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书匠
[美]弗兰克·迈考特 著
书籍介绍:
本书为普利策奖得主弗兰克.迈考特继《安琪拉的灰烬》后的最新力作,以不动声色、辛辣诙谐的文字,讲述了一个伟大的教书匠从教30年的苦涩与甘甜。走上讲台的第一天,童年受尽饥饿折磨的迈考特,将学生掷落在地的三明治捡起并吃下,结果令路过的校长大为光火;第二天,他又因出言不慎,招致众多家长的投诉。但迈考特真诚而执著地拥抱学生,与学生分享他的人生故事,将自己作为学生成长的最好素材。这个本来似乎糟糕透顶的教书匠,终于赢得学生们发自内心的尊重,20年后,成为美国最佳教师
正文 第1节:教书匠(1)
第一篇
通往教学的漫长道路
1
他们来了。
我还没有作好准备。
我该怎么办?
我是个新老师,在工作中学习。
在我教学生涯的第一天,我因为吃了一名高中男孩的三明治而差点被开除;第二天,我因为提到和绵羊交朋友的可能性而差点被开除。除此之外,我在纽约市三十年的高中教学生涯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事件。我常常拿不准自己是否应该待在那儿。后来,我想知道自己是如何待了那么长的时间。
一九五八年三月里的一天,在纽约市斯塔滕岛区麦基职业技术高中一间空荡荡的教室里,我坐在讲台边,摆弄着这份新工作的办公用品:五个马尼拉纸文件夹(每班一个)、一团松脆的橡皮筋、一叠褐色的战时记录纸(上面沾着造纸时掉进去的任何东西)、一块破黑板擦和一摞白色卡片(我将把这些卡片一排排地插入这本破旧的红色德莱尼考勤记录本,以帮助我记住一百六十多个男孩、女孩的名字,他们将每天排排坐在五个不同的班级里)。在卡片上,我将记录男孩、女孩们出勤和迟到的情况;他们干坏事时,我也要在卡片上做些小记号。我被告知应该用红笔记录坏事,学校却没有提供红笔。现在,我要么填写表格申请一支,要么就到商店买一支,因为记录坏事的红笔是老师最有力的武器。我有许多东西要到商店购买。艾森豪威尔执政时期的美国社会繁荣,但这种繁荣并未惠及学校,特别是需要教学用品的新老师。负责行政的校长助理给过一张纸条,提醒所有老师注意本市的财政困难,并请节约使用这些教学用品。今天上午,我得作些决定。一分钟后,铃声将会响起,他们将蜂拥而入。如果他们看见我坐在讲台边,他们会说什么呢?嘿,快看,他正在躲起来。他们是研究老师的高手。坐在讲台边意味着你害怕了或者你很懒,所以把讲台作为屏障。最好的办法是离开讲台站着,承担自己行为的后果,做个男子汉。第一天犯的错误需要几个月来弥补。
即将到来的孩子们上十一年级,十六岁。从幼儿园到现在,他们已经在学校待了十一年。所以,老师来,老师去,他们见过各种各样的老师:年长的、年轻的、粗暴的、和善的。孩子们观察、审视、判断。总的来说,他们知道老师的身体语言、语气语调和行为举止。他们似乎不是在洗手间或自助餐馆里无所事事时才讨论这些。十一年来,他们完全掌握了这一切,并传授给下一届的孩子。留心博伊德小姐,他们会说,作业,啊,作业。她改作业。改的。她没结婚,所以没有别的事儿可做。尽量选已婚有孩子的老师,他们没有时间坐下来读书、看文章。如果博伊德小姐定期做爱,她就不会布置那么多作业。她和她的猫一起在家里听古典音乐,改我们的作业,给我们添麻烦。有些老师好对付。他们给你布置一堆作业,收上来打个钩,甚至看都没看。你可以抄一页《圣经》交上去,他们照样会在页首写上"很好"。博伊德小姐不这样。她会立马走到你身边:对不起,查理,这个是你自己写的吗?而你不得不承认,不是,这不是你写的。这时,你就麻烦了,哥们儿。
正文 第2节:教书匠(2)
提前到校是个错误,这给了人太多时间考虑将要面对的一切。我从哪儿来的这个勇气,认为自己能够应付美国青少年?无知。就是它给了我勇气。现在是艾森豪威尔时代,报纸上报道了美国青少年的巨大不幸。这些是"'迷惘的一代'的迷惘孩子的迷惘孩子"。电影、音乐剧、书籍都在告诉我们他们的不幸:《无因的反叛》、《黑板丛林》、《西区故事》、《麦田里的守望者》。他们发表绝望的演讲:生活没有意义,所有的大人都是骗子,活着有什么用?他们没有什么可盼望的,甚至没有一场他们自己的战争(他们可以在这场战争中前往穷乡僻壤杀死土著人,戴着勋章,拄着拐杖,穿过抛撒彩纸的欢迎人群沿百老汇大街行进,接受姑娘们的赞美)。对刚刚打完仗的父亲们抱怨没有用,对父亲们打仗时在家等候的母亲们抱怨也没有用。父亲们会说:哦,闭嘴,别烦我。我屁股上还有块炸弹碎片。我没时间听你抱怨。你不愁吃不愁穿,有什么好抱怨。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像你那么大时,都已经在废品回收站工作了,后来又到码头干活,这样我才能送你这个可怜的笨蛋去上学。去挤你那些该死的青春痘吧,让我看会儿报纸。
青少年有那么多不幸,以至于他们组成众多帮派,相互斗殴。这不是你在电影里看到的那种有着凄美爱情故事和雄壮背景音乐的暴力美学,而是卑鄙的打斗。他们彼此谩骂诅咒。意大利人、黑人、爱尔兰人、波多黎各人手持刀子、链条、棒球棒,在中央公园和希望公园彼此攻击,血溅草地,而不论是谁的血,都一样鲜红。如果有人丧命,就会招致公众的愤怒和指责:如果学校和老师履行职责,这些可怕的事情就不会发生。爱国者们声称:如果这些孩子有时间和精力打群架,我们何不把他们送到海外去打那些该死的共产分子,从而一劳永逸地解决那个问题?
许多人认为,职业学校是为没能力上普通高中的学生开办的垃圾倾倒场。那话很势利。上千个年轻人想成为自动化机械师、美容师、机械师、电工、水暖工和木匠,对于公众来说,这无关紧要。这些年轻人不想被宗教改革、一八一二年战争、沃尔特·惠特曼、艺术欣赏和果蝇的性生活困扰。
但是,哥们儿,如果不得不学这些,我们会学的。我们会坐在和我们的生活没有关系的课堂上。我们会在我们的商店工作,在那儿,我们了解真实的世界。我们会努力对老师好,并在四年后离开这里。唷!
正文 第3节:教书匠(3)
他们来了。门砰的一声撞上黑板下方的架子,激起一阵粉笔灰。一大群人涌进教室。他们为什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地走进教室,说声早上好,然后坐下呢?哦,不。他们得推着挤着。一个用装出来的威胁口气说:嗨。另一个回敬道:嗨。他们彼此侮辱,毫不理会最后一遍铃声,不慌不忙地坐下。那很酷,老兄。看,那有个新老师。新老师懂个屁。那又怎样?铃声?老师?新家伙。他是谁?管他呢。他们隔着整间教室和朋友交谈,懒洋洋地靠在对于他们来说过小的课桌上,伸出双腿。如果有人被绊倒,他们就哈哈大笑。他们朝窗外看,视线越过我的头顶,看美国国旗或者看由马德小姐(现已退休)用胶布贴在墙上的爱默生、梭罗、惠特曼、艾米莉·狄金森和欧内斯特·海明威---他是怎么来到这儿的?---的图片。这是《生活》杂志的封面,那图片到处都是。在课桌上父兄多年前的凿痕旁,他们用铅笔刀刻上姓名的首字母,刻上心和箭头表示爱的宣言。有些旧课桌被凿得太深了,以至于你能透过曾经刻着心和箭头的窟窿看到自己的膝盖。情侣们坐在一起,手拉着手,说着悄悄话,凝视着对方。靠着教室后面壁橱的三个男孩唱着男子和声重唱(男低音、男中音和男高音),打着榧子,告诉全世界他们是恋爱中的青少年。
他们每天五次推挤着进入教室。五个班,每班三十到三十五个人。青少年?在爱尔兰,我们在美国电影里见过情绪乖戾不定、驾车四处兜风的他们,我们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乖戾不定。他们有吃、有穿、有钱,但对父母很无礼。爱尔兰没有青少年,在我的世界里没有。你是个孩子。你上学直到年满十四岁。如果你对父母无礼,他们会劈脸给你一巴掌,把你打翻在地。你长大成人,干体力活,结婚,在星期五晚上喝杯啤酒,在同一天晚上跳到妻子身上,让她不停地怀孕。几年以后,你移民英格兰,在建筑工地干活,或者加入皇家部队,为大英帝国而战。
当一个叫皮特的男孩大喊"谁要大红肠三明治"时,三明治事件上演了。
你开玩笑吧?你妈妈一定不喜欢你,给你这样的三明治。
皮特把棕色的三明治纸袋扔向发表评论的安迪,全班欢呼起来。打,打,他们说,打,打。纸袋掉在黑板和安迪所在的第一排课桌之间的地上。
我从讲台后走出,发出了教学生涯的第一声:嗨。在纽约大学受过四年高等教育的我,此时能想到的只是"嗨"。
正文 第4节:教书匠(4)
我又说了一遍:嗨。
没人理我。他们正忙于使这场既可以消磨时间又可以使我忘掉上课的战争升级。我走向皮特,发表了我的第一份老师声明:不要扔三明治。皮特和整个班级惊呆了。这个老师,新老师,就这样阻止了一场好戏。新老师应该管好他们自己的事,或者去找校长或主任---人人都知道他们要很久才会赶来。这意味着你可以边等边看好戏。另外,你打算拿一个在你已经扔了三明治后却叫你不要扔三明治的老师怎么办呢?
本尼从教室后面喊道:嗨,老师,他已经扔了三明治。现在叫他不要扔三明治没用。那边地上有个三明治。
全班大笑起来。世界上再没有比一个在你已经做了一件事后却叫你不要做这件事的老师更傻的了。一个男孩捂住嘴说:傻瓜。我知道他在说我。我真想一脚把他从座位上踢出去,但那将会终结我的教学生涯。另外,那只捂着嘴巴的手很大,而他的课桌对于他的身体来说太小了。
有人说:哟,本尼,你律师呀,啊?全班又大笑起来。耶,耶,他们说着,并等着我的行动。这个新老师会怎么做呢?
纽约大学的教育学教授们从来没有教过如何应对飞舞的三明治之类的情形。他们谈论教育学理论和理念,道德和伦理责任,以及同完整孩子、格式塔、孩子感受到的需要(如果你不介意)打交道的必要性,但从来没有讲过如何应对教室里的关键时刻。
我是不是该说,嗨,皮特,站到这儿来,捡起那个三明治之类的话?我是不是该把三明治捡起来,扔进废纸篓,以示对那些扔三明治的人的蔑视?世界上还有上百万人在饿肚子呢!
他们得意识到我是老板,我很强硬,我不吃他们那一套。
包在蜡纸里的三明治已有一半露出纸袋,散发出来的味道告诉我,三明治里不仅只有大红肠。我把它捡起来,打开包装纸。这不是把肉夹在几片没味儿的美国白面包里做成的普通三明治。这个三明治的面包黑而厚,由布鲁克林区的一位意大利母亲烘烤,硬度足够承受几片香喷喷的大红肠,中间夹着西红柿片、洋葱片和辣椒片,还淋了橄榄油,散发着唇齿留香的美味。
我把三明治吃了。
这是我的第一个课堂管理行为。我那张被三明治塞得满满的嘴吸引了全班的注意力。他们,三十四个平均年龄十六岁的男孩和女孩,惊讶地呆望着我。我可以看见他们眼里的钦佩。我成了他们生命中第一个从地上捡起三明治并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它吃掉的老师。三明治人。在我童年时期的爱尔兰,我们也钦佩过一个老师,他每天都吃一个苹果,并把削下来的长长的苹果皮奖给好学生。这些孩子看着油从我的下巴滴到我那从"广场上的克莱恩"连锁店花两美元买的领带上。
正文 第5节:教书匠(5)
皮特说:哟,老师,你吃的是我的三明治。
全班同学都嘘他:闭嘴。没看见老师正在吃东西吗?
我舔了舔手指,说:好吃。然后把纸袋和蜡纸搓成团,用手指把它弹进废纸篓。全班欢呼起来。哇噻!他们说,唷,乖乖,真不得了!看哪,他吃了三明治。他命中废纸篓了。天哪!
难道这就是教学?是的,哇噻。我感觉像个冠军。我吃了三明治。我命中了废纸篓。我觉得我在这个班上无所不能,我已经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很好,只是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我是来教书的,但我不知道怎样从三明治情形转到拼写或语法或段落结构或其他与我应该讲的内容(英语)有关的题材。
学生们一直笑着,直到他们看见窗户上出现了校长的脸,黑色的浓眉在额头中间拧成一个问号。校长推开门,示意我出去。能和你说句话吗,迈考特先生?
皮特小声说:嗨,老师,别担心三明治。我不要了。
全班都在附和:是的,是的。他们说话的方式表明,如果我和校长之间有麻烦,他们会站在我这边。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师生间休戚与共的情感。在教室里,你的学生可能会支吾其词、抱怨连连,但当校长或其他外人出现时,他们马上就会和你形成一个牢固的统一阵线。
在楼道里,他说:我想你明白,迈考特先生,老师早上九点在教室里当着学生的面吃午饭可不合适。你第一天教课,你打算以吃三明治开始吗?那是正确的步骤吗,年轻人?这不是我们这儿的做法,这会给孩子们错误的观点。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吗,嗯?如果老师停下手头的工作,在教室里吃午饭,尤其是在还是早饭时间的上午,你想想这会给我们带来多少麻烦!在早间课上,偷吃东西、用蟑螂和各种啮齿类动物吸引大家注意力的孩子已经给我们造成够多麻烦了。教室里赶出过松鼠,至于老鼠,我简直不愿再提。如果我们不提高警惕,这些孩子和一些老师,你的同事,年轻人,将会把学校变成一个大自助餐厅。
我想告诉他三明治事件的真相,以及我如何很好地应对了这个局面。但是,如果我这么做,我的教学工作可能也就走到了尽头。我想说:先生,这不是我的午饭。这是一个男孩的三明治,他把它扔给另一个男孩。我捡了起来,因为我初来乍到,班里就发生了这种事,可大学课程里没有关于扔三明治和捡三明治的内容。我知道我吃了三明治,但我这么做是出于绝望,或者是对全班进行有关杜绝浪费的教育并让他们明白谁是班级的主宰,或者,上帝,我吃三明治是因为我饿了。为了不失去这份好工作,我保证我再也不这么做了,但你必须承认这个班没有闹,很安静。如果那是个吸引职业高中学生注意力的方法,你应该为我今天余下的四个班准备一堆大红肠三明治。
正文 第6节:教书匠(6)
我什么也没说。
校长说他会帮我,因为,哈,哈,我看上去非常需要帮助。我承认,他说,你吸引了他们的全部注意力。那很好,但是看看你是否可以用不那么戏剧性的方式做到这一点。试着教课。那是你来这儿的目的,年轻人。教课。现在你要收复失地。就到这儿吧。老师和学生都不允许在教室里吃东西。
我说:是,先生。然后他挥挥手,让我回教室。
全班同学问:他说什么了?
他说我不应该上午九点时在教室里吃午饭。
你没有吃午饭。
我知道,但他看见我在吃三明治。他告诉我不能再这么做了。
嘿,那不公平。
皮特说:我会对我妈说你喜欢她做的三明治。我会告诉她你因为她的三明治遇到不少麻烦。
好的,皮特,但不要告诉她你把三明治扔了。
不会,不会。不然她会杀了我。她从西西里来,西西里那儿的人很容易激动。
告诉她这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好吃的三明治,皮特。
好的。
我有罪。
我讲故事,而不是讲课。
讲任何能让他们安静、让他们坐在座位上的事。
他们认为我在讲课。
我在学习。
你称自己为老师吗?
我不称自己为什么。我不仅仅是个老师,同时又称不上是个老师。在高中课堂上,你是军训教官、拉比、哭泣时可依靠的肩膀、维持纪律的人、歌手、低水平学者、店员、裁判、小丑、顾问、服装礼仪的实施者、乐队指挥、辩护者、哲学家、合作伙伴、踢踏舞者、政客、精神治疗师、傻瓜、交警、神甫、母亲-父亲-兄弟-姐妹-叔叔-阿姨、记账人、评论家、心理学家和最后一根稻草。
在教员餐厅里,老教师们警告我:孩子,不要告诉他们有关自己的事儿。他们是孩子,该死。你是老师。你有隐私权。你知道这个游戏,是不是?这些小浑蛋无恶不作。他们不是,重复一遍,不是你的正常朋友。当你准备正经地上一堂关于语法什么的课程时,他们能闻出来。他们会转移你的注意力,孩子。小心提防他们。这些孩子在这儿已经好多年了,十一或十二年。他们对老师了如指掌。他们知道你是否在考虑语法或拼写。他们会举起小手,脸上挂着那种很感兴趣的表情,问你小时候玩过什么游戏或者你喜欢该死的"世界系列"节目中的哪个人物。哦,他们会的,而你会信以为真。接下来的事情就是你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而他们分不清句子成分就回家了。回家后,他们会把你的生活告诉他们的爸爸妈妈。他们关心的不是这些。他们会应付了事,但那又会给你带来什么呢?你不可能要回留在他们小脑袋瓜里的那些有关你生活的点点滴滴。你的生活,老弟,那是你拥有的一切。不要告诉他们。
正文 第7节:教书匠(7)
他们的忠告被糟蹋了。我通过反复试验才弄懂教书之道,并为此付出了代价。我不得不寻找自己做人、做老师的方式。这是我三十年来在纽约市课堂内外一直努力想得到的。我的学生不知道,他们面前站着那么一个挣脱了爱尔兰历史和天主教教义的蚕茧,并将蚕茧碎片撒得遍地都是的人。
我的经历挽救了我的人生。在麦基职业技术高中任教的第二天,一个男孩提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将我带回到过去,影响了我日后三十年的教学方式。我被推到过去,推到我的人生素材之中。
乔伊·桑托斯叫道:哟,老师---
你不应该喊叫。你应该举手。
是的,是的,乔伊说,但是……
他们说是的是的,那种样子告诉你他们正勉强容忍你。我们正尽量耐心,嘿,给你个喘息的机会,因为你只是个新老师。
乔伊举起手:哟,教书匠---
叫我迈考特先生。
是的。好吧。那么,你,苏格兰人还是其他什么?
乔伊是班级代言人。每个班除了牢骚鬼、小丑、好好先生、第一美女、热心于任何活动的志愿者、运动员、知识分子、妈妈的乖儿子、神秘主义者、娘娘腔、情人、评论家、笨蛋、认为罪恶遍地的宗教狂、坐在教室后面盯着课桌的沉思者、乐天派和认为所有生物都有其优点的圣徒外,都有一个班级代言人。这个人的工作就是向老师提问,问任何能让老师不再讲烦人课程的问题。我也许是个新老师,但我识破了乔伊拖延课程的把戏。这个把戏很普遍,我在爱尔兰也玩过。我在利米国立学校就读时就是班上的代言人。老师一在黑板上出代数题或爱尔兰语的动词变化题,男孩们就会发出尖利的嘘声:问他问题,迈考特,别让他上这该死的课。问呀,快问。
我会说:老师,爱尔兰以前有代数吗?
奥哈洛伦先生喜欢我这个书写整洁、礼貌而听话的好孩子。他会放下粉笔。从他坐在讲台旁的姿势和开口说话之前不慌不忙的神态,你会发现,能够逃脱代数和爱尔兰语句法,他多么开心。他会说:孩子们,你们有权为你们的祖先而自豪。在希腊人,甚至在埃及人之前,在这个可爱的国度里,你们的先人就能在严冬收集太阳光,并用它们长时间照亮昏暗的内室。他们知道天体运行的方式,而这使得他们懂得比代数、微积分更多的知识。孩子们,哦,更多,多得多呢。
正文 第8节:教书匠(8)
有时候,在温暖的春日,他会坐在椅子上打盹,而我们四十个孩子静静地坐着,等他醒来。即使他睡过了放学时间,我们也不敢离开教室。
不,我不是苏格兰人。我是爱尔兰人。
乔伊看上去很真诚:哦,是吗?什么是爱尔兰人?
爱尔兰人就是任何来自爱尔兰的人。
就像圣帕特里克①,对吗?
哦,不,不准确。这就要讲有关圣帕特里克的故事,这会让我们远离烦---人---的英语课,而这又会带来其他问题。
嘿,老师。在爱尔兰,人人都说英语吗?
你们玩什么样的体育运动?
在爱尔兰都是凯尔特人吗?
别让他们左右课堂秩序。勇敢地面对他们,向他们表明谁是课堂的主宰。要么态度坚决,要么死路一条。别理会他们。告诉他们:打开笔记本,拼写单词的时间到了。
哎,老师,哎,上帝,哎,哥们儿。拼写,拼写。我们必须做吗?他们呻吟道:烦---人---的---单词拼写。他们假装用脑袋砰砰地撞桌子,把脸埋到胳膊里。他们乞求不要做单词拼写。不要,不要嘛。嗨,我们本认为你是个好人,年轻有为。为什么所有英语老师都要做同样老掉牙的事情呢?一样老掉牙的拼写课,一样老掉牙的词汇课,一样老掉牙的狗屎。抱歉,说脏话了。你能不能跟我们多讲些有关爱尔兰的事呢?
哟,教书匠---乔伊又开口了。救场的代言人。
乔伊,我对你说过,我的名字是迈考特先生,迈考特先生,迈考特先生。
好吧,好吧。那么,老师,你在爱尔兰和女孩子约会吗?
没有,该死的。绵羊。我们和绵羊约会。你们以为我们会和什么约会?
全班哄堂大笑。他们拍着胸脯大笑,用胳膊肘推来推去,假装从课桌上翻下去。这个老师,他疯了,哥们儿。讲笑话呢。和绵羊约会。锁好你的绵羊。
劳驾,请打开你们的笔记本。我们开始拼写单词了。
他们大笑不止。单词表里有绵羊这个词吗?哦,上帝。
那个自作聪明的回答是个错误。那会招来麻烦。好好先生、圣徒和评论家一定会打小报告:噢,妈妈,噢,爸爸,噢,校长先生,猜猜老师今天课上说了些什么。有关绵羊的坏事。
我对此措手不及。我没有接受过这方面的培训,也没有准备。这不是教学。这和英语文学、语法、写作无关。什么时候我能足够强大,能步入教室后立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并开始上课呢?这所学校有一些在老师掌控之下安静好学的班级。在自助餐厅,老教师们告诉我:哦,那至少需要五年时间。
正文 第9节:教书匠(9)
第二天,校长派人找我。他坐在办公桌后,抽着烟接电话。他不停地说:对不起。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我会和当事人谈。新老师,我猜。
他放下电话:绵羊。怎么扯上了绵羊?
