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塑料厂
郑小琼
铁
我对铁的认识是从乡村医院开始的。乡村是脆弱的,柔软的,像泥土一样,铁常常以它的坚硬与冷冰切割着乡村,乡村便会疼痛。疾病像尖锐的铁插进了乡村脆弱的躯体,我不止一次目睹乡村在疾病中无声啜泣。每当我经过乡村医院门口时,那扇黝黑的铁门让我心里凉凉的,它沉闷而怪异,沉淀着一种悬浮物,像疾病中的躯体。有风的时候,你便会感觉一个脆弱的乡村在医院的铁门外哭泣。疾病像幽魂一样在乡村的路上、田野、庄稼地里行走,撞着一个人,那个人家里通亮的灯火便逐渐暗淡下去,他们挣扎、熄灭在铁一般的疾病中,如铁一样坚硬的疾病割断了他们的喉咙,他们的生活便沉入了一片无声的疼痛之中。我在乡村医院工作了半年后,无法忍受这种无可奈何的沉闷,便来到了南方。
在南方,进了一家五金厂,每天接触的是铁,铁机台,铁零件,铁钻头,铁制品,铁架。在这里,我看到一块块坚硬的铁在力的作用下变形扭曲,它们被切割,分叉,钻孔,卷边,磨刺头,变成了人们所需要的形状、大小、厚薄的制品。我在五金厂的第一个工种是车床,把一根根圆滑闪亮的铁截成一小段一小段的丝攻粗坯。一根大约十二米长的钢条放进自动车床,车床的钢铁夹头夹住钢条的左右、上下、前后,在数字程序控制下,车床进退移动,钢条被锋利的车刀切断,又被剥出一圈圈细而薄的铁屑。铁屑薄如纸样,闪烁着迷人的光泽,在冷却油的滴漏下,掉下去,丝丝连接着的铁屑断了,变成细碎的铁屑,沉入塑料盆里。
一直以来,我对钢铁的切割声十分敏感,那种“嘶、嘶”的声音让我充满恐惧,它来源我自小对钢铁的坚硬的信任。在氧电弧切割声里,看着闪着的火花和被切割的铁,我才知道强大的铁原来也这样脆弱。面对氧电弧的切割,我感觉那些钢铁的声音像从我的骨头里发出来,笨重的切割机似乎是在一点点一块块地切割着我的肉体、灵魂,那声音有着尖锐的疼痛,像四散的火花般刺人眼目。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顽固地认为那些嘈杂而零乱的声音是铁在断裂时的反抗与呐喊。但是在五金厂,在那些凝重的冷却油的湿润下,铁是那样悄无声息地断裂了,分割了,被磨成了尖锥形,没有一点声音。十二米长的圆钢被截成了四五厘米长的丝攻坯,整齐地摆在盒子中。整个过程中,我再也听不到铁被切割、磨损时发出的尖锐的叫喊,看不到四处纷飞的火花。有一次,我的手指不小心让车刀碰了一下,半个指甲便在悄无声息中失去了。疼,只有尖锐的疼,沿着手指头上升,直刺入肉体、骨头。血,顺着冷却油流下来。我被工友们送到了医院。在那个镇医院,我才发现,在这个小镇的医院里原来停着这么多伤病的人,大部分都像我一样,是来自外地的打工者,他们有的伤了半截手指,有的是整个的手,有的是腿和头部。他们绷着白色的纱布,纱布上浸着血迹。
我躺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病床上。六人的病室里,我的左边是一个头部受伤的,在塑胶厂上班;右边一个是在模具厂上班,断了三根手指。他们的家人正围在病床前,一脸焦急。右边的那个呻吟着,看来,很疼,他的左手三个指头全断了。医生走了过来,吊水,挂针,然后吩咐吃药,面无表情地做完这一切,又出去了。我看着被血浸红又变成淡黄色的纱布,突然想起我天天接触的铁,纱布上正是一片铁锈似的褐黄色。他的疼痛对于他的家庭来说,如此地尖锐而辛酸,像那些在电焊氧切割机下面的铁一样。那些疼痛剧烈、嘈杂,直入骨头与灵魂,他们将在这种疼痛的笼罩中生活。这个人来自河南信阳的农村,我不知道断了三根手指,回到河南乡下,他这一辈子将怎么生活?他还躺在床上呻吟着,他的呻吟让我想起了我四川老家乡村的修理铺里电焊氧切割的声音,那些粗糙的声音弥漫在宁静而开阔的乡村上空,像巫气一样浮荡在人们的头上。在这座镇医院,在这个工业时代的南方小镇,这样的伤又是何其的微不足道。我把头伸出窗外,窗外是宽阔的道路,拥挤的车辆行人,琳琅满目的广告牌,铁门紧闭的工厂,一片歌舞升平,没有人也不会有人会在意有一个甚至一群人的手指让机器吞噬掉。他们疼痛的呻吟没有谁听,也不会有谁去听,他们像我控制的那台自动车床夹住的铁一样,被强大的外力切割,分块,打磨,一切都在无声中。
