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伏》:有关信仰
(三联生活周刊对姜伟的访谈)
记者◎孟静
《潜伏》小说叫龙一,原著只有1万字左右,余则成的对手戏也只有两人——翠平和老马,匆匆总结了余则成的一生。他对翠平是相敬如宾的冷淡,而电视剧中俩人是“革命的爱情最浪漫”。“单薄不是障碍,越单薄发挥空间越大,很细腻很完备的长篇未必好,比如《红楼梦》。”当投资方买下小说后,姜伟说他刚开始并不愿接这个活,他的原则是不拍古装剧和年代剧。恰好此时有公司在拍同类题材,如果搁置,这个项目就要黄掉,和投资方长期合作的姜伟只好点头。他翻看了沈醉、黄康永的回忆录,以及军调资料和重庆进步团体资料汇编,有用的部分做下记号。
“做剧本和拍戏经常处在夹缝里,为戏剧性还是真实性服务,我毫无疑问地站在戏剧性这边。真实性我不做极致的追求,只是不丢弃它。追求是不是很难,像不像就容易做到。我经常举的例子,一个20岁的年轻人,他妈妈可能40岁、50岁、60岁,但要30岁、70岁,人们不相信,这突破真实底线了。一张道具报纸,抗战时期还是民国时期的都可以,你不能拿出一张现代的。很多优秀的‘特工’,一辈子只做过一件大事,在电视剧里那么长的时间只做一件事情不行,把很多人的事放在一个人身上,让戏剧性保持下去。历史就是一个钉子,用来挂我的小说。”
强调戏剧性的《潜伏》营造出一个极其逼真的军统氛围,山雨欲来之前猢狲们的百态,而余则成,就因在浑水中摸鱼,才能屡屡化险为夷。剧中的站长叫吴敬中,而军统天津站的站长恰恰也叫吴景中,也有观众查阅当年历史,附会军统站的副站长李俊才就是李涯的原型。姜伟说:“吴景中只是借用了名字,李俊才和李涯毫无关系,有人会做极端的推敲,写剧本时会写不下去,会被真实性所束缚。”
身为导演系教师的姜伟总喜欢讲两个层面:技术层面和情感层面。“我做戏有个简单的原则——好看、向上,从不想丢弃这个原则。既然要向上,就要有积极的主题。我一直有一种感觉:建立一个有价值的情感、一对有感情的夫妻,人们不希望他们分开,是因为认可这种关系,再让它坍塌。而隐藏在下面的主题是关于信仰。”
60年代出生的姜伟受苏联文化影响很深,《潜伏》片尾曲在《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和《春天的十七个瞬间》中均使用过,原曲叫《神圣的战争》,男主角施季里茨想象着红场盛大的庆祝场面,极其高昂。“我特别讨厌小男人小女人哼唧,当时坚定地要用这个,可惜没有欧洲嗓和那么大的合唱团。”
三联生活周刊:其实《潜伏》很像一个侦破剧,余则成的3个对手给他设置障碍,他要不断地破局自保,再设局把那些人装进去。
姜伟:有一个任务是余则成最终必然是胜利者,无论对手如何高明,他们最后还是愚蠢的。你把他们写得很精明,但余则成更精明,最后观众还会得出结论:他们真愚蠢。当然跟传统反面人物相比,他们既不简单也不愚蠢,只不过他们被余则成掌握、玩弄了。
三联生活周刊:我看完的感觉是,不是李涯之流太愚蠢,而是国民党内耗杀死了他。
姜伟:国民党政府当时政治之腐败,今天的年轻人无法想象,那个年代共产党在政治上非常先进,在政治上的胜利超过军事上的胜利。马歇尔曾在回忆录中说,他军调了一段时间,回国时很悲观,劝告美国政府不要再为国民党付出,没有希望了。当时军统内部多少人要借蒋介石的手扳戴笠,没有抗战,军统壮大不到这个程度。戴笠的敌人很多,内斗非常激烈。戏里有段台词,戴笠打电话时说要回南京参加八人会议,结果这个会议上有人要把他驱逐出国民党的安全系统。
三联生活周刊:很多人说《潜伏》像办公室教科书,可以从中学到如何钩心斗角。
姜伟:年轻人对那时代不认识,对现代有认识,把联想转移到现代,网上年轻人多,一股脑地都拿到现在。孔孟之道多少年,为什么今天还存在?国民性是有传承的。为什么当年国民党会被西北那一角打得丢盔卸甲?如果你看到紧张、夫妻间的幽默也可以,看到那个历史阶段、斗争方式也可以,有个写剧本的专家说我很正面回答了,为什么有了共产党才有新中国,把深藏的概念挖出来了。在这个戏里谈信仰不到10次,算是很低了。
三联生活周刊:余则成有一个信仰的转变,他因为信仰左蓝而潜伏,左蓝死后,他的信仰破灭了,你怎么重建他的信仰?