绵羊?
我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有人投诉你在课堂上说"该死的"。我知道你刚从一个农业国家来,不熟悉这儿的情况,但是你必须有些基本常识。
不,先生,不是刚到。我到这儿已经八年半了,包括两年兵役。这还不算我在布鲁克林区度过的几年婴儿期。
好了,看看,先是三明治,现在又是绵羊。该死的电话又响了。家长们都在抗议,我得找个地方躲起来。你到这儿才两天,两天都麻烦不断。你是怎么做到的?如果你能解释清楚,你就会振作一点。你到底为什么要对那些孩子讲起绵羊?
对不起。他们不停地问我问题,我被惹火了。他们就是不让我讲单词拼写。
就这些?
那时我觉得绵羊事件是有点儿可笑。
哦,是的,的确是。你在那儿主张纵欲。十三位家长要求解雇你。斯塔滕岛区有许多有正义感的人。
我只是开玩笑。
不,年轻人,这儿不允许开玩笑。这是个时间和场合的问题。你在课堂上说的话他们都信以为真。你是老师。当你说你和绵羊约会时,他们会轻信你说的每一个词。他们不知道爱尔兰人的婚姻习惯。
对不起。
这次就算了。我会告诉家长,你是个刚下船的爱尔兰移民。
但是,我出生在这儿。
在我挽救你人生的时候,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听我讲,嗯?这次,我就不追究了。我不会在你的档案中记上一笔。你意识不到在档案中记一笔有多么严重的后果。如果你想在这个系统里获得提升,成为校长、校长助理、教导主任,档案中的那一笔会拖你的后腿。那是长期向下滑行的开始。
先生,我不想成为校长。我只想教课。
是的,是的。他们都这么说。你会忘了这些话。这些孩子会让你在三十岁之前就头发花白。
很显然,我还不是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老师。他们不理会所有的问题、请求和抱怨,只是自顾自地讲授经过认真准备的课程。这使我想起利默里克那所学校。在那儿,功课最重要,而我们什么也不是。那时我就梦想有这么一所学校:在那儿,老师是向导,是顾问,而不是监工。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教育理念,只是讨厌那些逃离了教室却回过头来给教室的主人(老师和学生)带去麻烦的官僚主义者和上级长官。我从未想过要填写他们的表格,遵守他们的指导方针,负责他们的考试,忍受他们的窥探,或使自己适应他们的学习计划和课程。
正文 第10节:教书匠(10)
如果校长说,这个班是你的,老师,做你想做的事,我会对我的学生说,把椅子推到一边,躺在地上,睡觉。
什么?
我说,睡觉。
为什么?
你躺在地上自己想去吧。
他们会躺在地上,有些人会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男孩扭动身子靠近女孩时会咯咯地笑。睡着了的人会发出甜蜜的鼾声。我会和他们一起伸着四肢躺在地上,问谁会摇篮曲。我知道有个女孩会起个头,其他人会跟着唱。一个男孩可能会说:哎,如果校长进来该怎么办?不管他,继续唱摇篮曲。有人低声说。迈考特先生,我们什么时候起来?有人会告诉他:嘘,哥们儿。他就会不做声了。铃声响起,他们慢慢从地上起来,离开教室,浑身轻松但也很困惑。不要问我为什么上这么一堂课。一定是精神在起作用。
2
如果你在早期麦基职高我的班上,你就会看到一个枯瘦如柴的年轻人。他快三十岁了,有一头难以梳理平整的黑发、一双因患慢性疾病而发红的眼睛、满嘴坏牙和一副羞愧的表情。你在爱丽丝岛的移民照片或者被捕扒手的脸上也能见到这样的表情。
羞愧事出有因:
我出生在纽约,未满四岁时被带到爱尔兰。我有三个兄弟。我的父亲,一个酒鬼、一个疯狂的人、一个伟大的爱国者,随时准备为爱尔兰捐躯。他在我十岁快十一岁时抛弃了我们。一个妹妹死了,一对双胞胎弟弟死了,两个弟弟又出生了。我的母亲向人乞讨食物、衣服和用来烧水泡茶的煤。邻居们让她送我们---我和我的兄弟们---到孤儿院。不,不,绝不。那很丢人。她坚持不放弃,而我们渐渐长大。我和我的兄弟们十四岁离开学校,开始工作。我们向往美国,就一个接一个坐船离开了。母亲和她最小的孩子一起来到美国,希望从此能生活幸福。这是你在美国应该做的。但是,她从未享受过片刻幸福时光。
在纽约,我从事一些卑贱而辛苦的工作,直到应征加入美国陆军。在德国服役两年后,根据美国军人法案,我上了大学,成为一名老师。大学里有文学和写作课程,还有由不知道如何教学的教授们教的关于如何教学的课程。
那么,迈考特先生,你知道在爱尔兰长大是什么样的吗?
我,一个二十七岁的新老师,回忆我的过去以满足这些美国青少年的需求,从而让他们安静、让他们坐在座位上。我从没想过自己的过去会那么有用。为什么有人想知道我悲惨的人生呢?随后我意识到,父亲在炉火旁给我们讲故事时就是这么做的。他跟我们讲那些被称为土著口述历史学家的事。他们周游各地,给人们讲述上百个装在他们脑子里的故事。人们会让他们在炉火旁取暖,给他们点喝的。人们吃什么就给他们吃什么,一连几小时地听似乎无穷尽的故事和歌曲,给他们毯子或袋子盖着在角落里的草床上睡觉。如果土著口述历史学家需要爱情,可能会有一个老女人相陪。
正文 第11节:教书匠(11)
我同自己争辩:
你在讲故事,你本应该讲课。
我是在讲课。讲故事就是讲课。
讲故事是浪费时间。
我没办法。我不擅长讲课。
你是个骗子。你在欺骗我们的孩子。
他们似乎不这么认为。
可怜的孩子不知道。
我是个在美国学校讲述自己的爱尔兰学校生活的老师。这是个例行程序。在我想讲一些具体的课程内容时(这种事不大可能发生),这个例行程序通常可以安抚他们。
一天,我的老师开玩笑,说我看上去像猫叼进来的东西。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老师笑了,露出难看的大黄牙,笑得咳了起来,痰在嗓子眼里呼噜呼噜地响。我的同学认为那是嘲笑。当他们和老师一起大笑时,我恨他们。我也恨老师,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全校的人都会把我看成猫叼进来的东西。如果老师和另外一个男孩开同样的玩笑,我也会笑,因为我和其他人一样胆小,害怕挨棒打。
班上有个男孩没和其他人一起笑。他叫比利·坎贝尔。当全班同学大笑时,比利会直直地盯着前方,而老师会盯着他,等着他像其他同学一样笑起来。我们等着老师把比利从座位上拽起来,但他从没这样做。我想,老师是因为比利的独立性而敬佩他。我也敬佩他,希望自己能有他那样的勇气,但它从来没有光顾我。
那所爱尔兰学校的男孩们嘲笑我从纽约带来的美国口音。你不可能离开一个地方,同时留下那里的口音。当他们嘲笑你的口音时,你不知道该做什么、该想什么或该感受什么,直到他们开始推搡你,而你明白他们是有意要惹你生气。你一个人对付四十个来自利默里克各条街巷的男孩,而你必须奋勇向前,如果你退缩,这辈子都会被看成是个胆小鬼或娘娘腔。他们叫你流氓或红番,而你会和他们打呀打,直到有人击中你的鼻子,鲜血喷得衬衫上哪哪都是。母亲会因此和你没完没了。她会从火炉旁的椅子上站起来,而你的脑袋会因打架而好好地挨顿敲。试图对母亲解释你流血是为了保卫你的美国口音(你根本就是因为她才有的美国口音),将毫无作用。不,她会说。现在她得烧水洗你那件血迹斑斑的衬衫,看看能不能在炉火旁烤干,这样你明天就可以穿着它上学。她没有提到给你带来麻烦的美国口音。但一切都会好的,因为几个月后,美国口音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感谢上帝,是除我父亲外任何人都为之骄傲的利默里克口音。
正文 第12节:教书匠(12)
因为父亲,我的麻烦并没有完。你会认为四岁的我操着一口完美的利默里克口音,男孩子们就不再折磨我。但是,不。他们开始模仿我父亲的北爱尔兰口音,还说他属于新教徒的某个门派。现在,我得为父亲而战。又一次,我穿着染血的衬衫回家见母亲,而母亲叫喊道,如果她不得不再次洗这件衬衫,它一定会在她手中破掉。最糟糕的,是当她不能在早上把衬衫烘干时,我就得穿着湿衬衫上学。回到家,我就开始鼻塞,整个身子因为再次湿透而颤抖,不过这次是出汗所致。母亲心神烦乱,抱着我大哭,说对我太刻薄了,让我穿着因为老是打架而变得越来越红的湿衬衫上学。她把我抱上床,用旧大衣和她床上的毯子盖在我身上,直到我不再颤抖。我听到她在楼下对父亲说,他们离开布鲁克林、让孩子们在利默里克校园里受人折磨的那一天,是个不幸的日子。我听着听着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在床上躺了两天后,我回到学校,穿着那件现在已经变成浅粉色的衬衫。男孩子们说粉色是小女孩的颜色。而我是女孩吗?
比利·坎贝尔站起来,走到他们中最壮的一个跟前。放开这个美国佬,他说。
哦,那个大个子男孩说,谁在命令我?
是我,比利说。那个大块头就走到场地的另一边玩去了。比利理解我的难处,因为他父亲来自都柏林,男孩子们有时候甚至会因为那个而嘲笑他。
我讲比利的故事,因为他身上有我敬佩的那种勇气。这时,我在麦基职高的一个学生举手说,可以敬佩比利,但难道我就没有因为美国口音而挺身面对整个团伙吗?我就不应该敬佩自己吗?我说:不,我只是在那所爱尔兰学校里的每个孩子推我、侮辱我时,做了不得不做的事。但是这个十五岁的麦基职高男孩坚持说:你得表扬你自己,但不要太多,因为那样就成自吹自擂了。我说:好吧。除了不如比利那么勇敢外,我会因作出反击而表扬自己。比利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他人而战。他对我不负有任何义务,但他仍然维护我。那是一种我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拥有的勇气。
学生们询问有关我的家人的事情,点点滴滴的往事零星地出现在我脑海中。我意识到我正在发现自己。我用母亲同邻居聊天的方式讲这个故事:
我推着婴儿车,里面坐着马拉奇。他是个快两岁的小伙子。弗兰克走在我身边。在奥康纳街的托德商店外,一辆黑色的加长汽车在人行道旁停下,从车上下来一个穿着毛皮服装、戴着珠宝的富婆。哦,她不是朝婴儿车里看了看,当场提出要买马拉奇吗?你可以想象我是多么震惊。一个女人想买有着金黄色头发、粉红脸颊和珍珠般可爱小白牙的马拉奇。在婴儿车里,他是那么可爱。我知道离开他会让我心碎。另外,如果我回家告诉老公我把孩子卖了,他会怎么说?因此,我对那女人说,不。她看上去伤心极了,弄得我很同情她。
正文 第13节:教书匠(13)
当我再大一点、第一百次听她讲那个故事时,我说她应该把马拉奇卖了,这样我们剩下的几个就有更多粮食吃了。她说:哦,我提出过要卖你,但那个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
班上的女孩们说:哎呀,迈考特先生,你妈妈不应该这样对你。人不应该提出卖自己的孩子。你没那么丑。
班上的男孩们说:哎,他可不是克拉克·盖博。闹着玩的,迈考特先生。
我有罪。
我六岁时,爱尔兰的老师说我是个坏孩子。你是个很坏的孩子。他说班上所有的男孩都是很坏的孩子。他提醒我们他用的是"很"这个词,一个他只在这种特殊场合使用的词。如果我们在回答问题或写作文时用了这个词,他就会剥下我们的头皮。这个词只能用在这个场合,那就是我们有多坏。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坏孩子,弄不明白教这些顽童和怪物有什么用。我们满脑袋都是从利瑞克电影院里看来的美国垃圾。我们得低下这些脑袋,击打我们的胸膛,说:Mea culpa, mea culpa, mea maxima culpa。我原以为这个词表示"对不起",直到他在黑板上写下"Mea culpa,我有罪"。他说我们生来就有原罪,原罪本可以通过洗礼而涤净。他说很显然,我们这些人浪费了洗礼用的河水。只要看一眼我们那急切的小眼睛,就能洞察我们的邪恶。
他为我们准备第一次忏悔和第一次圣餐,以拯救我们这些无足轻重的灵魂。他教我们扪心自问。我们得向内看,细察灵魂的景致。我们生来就有原罪,这讨厌的东西会渐渐侵害我们纯洁的灵魂。洗礼恢复了灵魂的纯洁与完美。但现在我们大了,犯有许多罪:伤心往事、创伤、溃疡。我们得把它们揪出来,让它们在上帝壮美的光芒下手足无措、局促不安直至腐烂坏死。扪心自问,孩子们,接下来是认罪。这是很有效的泻药,孩子们,比一剂盐更能将你们清洗干净。
我们每天都练习扪心自问,并向他和全班同学坦白自己的罪行。老师什么也不说,坐在讲台后,点点头,抚弄他那根用来让我们感受天恩眷顾的细棍子。我们承认犯了所有七大罪:骄傲、贪婪、淫邪、愤怒、贪食、忌妒、懒惰。他会用棍子指着说:马迪根,向我们坦白你如何犯了忌妒这个大罪。我们最愿意承认犯的大罪是贪食。他用棍子指着帕迪·克劳海西说:克劳海西,向我们坦白你如何犯了贪食这个大罪。然后,帕迪便描述了一顿你只能在梦里见到的大餐:同土豆、卷心菜和芥菜一起烹制的猪头,上面浇了无数柠檬汁,接下来是冰激凌和饼干,还有加了大量牛奶和糖的茶。如果你喜欢,可以歇会儿,照样再吃一遍,而你母亲一点儿都不会因为你的好胃口而不高兴,因为东西足够每个人吃,而且绰绰有余。
正文 第14节:教书匠(14)
老师说:克劳海西,你是个上腭诗人。没人知道上腭是什么意思。于是,我们三个人来到不远处的安德鲁·卡内基图书馆,询问管理员是否可以让我们看看她桌子旁边的那本大字典。她说:你们为什么想知道上腭?我们告诉她,帕迪·克劳海西是这方面的诗人,她查了查这个词,说我们的老师一定精神失常了。帕迪很倔犟。他问她上腭是什么。当她说那是味觉的中心部位时,他看上去很为自己高兴,还用舌头发出咯咯的声音。他甚至在过马路时还这么做,直到比利·坎贝尔叫他停下,因为这让比利感到饿了。
我们承认犯了十诫的每一条。如果你说你犯了通奸罪或者和邻居的老婆幽会,老师明白你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不要变得自高自大,孩子,下一个悔过者。
第一次圣餐后,我们为下一次圣礼---坚信礼而继续扪心自问。神甫说扪心自问和忏悔会拯救我们脱离地狱。他叫怀特。我们对他很感兴趣,因为有一个男孩说他根本就不想当神甫,他母亲逼着他当了神职人员。我们怀疑那个男孩说的话,但是他说他认识神甫家的一个女佣。那女佣说怀特神甫吃晚饭时喝醉了,对其他神甫说,自己唯一的梦想就是长大后驾驶利默里克开往戈尔韦的公交车,但是他母亲不许。被一个因为母亲的逼迫而成为神甫的人审查,是件很奇怪的事。我想知道,当他站在神坛上做弥撒时,脑子里是不是还装着那个公交车的梦想。神甫喝醉酒也是件很奇怪的事,因为人人都知道他们不应该这么做。我常常看着从身旁经过的公交车,想象他就在上面,微笑着驶过,脖子上没有把他变得毫无生气的神职人员的领子。
你一旦形成扪心自问这个习惯,就很难再停下来,尤其当你是个信仰天主教的爱尔兰男孩时。如果你做了坏事,你会审视自己的灵魂,那儿有罪行在逐渐恶化。任何事非善即恶,这是你这一辈子都牢记的观点。然后,你长大并渐渐疏远教会。"我有罪"只是你过去的时光中一声微弱的耳语,它还在那儿,只是现在你已长大,不那么容易被吓着了。
如果你感到天恩眷顾,你的灵魂就是一片令人目眩的纯白,但是你的罪行就是那些流脓发臭的恶疽。你努力用"我有罪"这个唯一对你或上帝有着非凡意义的拉丁语词汇来拯救自己。
如果能回到二十七岁第一次教课那年,我就会外出,来上一块牛排、一个烤土豆和一品脱黑啤酒。我会好好地反省自己。看在上帝的分上,孩子,站直喽。忘掉那些悲惨坎坷的过去,重拾信心。不要喃喃自语,要大胆说话,不要贬低自己。在学校的部门里,大家都乐于帮忙。你正在开始你的教学事业,而这并不轻松。我知道。我做到了。你最好辞职当个警察,那样至少你会有支枪或有根警棍保护自己。老师除了嘴巴外什么也没有。如果你不学着热爱它,你就将在地狱的一角坐立不安。
正文 第15节:教书匠(15)
有人应该告诉我:嗨,迈克,你的人生,迈克,三十年的时光,迈克,都将是学校、学校、学校,孩子、孩子、孩子,作业、作业、作业。你阅读作业、批改作业,阅读作业、批改作业,阅读作业、批改作业,阅读并批改在学校、在家里堆积如山的作业。你日日夜夜阅读各种故事、诗歌、日记、自杀遗言、诽谤、借口、剧本、散文甚至小说,成千上万纽约青少年和几百个劳动者的作品。你没有时间阅读格兰厄姆·格林或达希尔·哈密特或F.S.菲茨杰拉德或又老又好的P.G.沃德豪斯或你最喜欢的乔纳森·斯威夫特先生的作品。阅读乔伊、桑德拉、托尼和米歇尔的作业以及那些小小的痛苦、激情和狂喜,会让你双目失明。孩子们的东西堆积如山,迈克。如果他们打开你的脑袋,他们会发现有一千个青少年在你脑子里攀爬。每年六月他们毕业,然后长大、工作,继续他们的人生。他们会有孩子,迈克,他们的孩子有朝一日会来跟你学英语,而你会面临又一轮乔伊、桑德拉、托尼和米歇尔。你会想知道:这就是生活的全部吗?这就是你二三十年的生活经历吗?记住,如果这是你的生活经历,你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你生活在两个世界里。你和他们在一起,从日出直到日落,但迈克,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这对你的思想会有什么影响。你是个永远的少年。六月将会到来,那是"再见,老师,很高兴认识你,我妹妹九月份会在你班上"的时候。但是还有些别的东西,迈克。在任何一间教室,有些事总在发生。他们让你保持警觉。他们让你清醒。你永远都不会变老,而危险就是你可能会永远拥有青少年的思想。那真是个大问题,迈克。你习惯于站在孩子的角度和他们交谈,所以,当你到酒吧来杯啤酒时,你会忘了该怎样和朋友说话,而他们会看着你。他们看着你,好像你来自另一个星球。他们是对的。日复一日地待在教室里意味着你生活在另一个世界,迈克。
那么,老师,你是如何来到美国的?
我告诉他们我十九岁那年来到美国,那时我自己,我的身上、脑子里或手提箱中没有一样东西能表明,几年后我会每天面对五个班的纽约少年。
老师?我可从来没想过我会那么有出息。
除了手提箱里的书,我在船上穿的、带的都是二手货。我脑海里的任何东西也都是二手货:天主教教义,爱尔兰辛酸的历史,神父、老师和父母灌输给我的有关受苦和殉道的枯燥冗长的陈述(他们对此知道的并不比我多)。
正文 第16节:教书匠(16)
我身上穿的褐色西服来自利默里克市帕奈尔街诺斯·派克当铺。我母亲低价买的。诺斯说那件西服值四英镑,而她说:你在跟我开玩笑吧,派克先生?
不,我没有跟你开玩笑。他说,邓雷文伯爵的堂兄弟曾经穿过那件西服,任何贵族用过的东西价钱都会高一些。
我母亲说她不管这是不是伯爵本人穿过的东西。伯爵和他那帮人住在城堡里,有佣人伺候,他们为爱尔兰做过什么好事吗?他们从来不考虑人民的苦难。她只给三英镑,多一便士也不行。
诺斯打断我母亲的话:当铺不是宣传爱国主义的场所。而她回击道,如果爱国主义是可以摆在货架上的东西,那么他就是在把它擦亮并多收穷人的钱。他说:上帝!夫人,你以前可不这样。你这是怎么啦?
她这样是因为,就像库斯特最后的抵抗①一样,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她的儿子,弗兰克,要到美国去。她不能就这样送他走,穿着别人剩下的不体面的衣服,这个人的衬衫,那个人的裤子。她展示了她是何等聪明。她的积蓄不多,但如果派克先生能再卖给她一双鞋、两件衬衫、两双袜子,还有那条印着金色竖琴、可爱的绿领带,她会永远记住他的好处。弗兰克很快就会从美国寄钱回家。当她需要买锅、盘和闹钟时,她会马上想到诺斯当铺。事实上,她已经在货架上见到了收到美元后要买的六件生活必需品。
诺斯可不是个傻瓜。站了这么多年柜台,他知道顾客的鬼把戏。他也知道我母亲很诚实,痛恨欠别人东西。他说他很看重我母亲日后的光顾,他本人也不愿意见到那家伙衣衫褴褛地登陆美国。美国佬会怎么说呢?那就再加一英镑,哦,再减去一先令,她就可以拥有那些额外的东西。
我母亲说他是个好人,他会上天堂,她会永远记得他。见到他们互相表达敬意真是很奇怪。住在利默里克小巷里的人对当铺老板没有用,但是如果没有他们,当铺老板又该上哪儿呢?
诺斯当铺没有手提箱。他的顾客并不因周游世界而出名。为此,他好好地嘲笑了母亲一番。他说:周游世界者,你好。母亲看着我,好像在说:好好看看这个诺斯,因为你将不会每天都能看见他笑了。
爱尔兰镇上的费瑟里·伯克有手提箱卖,他卖各种旧的、二手的、撑大了的、没用的或要当柴火用的手提箱。噢,是的,他那儿有适合这个要到美国去的年轻人的东西。上帝保佑他会寄钱回家给他可怜的老母亲。
正文 第17节:教书匠(17)
我才不老呢,我母亲说,可那也与你无关。手提箱多少钱?
