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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刚:风雨台湾的未来:对太阳花运动的观察与反思

赵刚 · 2014-08-15 · 来源:台湾社会研究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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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1947年二月底的那场事件之外,2014年大概见证了这个岛屿最骚动的一个春天吧,熠熠发光的脸庞、亢奋激昂的情绪、殊无节制的语言,以及四处冲撞的身体团块,为这个春天的台北带来满城风雨。这边刚占领了立法院,那边又要占领行政院,这里「反服贸」的太阳花学运一波未平,那里「反核四」运动一波又起,绵密的浪潮无言地见证了运动的惊人能量。古人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那曾经占领立法院二十四天的太阳花学运以及由林义雄的绝食所主导的反核四运动的高峰期固然已经过去了,但在可见的未来,由于包括经贸在内的两岸关系的不确定、马政权的正当性危机,以选举政治作为催化剂,大大小小的间歇风雨势将难以消停,可能至少要到2016年大选结束且民进党执政,才可能有机会进到一个「盘整期」。

  2014年台北的这个春天的历史意义为何,固然现在言之过早,而聪明人似乎是应该要拉出一段时间距离,让感情沉淀、反思深入,使对象化得以展开;但是,对于一些迫切问题的初步思考,例如,如何在不同层次上定位这个运动?对整个政治与文化地景,它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与变化?…….,吾人则有面对、分析与反省的知识义务与实践要求。用韦伯的话,这是无法逃避的「当下之要求」(demandoftheday)。似乎无需指明的是,笔者的这个发言立场也必然意味此刻的分析具有一定的尝试性、暂时性与开放性,等待日后局势发展的补充、修正,乃至无情的推翻。

  如何理解这个巨大能量呢?无论是「服贸」或是「核四」,就其议题本身而言,坦白说并没有多少能量或热度。「服贸」固无足论,就算是「核四」议题之所以发烧,也并非仅仅由于它自身──因为人们恐核/反核,而更是因为「核四」折射且聚焦了另一种巨大能量。「服贸」与「核四」都是高效吸热装置,而这个热能即是台独。当然,这不是说「服贸」或是「核四」的问题可以完全化约到统独这一议题上,而是说,如果没有统独议题这根硕大燃料棒,无论是「反服贸」或「反核四」,都不会以今日的形式与强度出现。

  体制外台独炮打党中央

  「太阳花学运」的参与者众,和「台独」这一核心所指的关系难谓一致,但是运动的核心成员(也就是在立法院内的「黑箱」决策人员),正如他们自己的公开表明,则都是认同或支持台独的。虽然如此说,但还是要指出:学运领导核心的台独立场并非某种「先锋性」的体现,而恰恰反映了当今学运乃至社运的主流趋向。自从2008年以抗议大陆海协会陈云林来台访问而爆发的「野草莓学运」以来,全台的学生运动组织率多快速染绿,而且不少是深绿,以「中国因素」为最大兴奋点。这有很多因素,除了某些民进党菁英的奥援,以及学生透过各种在地的反对运动所进行的遍及全岛的组织串连,这些物质与组织因素之外,更重要的是:台湾经济十多年来的持续低迷、马英九政权在2008年的再度政党轮替及之后一连串的争议政策或体制失能对其正当性的巨大耗损、2008年出现的西方经济危机以及约略同时的「中国崛起」(论述)与「中国因素」论述等环境结构条件。

  2008年是一个分水岭,显著区别了之前与之后的权力之场。之前,包括「乐生」、「三莺」、「溪洲」…….等由学生强力介入的运动,特别是以2006-7为高峰期的反抗迫迁痲疯疗养病院的「乐生」,基本上是带有某种素朴的自赎意义的「社会性」或「阶级性」运动,并在运动的进行中,展现了刻意置身蓝绿之外、避免道德主义亢奋、自我压抑菁英领导或英雄崇拜的出现、以及学运与当事者群体的双元组织性,等特质。这些特质是否与它们毕竟是发生在民进党执政时期这一条件有关,需要进一步考察,但似乎无可否认的是,他们的「去政治化」也许本身是无(或半)意识地建立在一些原本就并非中性,更在此间被高度政治化的范畴上,例如「人权」、「台湾」、「家园」、「文化」…….概念。以此想来,红衫军的例子或许是有征候性意义的,2006年以「反贪倒扁」为主诉的「红衫军」,是一个由各行各业的民众因道德危机感而聚集,且企图超越蓝绿统独再造进退取予等基本做人道理的一个大型群众运动。在红衫军运动期间,广泛大学生群体对那个运动的感受基本上是微温的,而学运以及社运组织对那个运动的态度则基本上是狐疑观望乃至略带嘲弄的。因此,纵然我所谓的「2008年分界」是具有某种历史延续性而非一绝对性分断,但是这个分界仍然是非常清晰的,展现在2008年之前,社运(与学运)与台独叙事有一紧张或至少是疏离关系,横亘其中的是一种「阶级」语言,但2008年之后,「阶级」语言退开路障位置,使社运与台独合一。

