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资江堤岸上一路蜿蜒路,沿着它桥北走到将军庙一路向前行走,能看到远处的会龙山,堤岸下石街两边古宅群落,吊楼,阁楼,青瓦连成一片,散发着浓郁的古镇气息。临街的各式店铺,行人攘攘,小贩走夫卖菜的吆喝此起彼伏,热闹非凡。而紧挨着的堤岸上视角的另一边,视眼却是相当辽阔,天高云淡,天空如此蔚蓝,霞光如此灿烂,色彩纯美如画,即便不是诗人也能感觉到那份诗意。
再往前走就是将江水一分为二的郁郁葱葱,秀美灵性的青龙洲。外婆的老屋便在青龙洲对岸关王庙后的垸子里,长满青苔的石阶上老屋坐北朝南,很大很气派,堂屋里屋有十好几间。木板的阁楼是我们的最爱,常常在阁楼上玩躲猫猫。
屋后是大片竹林,菜地,屋前有一地坪,屋的东边有两眼大池塘,中间一条小路相隔,前面的池塘养鱼,后面的种着莲藕与菱角,一到夏天荷花便开满了池塘。
外婆很精明能干,从她的五个儿女就能看出来。大女儿漂亮能干,早早嫁到城里做干起了个体。二女儿考上了北京人民大学,成为最令她骄傲的轰动乡里的新闻。排第三儿子勤劳智慧,由一个当年拖板车的到包工头到建筑商乃至如今小有名气的地产商。小女儿呢也跟着老二做起了律师在京城混得不错。
唯独老四,就是我的凤姨。如今还在喂猪,种菜,卖菜。黝黑的脸,又瘦又小,着实看着心疼。
我今天要讲的就是我凤姨的故事。或许她的命运非常普通,她确实是位平凡的默默无闻的人。即便我怀着最美好的情感把她写在了文字里,也改变不了这一切。
我对凤姨很有感情,因为当年我和弟弟都是她带大的,带到6、7岁。甚至后来小姨的孩子也是放在她身边带到6岁才回北京上学的。不用说她身边的我舅舅的孩子也要照顾,加上她自己的孩子,她就是我们家族的带孩子专业户。吃苦耐劳的劳动人民本色在她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凤姨羞涩胆小,逆来顺受的性格,可能源自她排行居中的缘故——既没有老大的权威,又没有老小的受宠。家务活干的最多,也没有多少空间接受教育学习文化。但是,大自然赋予她最本质的潜力,那就是善良。也许熏陶在这样的自然环境,在日复一日的劳动中她感受的风景的优美,她的思想境界,纯美得有如音乐与诗歌,。她就是不会表达,但这种艺术的细胞确是深深地印在她的骨子里。她以为那些只是为她所景仰,却并不知道自己本身就是。
记忆中年轻时候的凤姨虽不算出众漂亮。但穿着格子裙,小巧娉婷,依稀有山口百惠的影子———那个年代不管谁时髦可能都有点类似,服饰,发型。因为当年日本剧流行的缘故。
凤姨出嫁了,婚姻也算完满,对方在市中心的大渡口百货商店当经理。年纪稍大个子不高,有文化分子的基因,能说会道。虽然有些爱显摆——城里人的通病,本质却很老实本分的人,
新房就在百货商店二层。流行的家具,沙发,地板是流行的红漆。墙上挂着硕大的婚纱照,精美的壁灯,桌上逼真的朔料假花,鲜美无比,在八十年代,也算考究了。
我以一个猜测的心态衡量,在那个年代,乡下姑娘到百货商店当营业员,尽管是临时的,也不可谓没有跳龙门的意味。但胆小甚微的凤姨并没有因此快乐,反而平生第一次尝到了压抑自卑的滋味。她过于拘谨,接待顾客总不能做到落落大方,学东西也总是难以开窍。这更加加剧了那些女同事们在背后的冷嘲热讽,说三道四。国有企业的员工最热衷也最擅长这一套了。
尽管说凤姨不知道为什么城里人总优越于乡下人。但她的单纯与善良让她不懂得如何保护自己的内心,面对一切外来的压力,暗中歧视的目光,任由自己的内心一次次地受伤创,从不记恨,总是逆来顺受,从来不与之抗争。
记忆中凤姨敞开怀,给婴儿喂奶的样子,极其圣洁。幸福满足的光晕头一次那样完完全全展现在她的脸上——因为她头一次在城市里感觉已不再孤单。母性的力量让她无比地盼望,孩子日后能成为自信,优雅的人上人。
因为是生的是女儿,婆婆借此刁难,总是指桑骂槐,不冷不热。凤姨平常最为温顺,但兔子急了也要咬人的,没料到,原来城里人也是纸老虎,欺软怕硬。一但你豁出去了,她反而蔫了。几个回合下来,竟然也磨炼出了些胆量。从此在家庭中,总算腰板硬实了许多。
日子在锅碗瓢盆的叮当,孩子的啼哭中飞逝如走,可不到两年,国营的商店竟然倒闭了!
