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彦选
五十年前
你的爷爷死于冒顶
五十年后
你的父亲死于透水
今天
你望着可怕的黑井口 向后退
却被一只手用力往下推……
诚实的劳动
甚么是诚实的劳动
丰收的庄稼知道
收割的镰刀知道 感受最深的是肥沃的土地
锄草 施肥 耕耘、、、、、
每一样它都铭记在心底
诚实的劳动不是剪息票
不是老板们的生财之道
真情
就是判我一百年徒刑
我还要说伟大领袖毛主席好
这是几个煤矿工人闲扯时
从心窝里掏出来的话语
这是全球最底层的声音
这是生活最深处的歌颂
这是领袖和人民不容分割的真情
相对于仙山琼阁的诽谤
相对于精英权威的歪曲
相对于叛徒走狗的攻击
人民的声音是多么客观公正
人民的真情就是历史的评定
让刀子说
包工头
欠我们的工钱什么时候给
说烂了舌头 跑折了腿
你们总是说 明天 等一会
别把我们当猴子耍呀
惹急了 就让刀子去说理
车间点评:目前我对的具体情况一无所知,但好诗的标准是什么,我想不用多说了,震惊!
《在车间采访》(组诗选二)
: 黔中客
《咱工段的小工友》
半岁,也可能更小
小工友每天上午十点和下午四点
准时到工段上班
在妈妈油渍的工作服下
小工友习惯乳汁和车间的味道
从不哭闹,调皮的工友说:
这小子长大了肯定以为
奶味就是机油味
一刻钟,有时只有十分钟
把小工友递到爸爸或奶奶手中时
小工友的妈妈总是以最快的速度
回到车床前,然后以最快的速度
开动隆隆的机床
工友告诉我
其实小工友的妈妈每次都哭
只是眼泪太轻
掉在轰鸣的机床上
谁也听不见罢了
2004.4.1
《动力车间工人李建》
龙井水源地的洞口
柴火烧得很旺
二工段工人李建迅速脱完衣服
接过工长递来的烈性白酒
狠狠灌了几大口
天气预报今天真他妈准
零下3C°,下雪,结冰
动力车间二工段的十二个工人
早上八点半来到龙井水源地
骂咧咧的嘴里飘下雪花
动力车间今天必须
完成工厂水源地的改造
十五秒,三十秒,一分钟
李建终于从冰雪下的水中
将两条绳子栓在管道上
浮出水面
李建呼出的气凝成冰
一扎头,又是一分钟
两根直径五十公分的钢管
成功对接
“火烧大点”
工长的喊声像炸雷
三个人把李建背到火边
工长扑上去
用军大衣紧紧裹住他
然后抬手就把酒瓶塞进李建嘴里
在现场采访,我目睹了整个过程
但在采访本上我只记下了一句话
工长告诉我:这小子平时一滴酒都不喝
2004.4.3
车间点评:很显然作为采访者找到一个适当的角度并不是很容易的,细节的筛选和表达都存在一定的难度,但黔中客表现的还不错干净利索,唯一不足的是《动力车间工人李建》还带有过去工厂诗的痕迹。
装配厂房的铆工
:金池
我喜欢直线;因为它象35号钻头一样标挺
我更爱曲线,因为它和我工作的飞机蒙皮一样吻合
气钻风一样的啸叫演绎着长笛的悠扬,
铆枪点击的传透,渲泻着摇滚乐激昂的鼓点
站在装配厂房,必然要用全身的毛孔吸附着年轻的动感
我们的工长有个绰号,大家都叫他"胖娃"
当他站着不动的时候,象极了一颗半圆头铆钉
他的管理也和铆钉一样:墩实,牢固,
19个兄弟,组成我们的团队.