好了,夫人。我两英镑卖给你,因为我不想妨碍这个男孩到美国发财。
我母亲说在她掏两英镑买那个用唾液和祷告粘在一起的破旧纸板箱之前,她要用褐色的纸把我的东西包起来捆好,然后就那样送我去纽约。
费瑟里看上去很震惊。来自利默里克底层小巷的女人不应该这么行事,她们应该尊敬长辈而不是目无尊长。听到母亲那种寻衅的语气,我也着实吃了一惊。
她赢了。她对费瑟里说他开的价钱简直就是抢劫。在英国人统治下,我们的生活好了一些。如果他不降价,她就到好人诺斯·派克那儿买。费瑟里屈服了。
谢天谢地,夫人,我没孩子是件好事。因为如果我有孩子,当他们每天站在角落里哭着喊饿时,我就该和你一样了。
她说:你真可怜,没有孩子。
她把衣服叠好,放进手提箱。她说她会把所有东西拎回家,以便我可以去买书。她从我身边走过,抽着烟走上帕奈尔街。她那天走路很带劲,好像衣服、手提箱还有我的离开会开启机会之门。
我到奥马霍尼书店去买我平生第一本书,一本将装在手提箱里带到美国去的书。
那是《威廉·莎士比亚作品集〈全一册〉》,由莎士比亚黑德出版社、奥尔德姆斯出版公司和巴兹尔·布莱克伍德MCMXLVII公司出版。这就是那本书,封面支离破碎,快散架了,靠着线的帮助才不至于掉下来。这是一本被人翻得很旧、缀满标记的书,有些段落带着下画线。这些都曾是对我有着重大意义的段落,尽管我现在也看,却不明白当时画线的原因。在页边空白处标注的笔记、评论、赞语,以及对莎士比亚天赋的祝贺之辞和感叹号,表达了我的赞赏和困惑。我在扉页上写道:"啊,但愿这太、太结实的肉体……"①这证明我曾经是个忧郁的年轻人。
十三四岁时,我听过隔壁失明的珀赛尔夫人家收音机里播放的莎士比亚剧作。她告诉我,莎士比亚是个爱尔兰人,他为此深感羞愧。一晚,我们正在听《裘力斯·恺撒》,保险丝却爆掉了。我是那么迫切地想知道布鲁特斯和马克·安东尼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我到奥马霍尼书店去看剩下的故事内容。书店售货员傲慢地问我是不是想买那本书。我说我正在考虑,但首先,我得知道每个人最后的结局如何,特别是我喜欢的布鲁特斯。那人说不要担心布鲁特斯。他把书从我手里抽走,说这儿不是图书馆,还要我离开。我很尴尬,满脸通红地回到大街上,不明白为什么人们不能停止互相骚扰。甚至在我更小的时候(八九岁时),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人们不能停止互相骚扰。自那以后,我一直都弄不明白这个问题。
正文 第18节:教书匠(18)
那本书要十九先令,相当于我半周的工资。我希望自己能说,出于我对莎士比亚的浓厚兴趣,我买了。但事实根本就不是那样。我不得不买它是因为我看过一部电影。在那部电影里,一个在英格兰的美国士兵到处滔滔不绝地大谈莎士比亚,结果所有女孩都疯狂地爱上了他。另外,即使你仅仅暗示你曾读过莎士比亚的作品,人们也会向你投来那种尊敬的目光。我想如果我学些长段落,我就会给纽约的女孩们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已经知道"各位朋友,各位罗马人,各位同胞"②,但当我向利默里克的一个女孩说起这些时,她很好奇地看了我一眼,好像我得了什么病似的。
沿着奥康纳大街往前走时,我真想打开包裹,让全世界都看看腋下夹着莎士比亚作品的我,但我没有那个勇气。我经过那个小剧院(我曾经在那儿看过一个巡回演出团表演的《哈姆雷特》),记得我曾为自己和他遭受同样的痛苦而伤感。在演出结束那晚,哈姆雷特本人返场谢幕,告诉观众,他和全体演职人员是多么感谢我们的光临,他,他和全体演职人员,是多么累,还有如果我们往门口那个猪油罐里投些零钱,他们会多么感激我们的帮助。我被演出深深地打动了,因为其中的好多内容都关于我和我的郁闷人生。我往猪油罐里投了六便士,希望自己能附上一张纸条,好让哈姆雷特知道我是谁,以及我的痛苦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仅仅发生在剧中。
第二天,我给汉拉蒂酒店送电报。《哈姆雷特》的演职人员正在酒吧里喝酒唱歌,一个服务生跑来跑去,把他们的行李装上面包车。哈姆雷特独自一人坐在酒吧的最后面,正在一口一口地喝威士忌。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向他问了声好。毕竟,我们俩都被自己的母亲出卖,我们都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这个世界永远都不会知道我的痛苦,我羡慕他每天晚上都能够倾诉自己的痛苦。你好,我说。他有着苍白的脸、黑眉毛和黑眼睛。那双黑眼睛注视着我。他的脑子里装着莎士比亚的所有台词,但是现在他一言不发。我像个傻子似的涨红了脸,被自己的脚绊倒了。
我羞愧地骑着自行车沿奥康纳大街往前走。后来,我想起了投到猪油罐里的六便士,为他们在汉拉蒂酒吧购买威士忌和唱歌的六便士。我想回去面对全体演职人员和哈姆雷特本人,说出我对他们劳累的虚假故事和他们用穷人的钱买酒的看法。
正文 第19节:教书匠(19)福哇www.fval.cn小说
忘了那六便士吧。如果我回去,他们一定会向我投掷莎士比亚的话,哈姆雷特会用他那冰冷的黑眼睛注视我。对此,我会哑口无言。如果我用自己的红眼睛回视他,我看上去会很可笑。
我的学生说:花那么些钱买一本莎士比亚的书很蠢,不是有意冒犯。如果我想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何不到图书馆把那些格言抄下来?还有,仅仅因为那个家伙引用了这个现在没人愿意读的老作家的一些话,你就对他印象深刻,你还真是蠢得可以。有时候电视里放莎士比亚的话剧,而你一个词也不懂,可那又能怎样?我用来买书的钱原本可以花在一些很酷的东西上,比如鞋子或者一件漂亮的夹克或者---你知道的---带个女孩去看电影。
一些女孩说,我用莎士比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这个办法很酷,尽管她们不知道我在讲些什么。为什么莎士比亚要用那种没人能够理解的古老语言写作呢?为什么?
我无言以对。他们又说了:为什么?我陷入困境,只能告诉他们我不知道。如果你们愿意等,我会努力找出答案。他们互相看了看。老师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他是认真的吗?天哪!他是怎么成为老师的?
嗨,教书匠,你还有更多的故事吗?
没了,没了,没了。
你老是说没了,没了,没了。
就这样,没有故事了。这是英语课。家长们会投诉。
哟,喂,迈考特先生,你当过兵吗?你在韩国打过仗吗?
我从来没有过多思考自己的人生,但是我一点一滴地讲给学生们听:我父亲的酗酒,在利默里克贫民窟梦想美国的日子,天主教教义,在纽约单调的生活。纽约的少年们要求再来些故事,这让我惊讶不已。
3
我告诉他们,在部队待了两年后,《美国军人法案》帮助我在纽约大学过了浑浑噩噩的四年。我在晚上打工以弥补政府补助的不足。我其实可以在业余时间打工,只是我急于毕业,想用我的学位和大学知识给这个世界和女孩们留下深刻印象。我在为迟交论文和错过考试找借口这方面经验丰富。我支支吾吾、喃喃地向耐心的教授们讲述自己的不幸人生,暗示巨大的悲痛。我那爱尔兰口音帮了大忙。我生活在信任和老天爷作证的边缘。
当我在一摞图书后面打呼噜时,大学的图书管理员们戳醒了我。其中一位告诉我,图书馆内严禁打盹睡觉。她善意地建议,外面华盛顿广场公园里有无尽的长椅,我可以躺在那儿直到警察到来。我对她表示感谢,并告诉她一直以来我是多么崇拜图书管理员,不仅因为他们懂得杜威十进分类法,还因为他们也提供其他日常生活方面的帮助。
正文 第20节:教书匠(20)
2008-9-3 3:53:46 本章字数:1296
纽约大学的教育学教授提醒我们小心日后的教学生活。他说第一印象很关键。他说:你们和第一个班级见面、打招呼的方式可能会决定你们的整个职业进程。你们的整个职业生涯。他们在观察你们。你们在观察他们。你们是在和美国青少年--- 一个危险物种打交道。他们不会对你们仁慈。他们会估量你们的能力,会决定对你们采取什么对策。你们以为你们控制着局面吗?再想想吧。他们就像寻热导弹,在跟踪你们时,他们依靠原始的本能。这是年轻人摆脱他们的长辈、在这星球上立足的机能。你们知道这个,是不是?希腊人知道这个。研究一下希腊人吧。
教授说在学生进入教室之前,你们必须决定自己将站在哪儿---"姿势和布局",以及自己将成为怎样的人---"身份和形象"。我从不知道教学会那么复杂。他说:你们不能简单地讲课,除非你们知道该把自己放置在什么地方。教室要么是你们的战场,要么是你们的操场。你们得清楚自己是谁。记住教皇的话:"了解自己,不要认为上帝会审视你。正确的人类研究就是人类自己。"教课第一天,你们要站在教室门口,让学生知道你们很高兴见到他们。我说的是,站着。任何一位剧作家都会告诉你们:当演员坐下时,演出将停滞不前。最好的方法就是确立自己的风度,并在教室外的楼道里展示这种风度。我说的是,教室外。那是你们的领地。当你们走出教室时,你们会被认为是个坚强的老师,无所畏惧,随时准备面对一群蜜蜂。一个班级就是一群蜜蜂,而你们就是战斗的老师。这是人们并不认可的东西。你们的领地就像你们身上的气味,你们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楼道里,楼梯上,当然,还有教室里。千万别让这些蜜蜂侵犯你们的领地。绝不。记住:坐着或甚至站在讲台后的老师实质上缺乏自信,他们该换份工作。
我喜欢他说"实质上"一词的方式。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用在维多利亚时代小说之外的场合。我期待自己当老师后也能用这个词。它有个重要的言外之意,能让人们坐直身子并集中注意力。
你站在那个小小的讲台上,一讲就是一个小时,而你面前的每个人都在做笔记。我认为那感觉真是棒极了。如果你再有好的长相或性格,女孩子们就会在课后蜂拥到办公室或其他地方看你。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
教授说他作过一项关于高中学生行为的非正式研究。如果我们敏感并善于观察,就会在上课铃响之前注意到某些不寻常的瞬间。我们会注意到青少年的体温如何上升,血液如何流动,如何产生足够为一艘战舰提供动力的肾上腺素。他笑了,而你会发现他对自己的这些观点是多么得意。我们也对着他笑,因为教授有这个权利。他说老师必须观察学生如何展示自我。他说:很多东西---我说的是很多东西---取决于他们如何进教室。观察他们的入场式。他们漫步走,他们神气十足地走,他们拖着脚走,他们彼此碰撞,他们开玩笑,他们炫耀。你们,你们可能没想过进教室这件事,但是对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来说,这可能是全部的全部。进教室就是从一个环境转移到另一个环境。对于那个少年来说,那令人不快。那儿会有恶人,会有从粉刺到丘疹等日常令人讨厌的东西。
正文 第21节:教书匠(21)
虽然我无法理解教授讲的东西,但对此印象深刻。我从没想过步入教室会牵扯到那么多事。我认为讲课就是件简单的事,就是将你知道的东西告诉班上的学生,然后考他们,给他们成绩。现在,我知道了作为老师的生活竟然如此复杂。因为了解了有关老师的一切,我对这个教授很是钦佩。
一起上教授的课、坐在我旁边的学生悄悄地说:这家伙在胡说八道,他这辈子从没教过高中生。这个学生叫西摩。他戴着一顶亚莫克便帽①,因此他时不时说些很有学问的话也就不足为奇,或者他就是为了吸引坐在他前面的那个红发姑娘而卖弄学问。当她因西摩的话语而转过头来微笑时,你会发现她很漂亮。我希望自己也能卖弄一把,可不知该说些什么,而西摩对任何事都有独到的见解。红发姑娘告诉西摩如果他真那么想,就应该大声说出来。
该死,不,西摩说,我会被踢出去。
她对他笑了笑。当她对着我笑时,我觉得自己飘飘欲仙。她说她叫琼,然后她举起手以引起教授的注意。
什么事?
教授,你教过多少个高中班级?
哦,几年来,我听过几十个班的课。
但是你真的在高中教过课吗?
你叫什么名字,年轻的女士?
琼·萨默斯。
难道我没告诉你,我听过、辅导过几十个实习老师的课吗?
我父亲是个高中老师,教授。他说只有亲自教过,你才会了解高中教学。
他说他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这是在浪费整个班级的时间。如果她想继续这个讨论,可以和他的秘书预约。他们可以在他的办公室见面。
她站着把背包带往肩上一甩。不,她不会预约和他见面,她觉得没理由他不能坦白地回答她关于他教学经历的问题。
够了,萨默斯小姐。
她转过身,看了看西摩,瞥了我一眼,向门口走去。教授瞪着眼,手里的粉笔掉了下来。等他捡回粉笔,她已经不见了。
现在他会怎么处置琼·萨默斯小姐呢?
他什么都没做。他说快下课了,下周见,然后拿起包走了出去。西摩说琼·萨默斯极其漂亮地毁了自己,极其漂亮。他说:告诉你一件事。不要招惹教授。你不会赢,不管在任何时候。
下一个星期,他说:你看见了吗?耶稣!
我认为一个戴着亚莫克便帽的人不应该那样说耶稣。如果"耶和华"或"他妈的"是骂人的话,而我用这些话骂他,他又会怎样?但是我什么都没说,因为害怕他嘲笑我。
正文 第22节:教书匠(22)
他说:他们在约会。我看见他们在麦克杜格尔街的咖啡馆里情意绵绵地喝咖啡。他们手拉着手,眼对着眼。他妈的。我猜她在他办公室和他聊了一会儿,然后就这样了。
我口干舌燥。我梦想着有朝一日能碰到琼,并开口说话。我们会一起去看电影。我会选择一些带字幕的外国电影,以显示我是多么老于世故,而她将崇拜我,让我在黑暗中亲吻她,以至于错过很多字幕和故事线索。那不要紧,因为我们会在一家烛光摇曳、舒适温暖的意大利餐厅谈天说地。她那红色的头发在烛光中闪烁。天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因为我的梦就到此为止。我以为我是谁?是什么让我认为她会看我哪怕一秒钟呢?
我在麦克杜格尔街的咖啡馆里徘徊,希望她能见到我并对我笑一笑,而我会还以微笑。我那么随意地抿了口咖啡,而她就会印象深刻,接着又看我一眼。我会确保她能看到我那本书的封面---尼采或叔本华的作品,而她会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本可以和那个沉迷于德国哲学、敏感的爱尔兰人相处时,却浪费时间和教授在一起。她会说声"请原谅",然后离开。在去厕所的路上,她会在我的桌子上放下一张写有她电话号码的纸条。
我在菲戈罗咖啡馆见到她的那天,她真这么做了。她离开餐桌时,教授以那种占有和骄傲的神情看着她。我真想一脚把他从椅子上踢开。接着,他瞥了我一眼。我知道他甚至没认出我在他班上。
他示意结账。当女招待站在桌子旁挡住他视线时,琼乘机把那张纸条放在我的桌上。他们离开后,我打开纸条:"弗兰克,明天给我打电话。"电话号码用口红潦草写成。
上帝!她注意到了我,一个摸索着想成为老师的码头工人,而那个教授,天哪,是一个教授!可她却知道我的名字。我被幸福冲昏了头。餐巾纸上用口红写着我的名字,而那口红曾经碰过她的芳唇。我知道我会永远珍藏那张纸条,直到把它带进坟墓。
我给她打电话。她问我是否知道我们可以在哪儿安静地喝一杯。
查姆莱咖啡馆?
好的。
我该做些什么?该怎么坐?该说些什么?我将和曼哈顿最漂亮的姑娘一起喝一杯。她或许每晚都和那个教授上床。想到她和他在一起,我就痛苦万分。查姆莱咖啡馆的男人们满怀妒火地看着我。我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和那个漂亮姑娘、那个令人倾倒的尤物、那个绝色佳人在一起的那个邋遢家伙是谁?哦,也许我是她的兄弟或表兄弟。不,不可能是那种关系。我不够好看,说是她的远房表亲也没人相信。
正文 第23节:教书匠(23)
她要了杯饮料。诺姆外出了,她说,他每周在佛蒙特教两天课。我猜大嘴西摩把所有事都跟你说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你……你邀请我来。
你怎么看自己?
什么?
很简单的问题。你怎么看自己?
我不知道。我……
她看上去不以为然。让你打电话你就打电话,让你去哪儿你就去哪儿,你不知道你怎么看自己。看在上帝的分上,说说你的优点吧。来吧。
我觉得鲜血涌上脸庞。我得说点什么,要不然她会起身离开。
一位码头平台领班曾经说过,我是个强壮的小爱尔兰人。
哦,那么,凭那句话和一毛硬币,你就能将地铁开出两站地。你是个迷失的灵魂。这很容易就能看出来。诺姆喜欢迷失的灵魂。
从我嘴里冒出了这么句话:我不在意诺姆喜欢什么。
哦,上帝。她要起身离开了。她没有。她笑了,笑得那么起劲,以至于几乎被酒呛着。之后,一切都变了。她冲着我笑,笑了又笑。我感到很幸福,几乎要欢呼雀跃。
她从桌子那边伸过手来,握住我的手。我的心疯狂乱跳。我们走吧,她说。
我们来到巴罗街她的公寓。进门后,她转过身吻我。她旋转着脑袋,她的舌头按顺时针方向在我嘴里游动。我却在想:主啊,我不值得她这样。为什么上帝没在我二十六岁之前告诉我这些?
她说我是个身体健康的农民,明显地渴望爱抚。我不喜欢被称为农民---天哪,我没读过书吗?没看过E.劳里·朗、P.G.沃德豪斯、马克·吐温、E.菲利普斯·奥本海姆、埃德加·华莱士和又老又好的狄更斯的书吗?---我认为我们在这儿要做的不仅仅是表达情感。我什么也没说,因为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她问我是否喜欢扁鲨,我说我不知道,因为我以前从未听说过。她说一切取决于你如何烹调它。她的秘诀是冬葱。并不是每个人都赞同这么做,她说,但这对她很有效。美味的白鲑最好用上好的白葡萄酒烹制,普通的料酒可不成,得用好酒。诺姆曾经做过一次鱼,但弄得一团糟。他用了些加州啤酒,结果做成了一只旧鞋的味道。那个可怜的心肝只知道他的文学和讲座,对葡萄酒和鱼一窍不通。
和一个手捧你的脸、告诉你要对自己有信心的女人相处,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她说:我父亲来自利物浦,他酗酒而死,因为他害怕这个世界。他说希望自己是个天主教徒,这样就可以出家,可以永远不用再见到人。是我母亲努力让他说出自己的优点,可他做不到,因此他酗酒而死。你喝酒吗?
正文 第24节:教书匠(24)
不多。
小心点。你是个爱尔兰人。
你父亲不是爱尔兰人。
不是,但他可能是。利物浦的每一个人都是爱尔兰人。我们来做那条扁鲨吧。
她递给我一件和服。好了,到卧室里换衣服。如果武士能穿,那么一个不那么强壮的"强壮的小爱尔兰人"也可以穿。
她换上一件丝质晨衣。那晨衣好像是活的,一会儿粘在她身上,一会儿悬着好让她在里面自由活动。我喜欢衣料粘在她身上的样子,那使身穿和服的我充满活力。
她问我是否喜欢白葡萄酒,我说是的,因为我发现"是的"是任何问题的最佳答案,至少对琼是这样。我对着桌上的扁鲨、芦笋和两根摇曳的蜡烛说"是的"。我对着她举起酒杯、和我的酒杯碰了一下、发出砰的一声的样子说"是的"。我告诉她这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我想接下来对她说我开心极了,但那听起来可能会不自然,而她可能会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这会毁了整个夜晚和我以后的生活。
扁鲨之夜后的六个晚上,我们都没有提到诺姆,除了她卧室花瓶里那十二朵新鲜的玫瑰(上面有张卡片,写着"诺姆的爱")。我多喝了点儿酒,以便能鼓足勇气问她:你究竟如何做到当着诺姆送的新鲜玫瑰的面和我一起躺在这床上?但我从来没这么问过。我买不起玫瑰,因此我送她康乃馨(她把它们插在玫瑰旁边的大玻璃瓶里)。没有竞争。在诺姆的玫瑰旁边,我的康乃馨看起来很令人伤心,以至于我用仅剩的几美元给她买了一打玫瑰。她闻了闻,说:哦,它们真漂亮。我不知道该对此说些什么,因为这些玫瑰不是我种的,而是我买的。花瓶里,诺姆的玫瑰干瘪了。想到我的玫瑰将会代替诺姆的玫瑰,我很开心。但是,她接下来的举动在我心上留下了我曾受过的最大的伤痛。
我坐在厨房的椅子上,看见了她在卧室里所做的一切:她一支一支拿起我的玫瑰,小心地把它们插到诺姆的玫瑰的中间和周围,后退几步,看了看,用我的新鲜玫瑰撑起诺姆那些无精打采的玫瑰,轻轻抚摸它们(他的和我的),笑了,好像两组玫瑰一样好。
她一定知道我在注视着她。她转过身,冲着在厨房里忍受煎熬、几乎要放声痛哭的我笑了笑。它们真漂亮,她又说了一遍。我知道她说的是二十四朵玫瑰,而不单单是我那一打。我真想像一个男子汉那样冲她嚷嚷几句,然后怒气冲冲地离开。
正文 第25节:教书匠(25)
我没有这么做。我留下了。她做了八宝猪排配苹果酱和捣碎的土豆,味道像卡纸板。我们上了床,可我满脑子都是和那个佛蒙特狗杂种的玫瑰混在一起的我的玫瑰。她说我似乎干劲不足,而我想告诉她我情愿自己死了。没关系,她说,人就是要彼此习惯,你得保持精力充沛才行。
这就是她保持精力充沛的方式?同时应付我们两个人,用不同男人的玫瑰插满自己的花瓶?
那个春季学期快结束时,我在华盛顿广场遇到西摩。进展如何?他笑着说,好像他知道一切,大美人琼好吗?
我结巴了,重心从这只脚换到那只。他说:别担心。她也和我干过,但是她只得到我两礼拜。我一弄清她要搞些什么名堂,就让她见鬼去了。
搞什么名堂?
