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宅“小洋房”的香与臭
欧阳健
正如三清山作为自在的自然之美,不是为人类而存在那样;五指山下的斯宅作为自在的古建筑之美,同样不是为外人而存在的。
斯宅古民居被外人“发现”,或始于1999年浙江省财政厅长翁礼华的光顾;随后2000年,成为诸暨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1年,成为浙江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2年,成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斯宅“出名”了。
为了提高斯宅的知名度,招徕更多的游客,有关部门搜集整理斯宅的民俗风情、历史典故、人文传说,通过主流媒体、门户网站,热心地推介斯宅;让斯宅人万想不到的是,官方与外人的兴趣,却落到了斯宅的偶然过客——汉奸胡兰成头上!
2007年4月25日 ,《中华读书报》特约记者叶辉的《书香斯宅》,是较早有关斯宅的报道。文章开首提到:“就是这个寂寞闭塞的山村,诞生了诸暨市第一所现代小学,国民党将领蒋鼎文在此读过书,胡兰成在此避过祸,100年来,这里走出了儿童教育家斯霞,走出了学部委员、我国古生物学主要奠基人斯行健,走出了江南造船厂总工程师斯杭生,走出了上百名(一说数百名)教授专家。”令人尊敬的斯霞、斯行健、斯杭生,居然敌不过“国民党将领蒋鼎文”与“在此避过祸”的胡兰成,是让斯宅人丧气的。
蒋鼎文是何许人?他是诸暨浬浦乡盘山村人,名列蒋介石的“五虎上将”,何应钦的“四大金刚”,曾参与第三、第五次对中央苏区的“围剿”,镇压过福建事变,1944年豫中会战轻易被日军击败,引咎辞职。纵观此人之一生,实无多少可称道者;他不姓斯,不过幼年在斯民小学读过书,就被引为斯宅第一闻人,足见舆论导向之偏执。关于胡兰成,报道说了句“在此避过祸”,再无只字评介,却逗引了众多“张爱玲迷”的狂热。
2007年9 月13 日,《绍兴日报》发表通讯员应柳漪的《张爱玲“倾城之恋”·梦断斯宅》,文前列有鲜明提示:
■她是张爱玲,民国的奇女子,文学成就名扬海内外。
■他是胡兰成,号称汪伪政府第一笔,中国近代颇具争议的人物。
■1945年,因为逃难,她和他在诸暨斯宅的一幢小洋房里留下了一段永难磨灭的绮丽故事。
■而今,看过胡兰成作品《今生今世》的读者,也许会怀揣好奇和疑问前往斯宅,寻访这段乱世之恋。
文章说,1945年日本投降后,“时局大乱”,胡兰成怕重庆方面惩办他,便在9月底逃到斯颂德家“避难”。12月初,斯豪士姨太太范秀美陪胡兰成去温州“避难”,又为胡兰成恋上了,在丽水同居。张爱玲闻知,从上海赶到斯宅,扑了个空,在小洋房休息几天后,又奔赴温州,最终导致“传奇之恋”的谢幕。——这就是所谓的“她和他在诸暨斯宅的一幢小洋房里留下了一段永难磨灭的绮丽故事”!
《旅游纵览》2009年1月号,发表黑白的《美丽与哀愁:张爱玲爱情地图》,绘声绘影地写道:“当年张爱玲千里迢迢南下寻夫的第一站便在这里,可惜她赶到时,胡兰成与范秀美去了温州。那个乡村之夜对张爱玲来说应该是一个不眠之夜,在天井里,在月光下,她是不是也像那些传说中的怨妇一样,把这些木栏杆一一拍遍?”
受到这股风气的裹挟,诸暨市人民政府2009年9月在小洋房立了一块石碑,上刻:
小洋房建于民国九年(1920年),为斯宅著名乡绅、时任国民政府浙江省军械局局长斯豪士和军需处处长斯魁士兄弟俩费银2万元所建,整体建筑座北朝南,面宽20.4米,进深30.7米,占地面积680平方米,前后四进,主体两层,局部带阁楼,其内部为中式结构,外部为西式结构,故称“洋房子”。
1945年,汪伪政府主笔胡兰成避难来到斯宅小洋房,其妻张爱玲亦从上海赶来相会。1946年4月,胡兰成再次来到斯宅小洋房,历时8个月创作《武汉纪》。
1951年-1993年,小洋房曾作为斯宅乡政府办公楼,2008年,诸暨市文广新局投入65万元完成小洋房的整体修缮。
在碑文三大段217字中,关于胡兰成的有一大段61字,占28.11%。如果说媒体报道是文责自负的话,这块石碑则代表了官方的立场,它认可了“避祸”“避难”的说法。人民大众开心之日,便是反动派受难之时。抗战的胜利,对于胡兰成来说是祸患,是灾难,他跑到斯宅来企图躲避正义的惩罚,反倒是值得同情的,这岂不是站到了汉奸的立场了?为了给张爱玲涂脂抹粉,不惜为胡兰成开脱罪责——这决不是共产党领导的人民政府所应持的立场!