  另一方面,扁政权的腐败,以及更重要的,它向「现实主义政治」的倾斜,使得老一辈的「信念台独派」非常郁闷挫折失语──毕竟阿扁是「台湾之子」。在2000年大选前担任民进党主席并戮力操盘助扁胜选的林义雄,在2006年退出了民进党,这基本上象征了老一辈台独对于民进党中生代政治人物的失望。这个失望并不因2008年以后民进党的下野而缓和,反而持续升高,因为民进党的中生代政客为了将来的胜选,延续了陈水扁执政后期关于两岸的「务实政策」,以「台湾现实上已经独立」等修辞避谈台独,并倾向在法统上支持甚至捍卫「中华民国」,说「中华民国是台湾」。相对于马英九政权在执政后所提出的「不统、不独、不武」的「独台」主张,一时之间,在表面的修辞龃龉之下,蓝绿在两岸政策上都走向了现实的趋同。在马英九第一任任内所推动的ECFA,固然遭到时任民进党党魁的蔡英文的激烈批评,但蔡在2012年竞争惨烈的大选中,也宣称当选后,将对「前朝」已签订的两岸合作机制「概括承受」。曾经,两者在未来寻求出一个蓝绿共同版的「独台」并非不可能,尤其因为共同分享的基础(例如亲美、反共、友日)远远大于它们之间的差异,更因为民进党比国民党更有「资格」独台。然而随着中国经济圈的崛起,以及区域经济的再整合,台湾也面临着是否更进一步加入亚洲区域经济整合的RCEP,与中国经济进入更深更广的连带关系。民进党对自己的弱点并非没有自觉,它清楚知道它的消极大陆政策无法让更多的台湾民众安心,因此出于政权竞逐的考虑,它必需更考虑政治现实,而非对少数台独激进派进行安抚。

  从长历史的视角看,这是台湾在经历了日本殖民以及美国新殖民之后的再度与中国经济体的互动结合。但是,这对于台独基教派而言,恰恰是一不可逾越的红线,是台独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服贸」不只是服贸,它的终极所指是「一中」。

  民进党中生代政客,由于现实(无论是中国崛起的政经现实,或是选举政治的现实)所催生的合理性考虑,成为了政党体制外的老台独(例如林义雄、史明)以及主要是在学界的中生代台独(例如吴介民、吴叡人)的难以言语的揪心之痛。一方面,他们对于民进党中生代政客的「理想主义的丧失」由衷痛心,但另一方面他们除了民进党也无所寄寓其政治希望与政治着力。于是,他们企图从一种「自己人的外部」位置,找到一个牵制甚至推动民进党的支撑点。奉林义雄为「精神领袖」的准政团「公民组合」即是在这样的一种「炮打党中央」的思考下,在今年初太阳花爆发前就开始积极筹划,目的就是要「让有理想性的政治人物有机会从事政治改革」,而这之所以需要,归根结底是因为民进党「不见自发性的改革」。「公民组合」的核心分子,同时也是「太阳花学运」的核心分子的黄国昌教授就指出,「公民组合」成立的目的是要让公民团体「发挥强力主导议题能力」,而之所以有这个需求又是因为「朝野两大党对各类政策的漠视让公民团体失望」。「公民组合」想要「让更多公民实际参与政治。」

  是在民进党体制外的老台独与中生代台独所共同感受到的几乎是时不我与,必需背水一战的这个危机时刻的同时,也基本上完成了以青年为主的包括了学运组织在内的各种社会运动的被台独意识型态的收编,但只是无从预估青年台独化的势头有多大。三月十八日对立法院的不预期的成功占领,以及之后野火般的迅速扩大蔓延,使得台独力量因地缘政治而形成的一种深刻危机感,与因为台独的青年化而形成一种惊喜的自信,构成了一个高度戏剧化且高度危险的(因不知终将走向何处)结合。

  因此,所谓民进党指使学生闹事,整垮国民党,好赢得年底的选举以及后年的大选这一流行说法,其实并不成立。真实的状况是体制外(非党职、非公职)的老中青台独,透过对国民党政权的攻击,取得正当性的高点,进而对民进党中生代政客产生挟持作用,逼迫他们「恢复理想性」,进行往台独方向的「革命」。鉴于台湾的政治地景上难以有第三党的存在空间这一现实,无论是学运领袖或是准政党组织「公民组合」,都在「组党」这件事上展现了高度的戒慎警惧,深惧边缘化。因此,也许除了走边缘路线的台独组织(例如公投盟),就算是「激越的」学运领袖甚至被视为「人格者」的林义雄,其实都还是在所谓的理想主义和政治利益之中进行现实主义的谋略算计。他们固然不乏另立门户的野心,但更不乏以「另立门户」作为权力筹码,高调回归政党政治轨道的清醒。事实上,民进党中央也在方寸甫定之余,摆脱了完全被动的姿态,以现实主义的口吻指出「学生们最后仍需要民进党」。这应该是大势之所趋,因为就台湾内部而言,2016的大选将作为无上命令迫使绿营整合,就外部而言,台独势力的最终保证──美国──在面对绿营时,也只会以民进党作为其意志代理或交往对口。

  今年春天的这一连串动员与骚动,最终很可能只是一场混杂了悲剧与闹剧的奇异剧种。中国大陆的崛起,以及区域经济的形成,并不会因台湾的骚动而改变,激情之余,台湾人民(包括了「沉默大众」)还是得面对是加入还是孤立这一无法回避之哈姆雷特式选择;中美两大国地缘政治的博奕,也不会因今春爆发的孤愤而有结构性的调整。此外,包括台湾资本在内的全球资本也会在适合的时机找到它的政治代言人(不论是蓝或是绿)表达它的利益诉求,而且在太阳花学运的退场上已经表达了。是的,台湾社会在经历了今春的事件之后,是和之前有了一个重大而不可回复的改变,但不因台湾之变而变的部分依旧巨大,因此,这个春天的历史意义为何,似乎也不容许过多的主观诠释空间。

  学生为何走上激进台独的道路?

