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梦”为何不可能
赵汀阳
许多影片(多半是美国片)中都有这样的镜头:那些从欧洲或其他地方跑出来准备到美国开辟新生活的各色人等,在船上终于看到自由女神或者世贸双塔,于是欢呼雀跃,精神百倍。这个景象极具宣传性,特别能够反映出美国梦是一个多么high的梦,而且好像是个世界之梦,因此被不厌其烦地一用再用。代表着最大化的个人自由、民主、普世价值、最先进的物质进步和最丰富尤其是最平等的成功机会的“美国梦”,曾经在很大程度上是全世界共同的梦。尽管已经开始褪色而且破绽百出,但目前仍然是最有影响力的梦,以至于很少有人想到自己的梦或者别的什么梦(Rifkin在《欧洲梦》一书中说,他曾经问过世界上许多人,大家除了知道美国梦,从来没有想过有什么别的梦,也不知道自己的梦,他认为这是不可理解的事情)。世贸双塔之倒下,或多或少是美国梦崩溃的隐喻。就像世贸双塔一样,美国梦虽然高大,但有严重甚至致命的缺点。
美国梦恐怕无法充分描述,因为美国是由如此多种多样的人群组成的,来自五湖四海,美国梦就像一个性格非常复杂而且还经常有些变化的人。但是如果允许很片面,但很有特征性的描述则是可能的。可是,哪一种表情是“特别典型的”呢?美国人自己也许清楚(也不一定),不过在这里我们宁愿选择从外面看到的美国表情。“从外面看”或许不识真面目,但却更能够显示美国梦以什么样的面目形成对世界的诱惑。
“人人成功”是最不可能的事情
有一句很有美国精神的话:“贫穷不是要解决的问题,而是你要打败的敌人”。如果套用“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这个功利主义口号的格式,那么美国梦似乎可以说成“最大自由去挣最多的钱”。当然这个说法也许过于庸俗,比较郑重的说法大概是以最高比较级来形容的“自由世界”、“民主社会”以及不断的“进步”、“成功”和“胜利”。但这样恐怕更像是流俗的政治宣传,而且也不太真实。从哲学角度看,美国梦的精神原则是自由主义、个人主义、平民主义、实用主义、竞争主义和征服主义,集中起来就是说,人人都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而获得个人成功。
于是美国梦就被假定为实现各种梦想的梦想。如果把美国梦看作是“人人能够实现梦想”的梦,那么它是个不可能之梦(annever-dream),就像彼得潘的梦幻岛(thenever-land)一样只是个文学想象。问题在哪里?很显然,只要坚持个人利益最大化原则,美国梦就不可能是个普遍有效的梦想,因为不存在一个社会空间足以让所有人都获得成功,“人人成功”是所有不可能的事情中最不可能的事情。因此,在逻辑上说,美国梦永远只能是“某些人”的梦而不可能是“所有人”的梦,这样的梦对于某些人来说是好梦,同时对于某些人就是噩梦。于是,美国梦的深层意义,就是一个粉碎他人的梦想而成就自己梦想的梦。由此可以理解,为什么美国发展了极其详细的法律,只有极其详细的法律才能把自由的全部可能性一网打尽,而把自由完全控制在给定的游戏中,这样才能定义“公平的”自由竞争。不过,公平(fair)不等于公正(justice),公平只是良好定义了的游戏的形式方面的情况,它不可能证明那个公平的游戏是不是一个公正的游戏,因为公正需要表明的是一个游戏的内容方面的情况。
也许有必要提到一个政治理论难题。自由主义往往默认地把保护自由和公平程序几乎看作就是公正,这样会暗含一个自由的悖论:一切在程序上同样公平的游戏都必须被尊重和承认,否则就是既不承认自由又不承认公平。可是,假如一视同仁地承认各种在程序上同样好的游戏,那么许多事情就都无法进行,而且必定在冲突中严重破坏自由。事实上,自由正是大多数冲突的根源,因此,自由不可以被当成一个社会的第一政治条件,而只能是在一些别的政治条件基础上,并且在某些别的政治目标约束下的特定自由。美国梦过分夸大“自由世界”的好处和绝对性,这样就不仅由于言过其实而不得不言行不一,而且还会因此发展出许多错误的至少是多余的政治目标,特别是以保卫自由为名的过于紧张过敏的扩大化敌人意识。