社会正悄悄进行着大变革,城里人的日子也变得不再安逸,不少工厂重组,倒闭,工人也开始下岗了。这对于她的丈夫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无异于晴天霹雳。茫然的随大潮———外去打工的吸引,也同样的考验这个家庭。
外面上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齐秦的歌唱出了一个时代的缩影。凤姨正是带着憧憬与希翼,同丈夫与女儿一同来到祖国的首都——北京投靠二姐来了。二姐与二姐夫,恪守待客之道,游景点,吃麦当劳。该玩的都玩了。磅礴大气的京城的繁华让凤姨一家如同做梦一般,见识了外面的世界。
不久,在天安门广场上,花光了积蓄,夫妻两转让到了一个报亭,卖饮料、地图之类。这在当时,可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啊,真是信心满满准备大干一场。露天的广场阳光猛烈,餐风露宿,凤姨又带孩子又做买卖,还没有完全适应下来呢,可没想,没多久,天安门广场上所有的报亭便拆掉了。
至今凤姨依然耿耿于怀,总念叨说。北京就是不知道哪一天一个政策下来,说拆就拆的地方。我能想象,她所遭受的心灵上惶惶然,恐惧,无奈,感觉自己多么渺小,无助。
凤姨从北京回来的那一天,我恰好在外婆家。天还没有亮,忽然听见凤姨的声音,咣当响的行李:妈妈诶!开门啰!我们回来了!
那时交通尚不发达,下了火车要坐客运,从车站到家要步行很远很远。当然在乡下这最平常不过了。而令我惊讶的是,凤姨的声音是如此欢快,清脆悦耳,充满希翼与活力。一点没有劳累与悲伤的影子。
也许,在她的潜意识中,她是希望回来的。尽管她嫁到了城里,甚至远到过首都,却并没有能在城里立住脚,这些经历没有带给她多少自豪感与自信,相反是无尽的对自己的否定与自卑!还是这里好啊,这里才是真正属于她的地方,这里能给与她内心渴望的安全感与归属感。
看,鸡群欢快地在地坪里啄食,菜地里一片郁郁葱葱,酿酒师傅正甩开膀子在堂屋中翻动热气腾腾的酿酒的谷糟,空气中弥漫着特殊的香味,她呼吸着这这样的自由,真实的空气,温暖而熟悉的感觉向她袭来!她回来了!带着无限的感慨,带着丈夫与孩子,回到了乡下娘家!
外婆家是殷实的,从此繁琐的家务的重担便压在凤姨身上,外公酿酒,酒窖师傅徒弟,加上舅舅还未分家,一家大小十几口人吃饭。光是一日三餐便是很大的工程。凤姨整日里就像个长工般忙活于灶台上下,房前屋后。尽管舅娘不太好相处,但这些委屈与劳累相比起外头的没着没落,对她来说已算不上什么。
至此,她的旅行回到了生命的原点。她没有能走出去,相反,除了年幼的女儿外,还带回一个没有干过粗活的城里丈夫,这个角色的转换真的很有跨时代感和戏剧性。这位口头表达能力很强,实际能力并不很强的百货商店的经理。从此在酒窖里干起了体力活,多年后没有人能把他和乡下人再区分开来。
隐忍与磨难总是最具改变力,他们很快融入这个大家庭,仿佛一开始便是这样一般。
外婆相当具有包容力,没有埋怨,只寄予她安慰。表面上一切很安静,但这并不能改变凤姨内心所泛起的羞愧的波澜——她把这一切归咎于她没有本事,没有文化。
大姐那么风风火火干练的本领,二姐那样聪明能学有所成。她们的成就多少影响了她的人生坐标,她暗暗下了狠心,无论自己受多少委屈也好,受多少罪也好,一定要把孩子培养成才,将来有本事有文化,堂堂正正,被人瞧得起,走到城里也不比任何城里孩子差!!!相对与乡里乡亲来说,她切实体会到教育的重要性,毕竟她是出去见过世面的。
或许凤姨悟到了自己性格胆怯的原因是在成长过程中受到的鼓励与肯定太少。在对孩子的培养上她倾注了百分的关爱与鼓励!!孩子在北京时刚好开始学说话。于是她坚持女儿讲普通话!这在湘北的乡土风俗来说,显得那样不同凡响!!5岁时便学习二胡,寒来暑往,周周上课,从未间断。一辆旧自行车,搭载她嘎吱在乡间的堤坝上。小小年纪,就会拉上一首首动听的《东方红》,《南泥湾》。不知赢得多少乡亲们的称赞。
时光飞逝如箭,在这十几年的光阴里,凤姨日复一日,辛苦劳作,看着女儿一日日的成长,内心却无比的充实与欣慰!