  进入到新世纪以来,台湾经济不改低迷,大学生毕业后一职难求,薪资持续偏低,而同时物价(尤其是房价)一路上扬。这些都是青年人愤懑的重要来源。马政权因此很容易地就变成了青年抒愤懑吐怨气的直接对象。而此时,又由于港台两地在「两岸关系」上的某种结构模拟性,再加上港台两地的「社运经验」的相互串连,「香港化」的恐惧于是变成了一个很重要的催化剂。因此,虽然马政权对中国大陆的政策向来是唯恐不足地谨小慎微,坚守政经分离与政冷经热,但由于它「先天」的正当性脆弱,它很容易就被安排到一种想当然尔的故事框架:马英九这个「中国特首」,违反民意,独裁专制,支配国家机器,进行黑箱作业,出卖台湾利益,以逞其卖台狼子野心。于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干你这个政府」(Fuckthegovernment)、「自己的国家自己救」等口号一一浮现。

  一种「中国崛起论述」的崛起与马英九政权在2008年的成立约莫同步。于是,同时诉诸对「中国」的恐惧以及对「马英九」的怀疑,使得台独方便地随时伸指于马英九政权的软肋。台独对中国的心情是分裂的,在仰视的恐惧的同时,还有一种俯视的傲慢。这种对「中国」作为一个理念或历史实体的傲慢,由来已久,而且一向是台独/民进党的一个核心意识型态武器。以「日本殖民现代性」为基底,以一种文明的优位自视并鄙视当年来台的国民党军队、国民党,乃至「中国」为「野蛮」、「不文明」。郑鸿生的〈水龙头的普世象征:国民党是如何失去「现代」光环的?〉一文很准确地追溯了这个文明主义的神话源头,之后,这样的一种殖民现代性文明观又在50年代开始嫁接到冷战时期的美国现代化意识型态。在正当性战场上一路挨打的国民党政权,于是最后沦落到只能以「拼经济」作为其仅有的具有正面表述性质的正当性,而对于战后以来的台湾历史进程,只能在某种「带罪立功」的屈辱身份下,持续失语。在意识型态领域里,关于重要问题的表述它只能以负面形式为之,例如不独、不统、不武。在历史、传统与国家认同这些重要战场上全面弃守的国民党,当然无法得到任何积极的支持,甚至只能遭到青年学生的冷漠与厌恶。

  因此,要理解为何会有国家认同的问题,必须要回到历史。1949年的两岸分断造成了两岸人民在日殖时期都未曾有过的隔绝,而在这之后的几十年,又因为在全球冷战下两岸分属对峙阵营,而形成了长期的敌对与阻绝态势。台湾在美国的冷战战略的翼扶与监控之下,自然无法反思清理殖民遗留。1950年代的白色恐怖更是大规模地消灭了本土的反日、反帝、民族主义,与社会主义的社会力量,结果是:亲日的、皇民化的大家巨室反而在新政权中继续显荣,相对而言,凡是心向祖国的、反帝的硬颈好汉们,不是身遭屠戮就是投入囹圄,作家杨逵就是一个例子。

  太阳花学运昭示了一个现实:在一个很根本的意义上,我们今天还在冷战与分断的遗留下思维与行动。历史不能重来,但我们不妨「反事实」地想象,如果日本殖民主义在知识与政治上曾有机会被严肃反思,那么今日的反中、反华未必会有如此彪然的势头。1945年日本战败,台湾回归中国,日本侨民回国了,但日本幽灵一直没有离开岛屿。在台湾的民主化过程中,「日本」(而非美国)一直被拿来当作近身批判或不齿「野蛮的」国民党、乃至「中国人」的一个「文明的」参照点。这个一直存在的、强烈但又隐密的「对照」,恰巧也在2014年透过导演魏德圣制作的关于台湾在殖民时期的一个棒球队成功故事的电影《Kano》被外部化、聚焦化与政治化了。《Kano》之所以成为今春票房大热门,而且是占领立院的太阳花学生的一个高度仪式性的晚会高潮放映,正在于它企图将「日本因素」结合到「台湾人」的历史意象中,而在这个结合中,台湾原住民再度被政治消费。那么,什么是这看似无辜的怀旧片里的日、原、台三位一体的团结性的对立面,难道还需要具体指陈吗?假如「杨逵们」当初并没有被屠戮、镇压、噤声,也就是陈映真所说的「左眼」(反帝的民族主义的社会主义的传统)如果没有被剜掉的话,那么台湾社会的发展会走上一条很不一样的路途,应是一谦逊想象。

  历史的吊诡因此是:那民族主义的、提倡「复兴中华文化」的蒋介石政权,恰恰是今天台独反中势力的不知情奠基者。因为在零和反共的前提下,在不敢反省国民党何以失去大陆民心的前提下,在不敢面对五四以来复杂万端的近现代史的前提下,那个中华文化的故事也说不全整,左支右绌,遁古走空。因此,「中华文化」并没有办法以它的美丑兼具善恶共存的真实面貌展现,而既然失真,就无从感人,因此注定成为了基本上无效的宣传灌输。在国民党有意推行的正面,它失败了,但在它所反对的负面,它成功了:国民党的仇匪恨匪的教育,只要稍加转换,就能够变成仇中恐中。马英九政权的最大「罪状」,于是就是它的「通匪」,以及在通匪中,葬送掉了台湾「最宝贵的民主」。