姜伟:左蓝牺牲后有一场他读《为人民服务》,那是为他确定坐标。他懵懂地走上这条路,但上路后,引他上路的人死掉了,把他放入尴尬境地。他可以逃跑,拒绝合作,共产主义斗士是种口号,让他看到有信仰的人。他看到左蓝,看到秋掌柜为了掩护他咬舌,而另一方是站长和戴笠揽私活,这都是为了重建他的信仰。
三联生活周刊:站长是不是早就知道余则成是峨嵋峰,只是为了利用他敛财,又感觉国民党大势已去,一直不揭穿他?
姜伟:这是很幼稚的想法,怎么可能呢?站长只不过是年纪较大,看得比较透,他年轻时是什么样的人?北伐国民革命军!那是什么气质?燃烧的是什么?最后到抗战,他们建设的东西有很大的变化,站长是很多人的心理写照。他的信念灭了。他年轻时爱好哲学,一个爱好哲学的人是最非物质的,但他最后变得最物质。所以他说,“凝聚意志、保卫领袖”他研究了十几年,结论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三联生活周刊:你是一开始就想到信仰这个命题了吗?
姜伟:从头就想到了,我想到什么写个提示在一张纸上,放在电脑边上。有个提示是“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片头是女孩子穿着非常时尚的服装在树林里郊游、打闹,看到一个老战士站在墓碑前肃立,有人问这是谁的墓,剧本从这里开始,等所有人牺牲后,年轻人再拿着鲜花来到墓前。在那个时代,这是很巧妙的说教,它提出的课题是很有意义的,余则成对翠平说,我们要生很多孩子,我们的故事要有人去听,我们为了胜利,有些事在所难免。这都是巧妙的说教。
三联生活周刊:用广播传递密电,这个创意是来自《春天的十七个瞬间》和朝鲜的《无名英雄》吗?
姜伟:我家在济南,小时候听广播,“0527号同志,请您接受,祝您和家人平安”,就知道这是台湾特务在发送信息,现在我知道有些是假的,为制造紧张空气。这种传递信息的方式非常普遍,一点不新鲜,极传统的手段。它不是《春天的十七个瞬间》独有的,《无名英雄》的俞林接受情报应该也是这样,有的像《永不消逝的电波》中的李侠那样,不需要获得情报渠道,需要有送出的渠道,通过电台就可以完成。
三联生活周刊:你有没有想过要颠覆“007”那种间谍的固有形象,还原真正的间谍?
姜伟:“007”不属于间谍,简单一翻资料就知道,“007”是偶像剧,它是用更加幻化的间谍生活推出一个全球偶像。我看过一个苏联间谍在德国外交部工作,长期往返苏联、瑞士之间,矮小而秃顶。
三联生活周刊:余则成在离家前只带走了翠平的照片和结婚证,烧掉了左蓝和晚秋的相片,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他感情的天平已经偏向翠平?
姜伟:这3个女人合在一起就是当时理想的革命者完美妻子的形象——革命者、传统妇女、小知识分子,从外表到内在都要区别,和余则成的关系自然也区别开,用不同的方式和这个男人产生联系,她们代表中国稍稍有进步思想的女性的集合。这样写有两个层面:技术层面,有抒情点的寄托,一个物件反映一个小主题,人物的内心命运,从这点讲要保留照片的长期存在,要让下一节里翠平再看到有感慨;另外,在当时讲,戏中3个女性,那时他身边只有一个女人,就是翠平,左蓝已经牺牲,晚秋还是未知的,不谈他多么爱翠平,至少他珍惜两人生活的时间,他不会轻易忘掉。
三联生活周刊:所以当他奉命和晚秋潜伏时,他会不会也忘记翠平?
姜伟:当他和翠平到最后,已经忘记左蓝。你为什么不追究这个问题?如果再写20集,他和翠平团聚,晚秋望眼欲穿在海峡那边抱着孩子,你会不会希望他回去?晚秋无非是第二个翠平,翠平是第二个左蓝。
三联生活周刊:李涯说,他是为了孩子们能好好上学才干革命,这话是真诚的吗?
