多么高的荣誉。再联想到,央视人住在大裤衩这样的危房中间,还能够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凭空勾画出一个迷人的世外桃源来,这是多么多么高和大的精神境界呀。
偶尔,央视也会爆出一点点让人意外的料,前些时,央视就报道过云南某地农村“假供水工程”的故事,这个实在是难得的意外。
农村假工程之泛滥,连央视对此都有点吼不住了,那真实世界的状况,就更值得追问了。现在需要追问的是:海量的财政支农资金下到农村之后,到底搞了“非假工程”没有?
老田下农村的时间其实也不太多,但是,耳闻目睹的“假工程”数目真是不少。从“假路”“假荒地复垦”到“假水渠”,乃至于“假淤地坝”,都亲眼看到过,真个品种繁多,花色不少。这些假工程毫无例外,都是财政资金支持下修建的。
假路
所谓“假路”,就是前不通村庄,后不通达各田块,达不到道路基本功能的假东西。去年回老家看到邻村修了一条断头路,今年回去看到本村也修了一条这样的路。
假路:尾端与诸多田块不相沟通,其起点与村庄也不相沟通
就农民的立场而言,这个假路修或者不修,都无所谓,反正田都荒了,没有人种,路的有无其实无所谓了。你硬要给钱,还非得要修一下,那也由得你,反正修好路,也没有人用,修成咋样其实已经无所谓了。明年春草还会满地长,路肯定还是走不通的,所以,修路不过样子货而已,无需较真。
假水渠
国庆回去的时候,老家已经接近3个月没有下雨了,走的时候发现渠道总算是来水了,此时距已经大旱近三个月了。而沿途看到干渠的各分水口,完全放任自流,无人管理。大量的水,在渠道沿途各分水口,白白地流失掉了。
在干渠的尾巴上,需要各种斗渠毛渠去联通田块,得益于财政支农资金的下达,一些地方修建了混凝土“豪华毛渠”,但这些修好的水渠,没有预留放水缺口以沟通田块。要从这样的渠道给稻田放水,那真不是一件小事,最起码要做好几个立方米的土石方工程量,然后才能够堵断水流使之流入稻田。
假水渠:与田块之间没有预留放水缺口,很难实现输水与灌溉功能的豪华水渠
给稻田灌一次水,要投入如此庞大的工程量,在职业农民老田看来简直匪夷所思,往年放水就只有几个“田缺”“挖一锄头”的工程量而已。现在要从这条豪华水渠放出水来,真的是太难了。更为关键的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水渠堵住了,也放了一回水,那些堵在水渠里面的土,还要不要清理出来?清渠的工程量,可是有同样多。这简直太难了,理性选择是不用你的豪华渠道,还不如走老的水路“一锄头放水”。
假淤地坝
有钱才可以无比任性。据说在黄土高原水土流失地区,在通常的坡面侵蚀之外,沟道的溯源侵蚀占据重要地位,为此,修建淤地坝就成为拦蓄泥沙的关键工程措施。但是,这样的工程到底有多高比例是假的,没有人知道。2017年老田在太行山亲眼看到过“假淤地坝”——这些假坝建在集体农业时期早已经治理好的一条沟道中间——在同一条沟道中间还叠床架屋地连续新修了好多座淤地坝。
假淤地坝:在1975年代农民修筑的水库大坝下游,连续新修多座毫无拦沙机会的淤地坝
分田以来,政策对农村的持续效果,是瓦解农村和农民的组织力量,成功地实现了农民的原子化过程,农村居民现在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依托的集体,去凝聚自身的意志以共同追求生产条件的改进。与此紧密相关,各种国家支农政策,就跟农民的真实需要或者利益对接不上了——这样一来,政策也就失去了真正的落地机会。
各种“成假要素”
前些时央视难得报道了一个云南的假供水工程,虽然曝光深度远远不够,但大体上能够推测各种“成假要素”:一是上级拨款并非按需要供给,而是撒胡椒面式的“雨露均沾”;二是供水项目实施前毫无技术勘探资料,水源是否可靠完全未知,仅仅只有拨款与是否需要的行政过程;这是两大决定性的成假要素。
对于了解当地状况的基层干部而言,来了个供水项目资助机会,他们仅有的选择是“要还是不要”,他们选择了要——结果就成了他们不仅要为项目实施负责,还需要为弥补项目资金不足去“向村民摊派”;乡镇和其他项目验收机构的选择是:明知道撒胡椒面且缺乏技术勘探资料的所谓项目成功可能性极低,因此,项目资金既然下来了,那验收人员的唯一选择就是给予验收通过,要不然的话,下次就申请不到项目资金了。以此而论,撒胡椒面拨款与决不依据技术勘探资料立项,是假工程的积极成假因素;而申请资金落实项目与验收潜规则,则是消极的成假要素。