零散的铆钉是无法承受气流的干扰
唯有规则的排列才能抵抗应力
19颗共同的心,牢牢的钉在装配线上
我喜欢这种铆工的感觉
车间点评:把操作流程用诗化的语言表达出来,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铁之歌
:哈克
从某种意义上说
我们都是一块铁
不论我们被模塑成何种配件
还是被锻造为何种器具
不论是大与小
还是厚与薄
上天或入地
锃亮或暗淡
或用作栋梁之材
或弃之若废品
我们还是一块铁
保留着铁之为铁的秉性
铁的有形支撑
一如空气的无形存在
太普通了 象百姓一样
既非微量元素
亦非稀有资源
于出身于矿层无异
铁更集中地隐姓埋名于
城市 乡村
路桥 坝基
为梁 为犁
为筋 为骨
铁之所筑呵 人之所倚
铁其貌不扬
酷似非洲兄弟
逆来顺受
更似中国农民
不经打击 从不出声
疲劳坍塌 才撕心裂肺
更多的铁
承受着更多的重
更广的轻
腐蚀着更深的心
锈迹斑斑
是铁流露的泪痕吗
不难想象
铁一旦爆裂
会是怎样的情景
饱含钉子的每一块铁
都可能成为凶器
铁的冰冷和安静
此时显得多么神秘
似与虚幻在对话
内部隐聚着尖锐的激情
虽然它无法抖去
涂抹在它身上的漆垢
以及种种的旁敲侧击
铁是世俗的
一生的奔波
都在努力变成好钢
从告别山野
到进入熔炉
从一块顽石
到百炼成材
铁所经历的烈火教育
就是得铁了心冷酷到底
在现实与实现的统一层面
铁以自己的语言方式
书写着模范文本
2005.3.17
车间点评:写铁更是写人,认知能力在这里得到验证,冷静近乎切割。铁以自己的语言方式/写着模范文本,惜在结尾概念化了。
坦洲纪事(组诗)
张守刚
坦洲1994
从风雪中赶赴
一次春天的流浪
南方的天空不下雪
我被一辆从湖南
开出的列车扔在广州
坦洲的天已经黑了
到处都是陌生
我有一种被挤的感觉
1994年的坦洲
那些工厂人满为患
我被一次又一次拒绝
在别人的屋檐下徘徊
看到更多的异乡人的脸
挂满失望和忧伤
我拖着疲惫的身子
走进那家叫南洲的工厂
在一张入厂登记表中填上
亲爱的坦洲
请将我收留
坦洲1995
我的名字已经在工卡上注册
我的双手已被流水线操纵
我的身体已被签进合同
我找不到我的头
只看见那双朴素的大脚
每天走在上班和下班的路上
身边的人都开始认识
工号A058是孤独的湖北人
阿平阿香互相暗恋
在机器轰鸣声中悄悄眉来眼去
住我下床的是我老乡
他每晚加班深夜后
仍辗转难睡
我知道他又在想谁了
1995年 在坦洲
我是真正的打工仔了
我在工厂的员工登记表上
看见我名字
虽然它被工号代替
依旧飘着故乡泥土的芳香
坦洲1996
我趴在宿舍的铁架床上
做着我的梦
我用从工厂里拿出的铅笔
写下第一首分行的文字
我不知道它是否叫诗
我的精神被它淘洗
我的灵魂开始被它占据
我把老板的欲望看清
铺在纸上
我把工友们的泪
写成乡愁
我把他们的希望 失望 绝望
捏成拳头
还有痛苦和忧伤
这对流浪的孪生姐妹
也在纸上跳跃
这些同我流浪的兄弟姐妹
我要将我的快乐和痛苦
和他们一起分享
在合胜村
它不仅仅是一个村
一个工厂连着一个工厂
这边的机器喧嚣着
一个出租房连着一个出租房
那边方言混杂
从十四围到十五围
从金斗街到又有巷
那么多拗口的广东普通话中
簇拥着更多的外地方言
在河边,在那棵大榕树下
那么多找不到容身之处的
他们站着的蹲着的忧伤
轻易地将河水击碎
谁都认识每一张脸
他们的惆怅是一样的
他们的希望也是一样的
那么多加班加点的工厂
怎么都容不下他们简单的梦想
我所说的合胜村没有村庄
它的每一条道路
它的每一片钢筋水泥森林
都闪着工业的气息
就连在那些来来往往的人身上
也能看出工厂的痕迹
在合胜村
谁能认识自己是一个村民
又有涌:关于那条河
在我们宿舍后面
漂荡着的那条河
它污黑的水里
暗含着谁的忧伤
什么都涌进河里
胶袋鼓胀 垃圾翻滚
一只狗的尸体 悲悯地游泳
成群结队的苍蝇
唱着歌 飞来又飞去
我的那个工友 他乡的妹妹
在一次失恋的痛苦里
纵身飞进河里
溅起的脏水 弄脏了那么多衣服
她再也没有回来
一页页撕碎的情书