  这于是让我们不得不想起冷战时期此间对两岸关系的五字箴言──「汉贼不两立」,以及那时台湾的自我感觉──「自由的灯塔」。台湾其实并没有脱离冷战时期由美国所设定的东亚地缘政治的基本棋局。不论是统一甚或独立,都不符合美国的最大利益;它最大的利益是继续让台湾站在美国这一边,成为中国的问题。无法重估台湾对美国的扈从关系,是学生激进台独化的另一结构条件。对于「服贸」,学生马上要揪出后头的黑手「中国因素」,但对于反核,学生完全对核电后头的「美国因素」失语。

  「太阳花学运」所爆发出的反中能量,有近期一系列事件作为其汇聚前导,其中特别重要的是那以反对「亲中」资本旺旺集团在台的媒体并购案为名的「反媒体垄断运动」(「反旺中」),目前学运的领导骨干几乎都是「反旺中」运动的要角。反旺中的一个著名的标语就是夹戏谑、讽刺与恐惧的「你好大,我好怕」。几乎在「反旺中」的同时,台湾学界(特别是社会学界)创造出一个「你好大我好怕」的学术版名词──「中国因素」,对中国势力透过政商产学媒渗透到台湾,支配腐蚀瓦解台湾的民主体制提出了麦卡锡式的恐怖预告,指认了台湾岛内的「非台」(un-Taiwanese)因素。当然,这种恐惧感并非纯然蹈虚,而是建筑在中国崛起,而台湾的经济走下坡的(尤其是被放大了的感觉)对比之上。这个预告不能说没有它的某种表层合理性,特别是参照于香港在一国两制之下的某些真实的市民困境,但是这个预告的「实质不合理」在于它重复冷战话语,把「中国」妖魔化,使得一切关于两岸的合作交往的讨论都被怀疑──除非是与大陆的公知或维权的合作。这里隐藏了弱势法西斯对于捍卫「生存空间」(或「家园」)的一种绝望政治(politicsofdespair)。

  对这些近期的事件历程,我们是不能不了解的,但是如果我们只把视野限制在最近这几年,而失去了一个百年视野的话,那将无法掌握住这一波反中反华的「历史源头」。而要如何解除这个「反中反华」的丛结,也可以思考从盘根错节的其他部分同时拆解,这首先意味着,摆在今天两岸的共同思想课题就是如何将美国「文明」霸权相对化,如何将建立在「公民」、「自由」、「平等」、「社运」、「多元」…….等词汇上的普世话语历史化、脉络化,重新建立中国文明在当代的进步的有召唤力的诉求。

  公民话语的所指错位

  台湾的知识界由于长期以来不曾面对反中、亲美与日本殖民的这一丛结问题,因此这个丛结便成为笼罩在政治心态与话语之上的无意识巨伞。在这个巨伞笼罩下的各种「进步概念」,从而取得了特定的诠释学意义,而与原初西方脉络下的所指有了巨大差异。「公民」即是其中最显著的一个例子。

  在太阳花运动所揭示的现实中,「公民」,既非传统自由主义之下的程序性概念,也非市民社会论或是公共领域论下的规范性概念,而是一个动员与排除的暗喻。「公民」一词的真正具体所指,是置于「公民」这一名词之后的动词,而「公民」也者则被那个特定动词所界定。例如,公民反媒体垄断、公民反黑箱、公民反服贸、公民反核四、公民反死刑……。这也就是说,在台湾,一个人(成年人)只要他反这些被规定的事物,他才是公民,也同时才是「运动」的合格召唤对象;在召唤的另一面则是排斥:你若不反这些,你就不是公民,或你的公民身份可疑。

  以上这些装上「反」这个字头的复合动词,又无例外地可以归结为「反中国因素」。「中国因素」是一把大黑伞,罩着「服贸」、「核电」、「媒体垄断」、「儒家伦理」、「死刑」……,凡此,都具有暗地(黑箱)操作的、与中共私相授受的、道德上见不得人的「私」的特质。因此,所谓「公民运动」所召唤的并不是什么「公共论辩」、「审议民主」或「基进民主」,就如同反服贸所召唤的其实并非反新自由主义全球化一样,而是直接或间接的恐中与鄙中的心理。要说明「公民」这个概念与「审议民主」或是「公共论述」这类概念无关,其实并不费劲,只需指出林义雄以绝食禁语为手段达到政治目的的「死亡政治」恰恰是审议民主的逻辑对反就可以了,但在当代台湾,这就如同指出国王没有穿新衣一样的困难。

  「公民」因此是反中运动的动员与排斥话语的核心构造,具有文明主义、族类主义以及二元对立阶序观等内涵。在这个阶序观里,凡是因对那些「反」表态支持的人们都可以立即获得沛然无比的正当性感觉,同时以此感觉傲慢地对他们的抗争对象及其支持民众(被否定「公民身份」的公民)进行毫无克制的鄙夷,因为相对于吾等公民,尔等是「私民」、「贱民」,或是「外来贱种」。恰恰是因为「公民」必然预设了一种公私二元对立的内部构造,因此这整个反中运动采用了「公民」而非「人民」,因为公民更有效地表达出一种道德阶序:公与私、阳与阴、善与恶、义与利、文明与野蛮,而后者都是这个共同体的极危险因子,合当排除。因此,「公民」在太阳花的语用学理,已经成为了一种高度排他主义的国族统合暗喻,在这个暗喻下,各种「人民内部矛盾」都需要重新统整在国族统合的光明大伞下头。台湾从1980年代以来的社会运动史于是矛盾地成为它自己的取消者。阶级的、(原汉)族群的、南北城乡的、性别的不平等或差异政治…….这些原先多少企图在自身的社会性逻辑(而非国族逻辑)下的操作,如今皆要收编在「公民」这个最大的保护(指导)伞下──是体制外老中青台独的最大共识,也可称为「太阳花共识」。于是,真正的「贱民」是拒绝被统整到这个「公民共识」(即「太阳花共识」)之下的异议者,例如统运,或与统运有组织或思想联系的社会运动。