伤口在我的手指上结痂,指甲盖再也没有原来那样光滑与明亮,与其他九个相比,虬起而斑驳,过程就像一次生硬的焊接。平静的时候,我看着这个在伤痛之上长出来的指甲盖,犹如深渊生长出来的一个异物,如此突兀地耸立在内心深处。我知道,它是那些尖锐的疼痛积聚起来的,在斑驳凹凸的纹路上,还停留着疼痛消失之后的余悸。疼痛在我的感觉上彻底消失了,但是那感觉潜伏在我内心的深处,不会消失,也不会逝去。在无人安慰的静夜,我目睹着我曾经受过伤的手指,慢慢思考着与它有关的细节,仿佛听到乡村那个修理铺师傅的电焊声在我的耳畔响起,“嘶——嘶——”那钢铁的断裂声逶迤而来。我听到的只是声音的一部分,更多的声音已经埋藏在肉体之中,埋藏在结痂的疼痛里,甚至更深处。在那里,已经消失了的,以思想的反光昭示着它们的存在,在我的手指与我的诗歌上凝聚,变得更加坚硬。
我是来南方后写下第一首诗歌的,准确地说,是在那次手指甲受伤的时候开始写诗。因为受伤,我无法工作,只有休息。而手指的伤势还不足以让我像邻床的病友一样在呻吟中度日。窝在医院里,我逐渐变得安静起来,手上裹着的纱布也在两天后习惯了。我开始思考,因为从来没有过这样节奏缓慢的日子,这样宽裕而无所事事的时间。我坐在床头不断假设着自己,如果我像邻床的那位病友一样断了数根手指以后会怎么样?下次我受伤的不仅仅是指甲盖我会怎么样?这种假设性的思考让我充满了恐惧,这种恐惧来源于我们根本不能把握住自己的命运,太多的偶然性会把我们曾经有过的想法与念头撕碎。我不断地追问自己,不断聆听着内心,然后把这一切在纸上叙述下来。在叙述中我的内心有一种微微的颤动,我体内原来有着的某种力量因为指甲受伤的疼痛在渐渐地苏醒过来。它们像一辆在我身体里停靠了很久的火车一样,在疼痛与思考筑成的轨道上开始奔跑了,它拖着它钢铁的身体,不断地移动。
我一直想让自己的诗歌充满着一种铁的味道,它是尖锐的,坚硬的。两年后,我从五金厂的机台调到五金厂的仓库,每天守着这些铁块,细圆钢,铁片,铁屑,各种形状的铁的加工品,周身四方都摆着堆着铁。在我的意识中,铁的气味是散漫的,坚硬的,有着重坠感。我感觉仓库的空气因为铁而增加了不少重量。两年的车间生活。我开过车床、牙床,做过钻孔工,我对铁渐渐有了另一种意识,铁也是柔软的,脆弱的,可以在上面打孔,画槽,刻字,弯曲,卷折——它像泥土一样柔软,它是孤独的,沉默的。我常常长时间注视着一块铁在炉火中的变化,把一大堆待处理的铁块放进热处理器里,那些原本光亮苍白的铁渐渐变红,原本冷彻的亮度变得透明而灼热。我这样注视着,那些灼热变成了红色,透明的红,像眼泪一样透明,看得人直流泪,那些泪滴落在灼热的铁上,很快消失了。直到现在我还顽固地认为,我的那滴眼泪不是高温的炉火蒸化的,而是滴入了灼热的铁中,成为铁的一部分。眼泪是世界上最为坚硬的物质,它有着一种柔软而无坚不摧的力量。炉火越来越红,那股烧灼的铁味越来越浓,铁像一根燃烧的柴,只剩下一道红色的发光体,它们像一朵朵花在炉火中盛开着。在我视野里,它渐渐消失了固体的形体,变成了液体的火,气态的光,有着空阔与虚无,这空阔与虚无吞噬了呈现在我面前的铁,它们不断地闪耀,又不断地穿越征服着另外一些尚未发光的铁。
