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九四八年,我是南苑大学语言所中文系二年级的学生。我们这个系,在校学生只有六个人,可是每逢孟先生讲《殷墟书契》,整个教室座无虚席,连窗沿上都坐满了人。好在孟先生上课,从来不和学生交流,他老人家如入无人之境,虚眯着眼睛,微微地扬着脸,摇着脑袋瓜子自顾自地吟唱。唱够了,过足了瘾,下课了,孟先生胳膊挎上手杖,孟露小姐挽着孟老夫子的胳膊,孟老夫子踱着四方步,谁也不瞧,潇洒地走了。 孟老夫子何许人? 国字号大师。 我们南苑大学,有五大所,语言所、史学所、理学所、哲学所,还有经济所。南苑大学的五大所,因六大教授得名,语言所的孟老夫子,史学所的郑先生,理学所的何先生,经济所的吴先生,哲学所的程先生,加上语言所另一位泰斗,当年和鲁迅先生一起编过杂志的李先生,合起来,人称七大泰斗。 不对,明明六大教授,怎么说成七大泰斗? 加上校长张先生。 就因为我们这七大泰斗,南苑大学在世界大学名校中名列前茅,还不是后来的那种“排行榜”,那是花钱买来的名次。南苑大学的名声是“思想自由、学术独立”精神创立起来的。能在南苑大学混上一顶学士帽,就能吃遍天下,混得最好的,国共两党的高级领导人里,都有俺们南苑大学的学子。 牛不牛? 南苑大学七大泰斗不仅代表了中国学术的最高水平,在政治上也是不可轻视的民间力量。南苑大学以思想激进闻名全国,更被国民党当局严密监控。一次社会局带着宪兵来校抓人,张校长一把椅子坐在学校大门正中,六大教授每人一只板凳坐在张校长身后,五大所的教授们排成人墙,站在七大泰斗身后,愣和社会局宪兵对峙了八个小时。最后南京发来命令,撤!乌龟王八蛋们这才蔫拉巴唧地溜了。 回到孟老夫子讲课。何以孟老夫子下课时由一位美女孟露小姐搀扶着走出教室呢? 这就要说到南苑大学的校花孟露小姐了。 孟露,原名并不重要。那时候美国影星梦露正迷得全世界发飙,偏偏我们学校的这位校花容貌长得和梦露小姐一模一样,高高的身材,圆圆的脸蛋,亮亮的大眼睛,月牙儿小嘴向上弯,卷曲的头发。一九四五年美国水兵登陆天津,一群军官来校参观,出来致欢迎辞的就是孟露小姐(自然是地道的美式英语)。美国水兵舰长听着欢迎辞,在台下跺着脚大喊“梦露梦露”,由此人们就将这位校花的原名忘掉,称她是孟露小姐了。 孟露小姐原来是经济所的学生,后来她爹妈私下做主,将她许配给了国民党政府财政次长的二儿子。孟露死活不干,两边闹翻了脸,她爹妈不认她了,登报脱离关系,小姑奶奶孟露也没“尿”他们,更名改姓,干脆就叫孟露了。断绝家庭关系,没人供养读书,正巧赶上语言所要为孟老夫子招一位书记员——不是助教,助教要有学历,书记员就是协助孟老夫子工作,如此孟露小姐毅然弃学工作,靠自己的工资独立社会,也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轰动。 孟露小姐国色天香,什么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这些形容都不及孟露小姐美丽容貌的一半,而且,孟露小姐说话轻声细语,性格温柔,不光我们南苑大学多少人为她倾倒,就连北洋大学、辅仁大学,再远到北京清华园、南京艺术专科大学,每天都有人为孟露小姐发誓终生不婚,包括本人。唉,小不拉子,排不上名儿了。 孟老夫子讲课要带很多东西,但甲骨原件是不能带到课堂上来的,拓片又太小,看不清楚,孟露将拓片画成立轴,孟老夫子讲到什么时候,就将拓片画轴挂上。每逢孟露挂拓片画轴的时候,许多人就抢着去帮忙,抢挂拓片是假,借机朝孟露小姐旗袍领口袖口看看,才是真正目的。好在人家孟露小姐几个纽襻儿系得很严,白费力气,里面的风光,一点也看不见。 