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的后山有一座陵园,与其说是陵园,不如说是墓地,一个水泥砌成的拱形公墓,前有一高 十米 的碑,碑的正面:革命烈士永垂不朽。两侧还各有一“门”,上面分别刻着毛主席的手书:为了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这是一座普通的墓地,是在全国各地几乎都有的那种。
还是新兵的那年冬天,班长带我们到后山搞体能训练。经过这里时,把大家召集在墓地前,说,告诉你们,这里是烈士陵园,长眠在这里的先辈们都看着你们呢,要是谁训练偷懒,就愧对了他们。
训练一节后,班长说,你们不是想听故事吗?现在就给你们讲个真实的故事,就发生在我们现在站立的这个山头。
在抗日战争即将结束的前夕,一场战役即将打响的前夜,一个加强营强行军来到这里潜伏,准备配合主力攻打一拨顽守城市外围之敌。是夜,极度疲惫的战士们都抱枪而卧、沉入梦乡,没料到,遭到日军的偷袭,官兵们顽强抵抗,与敌苦斗一夜,终因弹尽粮绝全部壮烈牺牲。为纪念他们,解放后,当地有关部门收集了烈士们的尸骨埋葬在这里。班长说,这座墓地,埋葬着一个加强营的兵力,有三四百人。
这个故事,是班长的班长传下来的,如此一茬又一茬,已经不知道多少代了,一直流传至今。
此后,我无论是在后山训练,还是经过后山,都以极为敬畏的心情看几眼墓碑。脑海里闪过几十年前那个黑漆漆的夜的战斗情景:营帐、枪声、炮火、嘶喊、拼杀、尸横遍野……我想像得出,那一个个年轻而鲜活的生命,都倒在了无情的炮火中。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如果他们还健在,也许早已是耋耄老人,而他们却在历史的某个页码上突然定格为永远的青春,定影在我站立的这片土地上。有几次,我曾疑心山上那发着暗红的泥土,是烈士们的鲜血浸透至深凝结不化所致。我还曾试图在训练的间隙,寻找当年的弹坑,以及残留的弹片。
那年秋的一天,天高云淡。我走便路到镇里办事,经过后山时,远远地,我看见一位老人在墓碑前,双手抚着那长满绿苔的公墓,然后又走到碑前,前后仔细地察看着,他看得非常仔细,仿佛要从那斑驳的石碑中,找寻到岁月留下的痕迹。他像在沉思,又似在回忆。良久,我看见他从墓地一旁掐了几朵黄花,放在墓前。我还看见老人拭泪的动作……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位年轻的中尉军官,那年轻的中尉手托军帽,肃然而立。这个场面,激活了我头脑中曾无数遍描摹过的场景,使我至今难以忘怀……
看见我路过,老人叫住:这里是不是去团里的路。我回身指了指说是。我问老人,您也在这里当过兵吗。老人说,我在这里打过仗哩,埋在这里的是我的战友。老人接着问我,小同志,你知道这些战友是怎么牺牲的吗?我说知道,就把班长讲的那些故事都搬了出来。老人说,只讲对了一半,战斗故事讲对了,但地点不对,他指着远处另外一个山头说,那场战斗在那个高地打的,战士们牺牲后,埋在那个高地下面,50年代搞建设的时候,就把墓地迁到这里。那时候立了块墓碑,上面刻着每个牺牲战友的名字。说到这儿,老人指指墓碑,说,现在这块碑上就没有名字了,不知道谁还记得他们……
说到最后老人像是在自言自语。语气中仿佛有一丝遗憾和愧疚。
那天下午回到连队,正赶上团里集会,等随连队进了团大礼堂,我看见,坐在主席台正中的,正是在后山遇到的那位老人。
“老师长远道从四川老家来,今天我们请老师长给大家讲一堂传统教育课……”政委主持说。
我期待着课是从一个烽火连天的战争故事开始,然而,老人刚一张口就表扬了团队,他说:“团队的传统教育搞得很好,上午在山上遇到一位小战士,还能说出在这里打过的那场激烈的战斗呢。那时候我还是团参谋长,对那场战斗失利我负主要责任……”接着又讲了烈士墓碑,说最早的那块碑上曾刻着328名烈士的名字,现在成了一块无名碑……
记得那堂课,一千多号人的礼堂,我能听到大家的喘息,身边的几个老兵眼睛里闪着泪花。
离开团里好多年了,那无名碑时常在我眼前浮现,仿佛天地间直立挺拔、宁折不弯的脊梁,映着那个岁月、那一代人正直而不朽的人格。
历史并不久远,虽然名字已经湮没在繁嚣的尘事中了,但痛着的历史不会轻易被抹去。记住!这里,曾刻着胜利者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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