  2014年的「台北之春」,让一个经典的政治理论问题重新得到现实意义:在何种条件下,以何种方式,自由主义现代性(liberalmodernity)会神移甚至形变为法西斯?

  不少人指出,此次太阳花学运的核心菁英不少是来自社会学系。这并不意外,因为长期以来,倡议「公民」、「民主」以及「社运」这些概念的就是台湾的社会学界。但是历史地看这个倡议,也是有一个不均质的、起伏巨大的过程。在1980年代下半叶,台湾的社会学界在反对国民党、支持社会运动,与支持李登辉的本土政权上都曾风光一时,时谓显学。但是在李登辉政权在总统直选之后快速巩固,以及之后长达八年的扁政权时期,原先生龙活虎的台湾社会学界却进入到一种伏流状态,要等到2008年马英九政权成立,台湾社会学界的政治活力才再度冒出地表,并以同年的野草莓运动为它的标志性现身事件。今天,社会学再度成为显学,但很明显的是,它是否是显学取决于外在的形势:当「本土」政权在位时,它闷不吭声;当「外来」政权在位时,它以「公共」、「社运」、「民主」之名活力四射。

  公民、公共、社运、民主…….这些概念是台湾社会学界在1980年代从西方社会科学界(尤其是有自由左派或是新左倾向的学界)所套袭过来的;笔者本人也是一个套袭者。这一套概念的核心是一组非历史的、在西方实践无效大致属于校园左派的政治正确姿态,其核心是近乎教条地反国家机器、反阶级压迫,以及反父权,所谓「三反」。但这个姿态并非「普适的」,而是,如前所论,有选择性的,也就是它们并不适用于对民进党的批判,或至少,并不热烈地如适用于国民党般地适用于民进党。而且,在需要的时候,这个「三反」意味着反中。这个「反中」其实是直接承袭于西方现代性立场的(不管是自由派或是新左),因为在西方左右现代派的思维结构中,「三反」是建立在不需论证的自由主义现代性的前提上,也就是说,你首先必须是在一个立宪的民主的民族国家体制中,然后你才有资格进入到「三反」。这里头不言而喻的是一把西方筛子,把他们所认定的「东方专制主义」、「东方社会主义」或「东方传统主义」,一致视为是前现代的体现。对他们而言,资本主义现代性是需要一些这里或那里的修补,但总体而言,它只需在一些局部方面,以社会运动或公共领域,节制国家机器、克制男性霸权,以及追求社会正义。因此,既然西方自由派或新左的理论意识中已经包括了这个未言明的西方中心主义以及对第三世界非西方文明的体制的敌视与鄙视,那么台湾的社会学界克绍箕裘,以此为职志,把西方的隐前提转化为此地的显针对,即是,把三反扩充到「六反」,成为了青年台独的理论武器库,而这个武器库,既不妨说是「佩利安德森」牌的,也不妨说是「柄谷行人」牌的。社会科学的学生菁英在这样的理论空间中,舒服地进入到一种高等的反叛自觉,且常常不厚道地看着那些走不出当年国府迫害阴影的老一辈的,有着不可化解的省籍情结的,吟哦着「黄昏的故乡」的台独边缘人,只因年轻的他们如今是有理论、有世界观、有地缘政治谋略的台独了,于是他们自称「台派」,有以区别于老耄之「独派」。但是无论台派或是独派,不变的核心仍是反中、亲美,用理论的术语把「中国」等同于「东方专制主义」、「文革非理性」与「六四镇压」。这样一个「中国」,是台湾的民主、经济与文化的最大阴影,是必需要走出的阴影。

  顽存在「新」里头的旧

  台派自诩比独派高明进步包容,虽然他们未必超越了省籍意识,但他们企图宣称他们的「共同体」概念不再是以族群或是以省籍意识为基准,而是以空间与文化为基准,也就是说,以台湾为边界,在此境内的所有人(抱歉,各类移民移工不在此列)都可以是共同体成员。其次,所谓「台湾」,其标竿识别是它的以公民文化和民主政治为核心的进步文明性。但我要指出的恰恰是台派的学运其实并没有超越统独蓝绿,仍然是在这个架构下的操作。我们可以提问:这个学运到底是如何理解政府与国家?这里有一个深刻的矛盾,展现在经常穿在学运领袖身上的黑色T恤上的上下行文字之间:上行中文:「自己的国家自己救」;下行英文:“Fuckthegovernment”。救国家如此虔敬,干政府如此粗暴,这之间没有矛盾吗?而且这个政府是民选的政府,你干它,不也间接干到民吗?是什么让学生如此理直气壮的要干它?