姜伟:当然真诚,这是他的理想。我写这个人物时就在想:余则成有多么忠诚,李涯就有多么忠诚;余则成有多么执著,李涯就有多么执著;余则成有多么坚强,李涯就有多么坚强。他流泪因为他孤独、委屈,逢人都会有这种感受,不是说一个坏人就不孝顺父母,不遵守交通规则,就无恶不作,不会的。
三联生活周刊:谢若林所说的情报交易市场在当时确实存在吗?
姜伟:当时天津有情报交易市场,有利益的就有生意,很安全的。《无名英雄》里也有类似的交易市场,谢若林是情报掮客。
三联生活周刊:如果把剧中人物放在今天,你认为谁的处世哲学最成功?
姜伟:我们现在对成功者太宠爱了,我们经常轻易地用民族英雄这个词语去赞扬成功者,在我看来,英雄和成功关系不大,和牺牲有关系。
三联生活周刊:结局是很多人既接受又不能接受的,翠平永远不能和丈夫相见。你是为了让余则成逃过各种运动而安排这样的结尾吗?
姜伟:这都是无稽的推测,我想把故事讲得完满一些。对一个戏来讲,结局是戏剧高潮,特点是情感的高潮,动人或是出人意料的结果,形式上推向高潮,我认为目的上我达到了。结尾是非常难写的,拍这几年戏来这是我最满意的一个结尾,很完美。如果我写大团圆,会有更多人站出来说不对。很多资料没有解密,从公开资料看,有些人结局非常好,比如李克农、熊向晖,有些人很惨,这是这一行一代人的结局,信手拈来大团圆,对得起这些人吗?
三联生活周刊:但也有人说,余则成在台湾也同样会因为地下组织被大清洗而牺牲。
姜伟:还是会有生存下来的,网上的东西且看且听且别信,很多东西是搜索出来的,而不是资料馆档案库封存的。大清洗是一知半解的人用肯定的语气回答一个不甚了解的问题。
三联生活周刊:结尾时,分别向翠平和余则成宣布命令的上级,有观众认为其态度太冷血了,翠平向组织上交了27根金条,却被安排一辈子不能迈出那个小镇。余则成迫切想知道翠平的下落,上级却告诉他,即使找到也不能相见,否则会影响潜伏任务。
姜伟:你们都是职场上混的人,你们领导怎么和你们说话,你们不知道吗?
三联生活周刊:但我们不涉及生死、骨肉分离这么严酷。
姜伟:先不管他们知不知道,上级对下级布置任务是什么口气?我当然知道观众接受的是那种嘘寒问暖的、循循善诱的,给一点温暖,但你想想军队中上下级是什么样的?什么叫命令?什么叫执行?他们所习惯的方式是什么样的?我们已经和平了60年,安逸了60年,中国历史上很少有这么长时间,你觉得太冷血了,太残酷了,是因为现在的人对自我的热爱程度提高了,对委屈有最最保守的接受,你是用现在的感受在套过去。看过去的电影中连长对小战士苦口婆心、娓娓道来,我觉得不舒服,军人不会这样。
三联生活周刊:组织上安排晚秋和余一起潜伏,是贴心的表示还是巧合?
姜伟:我的理解是巧合,有句台词我没写清楚。“你去台北参加国防部招商会,有个日本航运协会的董事长,他的女秘书是我们的人,一会儿她会经过这个地方,你一定要看准她的模样。”我漏掉了“她的模样”这4个字,显然是不认识的。大家理解成故意安排,好像山里的组织和广州的地下组织每天电话联系似的。我犯的错并不太多,挺在意这个地方,做后期时才发现。
姜伟:表达“信仰”不能来硬的
2009年04月15日新京报
姜伟:我坚决不拍《潜伏》续集
今晚,电视剧《潜伏》将上演大结局,这部通过口口相传而树立良好口碑的电视剧,不仅打破了北京卫视创建以来的开播当日收视纪录,还让不看电视的“文艺青年”重新回到电视机前。本剧的导演兼编剧姜伟现任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教师,在考入电影学院之前,他在图书馆工作了7年,他把那7年时间看作自己最荒唐的一段日子。虽然在《潜伏》热播之后,姜伟的名字刚刚纳入公众的视野,但他在业内却一直小有名气,他的编剧功力也有口皆碑。生活中,姜伟的气质更像是一名技术型的知识分子,在《潜伏》播得最火的时候,他干脆关上了手机。
关于《潜伏》 坚决不拍续集
新京报:从《暗算》开始,谍战剧一直很火,你怎么看待这个题材的“火”?