但是在铁质的火焰中。我觉得我周围的工友们的表情总是那样模糊,一种说不出的力量将我们本来清晰的面孔扭曲了……我们的脸上,呈现的不过是一些碎片的光,只在短暂的时刻被它照亮,更多的剩下灰烬,苍老,迷茫,像堆在露天废物场的铁屑碎料一样,被扔下了。
生活让我渐渐地变得敏感而脆弱,我内心像一块被炉火烧得柔软的铁。而我周身的事物却在一瞬间,都长满了刺,这些刺不断地刺激着我那颗敏感而脆弱的心,让那颗心不停地疼痛。我看到了一个个的工友们,他们来了,走了,最后不知所踪,隐匿于人海之中。他们给我留下的只是一张张不同的表情,热情的,冷漠的,无奈的,愤怒的,焦急的,压抑的,麻木的,沉思的,轻松的,困惑的;这些表情来自于湖南,湖北,四川,重庆,安徽,贵州,最后不知去了哪里。他们曾与我有过的交谈、碰面、记忆,这一切都像是铁在外力切割时留下的细碎的火花,很快便归于熄灭。曾经相遇时有过的那种淡而持续的感受渐渐远去,像远过的火车一样,无法再清晰地记起,只有一声声模糊如同汽笛一样的东西不断在脑海中重现。他们来了,走了,对于同样在奔波中的我来说,他们什么也没有带走,什么也没有留下,我的内心在这样一次次相识、相谈、相交中有过的眺望、波动和想象也像一块块即将生锈的铁一样,搁置在露天的旷野。时间正从窄窄的、弯弯曲曲的钟表声响中涌上来,像锈渍一样一点点、一片片地布满了这块铁,最后遮住、覆盖了这一切,剩下一片模糊的红褐色的铁锈,日渐变深,看不见了。
血在手指甲盖上结痂,像生锈的铁一样,一股血的气味在我的口腔里弥漫。我在乡村医院工作时,每天都接触病人、伤口和血,那时我从来没有把血与铁锈联系在一起。在五金厂,我不断地感受到铁锈就一样的味道,潮热,微甜,咸。我坐在病床上,看着结痂的指甲盖,有如铁皮厂房那根外露的钢筋,让雨水侵蚀出一种斑痕。打工生活原本是一场酸雨,不断地侵袭着我们的肉体、灵魂、理想、梦幻,但是却侵蚀不了一颗液体的心,它有着比钢铁更为强大的力量。我从热处理器里取出那些灼热的铁放进冷却剂里面,一阵淬火的气味直冲过来,从鼻孔深入肺叶,顽固而矜持。我一直把淬火的铁看作受伤的铁,它淬烈的疼痛在冷却液中结痂,那股弥漫着的气味就是铁的血,黏稠而腥热。
我的一个朋友曾在诗句中写道,南方的打工生活本是一个巨大的熔炉。两年后,当我在写打工生活的时候,写得最多的还是铁。我渐渐没有了刚来南方时那种兴奋与眺望,但也没有别人那种失望与沮丧,我只剩下平静。我不断地试图用文字把对打工生活的真实感受写出来,它的尖锐总是那样的明亮,像烧灼着的铁一样,烧烤着肉体与灵魂。我知道打工生活的真实不仅仅只是像我这样在底处的农民工,同样还有一些在高处的管理层,但是我无法逃脱我置身的现实,这种具体语境确定了我的文字是单一向度的疼痛。
在这样巨大的炉火间,不断会有一种尖锐的疼痛从内心涌起、蠕动,它不断在肉体与灵魂间痉挛,像兽一样奔跑,与打工生活中种种不如意混合着,聚积着。疼痛是巨大的,让人难以摆脱,像一根横亘在喉间的铁。它开始占据着曾经让理想与崇高事物占据的位置,使我内心曾经眺望的那个远方渐渐留下空缺。我站在不知所措的沼泽边沿,光阴像机台上的铁屑一样坠落,剩下一片黑暗在内心深处摇晃。我不知道在打工的炉火中,我是一块失败之铁还是有着铁的外貌却实际上成为硫一样的焦体。我看到自己青春将逝,活在不断从一个工业区到另一个工业区之间的奔波,不知下一站在哪里。时间开始在我的额头开挖着一条条沟壑,它们现在一小段一小段,但是渐渐便会成为整齐的排列,不需多久,它们会在我的肉体开掘一条巨大的河道。日子在我的心中是发黑的陈旧的颜色,和远处工业区的厂房相似,灰暗,阴湿,带着忧伤的味道;它不断地讲述着站在楼角生锈的铁,失败的铁,微弱的声音在我内心中颤抖。