  其实,“Fuckthegovernment”这个口号是故意不精准的,因为它真正要干的是国民党马英九政权而已,但学运又要刻意装作它摆脱了蓝绿窠臼,因此有意无意地把马政权或国民党以「government」之名代之。但这样一个过于轻易的概念短路,其实又不是偶然的或是权宜的,而是符合台湾的一政治深度核心,即,在这个岛屿上并不存在「一个共同体」,这是一个必须直面的基本事实。在分裂的国度中,有两个「政治家族」相互对峙。本土化运动以来,主流的论述是国民党是一个外来政治家族,它并没有真正的正当性,它或许能根据某种「程序合法性」组织一个暂时性的、工具性的、世俗性的,乃至高度可疑的「政府」,但它绝对不能与具有神圣性的国家(theState)混为一谈。现在,这个国家只是暂时还没有找到她自己,还在某种异化的状态之中,而有一天,当这个代表着本土(即「台湾」)的政治共同体真正建立起它的政治代表体制,完整地收回行政权与立法权之后,这个国家才真正找到她自己。台湾国将只是「台湾人」这个神圣家族的「自己的国家」。

  恰恰因为马英九政权被视为只具有程序合法性,而没有实质正当性,因此,这个「政府」与「国家」的关系,就是断裂的、二分的,在某种意义上,是「窃据」了国家。所以,学运领袖才会以「人民」之名,否定马政权的正当性,并要求「公民」「干」它。「公民」因此是造「反」的行动主体,为的是建立属于台湾人(「人民」)的「自己的国家」。太阳花学运的终极指向就是在消灭国民党的独台,炮打民进党党中央,警告其耽溺于蓝绿双人舞以及对中国大陆的现实主义趋向,并形成一个「太阳花共识」,也就是一个新的、纯净化的、彻底脱中的、「正常化的」,只有一个政治大家族的民族国家政治体系。这即是学运常常诉诸的「革命」话语的核心所指。

  独台「出局」与社运「入局」

  过去几年里,一个很流行的见解是:国民党与民进党在国家定位与认同上正在趋同中,它们都认为「独立」是没有必要或不可行,而这又是因为「事实上」已经独立了,即「中华民国在台湾」,这即是一般所称的「独台」。如果法理独立是好看的花,那么事实独立则是可吃的果,在不取其华、宁取其实的「理性思维」下,有一种两党暗地里大和解的倾向。以向来最敏感反映政治变动的文学领域而言,台独派与独台派早已达成了大和解,而和解的基石即是反共、亲美,与「中华民国是台湾」或「台湾就是中华民国」。于是我们看到文学史陈芳明对余光中等「中华民国派」的褒扬;于是我们看到龙应台与齐邦媛根据「中华民国」史观所作的准历史性或自传性的书写,竟然能得到超越蓝绿的一致褒扬颂赞,一时洛阳纸贵。但是,要注意的是,即便在这个以「多元」、「和解」或是「包容」为名的潮流中,并非没有作为潮流的隐形支撑的异类、卑贱与排斥;被这个大和解所激烈排斥的台湾作家至少有一人,即是陈映真,只因为他坚持反帝、民族统一,以及某种社会主义的理想。

  但这次的太阳花运动即是将吴介民的「中国因素警告」以群众运动的方式提出,将马英九政权以「全民公审」的方式定罪为卖台集团,而这个宣告无异于间接宣布了「独台」路线的不正当性。而在政治上宣布马英九/龙应台的「独台」政治路线的死亡,不啻宣告重组台湾政治光谱的意志。在太阳花学运青年台独菁英的策略想象中,民进党将是未来要形成的以独立为终极目标的运动中的「右独」,而太阳花学运的菁英以及整个社会运动部门为「左独」,并在将来形成「台独左右共治」的局面,而所谓的左,即是在太阳花大右翼前提下限定在「分配正义」格局内的「左」。因此,相应于国民党独台的出局的是「社运」的入局。虽然我们也察觉到了某种坚持阶级政治优先的微弱反抗,但在今年五一劳动节的工运游行的确已看到了这样的一种太阳花共识的浮现。饶富指标意义的是,类似于陈映真在文学界的「贱民位置」,统派的、支持服贸的劳动党在游行前就以「程序正义」之名被排除于游行参加队伍之外,而由于这个排除是由自称贱民的工运团体所进行的,因此也难免让人产生「投名状」的苛刻联想。在太阳花秩序中,连「贱民」位置都要前置性地占领,可见收编规模之庞大!无论如何,太阳花学运造成的一个重要影响就是「社运左翼」几乎全员被收编统整到这个霸权的、公民的「太阳花共识」中。

  独台虽然被太阳花学运宣告路线死亡,但这毕竟只是台独的意愿与意志,至于国民党是否能禁得住这个学运以全民为名的对其正当性的否定,仍属未定。此外,台湾人民的「民族认同」是否就如此走向了不归路,也仍属未定。这里需要思考的至少有三方面:美国因素、沉默大众,与中国理念。

  美国因素

  以太阳花学运的澎湃喧哗,也无法掩盖台湾在各方面受美国操纵的静默现实。目前并没有证据说美国操纵了这个学运的出现──如同美国在很多「颜色革命」中的位置与角色,但我们的确很清楚地看到美国在关键时刻具有决定性的表态,决定性地影响了很多支持「反服贸」的有力人士的适时表态喊停,从而决定了太阳花的退场。

