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杀了你爸爸。”
11月12日,湖南沅江市三中的高三罗某杰在办公室里刺死了自己的班主任。
那一天,学校高三所有班级正在进行全市统一的学历水平考试。原本在下午考试结束后,实行封闭式管理的学校会放几个小时假,允许学生们到校外活动。但鲍老师却把全班同学留了下来,让大家观看一部时长16分钟的励志视频,并要求每人写一篇500字的观后感才能离开。
临时增加的两项任务,让打算到镇上买东西的小罗感到不满,还当场和几个同学表示了反对。老师离开后,他起身去厕所,并一直在走廊上逗留。他的行为被班主任看见之后便被叫到了办公室。
那时,班主任批评的,不仅是他当天不端正的态度,还有最近起伏较大的成绩。鲍老师让他报了号码,当打给父亲的电话无人接听,鲍老师正准备拨通母亲电话时,站在侧后方的小罗突然掏出水果刀,刺向了鲍老师。
鲍老师的女儿跟罗同学同班三年,事发后,罗同学回到班内,对她说“我杀了你爸爸。”
冲到办公室里时,她看到了遍地鲜血。
而罗同学的父母得知消息后也几乎昏倒,他的母亲在两天里只喝了一碗稀饭。他们表示,卖掉房子、倾家荡产也要对鲍老师的家人做出赔偿。
家中的顶梁柱突然离去,优秀的独子前途尽毁,这一出悲剧毁了两个家庭。
悲剧已然发生,再多的关注也无法消去两个家庭收到的伤害。我们要思考的是,这一悲剧是否是孤立的个案?究竟又是什么,使“一直很懂事”、“成绩还不错”的小罗挥刀刺向了自己的班主任?
为什么罗同学会杀人?我想,不能仅仅归因于他个人心理的脆弱。高三学生的过激行为绝非仅此一桩。
实话说,在看到这一事件的最初,我并不感到惊讶。
也许是高三学生自残或伤害他人的新闻太多了吧。
我高二那一年,也曾亲眼目睹同校高三的一位学长因为一模成绩不理想直接从三楼跳下,鲜血在地砖上漫延。所幸他只是摔断了双腿,没有伤及生命。事后我们旁敲侧击地问他,究竟为何做出如此行为,他说:“我并没有想要自杀,只是压抑了大半年,我必须发泄。”
就在湖南,两年之前也有一起高三学生弑师案。2015年12月4日,湖南邵东创新学校的高三教师老滕,被自己的学生小龙刺死在了办公室里。他是个认真负责的老师,他的笔记本里,总是有全班同学的考试成绩排名,上面标明了哪个学生考试成绩上升,哪个学生下降。他的班里有一套详细规章制度,从上课迟到至不认真听讲都有详细规定。每违反一条就扣除相应分数,下降到一定分数,就必须得叫家长。那一天,他就是请来了小龙的母亲。小龙杀了滕老师以后,面对拦着他的母亲只说了一句,“我终于自由了”。
与其说罗同学杀人是因为他自身心理脆弱,不如说是高三的压力使每个人都处于即将崩溃的临界点。一次两次的个案也许可以说做个人问题,可是如此频发的悲剧却让我们不得不对众多学校学校高三“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的教育模式生出些质疑了。
为什么罗同学会杀人?我想,不能仅仅归因于当天那几句口角。500字观后感半个小时就能写完,但这口角点燃的却是接近一年所堆积的矛盾。
在学校里不少师生看来,鲍老师一直把罗同学当自己儿子看待。罗同学成绩经常保持在班级第一、年级前十的水平。正因为如此,给大家印象总是很随和的鲍老师对他一直是既器重又严格,常常找他谈心。
但这份关爱却被罗同学当成了麻烦。他的成绩足够让他考上一所重点大学,鲍老师也一直期望他能考上好大学为校争光,但他对此并无太大兴趣。他曾经给不止一个同学讲过,自己只想考取本市一所普通二本学校:“我只想过轻轻松松的生活。”