那都是为了老诺姆。她请我做客,请你做客,天知道还请了谁,而她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诺姆。
但是他去了佛蒙特。
佛蒙特,你这个傻瓜。你一离开她的住所,他就在那儿探听细节了。
你怎么知道?
他告诉我的。他喜欢我。他跟她说我的事,她跟他说你的事,他们也知道我在跟你说他们的事,他们有的是时间。他们谈论你,谈你如何傻到什么都不知道。
我走开了。他在我后面喊:任何时候,嘿,任何时候。
我勉强通过了教师资格考试。所有事情我都是勉强过关。教师资格考试的及格分是六十五,我考了六十九。我认为我得以及格是由于布鲁克林东区高中的一个英语部主任(他给我的示范课作过鉴定)的好心以及自己有幸粗略了解第一次世界大战。纽约大学一位嗜酒如命的教授曾经友善地对我说,我是个蠢学生。我当时被惹恼了,后来想了想,发现他是对的。我在各方面都很蠢。但我发誓有朝一日会振作起来,集中思想,聚精会神,有所作为,摆脱一切束缚,整合自己的行为,一切都按照传统的美国方式进行。
我们坐在布鲁克林技术高中楼道里的椅子上,等待面试,填表,签字声明效忠美国,向全世界保证我们现在不是、过去也未曾是共产党。
我看见她之后很久,她才坐到我身边。她头上包着绿色围巾,戴着深色眼镜。她拿掉围巾,露出炫目的红发。我很渴望见到她,但是我不会转过身看她,从而让她得到满足。
嗨,弗兰克。
如果我是小说或电影里的人物,我就会骄傲地站起来走开。她又说了一声嗨。她说:你看上去很累---
正文 第26节:教书匠(26)
我打断她的话,以表示在经历了她对我所做的一切后,我不会对她客气。不,我不累。但是之后,她用手指碰了碰我的脸。
那个小说里的人物会把头往后一仰,表示他没有忘记一切,不会因为两声招呼和几个指尖的抚摸就心软。她笑了,又一次碰了碰我的脸颊。
楼道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看她。我想他们一定很好奇她会对我做些什么。她那么漂亮,而我几乎不讨人喜欢。他们看见她把手放到我的手上。
你还好吗?
很好,我声音嘶哑地说。我看着那只手,想着它在诺姆的身体上游走。
她说:你对面试紧张---
我再次打断她的话:不,我不紧张。
你会成为一个好老师。
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那么你为什么参加这个面试?
没别的事可做。
噢。她说她打算拿到教师资格证书,教上一年,再把这段经历写成书。这是诺姆的建议。大专家诺姆。他说美国的教育一团糟,来自学校系统、揭发丑事的书一定会畅销。教上一两年书,对学校糟糕的状况来上一番抱怨,你就会有一本畅销书了。
轮到我面试了。她说:结束后喝杯咖啡怎么样?
如果我有一丁点勇气或自尊,我就会对她说不,然后走开。可我却说好的,然后面试去了,带着一颗怦怦狂跳的心。
我对三个考官说早上好,但他们都受过培训,看也不看应聘者。中间的那个说:用几分钟时间念一下你面前桌子上的那首诗。念完后,我们会让你分析它,并告诉我们你如何把它教给高中生。
那首诗的题目描述了我在面试时的感受---"我情愿忘记我是谁"。
右边那个秃子问我是否知道那首诗的体裁。
知道,哦,知道。这是一首奏鸣曲。
一首什么?
噢,对不起。一首十四行诗。十四行诗。
那么押什么韵呢?
啊……啊……押abbaabbacdcdc韵。
他们互相看了看。我不知道自己是对还是错。
那么诗人呢?
噢,我认为是莎士比亚。不,不是,是华兹华斯。
都不是,年轻人。是桑塔耶纳。
秃子瞪了我一眼,好像我冒犯了他。桑塔耶纳,他说,桑塔耶纳。我几乎要为自己的无知而感到羞愧了。
他们看上去很严厉,而我想声明:问有关桑塔耶纳的问题是不公平、不公正的,因为我在纽约大学虚度的四年中所看过的教材或诗集里没有这个人。他们没有提问,但我主动说出了对桑塔耶纳仅有的一点知识,那就是如果我们不从历史中吸取教训,就一定会重复自己的错误。他们不为所动,甚至在我告诉他们我知道桑塔耶纳名叫乔治时也面无表情。
正文 第27节:教书匠(27)
那么,中间的那个说,你会怎么教这首诗?
我含含糊糊地说:噢,我认为……我认为……这首诗部分讲的是自杀以及桑塔耶纳如何感到厌烦。我会讲詹姆斯·迪恩,因为青少年崇拜他,还会讲他如何很可能无意识地在摩托车上送了性命。我会介绍哈姆雷特的自杀独白---"生存还是毁灭",并让他们讨论对于自杀的感受,如果他们曾经有过自杀经历。
右边的那个说:你会为强化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先生。什么是强化?
他抬了抬眉毛,看了看其他人,好像是在尽量容忍。他说:强化是一项活动,是充实内容,是后续措施,是某些紧扣学习的作业,这样学生才会牢牢记住所学的东西。你不是在真空中教学。一名好老师会将教材和实际生活联系起来。你明白吗?
噢!我绝望了。我不假思索地说:我会让他们写一篇一百五十字的自杀遗言。那会是个鼓励他们思考人生的好办法,因为塞缪尔·约翰逊说过:想到早上要自杀就会让人很好地集中注意力。
中间的那个蹦出个词:什么?
右边的那个摇了摇头:我们不讨论塞缪尔·约翰逊。
左边的那个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自杀遗言?你不能做这种事。听到我说的话了吗?你是在和思想脆弱的人打交道。耶稣基督!你可以走了。
我说:谢谢。但这又有什么用?我确信我完了。很容易就能看出他们不喜欢我,不喜欢我对桑塔耶纳和强化的无知。我还确信那个自杀遗言的想法是最后一根稻草。他们是高中各部门的头头或者担任其他重要的工作。我不喜欢他们,正如我不喜欢任何凌驾于我之上的有权人,比如老板、主教、大学教授、税务审查官、领班等。即便如此,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主考官之类的人那么无礼,他们总让你觉得自己毫无价值。我想如果我坐在他们的位置,我会努力帮助应聘者克服紧张感。如果年轻人想当老师,那些认为桑塔耶纳是宇宙中心的主考官就应该鼓励而不是恐吓他们。
这就是我当时的感受,但是我不懂得人情世故,不知道坐在上面的人得保护自己不受下面的人欺负。我不知道年长的人得保护自己不受那些想把他们从地球上赶走的年轻人欺负。
我的面试结束后,她已经在楼道里了。她把围巾在下巴那儿打了个结,告诉我面试很容易。
不是那么回事。他们问我关于桑塔耶纳的问题。
正文 第28节:教书匠(28)
真的吗?诺姆很崇拜桑塔耶纳。
这女人是不是没头脑啊,一定要用诺姆和那该死的桑塔耶纳毁了我这一天?
我才不在乎诺姆,也不在乎桑塔耶纳。
哦唷唷!瞧这口才。这个爱尔兰人是在发脾气吗?
我想屏住呼吸,降降火气,但是我走开了。我没有停下来,即使她喊着:弗兰克,弗兰克,我们可以来真格的。
我走过布鲁克林桥,一路走到东七街的麦克索利商店,嘴里重复着:我们可以来真格的。她这是什么意思?
我一杯接着一杯喝啤酒,就着薄脆饼干吃肝泥香肠配洋葱,在麦克索利商店巨大的小便器里狠狠地撒了一泡尿。我在公共电话亭给她打电话,听到诺姆的声音就挂了。我为自己鸣冤叫屈,想再次给诺姆打电话,邀请他到马路边上作个了断。我拿起话筒,最终又放下了,回了家,抱着枕头啜泣。我讨厌自己,骂自己是个傻瓜,直到酒意涌来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带着宿醉的痛苦,我来到布鲁克林东区高中参加教学考试。这是取得教师资格证书的最后一道坎。我应该在课前一小时到达,但是我坐错了地铁,结果迟到了半小时。英语部主任说我可以下次再来,但我想了结这件事,特别是在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注定要失败的时候。
主任递给我几张纸,上面写着这节课的主题:战争诗歌。我背过这些诗:西格弗里德·沙逊的《那重要吗?》和威尔弗雷德·欧文的《致注定失败的青年人的赞美诗》。
在纽约教书,你就要遵循教学计划。首先,你要陈述教学目标,然后,你要激发班上学生的兴趣,因为众所周知,这些孩子不想学任何东西。
我对班上的学生讲我姨父的故事,以此来激发他们的兴趣。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被毒气熏过,回家后发现唯一能找到的工作就是在利默里克煤气厂往火炉里铲煤、焦炭和时光。学生们哄堂大笑,主任也微笑了。这是个好兆头。
光讲诗可不够。你要"引导和召唤",要让你的学生参与到教材中,要让他们兴奋。这是地方教育委员会的话。你要问一些关键性问题,以鼓励学生参与。一位好老师应该抛出足够多关键性问题,从而让全班学生的脑子在四十五分钟内不停地运转。
有几个孩子谈到了战争,以及他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和朝鲜战争中幸存下来的家人。他们说一些人没脸没腿地回到家,这不公平。失去一条胳膊不是那么糟糕,因为你终归还有一条胳膊。失去两条胳膊就是真正的痛苦了,因为得有人来喂你吃饭。失去一张脸又是另外一回事。你只有一张脸,失去就没有了,朋友。一个身材可爱、穿着一件粉色带花边衬衫的女孩说,她姐姐嫁给了一个在平壤受伤的人。他根本没有胳膊,就连可以固定假肢的残肢也没有。因此,她姐姐得喂他吃饭,给他刮胡子,做任何事,而他所要的就是性。性、性、性,那就是他要的全部。她姐姐因此疲惫不堪。
正文 第29节:教书匠(29)
坐在教室后面的主任用警告的语气说:海伦!可她对着全班同学说:哎,那是真的。你怎么会要一个得给他洗澡、喂他吃饭,然后一天和他上三次床的人呢!一些男孩在窃笑,但很快止住了,因为海伦说:对不起,我为姐姐和罗杰而难过,因为她说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要离开他,而他就得到老兵医院。他说如果那样,他就自杀。她转过身,对着教室后面的主任说:对不起,我说了些关于性的话,但那是真实发生的事,我不是有意要失礼。
因为海伦的成熟、勇气以及她那好看的胸脯,我是如此钦佩她,以至于我几乎无法继续上课。如果她能整天围着我,给我洗澡、擦身子、做日常按摩,我想我不介意当一个截肢者。当然,老师不应该这么想,但是,当你正值二十七岁,又有一个人像海伦这样坐在你面前,提出性之类的话题并像她那样看着你时,你又会做些什么呢?
一个男孩不依不饶。他说海伦的姐姐不该担心她丈夫会自杀,因为当你没胳膊时,你不可能自杀。没胳膊,你就没法死。
两个男孩说:当你只有二十一岁时,你不应该不得不面对没脸或没腿的生活。噢,当然了,你可以装个假腿,但你绝不可能带张假脸,那又有谁肯和你约会呢?那不就结了,你永远不会有孩子或任何东西。你的母亲会不愿意见到你,你所有的食物都得通过一根麦管。想到你会因担心可能看到或看不到那张失去了的脸,而永远不想再看浴室里的镜子,真的很令人伤心。想象一下,当一个可怜的妈妈在知道儿子永远不会再用剃须刀和剃须膏后,不得不决定将它们扔掉时,她该有多难。永远不会再用了。她不会真的走进他的房间,说:儿子,你永远不会再用这些剃须工具了。好多东西堆在这儿,我要把它们扔了。他坐在那儿,没有脸,而他的母亲告诉他一切都结束了,你能想象他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吗?你只能对你不喜欢的人那样做,很难想象一个母亲会不喜欢自己的儿子,即便是他没有脸了。不论你境况如何,你的母亲都应该会喜欢你、支持你。如果她不喜欢你、不支持你,你能到哪儿去呢?活着又有什么用呢?
班上的一些男孩子希望能有自己的战争,这样他们就可以到那儿进行报复。一个男孩说:哦,胡说,你永远不能进行报复。他们向他喝倒彩,他们的喊叫声淹没了他。他叫理查德。他们说全校都知道他是共产党。主任做着笔记,也许是关于我如何允许教室里出现不止一个声音,从而失去了对班级的控制。我绝望了,提高了嗓门:有没有人看过一部关于德国士兵的电影《西线无战事》?没有,他们从没看过。在德国人对我们做了那么多坏事后,为什么他们应该掏钱看关于德国人的电影?该死的德国佬!
正文 第30节:教书匠(30)
你们有多少人是意大利人?半个班。
这是不是说在意大利和美国开战后,你们就再没看过意大利电影?
不,这和战争没有关系。他们只是不想看那些带有愚蠢字幕的电影。字幕走得很快,你永远无法跟上故事的发展。当电影出现雪景而字幕又是白色时,你到底应该怎样才能看清楚呢?许多意大利电影都有雪景和对着墙角撒尿的狗,它们很令人沮丧,而人们却只是干站在街上等着一些事情发生。
地方教育委员会规定,每堂课必须有一个归纳所有内容、引出家庭作业、强化或得出某种结论的总结,但是我忘了。下课铃响起时,两个男孩正在争论。一个支持约翰·韦恩,另一个说他是个从未上过战场的大骗子。我试图用一个大总结归纳所有内容,但讨论却仍在零零星星地进行。我对他们说谢谢你们,但是没有人在听,而主任挠了挠额头,并做了笔记。
我走向地铁站,一路责骂自己。有什么用呢?老师,天哪!我应该和狗一起待在军队里。我应该在船坞和仓库里抬东西、拖东西、骂人、吃大个三明治、喝啤酒、追逐港口附近的妓女,那样生活要自在得多。至少我和自己的同类、同一阶层的人在一起,而不是变得自高自大,远离心爱的人。我应该听从爱尔兰的神甫和正派人士的话。他们告诉我要提防虚荣心,要接受我们的命运。那些性情温顺、心灵谦逊的人在天堂里有一席之地。
迈考特先生,迈考特先生,等等。
主任隔着半个街区叫我:等等。我转身朝他走去。他有一张善良的脸。我想他来是要安慰我:很不幸,年轻人。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唉,我本不应该和你说话,但我只是想说几星期后你会收到考试成绩。你具有当一名好老师的潜能。我是说,看在上帝的分上,你的确了解沙逊和欧文。我的意思是,走在这儿的人有一半分不清爱默生和米基·斯皮兰。所以,当你拿到成绩并开始找工作时,给我打电话,好吗?
哦,好的,当然,好的,我会的。谢谢。
我在街头跳舞,在空中漫步。鸟儿在高架地铁站台上喳喳地叫,人们微笑着、尊敬地看着我。他们能够看出我是个从事教学工作的人。我毕竟不是那么傻。哦,主啊!哦,上帝啊!我的家人会说些什么呢?老师!这个词会传遍利默里克。你听说过弗兰克·迈考特吗?耶稣啊!他在美国那儿当老师了!他走的时候是啥样?什么也不是。他那会儿就是那样。可怜又悲惨的家伙,看上去活像一个被猫叼进来的东西。我要给琼打电话,告诉她我已经获得了一份教学工作,是在一所高中。虽然不像诺姆教授那样高高在上,但仍然……我往投币口里塞了一毛钢镚。它掉了下去,但我又放下了听筒。给她打电话意味着我需要给她打电话,但我不需要这个需要。没有她在浴缸里,没有扁鲨和白葡萄酒,我照样可以活。地铁列车轰隆隆地进站了。我想告诉那些不管坐着还是站着的人:我获得了一份教学工作。他们会从报纸上抬起头,冲我微笑。不,不给琼打电话。让她跟那个毁了扁鲨、对葡萄酒一窍不通的诺姆,那个道德败坏、不能忍受琼这个人的诺姆待在一起吧。不,我会径直走到码头仓库,准备干活直到我的教师资格证书到来。我的教师资格证书。我真想在帝国大厦的顶端挥舞它。
正文 第31节:教书匠(31)
当我打电话询问那份教学工作时,学校说对不起,那个和蔼的主任去世了。对不起,没位子了,还祝我找工作顺利。每个人都说只要我拿到证书,找份工作不成问题。到底有谁愿意要一份那么糟糕的工作?工作时间长,收入低,和美国乳臭小儿打交道,你得到哪些感激了?这就是这个国家迫切需要老师的原因。
一所接一所的学校告诉我:对不起,你的口音是个问题。你知道,孩子们喜欢模仿,校园里将充斥着爱尔兰方言口音。当孩子们回到家,口音却变得像---你知道---像巴里·菲兹杰拉德时,家长会怎么说呢?你明白我们的处境吗?校长助理不明白,操着那么一口方言口音的我是怎么拿到教师资格证书的。难道地方教育委员会还有别的标准吗?
我很灰心。伟大的美国梦中没有我的一席之地。我回到港口附近地区,在那儿我觉得舒服多了。
4
嘿,迈考特先生,你干过实际工作吗?不是教书,而是实际的工作。你知道。
你们是不是在开玩笑?你们怎么看待教书?环顾这间教室,问问自己,你们是否愿意每天到这儿来面对你们?你们!教书要比在船坞和仓库干活难多了。你们当中有多少人的亲戚在港口附近地区工作?
半个班,大多数是意大利人,有几个爱尔兰人。
来这所学校之前,我曾在曼哈顿、霍伯肯和布鲁克林码头工作。一个男孩说他父亲在霍伯肯认识了我。
我告诉他们:大学毕业后,我通过了教师资格考试,但是我认为自己并没有为教师生活作好准备。我对美国少年一无所知,不知道该对你们说些啥。船坞上的工作简单多了。卡车倒进来,我们操作吊钩,拖、举、拉、推、码在托板上。叉车滑进来,叉起货物,倒车,把货物码到仓库里,再回到平台。你用身体干活,而脑子可以歇上一整天。你从八点干到中午,午饭是一个一英尺长的三明治和一夸脱啤酒;再从一点干到五点,中午吃的那点东西通过汗液全排光了。你饥肠辘辘地往家赶,准备看场电影,再到第三大道的酒吧喝上几杯啤酒。
一旦上了套,你就像个机器人似的运转。你和平台上最强壮的人并驾齐驱,块头不是问题。你可以用膝盖来拯救你的背。如果你忘了,平台工人就会大喊大叫:看在上帝的分上,你的脊梁骨是橡皮做的还是怎么了?你学会了用不同方法操作吊钩来处理不同货物:箱子、粗布袋、板条箱、家具和涂满油脂的大型机器。一大包豆子或辣椒有它们自己的想法,会这样那样地变换形状,而你得去顺应它们。你看了看物品的大小、形状和重量,一秒钟内你就知道怎样吊它。你了解卡车司机及其助手的干活方式。单独经营的卡车司机很好办,他们为自己工作,决定自己的工作节奏。企业的卡车司机会催促你快点:嘿,吊起那该死的货物,让我们走吧,我想离开这儿。不论给谁干活,卡车司机的助手脾气都很坏。他们玩一些小把戏来试你,让你忙中出错,特别是在他们认为你初来乍到的时候。如果你靠近码头或平台边缘干活,他们会突然用力把他们那一头的粗布袋或板条箱一扔,使得吊臂脱离托座,而你从此学会了要远离任何东西的边缘。这时他们就会哈哈大笑,还装出一口爱尔兰口音说:天哪,爱尔兰人,早上好。你绝不能向领班抱怨这种事。他会说:怎么啦,孩子?你就不能忍受点玩笑吗?抱怨只能让事情变得更糟。抱怨的话可能会传到卡车司机或助手的耳朵里,于是他们可能会不小心把你撞下平台甚至是码头。我见过一个来自梅奥的大个子新人。当有人把老鼠尾巴放到他的三明治里时,他生气了,咆哮道不管是谁干的,他都要杀了那人。话音未落,他便碰巧被掀翻到哈得逊河里。大家哈哈大笑,笑够后才扔出一根绳子,把浑身滴淌着河污的他拽上来。他学着大笑,而他们也不再招惹他了。你不能拉长着脸在码头工作。过了一段时间,他们不会再跟你过不去,而关于你知道如何避免遭到指责的话就会四下传开。平台领班埃迪·林奇告诉我,我是个强壮的小爱尔兰人。这句话对我的意义要比我在美国陆军被提升为下士大得多,因为我知道我不是那么强壮,我只是因绝望而不顾一切。
正文 第32节:教书匠(32)
我告诉班上的学生,我对教学是那么没把握,以至于我想就在波特仓库大材小用地度过一生算了。我的老板会对我的大学学历印象深刻,会雇我当个收银员,再提升我到办公室工作。在那儿,我一定会飞黄腾达。我可能会成为所有收银员的领班。我知道仓库办公室工作人员或其他任何地方的办公室工作人员是怎么干活的。他们把报纸往边上一推,打个哈欠,看着窗外平台上累死累活拼命苦干的我们。
我没有对学生们讲女话务员海伦娜的事。她在仓库后面提供甜甜圈等东西。我深受诱惑,直到埃迪说如果你不小心碰到她,你就会落得个身陷圣文森特医院、鸡巴不保的下场。
关于码头,我没有提到的就是人们表达思想的方式和毫不介意的态度,这可不像那些跟你讲"一方面,是,另一方面,不是"、让你不知道该怎么思考的大学教授。了解教授们是怎么想的很重要,这样你就可以在考试时将这种想法还给他们。在仓库里,大家用开玩笑的方式羞辱他人,直到有人越过底线,出现陷阱。发生那种事很引人注目。当笑声渐渐消失、笑容越来越不自然时,你就会发现某个多嘴的人在讲一些近乎下流的话,就会知道接下来就是陷阱或拳头。
码头和货场发生斗殴时,活儿就会停下来。埃迪告诉我工人们厌倦了吊货、拖货、码货,厌倦了年复一年干同样该死的活。这就是他们羞辱他人、彼此推搡直至快要真打起来的原因,他们得做些什么来打破常规和长时间沉闷的工作。我对他说我不介意一整天工作而且不说一句话。他说:是的,你很特别。你到这儿只有一年半。如果你在这儿干上十五年,你的嘴巴也会那样。这些家伙有的参加过诺曼底登陆和太平洋战役,可他们现在是啥样?驴子!获得过紫心勋章的驴子,身处死胡同的可怜的驴子。他们在哈得逊大街喝得烂醉,夸耀他们的勋章,好像这个世界会在意似的。他们会告诉你他们是在为孩子工作,孩子,孩子,给孩子一个更好的生活。耶稣!我很高兴我从未结过婚。
如果埃迪不在场,架会打得更凶。他是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能够从风中嗅出麻烦的气味。两个工人就要开打时,埃迪会用他的大肚子挤在他们中间,让他们从他的平台上滚开,到大街上打去。他们从来没有这么做过,因为他们真心感激这个避免动拳,特别是避免出现陷阱的借口。你可以应付拳头,但你永远不会知道哪儿会冒出个陷阱。他们仍然会嘟嘟囔囔,向对方伸出中指,但那都是空谈,因为紧要关头已经过去,挑战已经结束,其他人都回去干活了。如果没有人看见你是个多么厉害的杀手,那么打架又有什么用呢?