雪白的在水上无助地漂
她的阴魂带着工友们的恐惧
在水上漂
又有涌 重重高楼中的污点
每天都散发着臭气
抽打着现代文明
地名:十四村
那辆破自行车不见了
一起消失的
还有那条从七村通往
十四村的土路
尘土飞扬在1995年的那些日子里
那个狼狈不堪 颠簸着破自行车的人
是我
那个扯着嗓子一路嚎叫的人 是我
把一首首抒情歌曲流行歌曲
吼得五音不全
粗着脖子红着脸
在那条土路上来来回回
一条窄窄的小街
被珠海的手牵着
七村也远远地缠绕过去
怎么就叫做十四村了
十三村、还有十五村呢
它们被掩藏在土路里
或者被坦洲遗忘
那些想去珠海的
在十四村边上徘徊了一阵
就一步跨过去了
每天都有很多
神情各异的外乡人
在十四村来回
从坦洲到十四村
去赶赴一场心灵的约会
我常常把枯燥的日子
走成长长的流水线
地名:十四围
没有一围 两围 三围……
一下子钻出来一个十四围
我在坦洲的地图上
看到这个陌生的名字
却是个熟悉的地方
1994年夏天的出租屋
在十四围的一个角落里
铁皮房像一个烤炉
蚊叮虫咬 夜里不能入睡
我白天找厂 晚上侍候蚊子
房东刻薄 一滴水也不能多用
就像那年的太阳
上午从前窗射在床上
下午又从后窗射在床上
不给我一点阴凉的空间
穿过兴农市场
穿过成片的外地口音
那么多被太阳晒黑的脸
焦灼的等待
和我一样的异乡人
我们谁也不认识谁
只知道你曾经
是我的邻居
11.5上午
车间点评:我很想对这组诗里有所取舍,但读了几遍,突然觉得徒劳,组诗内在的结合度很强使我觉得自己干了一件出力不讨好的事。这是联盟开坛一个月最好的作品,它完全跳出打工诗歌的窠巢,但印记不但没有减弱反而加强了。
《质问》(外二)
▲赵大海
我们究竟是谁的鞋子
一路奋力拍击机器的轰鸣
午夜总是轻易便将我们 蹬在脚下
钢铁 胶皮 飞速旋转
我们的青春被急速地打磨
汗水咬着牙
失血 腐烂
我们的疼痛与你们永远隔着
一层鞋底的距离
一次次奋力拍击 食堂 宿舍 厂区 及滚滚风尘
我们究竟是谁的鞋子
是谁让我们发出一身腐朽的气味
又是谁
将我们啪的一声 摔在地上
我不止一次地看见 一只鞋子突然飞出
越过围墙
呼啸着溅起一座城市的惊叹
将一个工厂尴尬地晾在
早报的头条
《诞生》
这是我的出租屋
风雨只住在隔壁
天空和大地拳头一样握起
我不得不将身体 和泪水暂时折叠起来
我迟早要找到出口
我用安静和隐忍握住
一根绳索
于动荡里抱住滚烫的血和骨头
分开身边急速的流水
贪婪地吸收着锌和铁
漂泊 起伏 蜷缩 伸展
我感觉到自己在一点点坚硬
冥冥之中 我已经看到
某年某月某日 晨时
我动用了全身206块钢铁和一声嘹亮的呐喊
飞身而出
《针线》
我的衣服破了 露出锈蚀的骨头和自尊
一根针线马上便沾着唾液
连夜赶来
我彻夜梦见一列火车在体内轰响 穿行
一根针呼啸着
穿过我内部的伤口
跌坐在异乡的月亮下
我看见有一些线 像血丝
布满母亲的眼睛
仅仅抽出一根 便将青春与打工
缝制得比上一次更加牢靠
车间点评:这又是一组写工厂写打工的好诗,它从另一个角度深入了脊髓,现代诗歌表现技巧可以更多被我所用。
掏泥工
张反
声没有住
灯没有熄
四壁峭立我站在坑底
是谁出淤泥而不染
不见我浑身上下尽是淤泥
看吧
水枪和泥浆泵
是我的武器
发疯似的喷射
玩命似的倒吸
我的对面只有烂泥
车间点评:光线强烈,健康,有力。
在这里
吴季
在这里,太阳是不容易理解的
河流很臭,而且很没意思
即使偶尔它变得不臭,或不那么臭
市民脸上有一张巨大的空白
尤其当迎面走来的时候
有钱人多辛苦
买保险,按按钮,飞来飞去
在这里,钞票、运气和力气是有用的
在这里怨气是没有用的
围墙太高,里面全是肮脏,全是痛苦
每天每天,神经拉紧了又崩断
广场中央和四周围种满鲜花
以及不知道给谁看的草地
每天每天,它们,跟我们一样地需要洒水
大哥,这时在火车站的窗口行骗
二哥刚撬开谁家的房门
三哥年前结婚了,生下一个黑孩子
四哥在那边砖房里输掉最后十块钱
五哥被保安轰出来,从很远的
地方朝他们骂娘,吐唾沫
六哥的工资拖欠了多少个月
(这没用的,唉声叹气的老实人)?