疼痛像一块十马力的铁冲撞着打工者的命运,受伤结痂的手指沉淀出一种巨大的能量,它不断让我重新思考自己的命运。一块铁在这个周遭喧嚣的南方工业都市里,它的嚎叫不再像在乡村的嚎叫那样触目惊心,它的叫声让世间的繁华吞没,剩下的是叹息,与钢铁一样平静。伤口不断淤血肿胀,无声息的病痛不断折磨着我轻若白纸的思想。我试图在现实中学会宽容,对世俗从另外的角度观察与思考,我不止一次转换一个底层打工者小人物的视角,但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抹去内心那种固有的伤痛。我远离车间了,远离手指随时让机器吞掉的危险,危险的阴影却经常在睡梦中来临,我不止十次梦见我左手的食指让机器吞掉了。每当从梦中醒来,我便会打开窗户,看夜幕下的星空、树木,一层铁灰的颜色遍布在我的周围。铁终究是铁,它坚硬,锋利,有着夜晚一样的外壳,而我的肉体与灵魂原来是如此脆弱。是的,我无法在我的诗歌中宽容它带给我内心的压抑与恐慌。拇指盖的伤痕像一块铁扎根在我内心深处,它有着强大的穿透力,扩散、充满了我的血液与全身。它在嚎叫,让我在漫长的光阴里感受到一种内心的重力。让我负重前行。
塑料厂
1
上塑料厂里充满了灼热的原始气息,它的柔软构成了巨大的深渊,比起五金厂,表面上它没有钢铁那样坚硬,但它却比钢铁更为坚韧。塑料厂上班的时间普遍比钢铁厂更长,那是一种折磨人的绵长,弥漫在肉体深处。机器在上下起伏中,把那些厚厚的塑料压成坚硬的塑料板、鞋底。如果说五金厂那些钢铁的碰撞声是针扎一样的疼痛,那么在塑料厂更多呈现出的是像塑料一样绵长的寂寞。
每天,我看见那些身体健壮的上料工扛着一袋重五十斤的聚苯乙烯,它们的颗粒坚硬,光滑。我对这种颗粒状的东西充满了好感,有时把手伸进装满颗粒的袋子里,让那些颗粒在我的皮肤上滑过、蠕动。痒,一种像黄豆或者米粒滑过的痒从手指弥漫开来,这会让我想起苏童小说《米》中的男主人公手指插进米中的细节。注塑车间四处散发着一股灼热,上料工背着五十斤重的聚苯乙烯在车间走动,笨重的体力活与车间巨大的闷热使得他们大汗淋漓,整个背部蓝色工衣湿成一片。一个月后,蓝色工衣被汗液浸泡得褪色,像盐碱地一样花白。他们的身体充满了一股劳动的味道,酸味,我认为这种酸味是劳动的滋味。我的意识中,劳动是累的,而累是酸的,酸累酸累是我时常在地里干活的母亲常说的一句话。这种酸累从上料工的躯体里扑出来,在他们周身弥漫。一些人用拖车推着十几袋聚苯乙烯在车间铁板过道上走着,汗水从他们的额头、胸部、背部流出来,在白炽灯里闪着亮光。走在前面的是一个老员工,大约二十七八岁,他敞开着上衣,露出隆起的胸部肌肉。他半躬着身子,拉着拖车,那紧绷的肌肉像灌满浆汁,充盈,结实,肌肉间滚着一颗颗汗粒。在后面推车的是一个年少的搬运工,他还不习惯这种繁重的劳动。他在搬动的时候,脸部肌肉拉直,身子稍稍地颤动了一下,向后退了半步,隔了数秒钟,才站稳,然后缓慢地爬上铁架梯,把聚苯乙烯倒进两米高的料斗里。
坚硬的颗粒放进密闭高温的料斗,被熔化,分解,再流进模槽,冷却,成型,然后从出料口流出一个个半制品。我戴着白色手套,在出口拣着它们,灼热从手套间传来,我飞快地将它们摆在架子上。
2
注塑车间弥漫着一股湿热的气息,机器不停地碰撞,“咔嚓、咔嚓”的声音在脑海中晃着。机台制品的出口热气蒸腾,每个拣货工的脸都是通红的。这种湿热让人疲惫、慵懒。一股烧烤胶料的气味在车间弥漫,让人恶心、呕吐。人影在狭窄的过道上晃动、穿梭,节奏紊乱而嘈杂。他们的脸疲乏、萎缩,像秋天的叶子,动作也是呆板的,机械的,面无表情地出出进进。在这个空间里,我感觉已经找不到足够的空地容纳一颗可以安静、充满幻想的心灵。劳动已经把所有的想象与多余的念头挤出去了。巨大的机器模具“哐当、哐当”有节奏地轰响,冷却时间是六十秒,每次“哐当、哐当”的节奏也是六十秒,这台与另一台此起彼伏。