社会悄然的变化正改变着一切。首先说学艺术的孩子越来越多,学费越来越高。名目繁多,城里的孩子,可能是花父母工资的小部分去学艺术,对于凤姨那是辛苦劳作的血汗钱,几乎是全部!!而后来只有靠借债!不消说凤姨这些年,怎样勤俭,辛劳,舍不得一切吃穿用度好不容易盖下的房子至今还裸着墙。只为了给老师的不菲学费。去省城的车马生活费,各种考前培训,买昂贵的专业二胡。可怜的凤姨一度伤透了脑筋,她怎么能懂这一切的根源其实是日益畸形发展的艺术高考,你为刀俎,我为鱼肉。只有套得更加劳靠,被剥削得更加彻底的份!!我不愿过多的描述,大家尽可能去想象,罄竹难书形容也不为过。
其次最令人难过的是,曾经一度对小佳佳赞赏有加的乡亲们,眼看一个家庭因为学艺术而变得贫困,都忍不住暗地嘲笑,当面给她泼凉水。面对风言风语,凤姨出奇的表现坚定。一种对美好向往,使得她苦行僧般的生活注入了思想的光辉,是她坚守前进的动力,她深信,现在尽可瞧不起她,有一天大家会来羡慕她的!
在这些年间,城郊也在悄然发生着巨变。大家纷纷办起了民营企业,挖沙的挖沙,开砖厂的开砖厂,拉钢丝的拉钢丝,大卡车一趟趟地拉活,扬起大片的黄土。热火朝天,天翻地覆。乡亲们都思路大开,到处是裸露的黄泥,一眼眼的池塘填埋掉,一座座房子盖起来。菜地没有了,办起了预制板厂,采石厂等等。
与这火热截然相反的是,大堤因为年年水灾,不停地往上加高。沿河堤的人家全部拆迁了。青龙洲没有了人烟,一边隔断把江水都填埋截留了,成了一弯死水,你走在那曾经的美景里感觉到无比凄凉,到处萧条破败,满目疮痍。
但确实大伙钱袋都满了,都勤劳致富了,那些成绩差,没文化的孩子一个个都出落得财大气粗,牛气得很。读书无用,赚钱才是硬道理的风气,盛行无阻。在这个只有钱为尊的时代里,周围那些靠着改革的春风富裕起来了土八路般的人物。凤姨对孩子的培养,对美好艺术付出,向往与景仰,这一切此刻只是人们眼中的笑料!!而她埋头在菜地干活的的样子竟然也那显得寒酸!不合时宜!可怜!没文化的他们总是加载轻描淡写地显摆他们的财富,心安理得,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读书有么子用?学这样学那样有么子用?都是烧钱!!读完就是待业!”
凤姨更加沉默寡言了,脸更黑更瘦了,饱经沧桑。她还在为女儿考上艺术学院的巨额学费发愁。即便不吃不喝,吃再多苦也不能顶用啊。她只有更加拼命的劳作!!仿佛劳动能舒缓麻痹她高压的神经。!可能她无法理解,为什么她如此努力,还是跟不上时代?为什么她反而不如人?这是怎么了一个个成为了老板,颐指气使的指挥家?他们都没有念过书,怎么都成了人上人?难道不是靠读书靠知识改变命运的吗?
她心里唯一的希望还在,一团小小的火苗支撑着她的生命之焰。她的诗歌,她的音乐,有人已代替她去追寻。这是一种对生活的美好态度,还有什么更伟大的艺术家,能热爱艺术到倾其所有把她一生的劳动成果当成祭台上的供品呢? 这就是我的凤姨,如今还在喂猪,种菜,卖菜。黝黑的脸,又瘦又小,着实看着心疼的凤姨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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