也许这才是罗同学和鲍老师矛盾的根源。学生需要上大学,学校需要升学率,高三,实际上就是为了取得大众眼中的成功——考上好大学——而进行的为其一年的魔鬼训练。每个人的高三都充满着无穷无尽的作业、考试、排名,两天一小考三天一大考,只要醒着就在一遍遍地进行着重复性练习。老师为了学生们能在科目上取得更好的成绩总是得空就补补课,尽量多地安排些小测,通过排名督促学生更加拼命地学习。对于高三学生来说,为了完成任务过多的熬夜带来了生理上的压力,而更让人焦虑的则是不断变化的排名给人带来的心理压力。
如果说那些一心想考上好大学的学生还勉强可以忍受这种异化的学习的话,对于只想“轻轻松松生活”的罗同学来说,高三生活实在无异于地狱,是对自己天性的一种奴役。而鲍老师作为一个希望他考出尽量高成绩的人,作为一个直接给他布置作业的人、直接因为排名不稳定而批评他的人,很容易会被他当作剥夺他“轻轻松松的生活”权力的人。
长久以来的压抑被一次微不足道的冲突引燃,最终造成了惨剧。罗同学与鲍老师的冲突表面上看只是一次关于电影观后感的口角,实际上则是来源于罗同学“轻松生活”观念和学校、家人对分数追求的矛盾。
为什么罗同学会杀人?我想,又不能仅仅归因于学校追求升学率的应试教育与罗同学个人只想轻松生活的态度之间的矛盾。而是在于悬殊的阶层差别使有些人必须要通过在高考中取得好成绩才可能“轻轻松松的生活”。
十年前,19岁的安徽考生徐孟男参加高考时,并没有在试卷上填写正确答案,而是写上了激情澎湃的“教育宣言”。这是他计划已久的,他希望能够通过这种行为唤醒千百万人对应试教育的反思,改变现有的体制。但是,面对冰冷的体制,个体的反抗显得无力又悲壮。走出考场,高中学历让他只能选择在流水线上打工,每天上班十个小时以上,有的时候连着几个月都没办法休息一天。最后,他不得不跟现实相妥协,重新高考。正是对应试教育制度的反抗造成了徐孟男的悲剧。
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在这种体制之下,个人完全无法选择自己的道路。只有通过高考才有一丝阶层上升的机会。
假如中途没有发生变故,罗同学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本市的二本大学读书,十年之后,他是可能实现自己“轻轻松松的生活”的梦想,还是不得不日日夜夜坐在流水线上或是格子间里,为老板说的一句话而卖命呢?
这样看来,像鲍老师所期盼的那样,忍受应试教育、考上好学校,反而确实是赤脚医生家庭出身的罗同学实现他轻松生活梦想的最佳途径。鲍老师对他的关心与严格要求,的确是“对他好”。但这种“对他好”,却导致学生把刀指向了他。
应试教育是场极大的悖论。它一边极残酷地扼杀了学生的天性,一边又成为实现个人成功的唯一出路。而弑师,只是对这场悖论走投无路的反抗。如果说层出不穷的弑师事件只是偶发的惨剧的话,那么这种荒诞的体制,就是无时无刻的用巨大的机器扼杀着千百万花季的少年。
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听到高三学生杀死老师的新闻了。诸如医患关系、城管与小贩等等事件更是屡屡以悲剧的形象出现在我们眼前。
但是,无论是老师还是城管,他们只是一套系统中最微观的执行者而已。倒在血泊中的老师背后,是一条无法跨越的阶级鸿沟。如果普通人家的孩子依旧只能通过高考摆脱被流水线奴役的命运,如果渴望轻松自由的学生们与他们的梦想还隔着一层他们无法忍受的应试教育,那么,师生的矛盾永远无法化解,而今天的小罗,只会是祭旗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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