  美国对马政权在关键时刻的支持,显示了美国仍然把马政权视为目前而言较可预测、较可控制的羽翼对象;而民进党在这次学运中的被动与投机,再度让美国对它不放心,加之以学生运动本来就不是一个可以究责的政团,美国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当然只有选择对既存政权的继续支持。那么,这和美国「重返东亚」,意欲重新围堵中国的战略思维有无矛盾呢?照理说,美国不是应该要支持甚至筹划一场类「颜色革命」以对马政权据说的「亲中」、「卖台」进行惩戒吗?这只能说,从美国的眼睛看出,马政权并没有亲中与卖台的疑虑,美国深深地理解并相信,马政权是它在东亚岛链中的一个可靠的小伙伴,因为马政权奉行的是符合美国利益的经济与政治分离的两岸政策,即政治上亲美反共,经济上自由开放──包括对中国大陆,此外,马政权也不可能踩到两岸关系红线,从而引发区域和平危机。作为一个强大的帝国,美国与台湾的关系,也是一种「羁縻」,松弛地、有回旋余地地将绳索缰绳套在台湾的政治动态上,允许一些小打小闹的「自由」与「自主」,但这是在某一点之内,逾越此点,绳索将会勒颈。向来,最有效也最有力的控制,不是只能收,而是「收放自如」。透过这次的太阳花学运,美国有效地证明了这一点:美国没有非得亲蓝反绿的必要,但在驯服的马政权还有两年任期的现实前提上,它选择支持马政权。

  就美国而言,这次的太阳花学运是一场已经达到目的的颜色革命,因为学运结晶并巩固了李登辉政权以来一直在经营的亲美与反中。这个趋势,继续走下去,将使台湾与韩国、日本、菲律宾、越南等国,在新的围堵政策中变成更无问题性的一个亲美反中的「盟邦」以及中国大陆的「敌国」。这个「无问题性」,可能犹且超过韩国,因为韩日之间还有台日之间所没有的历史矛盾,而这使美国对韩日的「羁縻」产生了一个不可预测的变量。《Kano》这部片子会在学运期间在现场盛大放映,似乎有着超过大多数学生所能理解、愿意理解的地缘政治意义。

  太阳花学运也为台湾未来的政治走向提出了一个教条性的议案:与中国的任何形式的接触都是有毒的,都要受到「公民」严密监督。换句话说,两岸的任何形式的「统一」,哪怕是存在于极遥远未来的,作为民主政治理论逻辑合理选项之一的「统一」,乃至马政权现实主义的「不统不独不武」的独台主张,已经被学运宣布死亡。这个死亡宣告得极为彻底,因为学运菁英所鼓动出来的蔑中、恐中、仇中,已经逾越了对于政权的批判,而进入到歧视性极为强烈的种族主义与文明主义了。由于被蔑、被恐、被仇的对象是一般中国人民,而当人民间的仇恨被点燃,那么最后也必然限缩了两岸政权之间达成任何协议(包括和平协议)的自由度。台独基本教义派所达不到的目标,如今被学运达成了。广大的外围参与学生,虽然对「中国」的态度更多的只是对「国家认同遭受打压」的心情委屈与对大国崛起的朦胧恐惧,但也只能被半裹胁到这个浮起的政治中。

  由于把「中国」,乃至中国平民百姓,当成了敌对对象,太阳花学运的先锋党在追求「自主」、「独立」的同时,把一个「小国」在两个大国之间的可以多多少少经营开拓出来的战略回旋余地给自我解除了,而这又无异于自己拉紧了美国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绞索。这难道不是一个极端危险的趋向?在追求台独的路上,或许有一些人会以「抱美国大腿」为摆脱中国的不得不的代价,但是如果这个代价是高到把台湾推向地缘政治的危险水域,以灭顶的危机(或「有尊严的死亡」)(吴叡人语)为台独的「合理代价」,那就必须要将这个可能的代价对人民百姓老老实实地提出来,而非将之隐藏在无害的修辞之中。台独无法对此进行手段与目的的必要辩证,是它外强中干的一个无法掩藏的征候。

  沉默大众

  太阳花学运时,据以表明运动自身代表「全民」的,竟是一个「反证」──马英九只有百分之九的支持率。学生呛马英九民调治国,但学生自身不也在「民调革命」吗?运动期间,媒体上有质疑太阳花学运的声音,常提出「沉默的大众」这个说法,但到底有没有沉默大众?这个沉默大众等同于马英九的支持率吗?

  是有沉默的大众。但大众何以沉默?一方面固然是由于大众本来就是没有菁英发言管道的,而网络世界也是区隔断裂的,大众的不同的杂音往往进不到「公共」(或菁英的耳朵)中。另一方面,这些声音也许很断碎,不连续,有心情,没说法。大众并非有意克制他们的话语,而是根本失去了话语权,失去了正当性论述,只能空泛无效地吐出一些为学运或知识分子耻笑的词汇,例如「理性」、「法治」、「不要太超过」等。当正当性话语权掌握在「公民」(即台独)手中,那么任何的行动(尽管看来是多么的无理、失礼)都可以以一种「大正义」正当化:因为我们要追求的是一种更高阶的正义,所以我们必需如此行动,而这个行动正是「公民不服从」的展现……云云。从而,反对的话语就被迫首先得自我检证是否「不文明」、「不公民」、「不爱台」。这,造成了人们的失语。相对而言,太阳花学运之所以吸引那么多人,正是因为它是一个语言的狂欢节,沉醉于高阶正义语言的傲慢与自我催眠。