有趣的是,在冷战期间,美国喜欢自称“自由世界”而区别于非常缺乏自由的“极权国家”,后来形势发生变化,美国的竞争国家纷纷采用资本主义而发展了许多能够成就个人梦想的自由,某些方面甚至比美国更自由,于是近年来美国就较少使用“自由国家”,转而使用“民主社会”以区别于“专制社会”。这一值得玩味的宣传变化多少减弱了美国梦的魅力,因为民主试图发展的是政治权利,显然不如自由那样能够带来成功和财富。事实上,自由之梦更接近美国梦的本质,至于人权和民主,实乃欧洲梦,如果按照欧洲标准,美国的人权和民主都有明显缺陷。美国把民主推荐给发展中国家,其实口是心非,效果有二:(1)把自由留给美国,也就是把成功留给美国;(2)由于发展中国家的“国家构建”(state-building)尚未健全,国家实力也不足以支付各种挑战,民主将会增加发展中国家的政治运作和社会管理成本,导致国内各种势力之间的冲突内耗而失去国际竞争力,甚至内战和分裂,总之,失去摆脱美国统治的反抗能力。美国最不喜欢的就是其他国家变成像美国那样自由富裕的国家。
美国梦对世界不友善的本质
美国梦无条件地肯定了个人自由和个人成功,于是,一切妨害个人自由的事或人就都是敌对方,甚至所有与美国不同的社会和文化都被看作是对自由的潜在威胁,尽管那种所谓的威胁完全是捕风捉影。当所有的他者都被先验地定义为不共戴天的敌人,“敌人”就未免太多了,几乎到处都是敌人,完全草木皆兵。“自由的敌人”是美国梦的一个刻骨的意识,它被如此变态地发展,从草木皆兵发展到如果找不到敌人就失去生活的目标和乐趣。“星球大战”等无数美国科幻片可以看作是典型的心理分析材料。科幻世界里的社会和生活是可以任意想象和创作的--这一点很重要,任意想象允许完全想入非非,因此最能随心所欲地表达出最强烈的欲望和恐惧即“最想要的”和“最不想要的”,能够把内心状态暴露无遗。我们惊讶地--同时也不出意料地--看到几乎所有的美式科幻片的故事都具有“自由的敌人”这一基本意识。宇宙中的自由公民与邪恶的自由敌人进行艰苦卓绝的战争,最后获得胜利,这就是全部故事。这种畸形发展的敌人意识不仅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而且与外星人斗,甚至与恐龙或者鬼怪斗。“斗”字当头的意识表明了美国梦对世界不友善的本质,这是过分夸张自由的必然结果。自由是最容易被伤害的,任何事情,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无论有意还是无意,都在伤害着某种自由。因为,除了很少的事情,一个人的自由总是难免“侵害”他人的自由,做一种事情的自由总是“剥夺”了做别的事情的自由。这本来是无法避免的客观规律,但如果被错误理解,就会发现什么都是敌人。人类社会的另一个铁的事实是,只有当人们都出让某些自由而且出让足够多的自由,才可能形成合作协调的友好关系,才能在事实上获得更多的好处,而假如夸张自由的绝对性,就不可能发展友善意识。正是由于自由的易伤害性和不合作性,所以夸张自由的梦想必定具有与他者为敌的基本意识。也许在美国看来,世界上许多国家都与美国不合作,事实上是美国与世界不合作。
过敏的敌人意识开始是对自由的敌人的警惕,进一步就表现为对“美国的敌人”的意识。美国把自身看作是个自由的神话和化身,把美国的成功归结于独一无二的美国精神,这样就把美国的存在本身宗教化了,所有与美国的意识形态、价值观和生活方式有所不同的其他国家和文化就会仅仅因为“不同”而被认为是“美国的敌人”。可以注意到,许多弱小国家(事实上任何国家)都根本没有能力构成对美国的挑战,但仍然被假定为美国的敌人。这样过敏而斩钉截铁的敌人意识表现出与基督教的那种清晰的敌人意识的同构性,那些不相信“美国精神”这一宗教的就都是不共戴天的异教徒(从小布什说漏嘴的“十字军”可以看出这个潜意识)。实际上,把世界上的各种他者故意地识别为敌人正是明确美国精神的重要条件,正是在这样的敌人识别方式中,美国精神才能够被塑造为一个统一的清晰形象,否则美国精神只是美国人的或一致或不一致的各种偏好的模糊组合。就是说,美国在其内部不见得有一致的精神,但在对外部世界的问题上,却有着高度一致的意识。
把美国的国家意识形态甚至“美国”的存在本身发展成一种宗教式的信仰,这几乎是一种新的政治神学。于是美国变成这个世界的一个典型梦想,它声称对于本土人民是个自由“乐园”,对于世界上不自由的人民是个“方舟”;对于自由世界是个榜样,对于其他异样的世界则是个战士和拯救者。当美国为自身构造了政治神学,它就把世界划分成代表全部优点的美国和代表全部缺点的“其他地方”,结构上类似于教徒和异教徒的区别。这样,美国就终于把自己塑造成试图统治世界的新帝国。它把美国与“世界其他地方”绝对区分开来,把美国的存在使命化,而它在为自己编造拯救世界的政治神学使命的同时,也把自己变成了世界的敌人。从本质上说,美国梦不是一个为世界准备的梦,而是一个分裂世界的梦,一个为美国自己谋幸福的梦。
