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比提出颠覆性的见解
在人类的发展历程中,暴力可谓无处不在。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也随时都可能与暴力照面。据统计,全球每年至少有150万人死于暴力,其中50%以上由自杀所致,大约35%由于他杀所致。而暴力的起源,暴力的形式,暴力的危害和后果则是多种多样的。
有关暴力,国内外学界已经有许多的讨论和研究。比如,瓦尔特•本雅明批判的是所谓“神圣的暴力”,他要人们区分合法的暴力与非法的暴力,并且检讨暴力的功能;齐泽克所关注的则是内在于体制的暴力或者体制暴力;约翰•多克尔从文学史、文化史和思想史的角度切入,特别着力讨论种族屠杀、宗教与历史的关系,他所关注的不是个体之间的暴力,而是集体之间的暴力;利萨•瑟里奇关注的则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小说中的婚姻暴力。至于从社会学、精神分析学、人类学、新闻传播学、语言学、生物学、遗传学、犯罪学角度来研究暴力的著述也所在皆是,它们要么关注的是校园暴力,要么关注的是家庭暴力,要么关注的是种族冲突的暴力,要么关注的是媒介暴力,要么关注的是性暴力,要么关注的是肢体暴力。总体而言,这些现有的关于暴力的研究,不少都失之狭隘、缺少批判和反思精神。这种情况,在我国现有的关于暴力的研究领域表现得甚为明显。我国现有的关于暴力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对于家庭暴力、校园暴力、暴力犯罪等暴力形式的探讨,缺少从形而上层面对于暴力进行更深层次的思考。
雅各比提出了一些具有颠覆性的见解:第一,暴力的主要形式是兄弟相残;第二,陌生人对于我们的威胁,要小于熟悉的人对我们的威胁;第三,暴力最常见的形式,就是存在于熟人们或邻居们或者诸民族内部有亲属关系的社区之间的暴力--那些显然夸大或者缩小了的内战;第四,一般而言,各种各样的内战总是比国家对国家的那些战争更为残暴,而且具有更为持久的种种后果,内战正日益成为当代冲突的特征;第五,大多数犯罪性暴力都发生在彼此认识的人们之间,从袭击到种族灭绝,从暗杀到屠杀,暴力通常都从具有共同志趣的人们内部冒出来,而不是从其外部出现;第六,相似,是激发暴力的根源,弗洛伊德对于“对细微差别的自恋”也许有助于揭示自相残杀暴力的秘密来源,恰恰是那些在其他方面相似的人们之间的诸种细微差异,激发了他们之间的陌生感和敌意,借用吉拉尔的话来说就是,“相似导致挑衅和对抗”。
雅各比对于暴力的诸种根源所发表的上述见解,可以归结为一个总体性的论断:兄弟相残的暴力是西方文明的基本特征,它不仅伴随着西方文化的始终,参与并见证西方文化的发展、演变历程,也构成了西方文化中一些奠基性文本的重要特征。
雅各比所提出的上述观念,其所揭示的一些真相以及他在本书中所展开的分析和论述,至少对四种流行的似是而非的谬见提出了挑战。第一种流行的谬见是,暴力来自于“他者”和“陌生人”;第二种流行的谬见是,西方文明是优雅的、开化的:第三种流行的谬见是,我们(西方人)害怕并伤害那些与我们不一样的人;第四种流行的谬见是,自“9•11”事件以来,西方社会愈加以“文明的冲突”来审视西方社会与其他社会之间的关系问题。
公正地说,雅各比的主张,挑战的不仅是西方社会流行的上述谬见,而且也挑战了非西方社会类似的谬见,因为人们通常都认为暴力来自于陌生人,来自于外部世界,来自于异邦或他乡。威胁我们的并非陌生人,而是熟人,雅各比的这一看法或许会令我们感到尴尬,感到不安,感到恐怖。但是,从雅各比在《杀戮欲》一书中所作的梳理来看,无论是从暴力的种种根源,还是从暴力的发展演变轨迹、暴力带来的后果、暴力的预防等方面来看,这一论断都具有不容否认的真理性,对于我们认识和理解西方文明,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
全球化的历史将印证着暴力
对于信奉基督教的西方人来说,上帝创世无疑就是西方文化的开端。在这样开天辟地的历史阶段,却发生了一桩惊天动地、影响深远,同时又疑云丛生、众说纷纭的谋杀案,那就是该隐谋杀亚伯。该隐杀亚伯一案本身并无独特之处。但是,如果稍加深究,则不难发现潜藏在这桩谋杀案底下的一个重要秘密:该隐和亚伯原本是兄弟,他们是具有血缘关系的直系亲属。暴露这一秘密,无疑让西方人的脸上颇失光彩,也无疑让非西方的读者体会到深刻的反讽或悖论意味:到处以宣扬平等、自由、博爱为荣的西方文化,竟然是以兄弟相残而发端的。根据雅各比的研究,在几千年以后的今天,西方文化的这种情况并没有多少改变。雅各比冷静而深刻地对西方人自身的文化弊病进行了判决,从西方文化自身的视角断言:尽管西方世界有关暴力,有关其起源、历程以及预防的研究浩如烟海,然而西方世界迄今尚未认识到植根于西方文化中的一条主线:暴力的主要形式是兄弟相残。