可以说,今日下达农村的各项财政支农经费,没有任何一项是基于扎实的技术勘探资料立项的,而且资金供应也绝无按照项目要求进行足额拨付的可能,所以,这就在源头上保证了成假要素的普遍化。
剩下的基层干部,无论是申请和帮助落实项目的村干部,还是主持项目验收的乡镇干部,他们实际上唯一的选择是要不要财政资金,如果选择要,那么所有后续的行为选择就一次性决定下来了——还不能够提出更多的务实要求。基层干部对项目的参与方式,决定了他们的全部努力方向,无非是争取倒资金然后帮助落实项目,为了细水长流,还得保证足够高的项目完成率,以便下一次还有争取资金的机会。除此之外,他们并没有另外的可行选择。
也就是说,在丧失了与农民集体生产组织的对接机会之后,项目与生产需要之间的关系就无比疏远了。今日支农资金和政策的对接对象,变成了基层干部,而上级的立项与给钱方式,又决定了下级干部的参与和配合项目的方式,与实际中间的农业生产条件改进无关。只要这两者不变,财政支农资金还会源源不断地下达农村,支持各种“假工程”建设。
蠢猪如何撒钱
询问农民如何看待这些假工程,农民倒是很干脆,认为现在国家掌握农业政策和财政支农资金的那些人,都是些彻头彻尾的蠢猪。
蠢猪之所以蠢,是因为蠢猪们已经成功地构建了一个彻底拒绝理智的决策与资金分配模式,这中间没有任何别的奥妙:现在财政支农模式除了“撒胡椒面”式的给钱之外,早已经把各下级配合机构改造为“无眼无脑”的项目招标和监理人员了,这已经彻底地阻断了“真实信息”自下而上的流动与纠偏过程了,也避免了项目决策受到真实信息“干扰”了。
要走出蠢猪状况,工程项目要真要管用管事,最起码的要求技术和勘探资料搜寻在先,项目比选和资金分配的选择在后,然后才能够把上级决策建立在下级提供的实际情况之上,在项目立项方面有一个最起码的上下结合过程。
上级在做决策时,已经实现了“零信息成本”的理想状态——绝对不需要来自农村一线的技术信息,这就成功地戒掉了技术决策所需程序。在节约了信息成本的同时,上级也极度简化了自身的决策成本,再也不需要在多个可行项目之间进行比选权衡,剩下的就是给钱、而且还可以一次给很多人钱。
现在是上面有钱的是大爷,大爷不需要下面的信息就可以决策,下面的各级机构不存在任何决策参与机会,只剩下“要钱不要”这个唯一选项,此种决策和给钱模式,决定了蠢猪撒钱可以永续存在下去,而且永远不会变聪明。
没有农业集体经济组织的存在,也就没有了真正的种田人及其生产利益的凝聚与表达机制,财政支农资金下达也就与这一部分真实需要无法对接了。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财政资金的运用方式及其与基层干部的对接方式,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脱离实际的蠢猪状态。
为什么假工程可以永远做下去
对于普通农民而言,反对蠢猪也属毫无必要,虽然他们没有干成啥子好事,但还不至于干坏事或者造成障碍,反正钱又不是自己的,由得他们蠢猪去玩好了。但是,要是影响到我家,那就得给钱,近乎年年都有的土地复垦项目,前几年年村里挖了一园竹子,今年挖了另外一园竹子,只要补偿及时到位了,农民就不提反对意见。反正你们这些人不可能彻底挖干净竹根,过两年还会变成新的竹园,最多造成短期影响而已。
说白了,各种财政支农资金下达,已经与切实改进农业生产条件无关了,农民也不关心这些,那么官员们就更加有理由不愿意关心了。据说,现在财政支农资金的运用方面,最新发展起来的内生需要是——工程项目请款用款的程序规范与使用程序合法了。既然实际生产条件改进利益无所谓了,那就现在变成了程序优先,官员们反正是有的玩,还可以玩得很嗨很规范很高档。
所以,真的要财政支农资金合理使用,真见到成效,首先的解决有人愿意种田的问题,然后,才会从实际提出生产条件改进需要什么样的资助项目,甚至,就改进生产条件需要提意见,这大概还需要一个超越家庭且运作良好的组织才行,这个程序——有人种田、生产条件改进的实际要求、提要求的合格主体——和先后顺序,看来也不能够简省或者颠倒。
二〇一九年十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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