夜里他们喝酒……没有明天
街道越来越宽,越来越亮
西装越来越便宜,还附送领带
那让人绝望的,超市里堆得满满的货架啊
而在你掉头不看的,灰暗的角落里
好日子像一阵阵冷风,追逐穷人的风
大姐一年要上三百六十五天班
二姐不哭,虽然刚被机器轧断了手指
三姐会读书写字,那又怎么样?
四姐跟了个有钱人,过得还不坏
最小的姊妹俩就不说了吧
一个站在街对面,不知道做什么
另一个早已没了下落
在这里只有太阳是不那么粗暴的
在宿舍楼和厂房之间
只有雨和雪是不那么冷酷的
在废墟和工地之间
有人在电视上唱歌,不停地
笑,笑了又笑,还拍手
有人跟着笑,好像很好笑似的……
而不管怎样我们必须活下去
一点不奇怪的是今年冬天会这么冷
就像我们家乡,那撂荒的
一望无垠的土地……
车间点评:这首诗的空间大些,生活的冷酷和无奈可见一般,处理的冷静而不失激情。
一台机器老了
郝茂军
一台机器老了
它会不听话 它会
用我们还不习惯的脾气
来对待我们
但它是无辜的
就像我的祖父
什么也干不了也聋了哑了瘫了
眼睛里的怒火燃烧着每一个人
仿若一切是我们的过错
他的沉默
其实是更大的对峙
我的父亲和我 在漫长的时光里
小心翼翼地喂他的饭和活着的信心
一台机器老了
更为棘心的不是机器的本身
是我们对自己的习惯产生了怀疑
一台机器终会老的
包括你我的躯体
静下心来想一想
没有一个人愿意一台机器出现毛病
哪怕我们用不着它了
让它完好无损地呆在那儿
我们的心情会坦然而舒畅
我的祖父早已成为时光的过去
在我的一些记忆里偶尔地活着
车间点评:以机器写人,以人写机器,这是我们一直在思考话题,他怎样在我们的心里转换成诗句茂军已经告诉了你。
钢铁交响乐(选九)
吴兰保
一
和钢铁在一起
感受交响乐的悲壮
并不凄凉
二
清风从四面来
吹拂诗句
我听到
钢铁的音符
在里面
回荡
三
作为一个轧钢工人
每天都和
钢铁的交响
连成一体
没有分开
五
像一根草样
扎根这一片土地
像一朵云样
拥抱这一片蓝天
虽然它贫瘠
六
钢铁
是一幅巨图
十三亿份之一
的我
同样肩负
这一份重担
享受这一份
鞭策鼓舞
七
钢铁融去悲伤
九
一条手臂
织在钢铁里
成为永远的回忆
一腔热血
洒在钢铁里
飞出迷人的旋律
他们是钢铁交响乐里
最动人之处
想起他们
这些因工致伤残亡的人
我的诗行
就热泪如注
十一
在钢铁上
接近蓝天
因为钢铁的高度
在钢铁上
相思回忆
因为五千年的艰辛
漫长的道路
十三
父亲为钢铁
献出了一切
我接替父亲的岗位
来自远远的乡村
钢铁是父亲的荣耀
我的一座里程碑
我用坚实的步伐经过它
跨向另一个世纪——
融为钢铁交响上
一种力
一种磅礴
一种喧腾
一种光辉------
车间点评:之所以选这首诗,我觉得应当有个对照物,工厂诗歌到底应当怎么写,怎样出新,还有待于我们在写作上的实验。
离心机为什么背叛
绳子
它一直被忽略 一直被变频器
控制 它突然排出一连串的气体
象一个人嘿嘿笑几声
然后变成什么也不干的懒汉
我怀疑它是个阴险的家伙
我怀疑它懂得政治
现在它的外壳灼热有思想发烧的征兆
电工皱着眉 连续熬夜 眼睛红肿
手拿测量仪 他小心翼翼 呵欠连连
一屁股栽在椅子上
他将电闸合上 拉下 合上 拉下
他眨眨眼睛开心地说
"我得睡觉"
离心机肯定又多了个同谋
整条生产线都在哗变
它不动声色 它一言不发
现在谁也不敢小看它
它切下一截时间 象一位领袖
细细咀嚼一块黑面包
车间点评:这首诗平民论坛已经作为三月好诗推荐,转过来(燮克简评:能看得出来绳子在尝试着打破一种工厂诗的固有模式,试图让工厂诗承载更大的背景和能量。这是可喜可贺的。即是创作就没有捷径可循,只有在一次一次成功和失败中闯出一条自己的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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