在西方,都市文明,也许还有政治本身,就是从自相残杀的暴力中兴起的。不仅如此,暴力还是西方文化输出的重要推进器。西方人不仅用暴力手段或者用暴力本身来开创、推进并发展他们的文化,而且将暴力作为他们进行文化输出的重要手段。我们在十字军东征、地理大发现、奴隶贸易、东印度公司发展、鸦片战争、八国联军侵华等重要的历史事件或者历史时刻中,均不难发现作为其推进器的暴力的“光辉”形象。
暴力不仅是西方文化输出的推进器,也不仅是西方文化的根本性特征,暴力还是西方文化身份认同的重要手段。精神分析学已经对于暴力与人的自我认同作了很好的研究,我们由这样的研究也不难理解,暴力与西方的集体/民族/社群的身份认同有着直接而密切的关系。从该隐谋杀亚伯开始,西方文化就暴露出了一个重要秘密:为了保证自己的身份,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为了维护自己的开化、文明、进步的形象,就必须杀掉自己的敌人,哪怕这敌人是自己的手足同胞。很多情况下,当敌人并不存在时,为了巩固自我认同,就必须假想、虚构出一个敌人,从而为实施暴力提供合理的依据。以美国当今的全球战略为例。为了确保自己的本土安全,美国不惜耗费巨资,建立全球防御体系,在世界上很多地方布设军事基地、导弹防御体系,以便在第一时间能够有效打击它设想出来的一个又一个敌人。雅各比说,“城市的历史印证着暴力”。我们大可以在他的基础上往前再作推论,全球化的历史,或者说美国主导的全球化的历史,也将印证着暴力。
自由思考西方文明的空间
需要指出的是,我们从暴力的视角对西方文化所做的上述讨论,既不是为了鼓励大家去做一个仇视西方文化的狭隘民族主义者,也不是为了在读者心中激起怨妇、泼妇或者愤青的心态,我想要提醒大家的,无非是想让我们有像雅各比一样的“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以批判的眼光来认识和理解西方文化,也以同样的眼光来认识和理解我们自己的文化,真正做到胸怀天下,以宽容和非暴力之心,去成就一个真正有人文精神、人文理想和人文追求的知识分子,既不盲目追赶西方的月亮,也不盲目夸耀中国的月亮。
雅各比在《杀戮欲》这本小书中提出的诸多观点,他对西方文化种种暴力根源的发掘与剖析,以及他在本书中所探讨的一些问题,与他此前的《不完美的图像》及《乌托邦之死》都有直接的相关性。按照笔者对于雅各比学术思想轨迹的大致梳理和粗浅理解,我认为雅各比对于暴力是持反对态度的,他对于人类的美好未来是抱有美好期待的。也正是因为人类的生存时时处处遭受着暴力的挑战和威胁,我们才有必要像雅各比一样进入历史的深处,剖析产生暴力的种种根源,揭示种种暴力的血腥、恐怖场景.呈现暴力的种种残酷后果,从而为人类的未来发展提供深刻的警示,并激励人们寻找规避或减少暴力,走向美好未来的可能途径。.
就我个人的理解而言,为人类的福祉计,为文明的未来计,反对具体的暴力、肉体的暴力的紧迫性,远不及反对思想上的暴力、体制上的暴力来得急切,“因为思想界始终知道,为了抵御任何一种奴役,思想界要始终拒绝用规定的模式思维,拒绝让思想界自己变得浅薄、停滞、厌倦、鼠目寸光和唯唯诺诺。”为此,我们就“应该反对那些声称为维护自己的‘唯一真理’而使用暴力的偏执狂人们”。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认为雅各比的《杀戮欲》一书所具有的意义和价值,不仅仅是他所梳理出的、内在于西方文化的兄弟相残暴力的历史线索及其演变,也不在于他对于西方多种暴力根源的细致剖析,甚至也不在于他所揭示的那些发生在西方文明史上的暴力真相,而在于他以自己的研究所表达的对于西方文明的批评、针砭与警示。他在《杀戮欲》中所做的工作,或者说他通过此书的写作所表达的立场和姿态,就像《皇帝的新装》中里的那个小男孩。雅各比不仅提出了与西方传统的集体智慧和流俗见解相反的真理性看法,而且勇敢地将其表达出来,为西方文明内部及其之外的人揭示了某种自由思考的空间。(本文系《杀戮欲》译者,曾翻译雅各比的著作《乌托邦之死》和《不完美的图像》。本文选自所做的译序。小标题为编者另加。)
(《环球视野globalview.cn》第539期,摘自2013年3月14日《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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