地球没有能力承担昂贵的美国梦
在这里,我们不考虑我们是否同意美国的价值观,也就是说,不把意识形态的偏好计算在内,而只是无立场地分析美国梦的局限性。于是,也许美国梦有许多优点,但美国梦之所以不可取,是因为它对世界不利,而对世界不利,最后将对包括美国在内的所有地方都不利。就是说,我们试图论证的是,从长期博弈的角度去看,美国梦所引导的世界博弈将会毁掉世界。
在开始的时候,美国梦对美国自己太有利了。它是一个最成熟的帝国模式,这个新帝国模式成熟到了能够剥削、支配世界而不为世界承担相关责任的地步。相比之下,罗马帝国模式就太不成熟了,它不断把能够吞并进来的土地都吞并进来,而把经济或社会水平相对落后的地区吞并进来虽然带来光荣,可是也会给帝国制造沉重的负担,尤其把难以兼容的各种文化吞并进来会给帝国制造巨大的统治成本,最终会崩溃于无序。凡事极尽精明的英帝国模式也不够成熟,殖民地体系虽然给帝国制造了巨大利益,但变相的吞并仍然暗含着无法克服的反抗危机,明显的直接剥夺终究不能持久。美帝国几乎不去占领别的国家的土地,这样就不用承担统治成本和社会责任,而仅仅是建立了全球化的支配体系。通过全方位的霸权--经济、军事、政治和文化的综合霸权,从而把其他国家控制在这个全球化体系中受支配的低位,使其他国家在经济、军事、政治和文化都受制于美国这个唯一的高位国家。这种无形的渗透性剥削和支配与其巨大收益相比,不仅成本低而且风险小,还没有明显的道义问题。只有美帝国做到了能够把剥削和统治隐于无形。这个新帝国模式使美国这个唯一的超级大国成为世界上唯一拥有完全充分绝对主权的国家,其他国家虽然名义上也拥有主权,但在实际使用中却受美国的支配而大打折扣。世界虽然受美国霸权的支配,但由于不属于美国,所以美国可以对世界其他地方的任何困难、贫困、污染和社会问题都不负责任,那些困难反而成为美国指责各国政府的借口。尽管各地的许多困难都是由于美国的帝国主义剥削和支配所导致的,但表面上看似乎应该由各国政府的无能负责。受压迫各国的政府变成替罪羊,进一步则各种政治制度甚至各种文化都成了替罪羊,这样就反过来衬托出美国梦的光辉。
由此可以理解,为什么美国没有传统帝国那种领土扩张的积极性,因为那样反而对帝国没有好处,反而要为世界的艰难困苦负责。只有把世界的其他地方留在美国“乐园”之外,才可以对世界的各种资源(物质资源和人力资源)进行不负责任的掠夺。只有保持其他地方的永远落后和贫困,才能对世界进行永远的不负责任的剥削和支配,才能养得起金碧辉煌的美国梦。很容易看出,昂贵的美国梦只能是世界上一小部分人的梦想,地球没有能力承担如此昂贵的世界全体美国梦。所以,美国梦注定是一个不能普遍化的梦想,它不是一个世界级别的梦想,而是一个国家级别的梦想。美国梦试图以世界供一国,从长期博弈来看,终究是不可行的,世界的不合作最终会破坏这种过于昂贵而又损人利己的梦想模式。
当然,要正确和公正地理解美国梦就必须把美国梦在性质上的演变考虑在内。过去的美国梦确实曾经是一个史无前例的辉煌奇迹,它有着绝无仅有的能够使梦想成真的运气,真正的天时地利人和条件。正如布尔斯廷在《美国人:开拓的历程》中所描写的那样,在美国开拓和发展初期,无边的土地、无尽的资源、无数的机会,完全“不像欧洲那样,什么地方都挤得满满的”,只要努力奋斗,人人都能够成功。这种成功不是靠在竞争中不择手段打垮对手的获益,而是与辛勤劳动成正比的正当收获(当然美国人往往忘记印地安人问题)。但这种积极的美国本地经验随着疯狂的发展变了质,过度的发展使美国不仅充分开拓了本土,而且还需要开拓整个世界以满足不断发展的欲望。而两次世界大战的机遇又使美国得到史无前例的成功机会,于是形成了整体美国人民集体剥削世界人民的格局,正是这个格局维持了金碧辉煌甚至金迷纸醉的美国梦神话。美国梦是建立在世界人民的痛苦、贫穷和无前途之上的,所以它不是世界的梦,也不是为了世界的梦。今天,人们终于意识到,我们这个有限的世界不仅远远供养不起全球的美国梦,甚至将来还有可能供养不起美国自己的美国梦--如果非要坚持现代的无限发展原则的话。
(《环球视野globalview.cn》第401期,摘自《美国的逻辑》,中国经济出版社,2011年8月,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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