在那些钢铁缝隙间,我看见一张张脸:冯金娥、刘淑芳、李燕、裴斐……我记下她们周围的事物:废料筐。被剪下来的披风胶片。四轮小车。黑色的抽手架。装盒身的灰色大盆。防止变形的海绵。隔尘塑料膜。黑色塑料的辘套桶。抽手(它们被我摆在货架上,还散发着热气)。巨大的机台。原料胶粒。闪亮的指示灯。绿色的开关。白色的开关灯。指示灯架上挂着的文件夹(分别是机台运作记录表,产品质量表,产品数量表,交接班情况记录)。绿色机身。黄色底座。磨得锃亮的铁板过道。白色天花板。天花板上灰渍的图案。白炽灯墙(底下一米二是绿色的油漆,上面是白色复合粉,有些地方油漆脱落、斑驳)。墙上圆珠笔画的图案(图案画得很拙,上面有一行小字,“I love you”,留下两个工号:P245、P562)。墙下被湿热腐蚀的斑痕。抽手啤机。盒身啤机。灰暗的铁窗户。被敲打出凹形的门。转过左边是升降机口。门口停着装满半制品的四轮小车。塑料架子。塑料盆。穿着灰色工衣的仓库工。蓝色工衣的品质员和机修工。白色工衣的装配工。黑色工衣的啤工。红色工衣的车间管理员。向右是出口。一排铁架工衣箱(里面有外衣、茶杯、手机、钥匙、皮鞋)。锁孔。向南是开水房。热水器。里面是厕所。木窗口。每次上厕所时,我经常在那里看一会儿太阳,感受一下自然的光线照在身上。
注塑车间在一楼,我在这个车间做过半年拣抽手的啤工。在半年里,我拣过泰国TDK公司的光抽,半光抽,沙抽,横纹抽,半横纹抽。半年后,我去了五楼装配车间,把外购零件与自制半成品组装起来。从一楼到五楼,从五楼到一楼,上去,下来,再上去,再下来,因为产品的质量、数量、半成品的生产速度。疲惫灌满了我的四肢,爬上我的内心,我常常靠在升降机的铁壁上,蜷伏起来,让自己休息一下。升降机里黑暗一片,进入里面,关上门,黑暗像潮水一样窒息着我。我感觉我所有的器官都从皮肤中生长出来,敏感而尖锐地感受着升降机的上升或者下降,身体的沉坠或者飘浮。黑暗滑过我的皮肤,凉而涩。砰的一声,目的地到达了,升降机的铁门打开了,光亮像巨浪扑了过来。
有一台升降机经常出故障,有一次上班,我被卡在里面,它停在二楼与三楼之间,门紧锁着。我大声地叫喊,用拉四轮车的铁钩子使劲地敲打着笨重的铁门。在只有一平方米左右的狭小空间里,我烦躁不安。我感觉自己像置身于塑料液体中,不能挣扎。汗水从我的额头上流下来,我听到楼梯口的脚步声,那些声音极具穿透力,穿过铁门传到我的耳中。我想来回走动,找出办法。但是这个狭小的空间根本没有来回走动的自由,从这端到那端,还没有两步的距离。我只好蹲下,让自己安静:工程部的人肯定会来的,我告诉自己。没有一分钟,我又站起来。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有人吗?有人吗?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我用不同的节奏敲打着铁门,沉闷的升降机内没有一点回音,敲打出来的声音都是那样闷闷的。砰砰砰!我听到有人在外面跟我说话,他是仓务部的,他以为只是常遇到的小问题,用铁丝在锁孔里扭动了几下,没有动。我感觉喉咙里急得冒烟了,就像一楼那些塑胶原料一样被熔化成一种糊状,黏滞感充盈着我的全身。他没有能打开门,离开了。升降机外没有声音了,我只好坐下来,听手表的走动:滴答。滴答。感觉此刻手表的声音比在外面时高了许多倍。它走动的声音变得缓慢起来,滴一答,或者干脆变成了滴——答。越来越慢。慢。再慢。而烦躁像熔化的塑胶料一样越来越多,越来越稠。我想扭动一下,缓慢地扭动一下。再扭动一下,挣脱这种烦躁不安,但被它黏住,困住,越来越深,到我的脖子。我坐着,一分钟,两分钟,多久了,我看一下手表。再看一下手表。两个小时后,工程部的电工来了。我出来。我全身汗水。走出升降机大门的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从塑胶泥淖中爬出来一样。轻松。回到车间我跟裴斐说起在升降机里的感受。她笑,捂着嘴笑。她很兴奋,单调的车间从来没有过这么好笑的事。她是拣大身的啤工,她在笑,她没有戴上手套,便去拣从啤机吐出来的大身。哎哟!她被烫得叫了起来。
