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七十年代》
——在中央美术学院一次会议上的发言
文 | 李零
今天是第三次谈“七十年代”这个话题了。其实我很怀疑,有多少人乐意听咱们讲。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唠唠叨叨,反复回忆,别人可能没兴趣,小孩没兴趣。我们那点事,出了北京,可能没人感兴趣。而且我担心,有些人可能还很不高兴。徐冰大谈“肥料”,“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李陀说,“七十年代”这批人现在都是腕儿。大家会说,他们混得那么惨,还在那儿感谢“七十年代”,那不是感谢粪土吗?他们也太摆贵族谱了吧!所以我说,“七十年代”那批人,全是普普通通的人物。我不觉得那个时代是所有人共享的一段经历。
但是,作为当事人和过来人,我们有我们感情上珍重的东西。我们经历的那个时代,后来成功的人毕竟是少数,绝大多数人还是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就像战争一样,最后挂上勋章的极少极少,绝大多数人都是糊里糊涂就死了。但我们自己的那点儿凡人小事,后面却有大背景。舞台虽小,背景宏大。只有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看得比较清楚一点。
我觉得,“文革”爆发,对我个人来说,感觉很痛快。说实话,“文革”爆发时,我们不会想到它的真实原因和历史后果。坦白地说,我原来特别讨厌我的学校生活,特别盼望有一天,学校的秩序被彻底砸烂。后来,果然被砸烂了。砸烂了,也很失落。我想“文革”那阵儿,各种各样的人,都心怀鬼胎,各自有各自的苦恼。因为每个人的苦恼不一样,因此感受解放的快感也不一样,非常荒诞。
中学生“闹革命”,一年都不到,就是1966年下半年的事。我革了一会儿命,就厌倦了。1966年的冬天,我在想,旧秩序被破坏了,能不能建立一个比较好的教育制度呢?所以我就跑到大别山去了,想在那儿办一所学校。但上海“一月风暴”,工人夺权,学生靠边站,我们成了废物点心,很快又被叫回学校,军训。我厌恶的学校生活又开始了。我们都是小孩,对自由的想法很简单。孙悟空是中国的自由神。我对自由的理解跟孙悟空差不多,“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即使插队,我也没有像很多人那样痛哭流涕,而是欢天喜地。你们掐,全是白掐,现在倒好,大学,谁也别上。我觉得,到农村多好,反正比到工厂好。我觉得,去了工厂,就会拴死在机器上,农村有农闲,比工厂好。
今天,我最后一个发言,因为没有准备,没有目标,不知从何讲起。刚才听大家讲,有很多启发。欧阳江河说“万古闲愁”。那个时代没有电视,没有交通工具,和后来的时间观念完全不一样。想起来,就是一个字,闲,穷极无聊,不知怎么打发时间。
现在,正好相反,也是一个字,忙。时间都被偷走了,被老板偷走,被教育部偷走。当老板的都很会算账,机器不能让他闲着,人也不能让他闲着。你拿着一张信用卡,透支这,透支那,其实被透支的是你自己。好吃好喝,还是个奴。很多年轻人,一个房子,拴你一辈子,再想孩子,不止一辈子。他甚至连你的下一辈子都想透支掉。陕西人说,“有锅盔的时候没牙,有牙的时候又没锅盔”。
过去穷,因为穷,才成了时间富翁。作为一个人文学者或艺术家、作家,我觉得时间最重要。我们当年读书,都是“无聊才读书”,读书为什么,就是为了消愁解闷,“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人文学术,只需要两样,一是衣食无虞,二是有时间。我们那个时候,不但有太多时间,而且读书做事没目标,当时功利的想法特别少。
所以,情况并不像有些人所说,你看,这些人居然还怀念那个“黑暗时代”。好像回忆“七十年代”,只有一个模式,大家都是白毛女。我们走过的时代,不能光从政治评价,就是政治评价,也要尊重历史。我可以不客气地说,现在,很多人对“文革”的印象都是错误的。比如阮先生(阮义忠)在台湾,他觉得,“文革”是一次文化断裂,国民党去台湾,给他们带去了传统文化,比我们幸运。很多人都以为,“文革”后的大陆,传统文化已荡然无存,古物全在台北故宫,大师全在台大、史语所,或者不在台湾,也在香港。
其实,1949年后,中国文化移栽台湾,只是一点点儿,古书也好,文物也好,还有万里河山,全都搬不走。中国最优秀的学者,没几个人愿意跟蒋介石走。中国的文化事业,“文革”前、“文革”中、“文革”后,无论古籍整理,还是外文翻译,还是考古发掘,中国大陆都不是“荡然无存”。即使运动不断,中国大陆的学者还是做了大量工作,虽然是在各种政治名义的笼罩下进行,比如说,是为了批判而翻译,而整理。就连“批林批孔”,大家也想不到,那是一个恐怕到现在为止都不会再有的全民阅读古书的高潮。
前不久,我在台北文哲所见到林庆彰先生。他是文哲所的所长。他说,他第一次来大陆,非常惊讶,大陆竟然有那么多精心整理的古籍和工具书。当年,翻译的书也数量惊人,很多内部书,几乎与国外同步,水平非常高。沈昌文先生说,很多书都是在监狱和劳改队翻译的。你要知道,很多知识分子是在那样的环境下做了那么多重要的工作,那简直是艰苦卓绝、可歌可泣。
其实,生活,就是活人经历的事。只要活着,就有活着的意义,并不在于你生于何时何地。特别是小人物。我自己觉得,幸运的是,“七十年代”,我交了不少朋友,读了不少书。现在我们的学生,“著书都为稻粱谋”。他们没心思读书,没时间读书。由此,我想,人类也许从来就没有什么“盛世”,即使有,也不过是昙花一现。如果说有那么一个“黑暗时代”,我们都还活着,那么生命的意义可能就在于,你一定不要被历史的大石板完全压死,一定要活下来,而且还能从石头缝里钻出来。
当然,我不能简单以我个人的生活来解读那个宏大的历史时代。我不代表谁,谁也不代表我。但是,滴水见太阳。我们的历史记忆,可能是探讨那段大历史的一点线索。
今天,回首往事,我们应该说,中国的“文化革命”并不是孤立事件。1968年的时候,捷克在闹事,法国也在闹事,你反共产主义,我反资本主义,各造各的反。越战,左中右,谁都反,美国也不消停。那是一场普遍的骚动。骚动之后,就像鬼打墙,人们都有一种“失落的回归”,就像《爱情的故事》,一个反叛父亲的男孩,最后又投入了父亲的怀抱。这就是从嬉皮士到雅皮士的转变。
其实人们,尤其是青年,对他们所生存的世界,总是充满不满和反叛的情绪。“愤青”一词,现在是个贬义词。但《愤怒的青年》,这个冷战时代刚刚开始的剧本,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五十年代”的青年,对世界很绝望。他们觉得,这个世界完全被二次世界大战英雄所支配,一点希望都没有。所以毛泽东去世那天,我说“一个英雄死去了,一个死去了的英雄”。今天怎么样,鲁迅有诗,“英雄多故谋夫病”(《无题》)。
人不能选择历史。
其实,我们经历的“七十年代”,是个非常重要的历史转折点。我在想,虽然这个时代和现在有那么巨大的反差,但其中还是有一些亘古不变的东西。所以,有时候,我还是情不自禁地会怀念起那个万古闲愁的时代。我不想美化那个时代,任何时代都不值得过分美化。那个时代确实有非常痛苦的经历,但我们也不必过分贬低,说我们全都白活了。
以上选自《鸟儿歌唱 :二十世纪猛回头》,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4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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