正文 第33节:教书匠(33)
海伦娜会从办公室出来观看打架。当打架结束时,她会跟获胜方耳语一番,邀请他们到仓库的暗处好好玩玩。
埃迪说那些个孬种假装打架,好让海伦娜对他们好。如果他见到我在打架后跟在她的后面,他就会一把将我扔到河里。他这么说是因为我和劈木工法特·多米尼克打了一架或者几乎要打一架。法特·多米尼克很危险,因为谣传说他与犯罪集团有联系。埃迪说那是胡说八道。如果你真的和犯罪集团有联系,就不用累死累活地卸货了。我们中的其他人认为多米尼克也许认识和犯罪集团有联系的人,甚至可以牵线搭桥,因此和他合作是个不错的主意。但是当他嗤笑你时,你又怎么能和他合作呢?怎么了,爱尔兰佬?不会讲话啦?也许哑巴操了你妈,啊?
每个人都知道在船坞或平台或任何地方,你绝不能允许有人侮辱你的母亲。孩子从一开始说话就知道这个。你也许甚至不喜欢你的母亲,但那不要紧。对你,他们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但是侮辱你的母亲就是过了底线。如果你放任不管,你就会失去所有的尊严。如果你在码头或平台需要有人帮助装卸货物,他们会掉头不理。你不存在。他们甚至不会在吃午饭时和你分享一个肝泥香肠三明治。如果你在船坞和仓库闲逛,看到有人独自吃饭,你就会知道他们深陷困境。他们容忍别人侮辱自己的母亲或者曾经当工贼破坏罢工。工贼一年之后就会被人遗忘,但允许他人侮辱自己母亲的人永远不会。
我用军队里骂人的话回击多米尼克:嘿,多米尼克,你这个死胖子、邋遢货。你上次见到你的鸡巴是什么时候?你怎么知道它真的在那儿呢?
他猛地转过身,一拳把我打下平台。我摔到街上,怒火使我失去了控制。我跳回平台,用吊钩抓他。他却笑了。那家伙说:你这可怜卑鄙的废物,你找死啊。当我朝他抓去时,他一掌推开我的脸,再一次把我打到街上。挨巴掌是打架中最羞辱人的事。挨拳头直接而荣耀,拳击手就这么干。但是挨巴掌说明你受到鄙视。你宁可两眼被打得乌青也不能被人鄙视。乌青的眼睛会被医好,被人鄙视却永难翻身。
他一句接一句地辱骂我。我抓住平台边缘想爬上去,他一脚踩在我的手上,还冲我的脑袋吐唾沫,这让我狂怒不已。我一把甩过吊钩,钩到了他的腿肚子。我拖着吊钩,直到他大叫:你这个小瘪三。我看见我的腿流血了,你死定了。
正文 第34节:教书匠(34)
没有流血的迹象。他那厚厚的工作皮靴使吊钩偏离了方向,但是我已经准备好,要不停地狠扎,直到扎到他的肉为止。这时,埃迪从梯子上冲下来,把我拉到一边。把吊钩给我,你这个爱尔兰疯子。不跟多米尼克学好。你这街上的垃圾。
他叫我到房间去换件衣服,从另一个门离开,回家,赶紧离开这儿。
我会被开除吗?
不,你不会,该死的。我们不会开除任何在这儿打架的人,但是你会失去半天的工资,我们得把它偷偷塞给多米尼克。
但是为什么我要赔钱给多米尼克?他挑起的。
多米尼克给我们带来生意,你也快熬到头了。你就要大学毕业,而他还要继续运货。你能活着就很幸运了,孩子。所以,接受惩罚,回家吧。好好想想。
离开的时候,我转身看看海伦娜是不是在那儿。她在那儿,带着那种"到这儿来"的微笑,但是埃迪也在那儿。我知道有埃迪盯着,和她一起到仓库的暗处是没指望了。
有朝一日,当轮到我开叉车时,我就会报复法特·多米尼克。我会踩在踏板上,把那个胖子挤到墙角,然后听他尖声号叫。那是我的梦想。
但是梦想从未实现。那是因为从他倒着卡车、在驾驶台上喊埃迪那天起,我和他之间的一切都变了。嘿,埃迪,今天你让谁卸货?
德金。
不,不要给我德金。给我那个拿吊钩、多嘴的爱尔兰佬。
多米尼克,你疯了吗?把那件事忘了吧。
不。就给我那个多嘴的家伙。
埃迪问我能不能应付。如果我不想去,我可以不去。他说多米尼克不是这儿的老板。我说我能对付任何一个死胖子、邋遢货。埃迪叫我住嘴。看在上帝的分上,别乱说话了。我们不想再次把你保出来。回去干活,别乱说话。
多米尼克高高地站在平台上,神情严肃。他说这是个真格的工作---搬运成箱的爱尔兰威士忌。一路上可能会有箱子掉下来,一两个瓶子可能会碎,但是剩下的就是我们的了。他相信我们能够应付。一丝浅笑从他脸上一闪而过,我很尴尬,无法冲他笑。在他打了我一巴掌而不是一拳后,我怎么笑得出来呢?
上帝,你是个让人扫兴的爱尔兰佬,他说。
我想称他为意大利佬,但我不想再挨一巴掌。
他很开心地说着话,好像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这让我疑惑不解,因为我跟人争吵或打架后,都会长时间不理他们。我们把箱子装到托板上。他很自然地告诉我,他的第一个妻子就是爱尔兰人,但是她死于肺结核。
正文 第35节:教书匠(35)
你能想象吗?该死的肺结核。蹩脚厨师,我的第一个妻子,和所有的爱尔兰人一样。不要生气,孩子。不要给我脸色看。但是,孩子,她会唱歌,还会唱歌剧之类的。现在,我和一个意大利人结了婚。她没有音乐细胞,但是,孩子,她会做饭。
他盯着我看。她喂我吃饭。这就是为什么我是个看不见自己膝盖、邋遢的死胖子。
我笑了。他冲着埃迪喊:嘿,笨蛋。你欠我十块钱。我把这小爱尔兰佬逗笑了。
我们卸完货,把托板码进仓库。到了掉一箱威士忌作为损耗,和卡车司机、仓库管理员一起坐在熏蒸消毒室的辣椒袋上,确保没有浪费那箱威士忌的时候了。
埃迪是那种你愿意把他看成父亲的人。我们坐在货物中间的平台长凳上时,他总向我解释事情。这时,我往往很困惑,自己竟然不知道这些事。我可以算是个大学生了,但他懂的比我多。我尊敬他超过尊敬任何一个教授。
他的生活陷入了困境。他照看着他那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得了炮弹休克症的父亲。埃迪可以把父亲送到老兵医院,但是他说那是个地狱般可怕的地方。埃迪上班时,有个女人会每天过来,喂他父亲吃饭,给他父亲洗澡。晚上,埃迪用轮椅推着父亲到公园散步,然后回家看电视新闻。这就是埃迪的生活,但他没有抱怨。他只是说他一直梦想能有孩子,但这不可能发生。他的父亲头脑不清醒,但身体健康。他会活很长时间,而埃迪就永远不会有自己的家。
他在平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就着几品脱巧克力麦乳精饮料吃大个儿肉馅三明治。有一天,当他冲着法特·多米尼克喊"你开车像个霍伯肯妓女",还让他摆正那个该死的卡车并把它倒进来时,烟呛了他一下。当咳嗽袭来时,正在哈哈大笑的他一下子就喘不过气来,倒在平台上,嘴里还叼着烟。多米尼克在卡车驾驶台上大声骂他,直到看见他脸色变得比白纸还白,手还在空中抓着什么。当多米尼克喘着气跑出驾驶台来到平台上时,埃迪已经死了。多米尼克没有走到埃迪跟前,并像电影里的人们和死者道别时那样说上几句话;相反,他转身走开,跌跌撞撞地下台阶,向他的卡车走去,哭得像条大胖鲸鱼。他开走了卡车,忘了自己还有一趟货要送。
我守着埃迪,直到救护车把他带走。海伦娜从办公室里出来,说我看上去很吓人。她对我表示同情,好像埃迪就是我的父亲。我说我为自己感到羞愧,因为埃迪一走,我想我就有可能申请他那份工作。我说:我可以做到,是不是?我是个大学毕业生。她告诉我老板很快就会雇用我。他会很骄傲地说,波特仓库拥有港口附近地区唯一具有大学学历的收银员和平台领班。她说:坐在埃迪的桌旁,熟悉一下,再给老板写张纸条,就写:我对这个工作感兴趣。
正文 第36节:教书匠(36)
埃迪的写字夹板放在桌子上,上面夹着多米尼克的提货单。一只红色铅笔系在一根细线上,从夹板上垂下来。一个装着半杯清咖啡的大咖啡杯坐在桌子上,杯子外面写着"埃迪"。我想我也得弄一个那样的咖啡杯,外面印上"弗兰克"。海伦娜知道哪儿可以买到。想到她可能会随时来提供帮助,我觉得很舒服。她说:你在等什么呢?写纸条呀。我又看了看埃迪的大咖啡杯,再朝外面的平台(他在那儿倒下并死去)望了望。我不能写这个纸条。海伦娜说这是一生中难得的机会。我一礼拜能挣一百块,看在上帝的分上,超过我现在挣的可怜的七十七块。
不,我绝不能占据埃迪在平台上的位置,我没有他那宽广的肚子和心胸。海伦娜说:好,好,你是对的。你只是站在平台上,检查成袋的辣椒,大学毕业又有什么用呢?任何一个退学生都可以做。这不是对埃迪的冒犯。你想成为另一个埃迪吗?将你的一生都花在检查法特·多米尼克上?你得当个老师,宝贝。你会得到更多尊敬。
是那个大咖啡杯和海伦娜的轻轻一推,让我离开港口附近地区,来到这个教室,还是我的良心告诉我:面对生活,不要躲避,教书吧,哥们儿?
当我讲述有关船坞的故事时,他们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一个男孩说:想想你有一个像真正的男子汉一样工作过,而不是从大学里来、只会讲书本里东西的老师,那真是有趣。他过去经常认为自己也愿意在码头工作,因为有加班费,还有这儿那儿掉下来打碎了的商品可以卖些小钱。但是他父亲说他会打烂他的屁股。哈哈,在意大利家庭中,你不会跟你父亲顶嘴。他父亲说:如果这个爱尔兰人可以成为一名老师,那么你也能。罗尼,你也能。所以,忘了船坞吧。你可能会赚钱,但是当你不能直起腰杆时,那又有什么用呢?
5
教书很长时间以后,我在纸上胡乱写了几个数字。这些数字的意义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在纽约,我先后任教于五所高中和一所学院:斯塔滕岛区麦基职业技术高中、曼哈顿区时装产业高中、曼哈顿区苏厄德公园高中、曼哈顿区斯特伊弗桑特高中、曼哈顿区华盛顿·欧文高中夜校和布鲁克林区纽约社区学院。我整日整夜地教书,还在暑期学校任教。我的算术知识告诉我,大概有一万两千个男孩、女孩、男人和女人曾坐在课桌旁,听我演讲、吟唱、鼓励、漫谈、高歌、抗辩、背诵、说教、无话可说。我想起那一万两千个学生,不知道自己为他们做过些什么,然后我又想起他们曾为我做过些什么。
正文 第37节:教书匠(37)
算术知识还告诉我,我至少上了三万三千节课。
三十年上了三万三千节课:日日夜夜,还有暑假。
在大学,你可以拿着破烂的旧笔记照本宣科。在公立高中,你绝不会心存此念。美国少年精通老师的花招。如果你想欺骗他们,他们就会把你击倒。
那么,唷!教书匠,在爱尔兰还发生了什么?
现在,我不能再讲那些事了。我们得学完课本上词汇那章。翻到七十二页。
噢,喂,你给别的班都讲过故事。你能不能就给我们讲一件小事呢?
好吧,一件小事。当我还是利默里克的一个男孩时,我从来没想到长大后会成为纽约市的一名老师。我们都很穷。
噢,没错。我们听说你们没有冰箱。
不错,而且我们没有手纸。
什么?没有手纸?每个人都有手纸。即使在人人吃不饱肚子的国家,他们也有手纸。甚至在非洲也有。
他们认为我在夸大事实。他们不喜欢这个。厄运的故事也得有个限度。
你是想告诉我们,你上完厕所,没有擦屁股就提起裤子?
南希·卡斯特格里亚诺举起手:对不起,迈考特先生。快到午饭时间了,我不想再听关于没有手纸的故事。
好吧,南希。我们接着上课。
每天面对几十个少年会让你从幻想中清醒过来。早上八点,他们不关心你的感受。你考虑这一天的工作:五个班,将近一百七十五个处在青春期的美国青少年。他们喜怒无常、饥饿、谈着恋爱、焦虑、好色、精力充沛、富有挑战性。你无处可逃。他们在那儿,你也在那儿。你头痛、消化不良,满脑子都是和配偶、情人、房东,以及你那想成为猫王、对你为他所做的一切毫不感激、讨厌的儿子的争吵声。昨晚你无法入睡。你的包里还塞满了一百七十五个学生的作业,他们所谓的作文,一些粗心潦草地写出来的东西。噢,老师,你看了我的作业吗?他们关心的可不是那个,他们可不想把余生花在写作文上。那只是你在这种无聊的课上要做的事。他们正看着你,你不能躲避。他们在等待。老师,我们今天要做什么?段落?哦,是的。嘿,各位,我们要学习段落、结构、主题句之类的。着急要在今晚告诉我妈,她老是问今天上课怎么样。段落,妈妈,老师讲了关于段落的事。妈妈会说,好极了,然后接着看她的肥皂剧。
他们从汽车构造车间出来,三三两两地走进教室。车间才是真实的世界。在那儿,他们拆卸然后重新组装任何东西,从大众汽车到凯迪拉克。而这个老师要在这儿讲段落成分。上帝,天哪!在汽车店里,你不需要段落。
正文 第38节:教书匠(38)
如果你咆哮或厉声责骂,你就会失去他们。咆哮和厉声责骂是他们从父母和学校那儿得到的。如果他们用沉默还击,你在教室里就死定了。他们的脸色变了,他们有办法让眼睛变得如死了一般。你让他们翻开笔记本,他们怒目而视,他们不慌不忙。是的,他们会翻开笔记本。是的,老师,我们会很慢很慢地翻开笔记本,这样就不会掉出什么东西。你让他们抄写黑板上的板书。他们怒目而视。哦,是的,他们窃窃私语。他要我们抄写黑板上的板书。看哪。这个人在黑板上写了些东西,还要我们抄。他们慢慢地摇头。你问:有什么问题吗?满屋子都是无辜的眼神。你站在那儿等着。他们知道这是一次为时四十分钟的决战,你对他们,四十五个纽约少年,美国未来的技工和工匠。
喂,你只是另一个老师罢了,所以你想要干什么?两眼盯着整个班级?把整个班级打败?接受新事物吧,宝贝。他们抓住了你的小辫子,而你把局面搞成了这样。你没必要那样跟他们讲话。他们不关心你的心情、你的头痛和你的麻烦。他们有他们自己的难题,而你就是其中的一个。
你要谨慎小心,老师。不要让自己成为难题。他们会把你撂倒。
下雨改变了学校的心情,一切都变得柔和起来。第一个班的学生悄悄地走进来,一两个人说早上好。他们甩掉夹克上的雨滴。他们还在梦境中。他们坐下,等着上课。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要出入证,没有抱怨,没有质疑,没有顶嘴。下雨真不可思议,下雨最重要。接受新事物吧,教书匠。别着急,降低你的声音,甚至不要考虑教英语。忘记查考勤吧。这是葬礼之后房子的心情。今天不要刺耳的新闻广播摘要,不要来自越南的残酷消息。教室外面有场橄榄球赛,老师在哈哈大笑。雨啪啪打在窗户上。坐在课桌旁,让这一小时悄悄地过去。一个女孩举起手。她说:哎,迈考特先生,你谈过恋爱吗?你是个新手,但是你早已知道当他们问这类问题时,他们想的是他们自己。你说:谈过。
是她离你而去呢,还是你离她而去?
两者都是。
哦,是吗?你是说你谈过不止一次恋爱吗?
不错。
天哪!
一个男孩举起手。他说:为什么老师不能像对待人一样对待我们呢?
你不知道。好吧,哥们儿,如果你不知道,就告诉他们:我不知道。对他们讲爱尔兰学校的事。你在恐惧中上学。你痛恨上学,梦想着长到十四岁,然后去工作。以前,你从来没有这样考虑过自己的学校生活,也从来没有讲过。你希望这场雨永远不要停。他们坐在座位上,没有人告诉他们把外衣挂起来。他们正看着你,好像他们刚刚才发现你。
正文 第39节:教书匠(39)
2008-9-3 3:53:48 本章字数:1111
真应该每天都下雨。
或者是春天,大家脱去厚重的衣服,每个班都充满胸脯和二头肌组成的风景。和风从窗外吹来,轻抚着老师和学生的脸颊,给每一排、每一张桌子带来微笑,直到全班都心醉神迷。鸽子的咕咕声和麻雀的唧唧声提醒我们要好好开心一番,夏天就要来了。鸽子对我班上少年的悸动漠不关心,不知羞耻地在窗台上交配,而这比世界上最棒的老师讲的最棒的课更有诱惑力。
在这样的日子里,我觉得自己可以教最最棘手、最最聪明的学生,我可以拥抱并悉心照料最最伤心的那一个。
在这样的日子里,会有背景音乐,夹杂着丝丝和风、胸脯、二头肌、微笑和夏意。
如果我的学生能像那样写作,我会送他们去简洁主义学派。
在麦基职高,我们每年举办两次校园开放日和校园开放夜活动。家长在那时参观学校,看看他们的孩子怎样生活。老师坐在教室里,同家长交谈或者聆听他们的抱怨。大多数来参观的家长都是母亲,因为这是女人们的工作。如果母亲发现,她的儿子或女儿举止无礼或表现不好,那么就要由父亲采取措施了。当然,父亲只会对儿子采取措施,女儿由母亲处理。父亲在厨房粗暴地对待女儿或者告诉她要关她一个月禁闭可不合适,有些问题属于母亲。另外,她们得决定告诉丈夫多少信息。如果儿子表现糟糕,而她又有一个喜欢使用暴力的丈夫,她就可能会很婉转地讲述她的故事,以便儿子不至于在地上缩成一团,鼻子里鲜血直流。
有时候,一大家人都会来看老师,教室里就会挤满父亲、母亲,以及在通道里跑来跑去的小孩子。女人们彼此很友善地交谈,男人们则静静地坐在几乎挤不下他们身躯的课桌间。
没有人告诉我在校园开放日这天该如何应付家长。我在麦基职高的第一个校园开放日到了,一个叫诺尔玛的班长向家长发号,这样,他们就知道下一个该谁了。
首先,我得解决口音问题,特别是在和女人们交谈时。我一开口,她们就会说:哦,我的天哪,多么有趣的方言口音呀!然后,她们就会告诉我,她们的祖父母如何从旧大陆来到这儿、他们如何身无分文地来到这儿,以及现在又如何在纽多普拥有自己的加油站。她们想知道我到这个国家多久了,还有我是如何对教书感兴趣的。她们说我当老师真是好极了,因为我们中的大多数都是警察和神甫,而她们会悄悄地说学校里的犹太人太多了。她们会把孩子送到天主教学校。没有职业或技术培训的天主教学校除外,那些学校教的都是历史和祷告,那些东西适合于来世,但他们的孩子得考虑今生。她们不是有意无礼。最后,她们会问他表现怎样,他们的小哈里?
正文 第40节:教书匠(40)
2008-9-3 3:53:48 本章字数:1024
我得小心提防那个爸爸是不是坐在那儿。如果我对哈里作些负面评价,那个爸爸回家后可能会揍他,而"我不可信任"这一消息就会传到其他学生那里。我渐渐知道了在家长、督导和众人面前,老师和孩子要团结一致。
关于孩子,我说的都是好话。他们注意力集中、准时、体贴周到、渴望学习。他们每一个人都有美好的未来,家长们应该引以为豪。爸爸妈妈会看看对方,笑一笑,说:听到了吧?或者他们会很困惑,说:你是在说我们的孩子吗?我们的哈里?
噢,是的。哈里。
他在班上行为检点吗?他有礼貌吗?
噢,是的。他在讨论时发表意见。
哦,是吗?这可不是我们熟悉的哈里。他在学校里的表现一定不一样,因为在家里他就是个标准的小坏蛋。抱歉,说粗话了。在家里,你不能让他说一句话,不能让他做任何事。他想做的就是没日没夜地坐着听那该死的摇滚乐。
那个爸爸言辞激烈。猫王在所有的电视上扭动屁股(抱歉,说粗话了),这个国家再没发生过比这最糟糕的事了。在这样的时代里,我不愿意有个女儿看这样的垃圾节目。我很想把那照片扔到垃圾箱里,还想把电视也扔了。但是在码头工作一天后,我得有个小小的娱乐。明白我的意思吗?