本人聪明,才不费那股瞎力气,我坐在前排,孟露小姐挂拓片,脚尖要踮起,旗袍往上一抻,小腿露出一大截,特性感。 所以,有不得好死的人说,何以听孟老夫子课的人多,大多半,是看孟露小姐来的。 也许别人是,我不是。 孟老夫子讲课结束,由孟露小姐搀扶着走出教室,我们六名学生和满满一教室旁听生全体肃立,连气也不敢喘,目送孟老夫子走出教室,直到孟先生拐进休息室,屋里的学生才敢走动。你别以为孟先生呆,他前面走出教室,后面有一点声音,他立即回头看。学生们都怕孟老夫子的“回头一望”,大家都说,被孟老夫子盯上一眼,折你十年寿数。 这就是我们那时候的求学生活,和现在不一样,现在教授还没走出教室,学生先挤出去了,没点胆量的教授,先请学生们走,唯恐被学生们挤倒。到了这年纪,老胳膊老腿,摔跤可不是小事。每天教授去学校,老伴们都嘱咐,别和学生们抢道儿。 捷足先登么。 其实,孟老夫子并不认识谁是他的学生。黑压压一教室人,连看也不看一眼,他就自顾自地开始哼起来了,时间一到,甩下袖子,抬脚向外走。且住,孟老夫子怎么不挟他的讲义夹呢?你们又不明白了,我们读书那时候,教授讲课以不带讲义为荣,两只袖子一甩,走进教室,两只袖子再一甩,优哉游哉地又走了。最牛的教授,深度近视,几近双目失明,也讲课,什么也不带,就带一张嘴巴,学生们鸦雀无声地坐在教室里,教授有时候问:“屋里有人吗?”他以为教室里没有学生,只他一个人犯病呢。 孟老夫子不认识他的学生,我也不认识我的同学,入校注册的时候,我们这个系只有六名学生,遇到孟老夫子讲课,黑压压教室里坐满了人,谁认识谁呀? 那时候,大学没有门卫,自由出入,教授上课,也不点名,名教授讲课,座无虚席,PP教授讲课,一个人没有。没有人,他也讲,讲三民主义救中国,讲国学,讲《论语》。不像现在的什么“讲坛”,越是胡说八道,收视率越高。说了一兜绕弯子话,现在就要说到正题了。 正题是,每次孟老夫子讲课,我发现总有一个陌生人坐在我旁边。 每次孟老夫子讲《殷墟书契》,总是他第一个到教室,占个好位置。我对《殷墟书契》也有兴趣,第二个进教室,就坐在这位旁听生旁边,很多次他还向我笑笑,似乎是对于自己的“蹭课”不好意思。我也向他笑笑,意思是无所谓,学校就是这样,有钱的爷来玩玩,没钱的穷光蛋看热闹。我们是在校生,泡够了时间,滚蛋;你们是旁听生,只有看热闹的份儿,也占不上什么便宜。 早早坐在座位上,没事好做,我又是一个惜时如命的好学之士,坐在座位上,我就读书。我读书品位极高,不三不四的破书,连看也不看。那一天我正在读瞿秋白的《赤都心史》,就觉得有人暗中捅了我一下,还小声地提示我说:“来了。”我下意识地抬一下头,正看见另一个人走进教室,我不明白坐在我旁边的这位旁听生为什么提示我这个人“来了”,但也立即收起《赤都心史》,装出打瞌睡的样子,眯上了眼睛。 如此,听出门道来了吧? 一九四八年的大学,国共两党拉开阵势,共产党一方组织反饥饿、反迫害、反内战进步阵营,组织、启发学生接受新思想,从组织上、思想上迎接新时代的到来。国民党一方则加强对青年学生的监视迫害,千方百计搜捕进步学生,破坏共产党的地下组织,诱迫进步教授,企图将学校建成他们最后挣扎的阵地。 旁听生提醒我“来了”的这个王八蛋,叫魏敬明,不知道是哪个所的,职业学生,三青团、蓝衣社、调查局,什么背景都有,更是学校四维学馆的铁杆骨干,监视学生动态,按时向当局打小报告,特务。 南苑大学的四维学馆,活动能量极大,什么活动都组织,而且有经费,每次请圣教会来人讲课,不仅给讲课费,还专车接送;连请来听讲的人都有酬谢——也不是给钱,就是预备小吃。课堂外面一张大案,小烧饼,酱牛肉,西式点心,饮料,巧克力,足够吃饱。小无赖林希有时候也去凑热闹,弄一大包食品回来,够吃好多天。 