姜伟:当涉案剧受限之后,这类剧才开始慢慢一下子发展成这样。涉案题材一受限制,现代剧还有什么?只剩下言情和家庭伦理了。我认为谍战这个戏路是被逼出来的。其实说白了,电视剧只有两种,一种是生活戏,一种是情节戏。我说的情节戏就是悬念、力量。比如说像《越狱》、《24小时》就是强情节的剧。当涉案剧没了,情节戏就没有了。观众不开心了,怎么都拍生活剧了,不拍涉案剧了?其实还有人跋山涉水来走这条路呢。情节化的东西有它的市场,有创喜欢这个,一些观众也接受,所以它就演变成了谍战剧。
新京报:现在也有很多网友设想出了余则成到台湾之后,两个人的结局,如果续写结局,你打算几十年后会怎样,要拍续集吗?
姜伟:其实现在有很多人找我拍《潜伏》的续集,但是我的想法很坚定,坚决不拍续集,故事已经讲得很完整了,没有必要再拍什么续集。
新京报:观众反映最多的是,这个结局太凄惨了,当初是否设想了其他结局?
姜伟:没有想过别的结局,我不认为所谓的大团圆结局才算完美,反而遗憾和凄美才使得这个结尾更加完整。这些革命者的生活告诉我们,残酷是他们生活的大部分,我愿意保留残酷的部分。我做戏有个简单的原则———好看、向上,从不想丢弃这个原则。
新京报:大多数人看过《潜伏》后,感受最深的就是,这个剧对爱情和信仰的表现都很充分,让人看着不觉得做作,你怎么能把握好这么两个宏大的主题?
姜伟:我的技巧就是不把握,把它在概念上弄清楚之后就忘掉它,写故事,这样概念自然会进去。现在这个时代不同了,跟二十年前完全不一样,人们对“说教”越来越排斥。用电视剧来说教是一种陋习,所以一定要远离它,你有你的价值观想表达,但是越想表达越要扔掉它。改革开放以后,“人性问题”的地位越来越高,说教其实是打压人性的一个侧面,随着文艺复兴之后,人的地位越高越要抛弃说教。所以我说能够看见年轻的网民们心中毫无忌惮地谈信仰是一个多么难的事情,这已经很好了,我觉得在这一点上其他文艺工应该借鉴。
表达“信仰”不能来硬的
新京报:最后余则成和晚秋结婚之前,有一场戏是晚秋站在车前和一个男生告别,他是不是晚秋的爱人?晚秋最后终于和余则成结婚,这个时候的晚秋心里最爱的人还是余则成吗?
姜伟:我只想说大家为了使命都做出了巨大的牺牲、都在付出,我们要理解他们、尊重他们,晚秋其实就等于刚开始的翠平,是“第二个翠平”,要去感受她,千万不要说得很笃定,一切想象都是可能的。
新京报:余则成在最开始的时候,跟左蓝说,我的信仰就是你,那个时候他的信仰就是爱情,到最后他却为了自己信仰的事业,舍弃了和翠平的爱情,你是否认为,一个人在成年之后,自己的信仰还会发生这么大的转变?
姜伟:这一点我并不想直接传达给观众,而是希望大家能自己去体会,但这确实是个事实,我不想硬来,所以希望能通过一个个的故事来表达“信仰”。现在的观众实在是太聪明了,我在网上看到很多网友直接谈到了信仰的问题,这一是说明我的创作目的达到了,二是说明现在观众的水平非常高。因为在这部戏里“信仰”我是藏着写的,我没有把它拿到台面上来说教,整部戏提到“信仰”这两个字也就七八次,我是尽量在回避这个词,故事里面包含这个意思是最好的,如果观众没有体会到信仰的概念也不要紧,你只要能看到好故事我也很高兴。如果你能看到好故事也能感受到信仰的力量,感受到精神的价值,这当然是我的创作初衷,能被观众感受到,我很欣慰,感觉很温暖。网友们对《潜伏》的意见和口径都比较一致,没有什么分歧,我真的都不知道该拿什么来回报观众朋友们的热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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