其他的家长变得不耐烦起来,语带挖苦而不失礼貌地问我是否可以不再讨论猫王,和他们讲讲他们的儿子和女儿。哈里的父母告诉那些人现在轮到他们询问儿子的情况。这是个自由的国度,但他们不想再听到这样的话。他们不愿意自己和这位来自旧大陆的好老师的谈话被人中途打断。
但其他家长说:好吧,好吧,老师,快点。我们晚上还有事。我们也是上班族。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如果我对坐在桌旁的家长说谢谢你,他们也许会明白我的暗示,然后起身离开。然而那个心情激动的爸爸说:嘿,我们还没说完呢。
我的学生班长诺尔玛看出了我的两难处境,便过来帮忙。她对家长们说,如果他们想和我进行更长时间的面谈,可以和我预约,在下午见面。
我从来没有和诺尔玛谈过这类事。我不想日复一日地在那间教室里和不满的家长一起度过我的人生,但诺尔玛很镇定地继续。她递给那些不满的家长们一张纸,让他们用印刷体---拜托是印刷体而不是手写体---写下姓名和电话号码。迈考特先生会和他们联系。
正文 第41节:教书匠(41)
2008-9-3 3:53:48 本章字数:1033
牢骚平息了,大家都夸诺尔玛办事有效率,还说她应该当老师。她却说她不想当老师。她的梦想就是到旅行社工作,免费游览各地。一个母亲说:哦,难道你不想成家生孩子吗?你一定会是个很棒的母亲。
接着,诺尔玛说错了一句话,使得紧张的气氛又笼罩了教室。不,她说,我不想要孩子。孩子令人头痛。你得给他们换尿布,得到学校看他们表现如何。你永远不会有自由。
她不该这么说,你能感受到屋子里弥漫着对她的敌意。几分钟前,家长们还夸她办事有效率。可现在,他们觉得她关于为人父母和孩子的话侮辱了他们。一个父亲把她递去要求写姓名和电话号码的纸撕碎,扔到教室前面我坐的地方。他说:嘿,麻烦把它扔到垃圾桶里。他拿起外套,对妻子说:我们走,离开这个疯人院。他的妻子冲我大吼:你就不能管管这些孩子吗?如果这是我的女儿,我就会撕烂她的嘴。她没有权利那样侮辱美国的母亲。
我的脸着了火似的通红。我想向在教室里的家长和美国的母亲们道歉。我想对诺尔玛说:滚开,你毁了我的第一个校园开放日。她站在门旁,很镇静地与离开教室的家长道别,对他们瞪眼看她视若不见。现在,我该怎么办?那本教育学教授撰写的、会有所帮助的书在哪儿?还有十五个家长坐在教室里,等着了解他们的儿子和女儿。我该和他们说些什么?
诺尔玛又开口说话了,我的心猛地一沉。女士们,先生们,很抱歉我说了些愚蠢的话。那不是迈考特先生的错。他是个好老师。你们知道,他刚开始当老师,到这儿才几个月,还在学习。我应该闭嘴,因为我给他惹了麻烦。对不起。
接着,她哭了起来,好几个母亲跑过去安慰她,我却仍坐在桌旁。诺尔玛的工作就是一个接一个地叫家长过来和我面谈,但是她被那群安慰她的母亲包围着。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该独立行动,叫:下一位是谁?比起他们自己孩子的未来,家长们似乎对诺尔玛所处的困境更感兴趣。当宣告见面会结束的铃声响起时,他们笑着离开,说这次和我的见面会很好,还祝我在教学工作中好运。
波利的母亲也许是对的。在我的第二个校园开放日,她说我是个骗子。她为她的波利、未来的水暖工而骄傲。他是个好孩子,想日后自己创业,和一个好女孩结婚,赚钱养家,远离麻烦。
我本应该感到愤慨,并且问她,她到底以为自己是在和谁说话?但是在潜意识里,有个疑惑一直纠缠着我---我是否在带着假面具教课?
正文 第42节:教书匠(42)
2008-9-3 3:53:48 本章字数:1087
我问孩子在学校里都学了些什么,他告诉我有关爱尔兰以及你到纽约的故事。故事,故事,故事。你知道你是个什么吗?骗子,该死的骗子。我这么说是带着最好的诚意,是想帮助你。
我想当个好老师。我希望在孩子们带着满脑子拼写和单词回到家后,家长会给予我赞许。所有这些会使生活变得更加美好。但是,我有罪,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到。
这个母亲说她是爱尔兰人,嫁了一个意大利人。她说她能看穿我。她一下子就识破了我的诡计。当我告诉她我同意她的看法时,她说:哦?你同意我的看法?你真的知道你是个骗子?
我只是想努力获得成功。他们问一些关于我生活的问题,而我作出了回答,因为当我设法教英语时,他们都不听。他们朝窗外看,他们打盹,他们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三明治,他们要出入证。
你可以教一些他们应该学的东西,比如拼写和一些大词。我的儿子波利得出去面对社会。如果他不会拼写,不会用一些大词,那他该怎么办呢?
我告诉波利的母亲,我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一个优秀的老师,在课堂上充满自信。在这期间,我只能不断地努力。不知怎么,这让她情绪激动,泪流满面。她翻遍了手提包找手帕,找了那么久也没找到,我就把我的递给她。她摇了摇头,说:谁帮你洗衣服?那样的手帕,上帝,给我擦屁股都不要。你还是个单身汉吧?
是。
看那手帕就知道了。那是我见过的颜色最暗的灰手帕。那是单身汉的灰色,就是那样。你的鞋子也是,我从没见过颜色那么暗的鞋子。没有一个女人会让你买那样的鞋子。很容易就能看出你从未结过婚。
她用手背擦了把脸:你认为我的波利能拼出手帕这个词吗?
不能。这个词不在单词表上。
明白我的意思了吧?你们这些人真是糊涂。你们不把手帕这个词列入单词表,他这辈子都要撸鼻子了。你知道你们在单词表里都列了些什么?"使用收益权"!看在上帝的分上,u-s-u-f-r-u-c-t。谁想起那个词的?那个你们在曼哈顿时尚鸡尾酒会上滥用的许多词中的一个?波利到底该拿这样的词怎么办?这儿还有一个词,c-o-n-d-i-g-n。我问了六个人,问他们知不知道它的意思。我甚至在楼道里问过校长助理。他假装知道,但你明白他是在用屁股说话。水暖工。我的孩子要成为一名水暖工,通过接听电话上门服务从而挣大钱,就像医生一样,所以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让自己的脑子塞满像"使用收益权"之类的值二十美元的单词。你明白吗?
正文 第43节:教书匠(43)
2008-9-3 3:53:48 本章字数:1053
我说你得小心选择要塞入脑子的东西。我脑子里塞满了来自爱尔兰和梵蒂冈的东西,以至于我几乎无法考虑自己的事。
她说她才不管我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那是该死的我自己的事,我真的不应该告诉别人。每天我的波利回到家,告诉我们这些故事,可我们不需要听这些故事,我们有自己的麻烦。她说很容易就能看出,我初来乍到,头脑愚钝,就像个刚从鸟巢里掉出来的麻雀。
不,我不是初来乍到。我当过兵。我怎么会头脑愚钝?我做过各种工作。我在码头上工作过。我毕业于纽约大学。
看见了吧?她说。这就是我的意思。我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而你给我讲了你的人生故事。这就是你要注意的地方,迈考特先生。这些孩子不需要知道学校里每个老师的人生故事。我去过女修道院。她们不会告诉你现在几点。你问她们的人生经历,她们会让你管好自己的事,揪着耳朵把你拉起来,用指关节打爆你的脑袋。坚持讲拼写和单词吧,迈考特先生,这个学校的家长都会永远为此感激你。忘了讲故事吧。如果我们想听故事,我们家里有《电视导报》和《读者文摘》。
我在挣扎。我认为自己会成为一名严肃而不妥协的老师,严厉又有学问,偶尔会笑一笑,但只是偶尔。在教员自助餐厅里,老教师们告诉我:得控制这些讨厌的家伙。孩子,他们会得寸进尺。
组织就是一切。我要从头开始,为每个班制订一份计划,充分利用这个学期剩下的每一分钟。我是这艘船的船长,航线由我决定。他们会明白我的意图。他们会知道要去哪儿、对他们的期望或者其他什么。
或者其他什么……是的,所有老师都这么说。或者其他什么。我们本以为,作为一个爱尔兰人,你会不一样。
该开始管理了。我说:够了。忘掉爱尔兰的事情。不再有故事了,不再有废话。英语老师要教英语了,不会被小鬼头的鬼把戏打断。
拿出你们的笔记本。没错,你们的笔记本。
我在黑板上写下:约翰去商店。
全班的呻吟声响彻教室。他在对我们做些什么呢?英语老师。老一套。他又来了。老约翰去商店。语法,上帝啊!
好了。这个句子的主语是什么?没有人知道这个句子的主语?好,马里奥?
这句话讲的是这个家伙想去商店。任何人都明白这个。
没错,没错,这个句子讲的就是这个,但是它的主语呢?那是一个单词。好,唐娜。
正文 第44节:教书匠(44)
2008-9-3 3:53:48 本章字数:994
我认为马里奥是对的。这句话讲的是……
不,唐娜。这儿的主语是一个单词。
怎么会?
你什么意思?怎么会?你没在说西班牙语吧?西班牙语没有语法?格罗伯小姐没对你们讲过句子成分?
讲过,但她总是用"约翰去商场"来打扰我们。
我脑子一热,真想大吼一声:你们为什么那么笨?你们以前就没有上过语法课吗?上帝!甚至连我都上过语法课,而且是在爱尔兰。为什么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上,小鸟在外面喳喳欢叫,我却得努力挣扎?为什么我就得看着你们这些闷闷不乐、忿恨不平的脸?你们坐在这儿,饱食终日,你们穿着暖和舒服的衣服,你们享受着免费的高中教育,你们却一点儿也不感恩。你们要做的就是配合一点,参与一点,学习句子成分。上帝,这要求过分吗?
有那么些日子,我希望从这儿走出去,使劲关上身后的门,让校长自己来干这份工作。我想沿着山路走到渡口,坐船前往曼哈顿区,在街上漫步,在白马餐厅喝杯啤酒、吃个汉堡包,在华盛顿广场坐下,看性感的纽约大学女生从身边经过,永远忘掉麦基职业技术高中。永远。很显然,我不可能在他们不反对、不抵制的情况下教最简单的东西。不过是些简单的句子:主语、谓语以及---如果有那么一天---宾语:直接宾语和间接宾语。我不知道该拿他们怎么办。或许该尝试一下老一套的威胁恐吓:好好听讲,否则你们就会考试不及格;如果考试不及格,你们就不能毕业;如果你们不能毕业,就会……你们所有的朋友都会步入广阔的世界,在他们办公室的墙上悬挂高中毕业证书。他们很成功,受到大家的尊敬。为什么你们就不能看看这个句子,在你们悲惨的少年生活中试着学习一下呢?哪怕就这一次也好。
每个班级都有自己的特质。你喜欢而且盼着上某些班的课。他们知道你喜欢他们,作为回报,他们也喜欢你。有时候,他们会告诉你课上得很好,你会感到非常幸福。从某种角度讲,那给了你活力,让你想一路唱着回家。
也有些班会使你希望自己能够坐轮渡到曼哈顿,并且永远不再回来。他们进出教室时那种充满敌意的方式告诉你他们对你的看法。这可能是你的想象,而你努力想弄明白,怎样才能把他们争取过来。你试着教一些在其他班级效果很好的课程,但毫无帮助。那就是因为班级的特质。
正文 第45节:教书匠(45)
2008-9-3 3:53:48 本章字数:1181
他们知道什么时候逼你奔逃。他们拥有可以探测到你灰心丧气的本能。有那么些日子,我只想坐在讲台后,任他们做任何他们喜欢的该死的事情。我就是无法打动他们。一九六二年,我已经工作四年了。我不再关心什么。我对自己说,从一开始我就不在意。你用自己悲惨的童年故事娱乐他们。他们发出些虚假的声音:哦,可怜的迈考特先生,像那样在爱尔兰长大,你一定经历了可怕的事情。好像他们很关心你。不。他们从来没满足过。我应该听从老教师的建议,闭上大嘴巴,什么也不告诉他们。他们只是在利用你。他们把你摸得透透的,寻热导弹似的向你逼近。他们发现你的弱点。他们可能知道"约翰去商店"是我讲语法的极限吗?他们引着我,不让我讲动名词、垂悬分词和同根宾语。我一定会迷失方向。
我坐在讲台旁严厉地看着他们。够了。我不能再继续语法老师那装模作样的把戏。
我说:约翰为什么去商店?
他们看上去很吃惊。哟,喂,这是什么?这和语法没有关系。
我在问你们一个简单的问题,跟语法没有关系。约翰为什么去商店?你们不能猜一猜吗?
教室后面举起一只手。好,罗恩?
我想约翰去商店是为了买一本英语语法书。
那么约翰为什么去商店买一本英语语法书?
因为他想知道所有事情,然后到这儿给老迈考特先生一个好印象。
那么,约翰为什么想给老迈考特先生一个好印象?
因为约翰有一个女朋友,叫罗丝。她是个好女孩,知道各种语法知识。她快毕业了,要到曼哈顿一家大公司当秘书。约翰不想在求婚时成为一个傻瓜,这就是约翰去商店买语法书的原因。他想成为一个好男孩,想学习语法书。如果他不懂,可以问迈考特先生,因为迈考特先生无所不知。约翰和罗丝结婚的时候,他会邀请迈考特先生出席婚礼,请迈考特先生当他们第一个孩子的教父,这个孩子会随迈考特先生叫弗兰克。
谢谢你,罗恩。
全班哄堂大笑,又是欢呼又是鼓掌,但罗恩并没有到此结束。他又举起了手。
好,罗恩?
约翰到了商店,发现自己没有钱,他便抢了那本语法书,但当他要离开商店时,他被拦住了,然后警察来了。现在他在新新监狱,而可怜的老罗丝哭得很伤心。
他们发出各种同情的声音。可怜的罗丝。男孩们想知道在哪儿能找到她,他们愿意代替约翰。女孩们轻轻擦了擦眼睛。这时,班里的壮汉肯尼·鲍尔发话了:这只是个故事,这都是些什么废话?他说: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个句子,接下来就是这个家伙到商店抢了一本书,落得个身陷新新监狱的下场。有谁听说过这样的牛皮?这到底是英语课还是别的什么?
正文 第46节:教书匠(46)
2008-9-3 3:53:48 本章字数:1132
罗恩说:哎,我猜你可以做得更好,对吧?
所有这些虚构的故事没有任何意义。它们不能帮你找到工作。
铃声响起。他们走了,我把黑板上的"约翰去商店"擦掉。
第二天,罗恩又举起了手:嘿,老师。如果你拿这些词混日子,会发生什么?
你什么意思?
噢,我是说,你在那儿写下"约翰去的是商店",那是怎么回事?
一回事。约翰仍是句子的主语。
好吧。"约翰是去商店"是怎么回事?
还是一样。
或者"约翰向商店去"。可以吗?
当然。这讲得通,是不是?但你把句子搞乱了。如果你对别人说"约翰商店去",他们会认为这话文理不通。
什么叫文理不通?
就是没有任何意义。
我忽然灵光一现,有了个主意。我说:心理学是研究人类行为方式的学科,语法则是研究语言行为方式的学科。
继续,教书匠。告诉他们你的绝妙发现、你的伟大突破。提问:有谁知道什么是心理学?
在黑板上写下这个词。他们喜欢大词。他们会把大词带回家,恐吓他们的家人。
心理学。有谁知道?
就是在人们发疯时,你得弄清楚他们出了什么问题,然后再把他们扔进疯人院。
全班大笑起来。是的,是的,就像这所学校,哥们儿。
我继续引导。如果有人举止不正常,心理学家就会研究他们,找出他们的问题。如果有人说话很古怪,你无法理解,那么你就要考虑语法了。比方说,约翰商店去。
哦,那就是文理不通,对吗?
他们喜欢这个词,我为自己带给他们这个词、这则来自广阔英语语言世界的消息而自我表扬了一番。教学就是传播消息。新老师取得了巨大突破。文理不通。他们互相说着这个词,开怀大笑,但这个词会牢牢印在他们脑海中。从事教学几年后,我成功地让学生记住了一个单词。十年后,他们听到"文理不通"仍会想起我。有些事正在发生。他们开始理解什么是语法。如果我坚持下去,可能我自己也会明白。
研究语言行为方式的学科。
现在没人打断我的讲课。我说:商店去约翰,这句话讲得通吗?当然讲不通。所以你们看,你们得按照正确的顺序摆放单词。正确的顺序就是句子要有意思。如果你们的句子没有意思,你们就是在胡言乱语。穿白大褂的人就会来把你们带走,把你们扔到贝利弗医院文理不通科。这就是语法。
正文 第47节:教书匠(47)
2008-9-3 3:53:49 本章字数:1074
罗恩的女朋友唐娜举起手:约翰,第一个因为偷语法书而坐牢的男孩,他怎样了?你把他扔在新新监狱,让他和那些卑鄙小人在一起。罗丝怎么样了?她等约翰了吗?她对他是真心的吗?
壮汉肯说:不,他们不会等你。
对不起,唐娜带着一种嘲讽的口气说,如果罗恩因为抢了一本语法书而坐牢,我会等他。
是偷,我说。上级要求英语老师纠正学生的小错误。
什么?唐娜说。
不是抢。正确的词是偷。
是的,好吧。
我对自己说:闭嘴,不要打断他们。是谁说偷和抢有区别这样骗人的屁话?就让他们说吧。
肯嘲笑唐娜:噢,当然了。我打赌你会等。所有这些家伙在法国和朝鲜被打烂屁股后,接下来都会收到女朋友或妻子写给"亲爱的约翰"的信件。噢,是的。
我不得不介入他们的对话:好了,好了,我们谈的是因为偷语法书而被判入新新监狱服刑的约翰。
肯再次嘲笑道:是的,他们在新新监狱里喜欢读语法。所有这些杀人犯坐在死囚区,不停地说着语法。
我说:肯,那不是罗恩。那是约翰。
唐娜说:对,是约翰在那儿。他开始教大家语法。离开新新监狱时,他们的谈吐就像大学教授一样。政府很欣赏约翰,给了他一份在麦基职业技术高中教语法的工作。
肯想对此作出回应,但全班同学欢呼鼓掌,说:好哇,唐娜,好哇,压过他。
英语老师们说过:如果你能在职业高中教语法,那么你可以在任何地方教任何课程。我的学生听课,也参与活动,但他们不知道我在教语法,也许他们认为我们只是在虚构新新监狱里约翰的故事。但是,当他们离开教室时,他们看我的方式都变了。如果每天的教学都能像这样,我也许会在这儿待到八十岁。老银锁挂在那儿,背有点驼,但可别低估他。只要问他一个关于句子结构的问题,他就会挺直腰杆,告诉你他如何早在二十世纪中期就将心理学和语法结合在一起的故事。
6
米奇·多兰递给我一张他母亲写的假条,解释他前一天缺课的原因。
亲爱的迈考特先生:米奇八十岁的姥姥因为端了太多的咖啡而从楼梯上摔下来。我让米奇在家照看姥姥和小妹妹,这样我就可以到轮渡码头的咖啡店上班。请原谅米奇。他将来一定会努力学习,因为他喜欢你的课。你真诚的伊梅尔达·多兰。另:他的姥姥已经没事了。
正文 第48节:教书匠(48)
2008-9-3 3:53:49 本章字数:1084
当米奇递来这张公然在我眼皮底下伪造的假条时,我什么也没说。我看见他在桌子上用左手写这张假条,以掩饰笔迹。因为在天主教小学读过几年书,全班的字数他写得最好。只要你的字写得清楚而漂亮,嬷嬷们才不关心你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或者是和新教徒结婚。如果你在这方面很弱,她们会把你的大拇指往后扳,直到你哭喊着求饶,保证一定写出一手可以打开天堂之门的字来。另外,如果你用左手写字,那就是你生来就有撒旦个性特征的明显证据,而扳你的大拇指就成为嬷嬷们的任务。即使在美国这块自由人的国土和勇敢者的家园,情况也是如此。
于是就有了努力用左手来掩饰他精湛的天主教书法的米奇。这不是他第一次伪造假条,但我什么也没说,因为我讲台抽屉里绝大多数来自父母的假条都是麦基职业技术高中的男孩和女孩写的。如果要每一个伪造者当面对证,我将一天二十四小时忙个不停,还会导致愤怒、受伤的情绪,以及他们与我之间的紧张关系。
我对一个男孩说:真是你母亲写的这张假条,丹尼?
他为自己辩护,而且充满敌意:对,我母亲写的。
不错的假条,丹尼。她写得很好。
麦基的学生都为他们的母亲而自豪,只有乡巴佬才会不说谢谢就让这样的恭维话悄悄溜走。
他说谢谢,然后返回座位。
我其实可以问他这假条是不是他写的,但是我知道得更多。我喜欢他,不想他闷闷不乐地坐在第三排。他会告诉班上同学我怀疑他,那会使他们也变得闷闷不乐,因为自从他们学会写字以来,他们就一直在伪造假条。他们不想在多年以后被突然变得正派的老师打扰。
假条只是校园生活的一部分,每个人都知道它们是编的,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早上送孩子出门的家长没有时间写假条,他们知道这些假条都会被扔进学校垃圾箱。他们很苦恼,于是:哦,宝贝,你需要一张昨天的假条?你自己写吧,我来签字。他们甚至看都没看就签了。可悲的是他们不知道自己错失了什么。如果看过这些假条,他们就会发现他们的孩子可以写出美国最棒的散文:流畅、充满想象力、表达清楚、富有戏剧性、奇思妙想、观点集中、具有说服力、有建设性。
我把米奇的假条放入讲台抽屉,和其他几十张大小颜色不一、或乱写或擦破或有污渍的假条放在一起。那天班级测验时,我看了一些以前只是一瞥而过的假条。我把它们分成两摞,一摞是母亲们写的,另一摞是伪造者写的。后者的数量要多得多,内容从异想天开到古灵精怪各不相同。
正文 第49节:教书匠(49)
2008-9-3 3:53:49 本章字数:1011
我正在经历对事物真谛的领悟。我一直不知道对事物真谛的领悟会是什么样,现在我明白了。我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以前我就没有经历过这种特殊的对事物真谛的领悟。
我想,这难道不是一件很值得注意的事吗?他们抵制任何一种课上或课后的写作作业。他们哀叫着说他们很忙,很难就任何题材写出二百字来。但当他们伪造假条时,却才华横溢。这是为什么?我有满满一抽屉假条,足够编成一本《美国伟大的借口集锦》或《美国伟大的谎言精粹》。
我的抽屉里塞满了诗歌、小说或学术研究中从来没有提到过的美国天才的样本。我怎么能忽视这座宝库?你能在这里找到虚构、幻想、创造力、搜肠刮肚、自我怜悯、家庭问题、锅炉爆炸、天花板塌陷、大火波及整个街区、婴儿和宠物在作业本上撒尿、意想不到的分娩、心脏病发作、中风、流产和抢劫的精华。这儿有处在全盛时期的美国高中作文---未经润饰、真实、急迫、清晰、简明而且满纸谎言。
炉子引起了火灾,墙纸被烧毁了,消防局让我们整夜待在房子外面。
厕所堵塞了,我们不得不沿街走到我表哥工作的基尔肯尼酒吧用那儿的厕所,但是那儿的厕所前一个晚上就已经堵了。你可以想象我的罗尼要作好上学准备有多难。我希望你能原谅他这一次,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因为认识你兄弟迈科德先生的缘故,基尔肯尼酒吧的那个人很不错。
阿诺德今天没带作业,因为他昨天下地铁时,车门夹住了他的书包,并把它带走了。他冲着列车长大喊,可列车长却在火车开走时说了些很下流的话。该采取些措施治治他们了。
他姐姐的狗吃了他的作业本,我希望它被噎死。
她今天早上在浴室洗漱时,她的小弟弟在她的故事本上撒尿。
有人死在楼上的浴缸里,水溢出来,把桌子上罗伯塔的作业弄得一团糟。
她的哥哥冲她发火,把她的文章扔出窗外。文章在斯塔滕岛上空四处飞扬。这不是件好事,因为大家都会看到这篇文章,并得出错误的感想,除非他们看到文章的结尾。结尾解释了所有的事情。
他写完了你让他写的作文,可是正当他在轮渡上对作文进行修改时,一阵大风刮过,把作文刮走了。
我们被人从公寓里赶出来。那个卑鄙的警长说如果我的儿子再嚷着要他的笔记本,他就把我们都抓起来。
正文 第50节:教书匠(50)
2008-9-3 3:53:49 本章字数:1097
我想象着这些假条的在公交车、火车、渡轮上,在咖啡店里,在公园长凳上,努力找出新的符合逻辑的借口,努力模仿父母的写作风格。
他们不知道父母写的诚实的假条通常很枯燥乏味。"彼得迟到是因为闹钟没响。"像这样的假条甚至不值得在垃圾桶里占一席之地。
快到学期末时,我在模板上打印出十二张假条,发给两个十二年级班的学生。他们读了这些假条,读得安静而专心。
哟,迈考特先生,这是什么?