国民党当局发现孟老夫子讲课时旁听生最多,他们也不是吃干饭的,自然就想何以这样一门死学问引来这么多人,想了一阵儿,明白了,听孟老夫子讲课是假,暗中一定有活动。于是,魏敬明也“听”孟老夫子讲课来了。 装作没事人的样子,我假装打瞌睡,听见魏敬明向我走过来的脚步声,突然一只脚伸过去,魏敬明险些摔倒。 “你踩我脚了!” 我还有理。 魏敬明凶巴巴地看了我一眼,气哼哼地走了。 …… 时局紧张,东北解放,解放军开始向华北进发。前几天传来消息,战线转移,国民党已经退出山海关,共产党则加紧推进,杨得志部已经潜进河北,夜行昼伏,正一步步向平津一带逼近。天津、北平已是共产党囊中之物。国民党当局放言誓死保卫平津,也是昼夜忙碌,白天调动军队,坦克车、军人东奔西跑,夜里起降飞机,往南边运黄金。完喽,完喽,老百姓都说国民党完喽。 学校还在上课,孟老夫子还在讲他的《殷墟书契》。《殷墟书契》里面没有共产党,也没有国民党,没有三民主义,也没有共产主义,《殷墟书契》就是《殷墟书契》,谁来了也是一片鬼画符。 改朝换代到了最后时刻,青年学子们热血沸腾,学校里随处传唱进步歌曲:“天那边呀好地方,一片稻田黄又黄,大家唱歌来种地呀,高粱谷子堆满仓。”还有更直露的:“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号召年轻人准备战斗。 那时候我只有十七岁,对政治不甚了了,虽然也读过许多进步书籍,但以苏俄小说居多。知道国民党特务政治毒恶,也知道物价飞涨老百姓活不下去,更知道国民党官员贪污,没一个好东西,还知道共产党要建立新中国,可是到底共产主义是怎么一回事,中国的未来应该是一个什么样子,我就懵懵懂懂了。 一九四八年进入夏季之后,学校里形势愈发紧张,张校长年初去南方开会,被国民党当局扣下,不准回校,后来竟以张校长的名义给学校发来要求全体教授南迁的“通知”。教授们人心惶惶,无所适从。学生会一方,也加紧活动,准备一旦战事逼近,成立学生自卫组织,保卫学校,保卫教授,劝阻教授别跟着倒霉蛋老蒋南去,老蒋已经没有希望了,等着迎接新时代的曙光吧。国民党方面也加紧了最后的疯狂,密切关注学生情况,一些平时受注意的学生陆续失踪,几位糊涂教授被特务架上南去的飞机。 魏敬明是公开的特务,可是谁能保证旁边这位旁听生不是特务呢? 林希也不是等闲之辈,自然暗中有了警惕,挨近这位旁听生坐着,眼睛向旁听生瞟过去,想察看这位旁听生到底是什么人。 学生和旁听生们陆续走进教室,两个小时,孟老夫子也过足了《殷墟书契》瘾,孟老夫子走出教室,学生们纷纷散去,刚才坐在我旁边的那位旁听生向我靠近过来,不出声音,暗中将一本书塞到我手里。 回到宿舍,我把那位旁听生塞给我的书拿出来,原来是一本徐■的小说《风萧萧》。没劲了,我还当是什么禁书呢,《风萧萧》谁没读过呀,在如我这般激进学生心里,《风萧萧》是一部消沉青年革命意志的垃圾小说。 只是,正在我要把这本书扔出去的时候,忽然书页翻动了一下,跳过前几十页,到了书的中间,书的编排形式变了,书脊上虽然还印着“风萧萧”三个小字,书页中间的文字却变了,将书取过来细看,在“风萧萧”书眉的下面,版心换了内容,是《论联合政府》。 共产党。 正中下怀。 我从七岁立志救国救民,只愁没摸到门路。十五岁之前,我梦想做一个游侠,游走天下,劫富济贫,除暴安良,把坏人都杀光了,提高百姓生活的幸福指数,只可恨咱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倒也知道谁是坏人,也知道如何收拾坏人,最可恨坏人比咱能耐大,我还没下手呢,人家先把我收拾了。 十五岁之后,读了克鲁泡特金的书,还读了《震撼世界的十日》,总算找到门路了,只是我想,无政府伟大理想实现之后,无政府不就变成有政府了吗?那时候无政府的政府又接着做坏事怎么办呢? 