当然,有关部门也确实感到了某种程度的“臭”。《人文诸暨,山水东白——“走近东白湖”摄影作品集》,收有杨坚所摄“小洋房”,下有一段解说文字:
多少年了,它似乎有点儿寂寂无名,只因它沾了一点儿“臭”;它又似乎有点让人牵肠挂肚,只因它透着一点儿“香”。
这座肇建于国民政府浙江军械局长和军需处长兄弟俩之手的小洋房,其名,怕不全在于它的“洋”式,而更多的在于它遗落下的一段“爱恨情觞”,只因这情觞故事的主角,一个是作家张爱玲,一个是汉奸胡兰成。
三十年来,意识形态领域刮起了一股“宽容”风,身兼秦桧、登徒子的胡兰成,于是受到了宽容的待遇。在记者的笔下,“他是胡兰成,号称汪伪政府第一笔,中国近代颇具争议的人物”的提法出现了;娄国忠的《胡兰成其人其事》更预言:“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思想的解放,人们肯定会以更加宽容的态度去看待胡兰成,阅读胡兰成,理解胡兰成,胡兰成也肯定会以一个文化人的身份越来越走近我们,赢得他在现代文化史上的应得的荣誉和地位。”(《绍兴文史琐话》第140页,天马出版有限公司2006年3月版)香臭不分、是非颠倒的所谓宽容,竟成了一种时髦!试想,宽容了认贼为父的秦桧,却苛责精忠报国的岳飞;宽容了朝秦暮楚的登徒子,却苛责忠贞专一的柳下惠,总不是正常的现象罢?
小洋房之所以有资格成为文物保护单位,自有其固有的价值,诸暨市人民政府何尝不想挖掘这种价值,并将它告诉给后人?问题是,他们不曾下功夫弄清其历史兴革,盲了从世俗的“爱恨情觞”的混帐说法。
小洋房为什么“洋”?这座于1920年前后建成,在千柱屋、下新屋、笔峰书院、华国公别墅等古民居建筑群中独树一帜的、由外国专家设计的中西合璧的小楼,既有精美的中国式木雕镂花,又有西洋建筑中的铁艺、拱门与玻璃户。小洋房的存在,透露出那个时代特有的人文气息。理解了这一点,就会明白:为什么辟处大山深处、本应最为闭塞的斯宅,何以会诞生了诸暨第一所现代小学——斯民小学?而这一切,又得归功于斯氏一批最先开眼向世界的人物——包括小洋房兴建者斯豪士和斯魁士兄弟。
诸暨市人民政府的碑文将他们定位为“斯宅著名乡绅”,是不准确的。斯豪士(1879-1922),学名斯良,字性吾,号钟杰,华国公五世孙。早年曾任教于由陈叔通主持杭州安定学堂。斯魁士(1883-1936),学名斯明,字警吾,号谦盦,早年以医学官学生身份,赴日本留学,毕业于长崎医学专门学校。斯豪士、斯魁士兄弟,皆入浙江武备学堂学习,加入了光复会。辛亥革命爆发,投身于光复浙江之役,在攻占督军衙门中立有功勋。民国初年,入北京陆军大学,毕业后由国民政府签发委任状,斯豪士为浙江省军械局局长,浙江督军公署顾问,斯魁士为浙江督军公署副官,浙江陆军第三师军需处长。后见军阀混战,轰轰烈烈的光复革命烟消云散,斯魁士决定弃武从医,赴北京国立医学专门学校任教授。
斯豪士和斯魁士兄弟,不仅是辛亥革命的志士,而且崇尚新学,热心地方教育事业,联络乡里有识之士,出私资购地置产,以建校舍。请康有为亲笔题“汉斯孝子祠”,镌刻于正门的上方,取“以斯举有德于斯民”,而定“斯民”为校名,斯魁士曾任校董。历经百年,培养出的教授已过百人。斯魁士乡居期间,常无偿为人治病赠药,口碑载道,历久不绝。
小洋房今已定名为斯豪士、斯魁士故居,有关方面宣称,将作为富有文化内涵的景点,和斯宅现有的古建筑一起,共同组成历史文化保护区。诚如斯舜威所说:“它承载着民国年间特有的风雨沧桑。在它身上,积淀了一个家族悲欢离合的兴衰史,由此而又折射出社会的动荡和变迁。”(《盛衰“洋房子”》,《诸暨日报》2004年3月13日)面对小洋房,能把握历史的沧桑,岁月的烙印,更能感受对真理的追求,道义的向往。这才是斯宅“小洋房”的“香”之价值所在。绝不允许臭气熏天的胡兰成来玷污它,也不需要“传奇女子张爱玲和它的奇妙交集”来佛头着粪!
(《博览群书》2011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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