假条。
你什么意思啊?假条?谁写的?
你们,或者你们中的某些人。我删去了名字,以保护那些有过失的人。这些假条本应由家长来写,但是你们和我都知道真正的。哦,米奇?
那么,我们该拿这些假条怎么办呢?
我们大声朗读这些假条。我希望你们能意识到,这是世界上第一堂研究假条艺术的课,第一堂练习写假条的课。你们有幸遇到像我这样的老师。我接受了你们最好的作文---假条,并把它变成一门值得研究的功课。
他们笑了。他们知道,在这件事上我们是一伙的,都是罪人。
这张纸上的一些假条是这个班的同学写的。你们知道自己是谁。你们运用自己的想象力,并不满足于老套的闹钟故事。你们一生中要找各种借口,还要让这些借口可信并具有原创精神。你们甚至可能要为自己的孩子写假条,在他们迟到或者缺课或者干了什么恶作剧的时候。现在就试着写吧。想象你有一个十五岁的儿子或女儿,他或她需要一个英语学习落后的借口。充分发挥你们的想象力吧!
他们没有四处张望。他们没有咬铅笔。他们没有浪费时间。他们很急切,拼命想为他们十五岁的儿子和女儿编造借口。那是忠诚和爱的行为。你永远不会知道,有朝一日他们也许将需要这些假条。
他们创作了一部借口狂想曲,内容从家庭腹泻传染到一辆十六轮大卡车撞进房子到麦基高中自助餐厅发生严重的食物中毒事件。
他们说:再来,再来,我们能多写一些吗?
我很震惊。我该怎样应对这样的激情?
这是另一种对事物真谛的领悟,或者灵感、启发之类的一闪而过。我走到黑板前,写下"今晚的家庭作业"。
那是个错误。家庭作业这个词带有负面含义。我把它擦了。他们说:耶,耶。
我告诉他们:你们可以在这儿、在教室里开个头,然后回家或到月球的另一面把它完成。我想要你们写的是……
正文 第51节:教书匠(51)
2008-9-3 3:53:49 本章字数:1036
我在黑板上写下"亚当写给上帝的假条"或者"夏娃写给上帝的假条"。
他们低下了头,笔在纸上刷刷疾走。他们可以一只手背在身后、闭着眼睛做这事。教室里充斥着神秘的微笑。哦,宝贝,这是件好事。我们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是不是?亚当责怪夏娃,夏娃责怪亚当。他们俩都责怪上帝或撒旦。责怪周围的一切,除了上帝。上帝处于有利地位并将他们踢出伊甸园,以至于他们的后代在麦基职业技术高中为这世上的第一个男人和女人写假条。或许上帝本人也需要为自己的一些重大过错写假条。
铃声响了。在三年半的教学中,我第一次见到高中学生如此专心,以至于他们那些饥肠辘辘的朋友不得不催促他们离开教室去吃午饭。
唷,伦尼,快点,到餐厅接着写吧。
第二天,每个人都带来了假条,不仅有来自亚当和夏娃的,还有来自上帝和撒旦的。有些富有同情心,有些令人作呕。作为夏娃的代表,利萨·奎因为自己诱惑亚当辩解,认为她厌倦了整日整夜待在伊甸园无所事事。她还厌倦了上帝插手他们俩的事,不让他们有片刻的隐私。对于上帝来说,一切都没问题。他可以停下来,在某个云朵后躲起来。如果看见她或者亚当靠近他那棵珍贵的苹果树,他还可以时不时地吼叫几声。
他们对亚当和夏娃的相对过失和罪恶进行了激烈的讨论,最后一致同意撒旦那条蛇是个杂种、一个卑鄙的家伙、一个没用的家伙。虽然有些暗示表明,上帝其实可以更好地理解第一个男人和第一个女人所处的困境,但是没有一个人有足够的勇气说一句上帝的坏话。
米奇·多兰说在天主教学校,你绝不可这样说话。上帝(对不起),嬷嬷们会拽着你的耳朵把你从椅子上拎起来,还会叫你的父母过来解释,你是从哪儿得来的这种纯粹亵渎上帝的想法。
班上的非天主教徒男孩吹嘘他们绝不会忍受那些废话。他们会踢嬷嬷们的屁股,那些信天主教的男孩怎么会那么胆小?
讨论开始发生偏离,我担心这些细节会传到天主教徒家长那儿,他们会反对粗暴对待嬷嬷的说法。我让他们想一想当今世界或者历史上有谁可以利用一张好的假条。
我在黑板上写了些提示:
爱娃·布劳恩,希特勒的女朋友。
我问:希特勒本人怎么样?
不,不,绝不。没有借口。
但是也许他有一个悲惨的童年。
正文 第52节:教书匠(52)
2008-9-3 3:53:49 本章字数:1172
他们不同意。为希特勒写个假条可能是对的极大挑战,但绝不会出自这个班级。
黑板上写着:朱利叶斯和埃塞尔·罗森伯格,一九五三年因叛国罪被处死。
为逃避兵役者写假条怎么样?
噢,耶,迈考特先生。这些家伙有意义重大的假条。他们不想为祖国而战,但那不是我们。
黑板上写着:犹大、匈奴王阿提拉、李·哈维·奥斯瓦尔德、阿尔·卡彭和所有美国政客。
唷,迈考特先生,你能在黑板上写上老师吗?除你之外所有那些隔天就给我们来一次测验的讨厌的老师。
哦,我不能这么做。他们都是我的同事。
来嘛,来嘛。我们可以为他们写假条,解释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做。
迈考特先生,校长在门口。
我的心猛地一沉。
校长陪着斯塔滕岛区教育局长马丁·沃尔夫森走进教室。他们毫不理会我正在上课,没有为打断上课而道歉。他们沿过道走来走去,凝视学生的文章。为了看得更仔细些,他们拿起了一些,局长让校长看了其中的一篇。局长皱了皱眉头,撅了撅嘴。校长撅了撅嘴。全班同学都知道这些是不可忽视的重要人物。为了表示忠诚和团结,他们强忍着不向我要出入证。
在他们离开教室的路上,校长冲我皱了皱眉头,小声说局长无论如何都要在下节课见我,即便他们不得不找人代课。我知道,我知道。我又做错什么了。愚蠢酿成大乱,可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档案里将会有一条不良记录。你尽力了。你抓住时机,尝试了整个世界历史上从来没人做过的事。你让你的学生们充满激情地忙着写假条。但是现在报应来了,教书匠。沿着楼道到校长办公室去吧。
校长坐在办公桌旁。局长在屋子中间站立的姿势让我想起了忏悔的高中生。
啊,迈……迈……
迈考特。
进来,进来,就一分钟。我只是想告诉你,那节课、那个计划---不论你到底在那儿做什么---都是一流的,一流的!年轻人,那正是我们所需要的,那种脚踏实地的教学。那些孩子的写作达到了大学水平。
他转身面对校长说:那个孩子为犹大写了个假条,很有才气。但是我有一两条保留意见。我不知道为恶人和罪犯写假条是否正当或明智,但转念一想,律师干的就是那个,是不是?根据我在你班上所见到的情况,你可能会在这儿培养一些有前途的未来律师。因此,我只是想和你握握手,告诉你:如果你的档案里出现一封证明你的教学充满活力并富有想象力的信件,请不要感到吃惊。谢谢你。也许你应该将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到历史上年代较为久远的人物身上,为阿尔·卡彭写假条有点冒险。再次谢谢你。
正文 第53节:教书匠(53)
2008-9-3 3:53:49 本章字数:1173
天哪!来自斯塔滕岛区教育局长的高度赞扬!我是应该沿着楼道跳舞,还是应该高兴得飞起来?如果我放声高歌,这个世界会反对吗?
我决定放声高歌。第二天,我对班上学生说我知道一首他们喜欢的歌,一首绕口令似的歌。那首歌就是:
哦,山谷下的沼泽地,咯咯作响的沼泽地,哦!
哦,山谷下的沼泽地,咯咯作响的沼泽地,哦!
在那沼泽地里有棵树,一棵罕见的树,一棵咯咯作响的树,
山谷下的沼泽地,沼泽地里的树,哦!
我们一段接着一段地唱。他们一边努力捋直舌头唱歌,一边哈哈大笑。看到老师唱歌难道不是件很棒的事吗?哦,学校就应该每天这样:我们写假条、老师突然因为某种原因而唱歌。
原因就是我意识到,人类历史上有足以用来写上百万个假条的素材,每个人迟早都需要借口。再说,如果我们今天唱歌,我们明天也可以唱歌。为什么不呢?你不需要为唱歌找借口。
7
奥吉是班上的讨厌鬼,爱和老师顶嘴,爱招惹女孩。我给他母亲打去电话。第二天,教室门被撞开,一个穿着黑色T恤衫、一身举重运动员肌肉的男子叫喊着:嘿,奥吉,出来!
你可以听到奥吉倒吸了一口冷气。
说声是,奥吉。要是我走进教室,你就死定了。出来!
奥吉尖声急叫:我没做错什么!
那个人笨拙地走进教室,沿着过道来到奥吉的座位,一把将他举到空中,来到墙边,揪着他的脑袋不停地撞墙。
我跟你说过---砰---不要---砰---不要给老师---砰---惹麻烦---砰---我听说你给老师惹麻烦了---砰---我要把你该死的脑袋拧下来---砰---把它挂在你的屁股上---砰---你听到了吗?砰。
嘿,等等。这是我的教室。我是老师。我不能让世人就这样闯进教室。我应该负起责任。
对不起。
那个人置若罔闻。他正忙着如此用力地将儿子往墙上撞,以至于奥吉的双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我得表明谁是这个教室的负责人。人们不能就这么走进来并将他们的儿子打个稀巴烂。我重复道:对不起。
那个人把奥吉拖回座位,转过身看着我。先生,如果他再给你惹麻烦,我就一脚把他踢到新泽西去。我们教育他要尊敬人。
他转身面对全班学生:这个老师到这儿是来教你们这些孩子。如果你们不听老师的话,你们就不能毕业。如果你们不能毕业,你们就得到码头上干一些没有前途的活儿。如果你们不听老师的话,你们就没有帮自己的忙。听懂我对你们说的话了?
正文 第54节:教书匠(54)
2008-9-3 3:53:49 本章字数:1121
他们什么也没说。
你们听懂我说的话了?你们都哑巴了?这儿没有个硬汉想说点什么?
他们说他们懂了,所有硬汉都没吭声。
好吧,老师,现在你可以继续上课了。
他出去时那么使劲地关门,以至于粉笔灰从黑板上飘下来,窗户也哗哗作响。教室里那种冰冷、充满敌意的安静表明:我们知道你给奥吉的父亲打电话了,我们不喜欢给别人父亲打电话的老师。
哦,瞧,我没有叫奥吉的父亲那么做。我只是对他的母亲说了,我以为他们会和他谈,让他上课听话。说这些都没有用。太迟了。我背着他们这么做,表示我不能应付这局面。那些把你送到办公室或给你父母打电话的老师不会得到学生的尊敬。如果你不能自己应对一切,你就不应该当老师。你应该去扫大街或捡垃圾。
萨尔·巴特格里亚每天早上都微笑着说:嗨,老师。萨尔和他的女朋友路易丝坐在一起,看上去很开心。当他们隔着过道手拉手时,大家都绕道而行,因为大家都认为这是真的。总有一天,萨尔和路易丝会结婚,那很神圣。
萨尔的意大利家人和路易丝的爱尔兰家人都不同意,但至少婚礼会是天主教式的,那就没问题了。萨尔和全班开玩笑说,考虑到爱尔兰人不会做饭,他的家人担心他和他的爱尔兰妻子可能饿死。他说他母亲搞不懂爱尔兰人到底如何生存。路易丝大声说:他们说什么都行,但是爱尔兰人拥有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孩。萨尔的脸红了。这个快十八岁、有着一头黑色鬈发、好酷的意大利人真的脸红了。路易丝笑了。当她隔着过道伸出细嫩白皙的小手触摸他那红脸庞时,我们都笑了。
当萨尔握住路易丝的手贴着自己的脸时,全班都静了下来。你可以看见他泪眼汪汪。他怎么啦?我背对着黑板站着,不知道该说或做些什么。我不想破除魔咒。在这种情况下,我又怎么能继续我们关于《红字》的讨论呢?
我走到讲台后面,装出很忙的样子。我静静地再次点名,填了一张表,等着十分钟后的下课铃声。我看着萨尔和路易丝手拉着手离开教室,羡慕他们一切都安排笃定的方式。毕业后,他们会订婚。萨尔会成为一名手艺高明的水暖工,路易丝会成为一名司法速记员---你在秘书界能获得的最高职位,除非你头脑不正常想当律师。我对路易丝说她很聪明,可以从事任何工作。但她说不,不,她的家人会怎么说呢?她得谋生,为自己和萨尔的生活作好准备。她会学做意大利饭,这样她就不会总是依赖萨尔的母亲。结婚一年后,他们会有一个孩子,一个胖胖的、有着意大利和爱尔兰血统的美国小孩。这会使两家人永远团结在一起,没人会在意他们的父母来自哪个国家。
正文 第55节:教书匠(55)
2008-9-3 3:53:49 本章字数:981
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因为在希望公园的街头帮派群架中,一个爱尔兰孩子追上了萨尔,用一根截面为2英寸×4英寸的木棒狠打他。萨尔压根儿不属于任何帮派,只是碰巧路过那儿,为他在晚上和周末工作的饭店送外卖。他和路易丝知道这些帮派战争,特别是爱尔兰人和意大利人之间的帮派战争很愚蠢。大家都是天主教徒,都是白人。为什么要打架呢?这一切又都是为了什么呢?地盘、势力范围,甚至更糟,女人。嘿,别用你那意大利人的双手碰我的女人。把你那爱尔兰人的肥臀从我们的地盘上挪开。萨尔和路易丝可以理解意大利人或爱尔兰人与波多黎各人或黑人打群架,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他们不能理解意大利人和爱尔兰人打群架。
萨尔回来了,绷带遮盖了伤口上的针脚。他大摇大摆地走到教室右边,远离路易丝。他不理会全班同学,也没有人看他或和他说话。路易丝坐在原来的座位上,努力捕捉他的目光。她转身面对着我,好像我知道答案或者能够解决问题。我觉得自己能力不够而且优柔寡断。我应该走到她那儿,紧握着她的肩膀,悄悄说一些萨尔会渡过难关之类的鼓励话吗?我应该走到萨尔跟前,为爱尔兰民族向他道歉,告诉他不能光凭希望公园里一个乡巴佬的行为就对整个民族作出判断,提醒他路易丝仍然很可爱、依旧爱着他吗?
看着坐在几排之后、伤心欲绝的路易丝,和直直看着前方、准备干掉第一个从他面前走过的爱尔兰人的萨尔,你又该怎样讨论《红字》的收尾---海丝特和珠儿的幸福结局呢?
雷·布朗举起了手。好老雷,总是唯恐天下不乱。嘿,迈考特先生,这本书里怎么没有黑人?
我看上去一定很茫然。除了萨尔和路易丝,大家都笑了。我不知道,雷。我想新英格兰地区以前没有黑人。
萨尔从座位上跳起来。不,那儿有黑人,雷,但是爱尔兰人把他们都杀了。爱尔兰人偷偷走到黑人的背后,打碎了他们的脑袋。
哦,是吗?雷说。
是的,萨尔说。他拿起书包,走了出去,来到辅导室。辅导员告诉我,萨尔要求转到坎贝尔先生班上。至少坎贝尔先生不是爱尔兰人,没有那种愚蠢的口音。你永远无法想象坎贝尔先生会用一根截面为2英寸×4英寸的木棒从背后打你。但是,那个迈考特,他是爱尔兰人,你永远不能相信那些畏畏缩缩的杂种。
正文 第56节:教书匠(56)
2008-9-3 3:53:50 本章字数:971
我不知道该对萨尔做些什么。离毕业还有三个月,我本该和他谈谈,但是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学校的楼道里,我经常见到老师面对着学生,胳膊绕过学生的肩膀,给他们温暖的拥抱。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男孩或女孩会流着泪说谢谢你,而老师会用再一次热情的拥抱结束谈话。这就是我想做的。我应该对萨尔说,我不是一个挥舞着一根截面为2英寸×4英寸木棒的乡巴佬吗?我是不是应该一再告诉他,因为一个醉鬼的行为而让路易丝痛苦很不公平?哦,萨尔,你知道爱尔兰人是怎么样的。他会大笑着说好吧,爱尔兰人是有那样的问题,然后和路易丝和好。
或者我本应该和路易丝谈谈,搬出一些陈词滥调,例如:哦,路易丝,你迟早会渡过难关,或者天涯何处无芳草,或者你不会长期孤单,男孩会来敲你的门。
我知道不管和他们中的谁谈话,我都会笨嘴笨舌、结结巴巴。最好的选择就是什么也不做,我也只会这么做。总有一天,我会在楼道里用强有力的胳膊搂着学生的肩膀,说着婉转的话,再给他们一个拥抱。
老师们拒绝让凯文·邓恩到自己的班上。这个孩子简直就是个极其让人讨厌的家伙,一个惹是生非、无法无天的人。如果校长坚持把他放到他们的班上,他们就会把作业一扔,要求付给他们津贴,然后一走了之。那个孩子属于动物园的猴山,而不是学校。
所以,他们把他派给了那个不能说"不"的新老师,也就是我。从那头红发、满脸雀斑和那个名字上,你可以知道这孩子是个爱尔兰人。当然,一个操着真正爱尔兰方言口音的爱尔兰老师能够对付这个小浑蛋。辅导员说他正指望某种东西,你知道,某种可能拨动心弦的返祖性的东西。一个真正的爱尔兰老师当然能够激发凯文基因中某种民族性的东西,对吧?辅导员还说凯文快十九岁了,应该今年毕业,但他已经留级两年,所以没有机会穿毕业服、戴毕业帽了。根本没有机会。学校正采取一种伺机而动的策略,希望他辍学、参军什么的。这年头,任何人都可以参军:瘸子、跛子、瞎子,还有世界上的凯文们。他们说他绝不会独自一人走进我的教室,因此请我到辅导室把他领走。
他坐在办公室的角落,整个人消失在对他来说太大了的皮衣里,头深深地埋进风帽。辅导员说:凯文,他来了,你的新老师。拉下风帽,好让他能看见你。
正文 第57节:教书匠(57)
2008-9-3 3:53:50 本章字数:1137
凯文没有动。
哦,快点,凯文,摘下风帽。
凯文摇摇头。他的头动了动,但风帽没有。
好吧,跟迈考特先生走吧,合作些。
辅导员低声说:你知道,他也许有点认同你。
他没有认同任何东西。他坐在座位上,用藏在风帽里的手指敲桌子。巡视的校长把头贴在门上,对他说:孩子,摘掉那个风帽。凯文不理他。校长转向我:我们这儿有点纪律问题吗?
那是凯文·邓恩。
哦,然后他退了出去。
我觉得自己陷入了某种神秘的圈套。当我对其他老师提到他时,他们会眼睛一转,告诉我新老师通常会被一些不可能完成的事件缠绕。辅导员叫我别担心。凯文是个麻烦,但他有机能障碍,不会在学校待久。耐心点。
第二天中午前,他要求给他出入证。他说:你为什么那样给我出入证?为什么?你想除掉我,对不对?
你说你想要出入证。给你。出去吧。
你为什么让我出去?
那只是一种表达方式。
那不公平。我没做错什么。我不喜欢别人这么说出去,好像我是条狗。
我希望能把他带到一边谈谈,但我知道自己不擅长谈话。和全班同学谈话要比和一个男孩谈话容易得多,那样不那么关系密切。
他用毫不相干的话扰乱了整个班级:英语里的脏话比其他语言的多;如果你的左脚穿右脚的鞋,右脚穿左脚的鞋,你的大脑会更强健,而你的孩子会是双胞胎;上帝有一支从来不需要墨水的钢笔;孩子出生时什么都知道,那就是他们不会说话的原因,因为如果他们说话,我们就全变成傻瓜了。
他说豆子让你放屁,用它们喂小孩很好,因为种豆子的人训练狗搜寻小孩以防他们走失或被绑架。他知道一个事实,就是富人喂他们的孩子吃好多豆子,因为富人的孩子通常担心被绑架。他高中毕业后就会从事驯狗工作。这些狗会通过吃豆子的富人小孩放的屁找到他们,他会出现在所有的报纸和电视上,那么现在他能拿到出入证吗?
