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对两首诗和一部名著的插图漫画做注释,来看它们之间的“互文”关系。
一
保尔·艾吕雅的《宵禁》。全诗如下:
门口有人把守着你说怎么办
我们被人禁闭着你说怎么办
街上交通断绝了你说怎么办
城市被人控制着你说怎么办
全城居民在挨饿你说怎么办
我们手里没武器你说怎么办
黑夜已经来到了你说怎么办
我们因此相爱了你说怎么办
这首诗收入艾吕雅诗集《诗歌与真实》(或译为《诗与真》,1942)。有多种中文译本。这里是罗大冈的翻译,见诸人民文学出版社1954年版的《艾吕雅诗抄》。保尔·艾吕雅(Paul Éluard1895——1952年),法国诗人。早年参与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运动。1936年赴西班牙参加反抗佛朗哥的革命。1937德国纳粹轰炸格尔尼卡,与毕加索分别以诗(《格尔尼卡的胜利》)和绘画(《格尔尼卡》)做出他们的强烈反应。1942年重新加入法国共产党,在纳粹占领巴黎期间投入法国抵抗运动,诗作刊发于地下刊物。1942年在秘密刊物发表题为《自由》的长诗。四五十年代之交,积极投身共产主义阵营组织的世界和平运动。在1950年代初,他与阿拉贡、聂鲁达、毕加索等西方左翼作家、艺术家,在中国文艺界得到肯定和赞扬,均有中文译作出版。
《宵禁》写于德国法西斯占领期间,写的就是巴黎被占领的情景,与他这个时期的诗作一起,体现了他作为“介入”诗人的姿态:不仅以诗作为抗争的武器,而且直接参与现实的革命运动。自由——政治、生命、精神,以及诗歌想象力——的追求、争取,和对自由禁锢、剥夺所作的抗争,既是艾吕雅生活目标,也是他不少诗歌作品的主题。因而有评论家认为,是“自由精神让他的生命发出不死灭的光”。《宵禁》采用艾吕雅经常使用的复沓、排比的句式。这是一种类乎音乐的变奏,让情绪意念在不断传递、转移中累积,以达到有深度的表达。这种方式在《我爱你》,特别在《自由》这首长诗中有典型的呈现。“你说怎么办”这一拟问贯穿全诗,“拟问”针对的对象,可以设想为亲人、朋友,也可以看作是读者,但也是针对自身。在个体被禁闭,且扩大到整体民众的行动都失去自由的情况下,心灵、情感却不能被剥夺,且推进了同道者的“相爱”,爱情成为以心灵连结的抗争意志的宣示。因而,“你说怎么办”的排比式短语,也由含蕴无助、无奈、寻求道路而最终向坚韧情志形成的递进,凝聚成一种勇气。这种勇气在他的另一首诗中得到延伸:在“黑夜已经来到了”的时刻,
我们这些没有戴钢盔
没有穿皮靴没有戴手套也没有受教养的人
一道光线在我们的血管中亮起来
我们的光回到我们这里来了
我们之中最好的人已为我们死去
而现在他们的血又找到了我们的心
……
(艾吕雅《勇气》,戴望舒译)
二
陈义芝《宵禁十二行》
出门有人紧盯着
我们被人禁闭着
电话遭人监听了
信件遭人控制了
城内烽火点燃了
城外交通断绝了
我们手里没武器
黑夜因此来临了
彷徨男女在焦急
痴心同困家门里
别人进行革命了
我们更加热恋了
选自陈义芝诗集《不安的居住》。《不安的居住》,台北九歌出版社1998年版。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年也出版陈义芝的同名诗集《不安的居住》,但篇目与九歌版不同,未见有《宵禁十二行》等作品收入。陈义芝(1953—),台湾花莲人。1997-2007年在《联合报》担任副刊主编,后任教于台湾师大中国语文学系,讲授现代诗、文学批评等课程。除《不安的居住》外,另著有诗集《青衫》、《新婚别》、《不能遗忘的远方》、《我年轻的恋人》、《边界》等。
《宵禁十二行》是对艾吕雅《宵禁》的仿作、改写,也可以看作是“二次写作”。在大众文化范畴,仿写是常见的写作方式。由于介质、技艺的特点,美术的“临摹”有时候也被承认是“创作”;对诗、小说来说,却在“原创性”上存在争议。其实,诗和小说的仿作也间或有出色的,这要具体分析:像台湾诗人周梦蝶“仿”辛波斯卡的诗就不错。陈义芝有一些诗特意标示为“临摹”,如《有一座海——臨摹艾呂雅》。“有一座海死了,他沒有任何言語/除了千萬雙手伸向岸邊,沾滿油污/有一座海死了,他沒有別的路好走/只有那條口腹私慾的道路/有一座海死了,可是他繼續掙扎/為許多不死的海……”主题涉及自然生态和环境保护。它“临摹”的,是艾吕雅的一首政治诗,歌颂在法国抵抗运动中牺牲的法共党员:
有一个人死了;他没有别的防御,
除了一双伸向生命,欢迎生命的手臂。
有一个人死了;他没有别的道路,
只有那条憎恨战争,憎恨侵略的道路。
有一个人死了,可是他继续斗争着,
为了反抗死亡,反抗遗忘。
……
——《加勃里埃•贝理》
《有一座海》、《宵禁十二行》比起它们的仿作《加勃里埃•贝理》和《宵禁》,思想和艺术都明显逊色。《宵禁十二行》沿袭着艾吕雅的抒情方式和展开的路径,但欠缺《宵禁》那种内在驱动力和紧凑感。虽说有具体的细节,但因为与具体历史情境脱离而显得涣散松弛。最大的不同在于,诗的叙述者与历史事变之间,不是《宵禁》那样的命运攸关,渲染的是在强权控制下的无能为力,那种彷徨者转化为旁观者的自得心态。虽说这也是一种抵抗的方式,但终难以与《宵禁》的情感相提并论。在革命、抗争与爱情之间的关系上,《宵禁》是让抗争增强了爱情,《宵禁十二行》是爱情用以回避灾难。后者表达的心绪,与艾吕雅《宵禁》的另一译本或许较为相近:
门前有人把守又怎么样
我们被软禁在这里又怎么样
街头被堵截又怎么样
敌人在攻城又怎么样
她在挨饿又怎么样
我们手无寸铁又怎么样
夜晚降临了又怎么样
我们做爱了,又怎么样。
(阿九译)
——从这一角度看,翻译也是一种改写,如诗人、翻译家陈黎所说,“译即是释”,是一种“二次创作”。同一文本的不同的译文表达的情、思,有时候会相去甚远。
三
胡葳:《悲惨世界》单幅漫画插图
将这幅图片与上面两首诗联系起来,是因为它们都聚焦于禁锢与抗争,革命与性、爱情的主题。画中人物为雨果小说《悲惨世界》中的安灼拉和格兰泰尔,他们被囚禁在囚车里,被拷上手铐。画下面有漫画的说明文字——不是原著所有,而是漫画为他们拟想的对话:
“哎,安灼拉。”
“干什么?”
“要不是被拷着,要不是在这个鬼地方,要不是现在,我挺想吻你的。”
“你可以吻我。就在这儿。就现在。”
这大概就是艾吕雅诗中说的:“我们因此相爱了,你说怎么办”。共和派学生领袖安灼拉并非《悲惨世界》的主要人物,他的出场在第三部第四卷“ABC的朋友们”。但是青春、美、勇敢、街垒、革命、理想等元素,以及与格兰泰尔的关系,吸引了大批“迷粉”。其实,安灼拉与格兰泰尔的关系并不像胡葳漫画呈示的那么明确,也因此留下后来电影、音乐剧和同人二次创作想象展开的空间。在囚禁的相同背景下,比起前面讲到的诗来,爱情、性的意向被凸显,不仅是“结”的“果”,也成为“解放”的重要表达手段;甚至可以说,在“爱”中革命才显得“真实”起来。
胡葳,法国索邦大学文学博士,法国文学研究学者,耽美小说。上面的漫画在2018年11月16日北京中间美术馆开幕的“想象·主流价值”的策展上展出,展览试图表现在新的世纪中与“(想象中的)主流价值”对话的多元文化现象。该展览由戴锦华、苏伟策划,“悲惨世界”是“平行宇宙”单元中的一个部分,由短篇漫画、原著单幅插图、历史图片打印、手机摄影等组成。这是胡葳依据《悲惨世界》原作和日本新井隆广漫画所做的同人二次创作。其中人物角色造型,主要来自新井隆广的《悲惨世界》的漫画改编本。这个二次创作,特别关注原著中描述的“ABC之友”的成员;而这个单幅插图表现的就是“悲惨世界同人圈第一热门CP”(胡葳语)。依据“平行宇宙”的观念,同人创将雨果1832年反对君主暴政的青年共和党人的热血青年的起义,与1936年法国人民阵线成立、特别是1968年五月巴黎街垒的学生运动关联并置,让不同时间发生的事件处于同一空间;因为它们同样有工人与学生的联合,有与暴力机器的对峙,有街垒,有战斗中的爱情,以及诗意,对革命的浪漫追求。——这种表达,是对自由、想象力解放的向往、渴望,也是无聊时代不甘消沉的灵魂的怀旧。
2018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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