注塑车间的机台是不会停下来的,老板需要它不停地运转,为他生产出利润,厂房,轿车,二奶。我不断地感受到塑料颗粒在熔化,分解,流进模具,凝结,被机器手臂推出,让我们拣好,摆在盆、架、筒里,送到五楼,再被我们装配、打包,让一辆辆货柜车运走。一年一年,一件一件。我们也是这样,把自己的青春熔化,分解,流进每个制品之中,让人打包,运走。
3
真实被阻隔在另一边。在深夜机器的轰鸣中,夜色疲惫得如同一条筋疲力尽的鱼,在窗外和机台上游动。正是黑夜,让我有了无边的想象。如果我探出头,望着窗外,此刻夜空上挂着明月。这座城市的天空是被污染的天空,我无法像在乡村一样清晰地感受到来自月光的明净、淡雅与皎洁。在水泥、钢筋、霓虹灯、马赛克构成的城市里,柔软的月亮只能在坚硬的城市缝隙间闪现出它的脸。城市是高节奏的,它需要瞬间的惊艳,刺激的感受,它是迅速的,热烈的,暴力的,像歌舞厅里的闪光灯一样浓亮四射;如同一个摩登女郎,用紧身衣低腰裤,迅速地暴露出她高耸的胸部,高翘的臀部,勾勒出她的乳沟和股沟,袒露出大片的背部和平坦的腹部。月亮此刻在灰蒙蒙的天空只是展示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在遥远的高处俯瞰着城市里熙攘的人群与妖艳的霓虹。
现在注塑机生产的订单,是绿色塑料盆景。我从注塑机台上取下绿色的塑料叶子,枝条,植物躯干,红色的塑料花瓣,黄色的塑料花蕊。人类不断地砍伐着真正的绿色植物,却要制造出这样虚假的绿色树木、红色花朵,来安慰日益贫乏的心灵。我们应该怜惜的事物正在被我们糟踏,它们在我们的暴力下消逝了,生活挖去了我们内心最为柔弱的部分。人类在诗歌中怀念自然的月亮,却不敢舍弃那些人造的霓虹。我注视着注塑机口吐出来的叶片花枝,一种从未感到的困惑浮了上来:我们为何要制造一些虚假的东西来满足日益空洞的心灵,给它虚无的安慰?在注塑机上方是两盏白炽灯,强烈而冷漠的光线照在这些色泽鲜艳却没有生命的塑制叶片上,显露出没有活力的寡绿,映衬着人类的世俗与疲惫,人心的寂寞与孤独。这些被机器制成的叶片与花瓣,将装点、呈现于钢筋水泥构成的楼宇里的许多地方,成为虚假的面孔,被城市吸纳,并慢慢地渗透到城市人的内心。
我取下一片塑料花瓣,用手抚摸着它,它冷漠、生硬,没有一丝生命的温度,工业流水线把它的边缘微微卷起,制造出一种含苞的形状。它们只是一些几何图案,枯燥而单调。穿过公司的荣誉室,会看到有面红色的锦旗上写着四个金黄的大字——菩萨心肠。这面锦旗是某个慈善机构赠送给这家公司老板的,他给这个慈善机构捐款若干。每次看到这些,我都会想到那些出了工伤的同事,他们得不到赔偿,被保安赶出厂门。他们眼神无助,委琐的身子在厂门外抖瑟。
塑料厂老板不需要知道我们生命的感受与疼痛,他需要我们像机器一样不停地运转,像那些塑料制品一样能够给他带来利润和钞票。他用虚假的塑料植物,满足对自然绿色植物的虚拟臆想;他热衷公益,换取声名,却对他工厂里一个个活生生的员工,视而不见,铁石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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