他母亲在校园开放日来到学校。她对他毫无办法,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在凯文四岁时,他父亲跑了,这浑蛋现在和一个饲养实验用白鼠的女人一起住在宾夕法尼亚州的斯克兰顿。凯文喜欢白鼠,但是痛恨他继母将白鼠卖给那些给它们体内注入东西或者仅仅为了看看是否减少或增加体重而将它们剖开的人。他十岁时曾威胁要追求继母,人们不得不报了警。现在,他母亲想知道他在我的班上表现如何。他学了些东西吗?我布置家庭作业吗?因为他从不把书、笔记本或铅笔带回家。
正文 第58节:教书匠(58)福哇www.fval.cn小说
2008-9-3 3:53:51 本章字数:1011
我告诉她,他是个有着非凡想象力的聪明孩子。她说:是的,那对你有好处,班上有个聪明的孩子,但是他的将来会怎么样呢?她担心他会应征入伍并被派到越南,在那儿他那一头蓬乱的红发会很扎眼,会成为越南人的活靶子。我跟她说我认为他们不会接受他入伍,而她看上去很生气。她说:你什么意思呀?他和这所学校其他的孩子一样好。你知道,他父亲上过一年大学,他以前还看报纸。
我的意思是我认为他不是军人那种类型。
我的凯文能做任何事。我的凯文和这所学校其他的孩子一样好。如果我是你,我不会低估他。
我想和他谈谈,但是他不理我或者装作没听见我说话。我让他去见辅导员,辅导员让他带着一张纸条回来。纸条上建议我让他忙起来:让他洗黑板,让他到地下室清洗黑板擦。辅导员说也许他会和下一个宇航员一起飞上太空,并且一直绕轨道运行。一个辅导员式的玩笑。
我告诉凯文,我准备让他担任教室管理员,负责所有事物。他在几分钟内完成例行工作,还让全班同学看他干活有多快。丹尼·瓜里诺说他干什么都比凯文快,还说要在放学后在学校外见见凯文。我把他们俩分开,还让他们俩保证不打架。凯文要求得到出入证,后来又不要了,说他和教室里某些每隔几分钟就要出去的人不同,他不是个小孩子。
他母亲很喜欢他,其他老师不要他,辅导员推诿责任,而我对他毫无办法。
在壁橱里,他发现了上百个水彩颜料小罐,里面的颜料都干了。他说:什么!什么!哦,呀!罐子,罐子。颜料,颜料。我的,我的。
好吧,凯文。你愿意把它们洗干净吗?你可以待在这儿,待在这个带特殊桌子的水池旁,不用再坐在课桌旁了。
这很冒险。他也许会因为被要求干一份十分单调乏味的活儿而生气。
耶!耶!我的罐子,我的桌子。我要摘掉我的风帽。
他把风帽往后一推,火红的头发泛出耀眼的光芒。我对他说我从没见过这么红的头发,他咧嘴笑了。他一连几个小时在水池旁忙活,用勺子挖出旧颜料,装入一个大腌菜罐子。他用力擦洗盖子,把罐子在架子上摆好。临近学年末,他还在干,仍没干完。我跟他说夏天他将不能待在学校,他很失望地嚷了起来。他能把罐子拿回家吗?他的脸颊湿了。
好吧,凯文。把它们拿回家吧。
正文 第59节:教书匠(59)
2008-9-3 3:53:51 本章字数:1123
他用那只沾满各种颜料的手碰了碰我的肩膀,对我说我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师;如果有人惹我麻烦,他会出手相助,他有好多种办法来对付那些惹老师麻烦的人。
他拿回家几十个玻璃罐子。
九月,他没有回来。地方教育委员会的教导人员将他送到为屡教不改的学生开办的特殊学校。他逃跑了,在他父亲的车库里和白鼠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来军队带走了他。他母亲到学校告诉我他在越南失踪了,还给我看了一张他房间的照片。在桌子上,玻璃罐子按照"迈考特好"的字母顺序摆放着。
他的母亲说:看吧,他喜欢你,因为你帮了他。但是共产党抓了他,那么告诉我,这有什么用呢?看看那些孩子被炸成碎片的妈妈们。上帝,你甚至没有一根可以下葬的手指。你能告诉我在那个谁也没有听说过的国家发生了什么事吗?你能告诉我吗?一场战争结束了,另一场战争又开始了。如果你有女儿,你就很幸运。她们不会被派到那儿去。
从一个帆布包里,她拿出那个装着凯文的干颜料的大腌菜罐子。她说:看看那个,彩虹的每一种颜色在那个罐子里都可以找到。你知道吗?他剪掉了他的头发,你能看出他把头发和颜料混在一起的地方。那是个艺术品,对不对?我知道他希望你拥有它。
我可以对凯文的母亲说实话,告诉她我没对她的儿子做过什么。他似乎是个失落的灵魂,四处飘零,寻找可以停靠的地方,但是我知道得不够多,或者我太害羞了,不会表达情感。
我把那个罐子放在讲台上,它在那里闪闪发光。当我看着凯文那一簇簇头发时,我为自己当初放任他离开学校到越南而懊悔。
我的学生,特别是女孩们,说那个罐子很漂亮,是个艺术品,一定花了很多功夫。我对他们讲了凯文的事,一些女孩哭了。
打扫教室的清洁工认为那个罐子是垃圾,把它扔到地下室的垃圾桶里。
我在自助餐厅和其他老师讲凯文的事。他们摇摇头,说:太糟了。有些这样的孩子悄无声息地离开学校,但老师到底又该怎么做呢?班级很大,我们没有时间,而且我们不是心理学家。
8
三十岁那年,我和艾伯塔·斯莫尔结婚,开始在布鲁克林大学攻读英语文学专业的文学硕士学位,这个学位可以帮助我获得提升、赢得尊重、增加工资。
为获得学位,我写了一篇关于奥利弗·圣约翰·戈加蒂的论文。他是一名医生、诗人、剧作家、小说家、智者、运动员、牛津的喝酒高手、传记作家、参议员、詹姆斯·乔伊斯(主要)的朋友。詹姆斯·乔伊斯在《尤利西斯》中把他塑造成巴克·马利根,从而使他闻名全球。
正文 第60节:教书匠(60)
2008-9-3 3:53:51 本章字数:992
我的论文题目是"奥利弗·圣约翰·戈加蒂:评论性研究"。论文本身没什么可评论的。我选择戈加蒂是出于对他的崇拜。如果我读过他的作品并撰写关于他的文章,他的某些魅力、天赋和学识一定会对我产生影响。我也许会拥有他的某些干劲和才能,还有他那浮华的神态。他是都柏林人,我希望自己能像他那样,成为一个温文有礼、嗜酒如命、擅长写诗的爱尔兰人。我会成为一个纽约人。我会在喧闹声中支张桌子,用歌曲和故事掌控格林威治村的酒吧。在狮头酒吧,我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威士忌,让自己有勇气变得引人注目。酒保建议我喝慢点。朋友们说他们听不懂我说的话。他们把我拖出酒吧,塞进计程车,付给司机钱,并告诉他径直将我送到我位于布鲁克林的家。我试着用戈加蒂式的诙谐口吻和艾伯塔交谈,但是她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安静点。我想成为戈加蒂式人物的努力带给我一种非常痛苦的后遗症,以至于我跪下来请求上帝将我带走。
朱利安·凯教授接受了我的论文,尽管它"风格啰唆、一本正经,并且和戈加蒂这个主题相冲突"。
在布鲁克林大学,我的第一个也是最喜欢的教授,是研究叶芝的学者莫顿·欧文·塞登。他戴着蝶形领结,可以连着三个小时讲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历史或乔叟或马修·阿诺德。这些材料他都烂熟于胸。他讲课以给大脑空空的学生灌输知识。不管你有任何问题,可以到他的办公室见他。他不会浪费课堂时间。
他在哥伦比亚大学写了关于叶芝的博士论文,还有一本名叫《仇恨的悖论》的书。在书中,他认为犹太人的性行为是德国反犹主义的一个主要起因。
我听了他讲授的英国文学史一年,从《贝奥武甫》到弗吉尼亚·伍尔夫,从勇者到发愁者。你会发现他希望我们知道并理解英国文学和英语如何发展变化。他坚持认为我们应该像医生了解人体那样了解文学。
他所说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新闻,这就是无知和未接受过良好教育的一个好处。我对英国文学只有零星的了解,但是和塞登一起真是扣人心弦。我们一个作家接着一个作家、一个世纪接着一个世纪地走过来,中途停下来仔细看一看乔叟、约翰·斯克尔顿、克里斯托弗·马洛、约翰·德莱顿、启蒙运动、浪漫主义作家、维多利亚时代的作家,一直到二十世纪。塞登朗读经典段落,解释英语从盎格鲁-撒克逊时期到中古英语再到现代英语的发展过程。
正文 第61节:教书匠(61)
2008-9-3 3:53:51 本章字数:1121
听了这些课后,我为地铁里的人们感到遗憾。他们不知道我知道的东西。我急着想回到自己的教室,告诉我的学生几个世纪以来英语的演变轨迹。我试着通过阅读《贝奥武甫》里的篇章来证明英语的变化,但是他们说:不,那不是英语。你以为我们是傻瓜吗?
我试着模仿塞登优雅的风格给我那班水暖工、电工和汽车技工讲课,但是他们瞪着我,好像我神经错乱了似的。
教授们可以在教室里尽情地讲课,从不用担心遭到反驳或吹毛求疵的反对意见。我羡慕那种生活。他们从来不需要叫人坐下,打开你们的笔记本,不,你不能获得出入证。他们从来不需要劝架。必须按时完成作业。没有借口,先生或女士,这里不是高中。如果你觉得不能跟上课程,你可以退课。借口是给孩子们用的。
我羡慕塞登,羡慕大学教授。他们一周上四节或五节课,我得上二十五节;他们有绝对的权威,我得自己去争取权威。我对妻子说:明明可以过大学教授那种轻松生活,我为什么要和这些喜怒无常的少年较劲呢?以那种随意的方式步入教室,点点头认可他们的存在,对着教室后面的墙或者窗外的树讲课,在黑板上潦草地写些难以辨认的板书,宣布下一篇要写的文章(七百词、关于狄更斯《荒凉山庄》中金钱的象征意义),这样难道不是很惬意吗?没有抱怨,没有挑战,没有借口。
艾伯塔说:哦,不要嘀嘀咕咕的,快去拿个博士学位吧,你能成为一个很好的大学小教授。可以去哄哄大学二年级女生。
艾伯塔参加教师资格证书考试时遇到了艾琳·达尔伯格,并把她带回家吃晚饭。艾琳踢掉鞋子,坐在长沙发上,边喝酒边和我们谈她和丈夫爱德华的生活。他们住在马略卡,但是她时不时回到美国教书赚钱以维持他们在西班牙的生活。她说爱德华很有名,但是我没说话,因为我记得只在埃德蒙·威尔逊关于工人阶级作家的随笔中见过他的名字。艾琳说他将在几个月后从西班牙回来,到时她将邀请我们过去喝一杯。
第一眼见到爱德华·达尔伯格,我就不喜欢他,或者,也许是因为我对见到作家、对进入美国文学界的社交圈很紧张。
艾伯塔和我前去拜访的那个夜晚,他坐在靠窗角落里的一把很大的扶手椅上,面对着半圈崇拜者。他们谈论图书,询问他对于各个作家的看法。他挥了挥手,简单地讲了讲二十世纪的每一个作家(他自己除外):海明威写的是"幼儿语",福克纳"一堆烂泥",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是"都柏林粪便中的跋涉"。他要求每个人回家看一些我从没听说过的作家写的书:索伊托尼厄斯、阿纳赞格罗斯、托马斯·布朗爵士、尤斯比厄斯、沙漠之父、弗莱维厄斯·约瑟夫斯和伦道夫·伯恩。
正文 第62节:教书匠(62)
2008-9-3 3:53:51 本章字数:1055
艾琳介绍了我:这是弗兰克·迈考特,来自爱尔兰。他教高中英语。
我伸出手,但是他就让它悬着:哦,还是个高中生,是吗?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真想给这个没礼貌的狗杂种一拳,但是我什么也没做。他笑了笑,对艾琳说:我们的朋友给聋哑人教英语吗?在达尔伯格家族中,教书只是女人干的活。
我很困惑地退回椅子边。
达尔伯格有个大脑袋,几缕灰色的头发粘在秃秃的脑门上。一只眼睛在眼眶里一动不动,另一只快速转动,干着两只眼睛的活。他有一个大鼻子和一撮性感的小胡子。他笑起来的时候,白色的假牙一闪,发出咯哒咯哒的声音。
他意犹未尽,转过一只眼睛看着我:我们的高中生读书吗?他读些什么书呢?
我满脑袋搜索最近读过的东西,一些可能取悦他的著名的东西。
我在读肖恩·奥卡西的自传。
他让我痛苦了一会儿。他用手捂着脸,嘟囔着说:肖恩·奥卡西。请给我念一段。
我的心怦怦乱跳。那半圈崇拜者在等着。达尔伯格抬了抬头,好像在说"好吗"。我口干舌燥。我无法从奥卡西的自传中找到可以和达尔伯格引用过的古代大家们的巨作匹配的段落。我含糊地说:嗯,我喜欢奥卡西,因为他用很自然的方式描写自己在都柏林的成长经历。
他冲着他的崇拜者微笑,再次让我痛苦了一番。他冲我点点头:我们的爱尔兰朋友说他自然的写作方式。如果你崇拜所谓的自然写作,你可以仔细查看一下公共厕所的墙壁。
崇拜者笑了。我的脸一阵发烫。我脱口而出:奥卡西从都柏林的贫民窟一路奋斗而来。他是个半盲人,他是……是……工人阶级的捍卫者……他在任何时候都和你一样好。全世界都知道肖恩·奥卡西,谁听说过你?
为了做给崇拜者看,他摇了摇头。他们也一致摇了摇头。他对艾琳叫道:让你的高中生离开我的视线。他在这儿不受欢迎,尽管我欢迎他那迷人的妻子留下。
我跟着艾琳到卧室取回外套。我为自己惹了麻烦而向她道歉,又为自己的道歉而瞧不起自己,但是她一直低着头,什么也没说。客厅里,达尔伯格亲昵地抚摸艾伯塔的肩膀,对她说他毫不怀疑她会是个好老师,并希望她能再次来访。
我们俩一言不发,静静地坐地铁回布鲁克林。我很困惑,弄不明白达尔伯格为什么那样做。他想让陌生人丢脸吗?为什么我不能忍受呢?
正文 第63节:教书匠(63)
2008-9-3 3:53:51 本章字数:954
因为我连鸡蛋壳般的自信也没有。他六十岁,我三十岁。我像是一个来自野蛮世界的人,在文学界从来不会放松情绪。我很茫然,又太无知,不属于那一堆称达尔伯格为文学界名人的崇拜者。
我很气馁,为自己感到羞愧。我发誓再也不见那个人了。我要放弃这份没有前途、不会赢得人们尊敬的教书工作。我要干一份兼职工作,用一生的时间在图书馆看书,参加类似的聚会,引用并背诵文章,和达尔伯格及其崇拜者之类的人比个高低。艾琳邀请我们回去,现在达尔伯格很有礼貌,而我有足够的谨慎和智慧听从他的话,开始适应追随者的角色。他总是问我在读什么书,而我动不动就提到希腊人、罗马人、神甫、米盖尔·德·塞万提斯、伯顿的《忧郁的剖析》、爱默生和梭罗,当然还有爱德华·达尔伯格,好像我现在什么也不做,只是整天坐在宽大的扶手椅里读啊读,等着艾伯塔为我端上晚饭并按摩我可怜的脖子。要是谈话变得沉闷或者危险,我就会从他的书中引用些词句,直到他面露喜悦、脸色变得柔和起来。一个掌控着聚会并四处树敌的人能够这么轻易就听信阿谀奉承,这让我很吃惊。我有足够的智慧想出一个不让他在椅子上抓狂的策略,这也让我很惊讶。我正学着保持缄默,接受他的虐待,因为我认为自己也许会从他的学识和智慧中有所获益。
我羡慕他作为作家的生活。我太胆小了,不敢冒险做这样的梦。我崇拜他或者任何走自己的路并坚持自己立场的人。即便我在美国有各种各样的经历,可是我依然觉得自己是个刚下船的新移民。当他抱怨作家的艰难生活和每天伏案工作的痛苦时,我想说:哦,我才痛苦呢!达尔伯格。你所做的就是上午坐在那里敲几个小时打字机,余下的一天就是看书,而艾琳会守候在近旁,关照你的每个需求。你一生中从未干过一天苦力。给一百七十个少年上一天课就会让你跑回平静的文学生活。
我偶尔同他见面,直到他于七十七岁那年在加州去世。他会邀请我吃晚饭,让我带上我的母猎狗。字典上说我的母猎狗就是我的女人。我意识到他对我的女人的兴趣要大过对我本人。当他建议我们夏天一起开车周游全国时,我知道他想干什么,那就是和艾伯塔一路纵情玩乐。这个聪明人会想办法把我支开去办件微不足道的事,而他就会像蛇一样伸开盘着的身体,从他的树下游出来。
正文 第64节:教书匠(64)
2008-9-3 3:53:52 本章字数:1045
一个星期六的上午,他打电话邀请我们去吃晚饭。得知我们那晚没空,他说:我的好爱尔兰朋友,我该怎么处理已经买来的食物呢?我说:吃了它吧。不管怎么说,那是你的一贯行为。
这不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回答,但却是最后的话语。之后,我再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我在麦基职高任教八年。期间的每年六月,英语部的老师都会在一间教室里集会,阅读、评估并批改纽约州英语校务委员会出的试卷。麦基职高仅有一半学生能通过这项考试,另外一半则需要帮助。我们试图将不及格者的分数从五十多分提到及格分,也就是委员会批准的六十五分。
对于答案非对即错的多项选择题,我们无能为力。但在关于文学和普通话题的问答题上,我们帮得上忙。孩子们只要参加考试就可以得分。当然,这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不来,他可能会在别的某个地方惹上麻烦或打扰别人。他露了面,展示了无私的品行,理应得到三分。他的文章清楚易读吗?是的。再给两三分。
这个孩子在班上惹老师生气吗?嗯,也许偶尔有一两次。是的,但那可能是受人挑拨。另外,他父亲,一个反抗犯罪集团、后因种种困难而去了戈瓦纳斯运河的码头工人去世了。再给这个父亲在戈瓦纳斯运河去世的孩子加两分。我们让那分数及格了,是不是?
这个学生运用段落了吗?哦,是的,看看他如何缩格书写,这孩子是首行缩格的专家。这儿显然有三个段落。
他的段落中有主题句吗?嗯,你知道,你可以说第一个句子就是主题句。好了,因为主题句再给他三分。那么,我们现在到哪儿了?六十三分?
他是个好孩子吗?哦,那当然。在班里乐于助人吗?是的,他为社会研究课的老师清理黑板擦。在楼道里有礼貌吗?总是说"早上好"。看看这个,他的文章题目是"我的国家;对或错"。这不是很有道理吗?文章题目选择得相当脱俗。我们难道就不能因为他选择爱国题材而给他提三分吗?就不能因为他用了分号(即便在那个地方应该用冒号)而给他提一分吗?那真的是分号吗?还是纸上落了个脏东西?这个学校的有些孩子甚至不知道有冒号,而且也不在意。如果你站在那儿告诉他们冒号和它的小表弟分号之间的区别,他们就会提出要出入证。
为什么不再给他提三分呢?他是个好孩子。他哥哥斯坦在越南。他父亲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在轮椅上度过一生。哦,为这个孩子拥有一个坐轮椅的父亲和一个在越南的哥哥而再给他一分。
正文 第65节:教书匠(65)
2008-9-3 3:53:52 本章字数:1662
这样,他就六十八分了。六十八分不太可能引起那些在奥尔巴尼审查这些试卷的人的怀疑。当上千份卷子从全州各地蜂拥而至时,他们不可能每一份卷子都看。另外,即便有问题,我们老师也会肩并肩地保卫我们的评分系统。
让我们去吃午饭吧。
辅导员比伯斯坦先生说,如果我对付孩子有困难,就告诉他,他会处理。他说在这种制度下,新老师被人瞧不起,或者更糟。你得靠自己在人世间沉浮。
我从未告诉他我与学生打交道中遇到的任何困难。学生间传着这么一句话:嘿,那个新老师,迈考特先生。他会把你送到辅导员那儿去。接下来,他就会给你爸爸打电话。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比伯斯坦先生开玩笑说我一定是个好老师,和孩子们相处得那么好,以至于我从来没往他的办公室送一个人。他说那一定是因为我的爱尔兰口音。你看上去没什么了不起,但是女孩子喜欢你的口音。她们告诉我这个,所以可别把它荒废了。
当我们和新的工会(教师联盟)一起罢课时,比伯斯坦先生、托夫森先生和艺术老师吉尔菲兰小姐越过了纠察线。我们冲他们大喊:不要过去!不要过去!但他们过去了,吉尔菲兰小姐哭了。越过纠察线的老师比站在纠察线内的年纪大。他们可能曾经是老的教师工会的成员。那个工会在麦卡锡政治迫害年代被解散了。他们不愿意再次被人迫害,即便是我们罢课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让工会得到认可。
我同情那些年纪较大的老师。罢课结束后,我想为我们冲他们大喊大叫的方式向他们道歉。在我们的纠察线内,至少没有一个人像其他学校的人那样喊"工贼"。可是,在麦基高中,还是出现了紧张的气氛和分裂的局面。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和那些越过纠察线的人做朋友。在当老师之前,我曾和酒店工人工会、卡车司机和国际码头工人协会一起冲击纠察线。我还因为仅仅和工会组织者说了句话而被一家银行解雇。有很多警告,没有人敢于不理睬这些警告。越过这条线吧,伙计。我们知道你住在哪里,我们知道你的孩子在哪儿上学。
在老师的纠察线内,我们绝不会说那样的话。我们是专业人员:老师、大学毕业生。罢课结束后,我们在教师自助餐厅冷冷地对待工贼。他们在餐厅的另一头一起吃饭。有一段时间,他们基本上不去餐厅,我们这些教师联盟的忠实成员完全占据了那个地方。
在楼道里相遇时,比伯斯坦先生很少对我点头示意,也不再提出要帮我解决难对付的孩子。有一天,他叫住我,怒气冲冲地说:芭芭拉·萨德勒是怎么回事?我大吃一惊。
你什么意思?
她到我办公室说你鼓励她上大学。
没错。
没错?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建议她上大学。
我要提醒你,这是所职业技术高中,不是大学的预备学校。这些孩子要投身各行各业,孩子。他们没有为上大学作好准备。
我对他说,芭芭拉·萨德勒是我五个班上最聪明的孩子之一。她写得一手好文章,读了很多书,参加班级讨论。如果我这个没有接受过高中教育的领照老师都可以上大学,她为什么不能这么想呢?没有人说她必须成为美容师、秘书或别的什么。
年轻人,你在给孩子们灌输一些他们不应该拥有的想法。在这儿,我们都很现实,而你带着些疯狂而愚蠢的念头闯了进来。我要和她谈谈,纠正她的想法。如果你能放弃你的原有观点,我会不胜感激。教你的英语吧,把辅导工作交给我。他转身离开,但又扭过头来。这和芭芭拉是个漂亮的金发女孩无关,是不是?
我真想说些脏话。工贼这个词在脑海中冒了出来,但是我保持沉默。他从我身边走过,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说话。这是因为罢课吗?还是真的因为芭芭拉?
他在我的信箱里放了张贺卡:"一个人的能力应该超过他的实际所得,但是你最好确保他们有可以得到的东西。不要制造一些不可能实现的梦想。祝好!弗格斯·比伯斯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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