  当然,大众的失语也是因为批判知识分子的长期闇弱失语。在西化教育中培养的台湾批判知识分子也都是长期只会在「公民」、「多元」、「自由」、「公共」、「社运」、「正义」、「自主」、「批判」…….等词汇所编纂的故事中说话。当他们发觉他们没有这一套词库就说不出话来时,他们就只能失语地看着挪用这套话语进行能指所指错位魔术的进行,并感觉到极端的无能为力。国民党的失语征候性地展现在它几乎无法培养出一个具有论述能力的青年军;「拼经济」又如何能够抵抗「台湾魂」呢?新党藉由对孙中山的中华民国的召唤、对五四的新党特色的召唤,也只培养了一个王炳忠。

  不那么「现代」、不那么「文明」、不那么「西方」、不那么「公民」的台湾人到底有没有?我的答案是肯定的,而且到处都是。绝大多数的台湾老百姓是认同错乱下的事实中国人。虽然台独要他们自恨,但他们依旧以中国的传统道德进退取予,行事做人,赏善罚恶;就算是「不统不独」也都是很中国式、太中国式的态度!这里有一种很现世的、现实的人生态度,不为已甚,好好说,慢慢来。其实,太阳花学运也都是很中国式的,占领立法院当自己的家,不就是一种「公私不分」吗?

  真正的激进台独其实是一种自恨者,恨中国则类似一种近亲憎恨(陈映真语)。他恨自己为什么有这样一种「传统」,他要当现代的公民、世界的公民,他想象台湾是东方的瑞士、东方的香格里拉,是太平洋上的海岛一乐园。因此,他超前西方地认同西方,只要是西方有的,我们都有,而且我们比西方还西方。西方占领华尔街,我们占领立法院;西方开始反对二手烟,台湾马上就禁得彻彻底底;西方人家庭垃圾分类,我们街头运动也要垃圾分类;西方有国家废死,我们也要跟上。

  「废死」是我想拿来说明「沉默大众」的的一个有力脚注。在台湾,废死的呼声在过去这十多年来越来越成为一个霸权的声音,这后头当然有「脱中入欧」的潜在动力,要把死刑论述成一个文明世界绝对不能容忍的野蛮行径,因此,支持废死的声音几乎占据了绝大部分的公共媒体以及知识分子论述。但这里恰恰好有一个「沉默大众」的存在。根据法务部所作的民调,有76.7%的受访民众不赞成废死,也有约略相同的数字,对已经判决确定、无法再提非常上诉的死刑案件,赞成要执行。这个数字并没有灌水,因为很多研究都有类似的甚至更高的数字支持死刑,但问题是,这些支持的声音很少展现出来,都只在「私领域」中流动,原因很多,但其中一定包括:他们所相信的中国传统的「天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并无力与文明的、西方的、自由主义的、根源于基督教义的「公理」(国家机器无权剥夺公民的生命权)相抗衡。

  同样的,对于太阳花/反核四运动的诉求以及表现的形式,台湾社会应该也存在数量颇可观的、持不同意见的「沉默大众」。他们被这个自诩为「多元社会」所去正当化、所压抑的声音,将要如何表达呢?目前而言,他们唯一的表达方式可能就是年底的「七合一选举」或是后年的大选。他们将投票,然后一如既往,闭上他们的嘴。但这样的一种政治机制又将复制,而非消弥,岛内的无穷斗争,乃至歹戏拖棚,一直进行着一场语言狂欢者与沉默失语者的间接对抗,而蓝也绿也,从某一个角度看,不过是这两种「声音」的代理而已。失语固然痛苦,狂欢也可能是痛苦的另一种形式,因为这毕竟是用借来的语言来说一个无法说的故事,用借来的姿势来跳一场无法跳的舞。因此,我们看到学生们在白天或在公共空间说完了他们冠冕堂皇的一大串「太阳花」公民话语后,晚上或关起门来必需要说更大一串的「大肠花」脏言秽语,才能平衡他们没有真实感的「公共」演出。白天是异化劳动,晚上是粗口休闲。运动的学生竟然类似资本主义体制下被剥夺劳动力的工人在规训劳动之后,有强大爆粗口的宣泄需要!我们于是不讶异地看到脏话被戴上美学甚至道德的冠冕。

  「中国」

  台湾的问题从来不是台湾的问题而已,而台独的问题归根究底是中国的问题。中国在当代世界里,除了经济崛起、政治崛起之外,更要面对思想与文化的崛起。如果在将来,中国作为一个理念,涵蕴了一套有召唤力的价值与实践,形成了一个能提供给人类新的安身立命,以及与万物相处共荣的道路,或至少能提供给区域人民以正义、和平与尊严,那将是「台湾问题」解决之道的根本所在。这是有希望的,因为西方的发展模式、霸权模式、欲望模式已经图穷匕现了。这个世界不能再继续被美式的生活及其制度所挟持了,所有人,包括西方人,都需要创新思维。台独未尝不是在一个世界不知要向哪里继续走下去的焦虑下的一种退缩性的、封闭性的、孤立性的、自了汉的立场,而这个立场的激进化又不得不说是因为美国的衰落与中国的兴起这两个因素的共构。「中国」是什么,也许竟是当今世界的一个最重要问题。而这么说来,什么是「中国人」?如何当一个「中国人」?就不仅仅是生活在台湾有着国族认同焦虑的台湾人民与知识分子的问题,而更也是中国大陆人民与知识分子的问题。如何将这个思想责任扛起,尤其是两岸觉醒的知识分子的责任,这是「当下之要求」。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其共勉之。

  本文全文发表于《台湾社会研究季刊》2014年6月号

  其删节版发表于《文化纵横》(北京)2014年6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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