拉倒了,我还是听孟老夫子讲《殷墟书契》吧。 朝闻道夕死可矣,原来联合政府可以救中国。我吃下定心丸,从此,我一心只想着联合政府的事了。 一夜时间,我把《论联合政府》读完了,第二天又读了一遍,越读越兴奋,越读越来劲,心想,这次中国有希望了,光明的日子就要来到了。难怪战争打得这样紧,就是为了尽快建立联合政府。 下一个星期,又赶上孟老夫子讲课的那天,我第一个走进教室,等那个塞给我书的旁听生,没等多少时间,那个旁听生来了。 我问他:“还有吗?” 他又给了我一本,很薄,好多篇文章。回到宿舍打开,头一篇是《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茅塞顿开。原来建立联合政府之前,一定要弄清楚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连敌人朋友都闹不清楚,联合谁呀。 渐渐地和这位旁听生成了朋友,他告诉我,他叫马克。这名字好,比马克思少一个字,三分之二的马克思。由此我也想改名字。我崇拜列宁,列宁的全名叫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我改名叫林弗拉?不好听;叫林乌里,叫着绕嘴,不行;还是改个偶像,我崇拜托尔斯泰,叫林托尔,也不好听。拉倒了,还是叫林希吧,一听就是中国人。 …… 学校里有许多学生组织的社团,但自从一九四八年春天开始,时局紧张,学校里国民党、三青团、中统军统、蓝衣社加紧活动,所有的学生社团都被勒令停止了。其中有以我为首的“老黑奴读书会”,有以夏里亚宾为首的“威尼斯合唱队”,还有不知政治为何物的“六祖禅院”,“禅院”已经冷冷清清,只留着门外一副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逆耳;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伤心”,颇是清高也哉。 学生社团引起三青团、中统特务的注意,一天学校贴出布告,明令一切学生社团停止活动,连几个女生玩同性恋的组织“海伦城堡”都被取缔了。 学校当局取缔学生社团可以理解,学校里任何看似业余爱好的组织活动,背后都有激进色彩。国民党要完蛋了么,自从日本一投降,中国人就在思考未来中国之命运,稍稍有点头脑的人都能够看清楚,国民党不行了,连美国人都认为国民党没有希望了,大家都说共产党肯定要胜利,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共产党胜利得这样快,当时,连我这样的狂热青年,也估计共产党要取得胜利,至少五十年。 共产党么,就是创造奇迹的党,什么史无前例的奇迹都可能创造出来。 这话,说远了。还说学校里的事情吧。 学生社团被勒令停止活动,激进学生被国民党势力看得死死的,急来抱佛脚,只能从校外引进进步力量,在学生中开展工作。 马克老兄火眼金睛,被引进学校开展工作,先向我了解情况。马克问我校内各种社团的成员情况,我向他介绍说,我们“老黑奴读书会”的成员都是激进青年,人人相信国民党政权必定完蛋,老蒋不亡,实无天理。这些人绝对值得相信;“威尼斯合唱队”成分比较复杂,为首的夏里亚宾,半个神经病,其实他五音不全,但自认为可以媲美俄罗斯男低音歌唱家夏里亚宾。合唱队里的歌手,也是醉生梦死,他们才不管什么国民党共产党谁胜谁败呢;“六祖禅院”绝对进步组织,别看几位仙风道骨的神经病坐禅,学校里许多传单,据说都是他们散发的,三青团盯他们可是下了工夫了;再有“海伦城堡”,城堡主人是哲学系三年级学生,芳名任敏,学校第一丑女,同学们送她绰号“两条人命”,从背后看,爱死一个人,从前面看,吓死一个人——纠结几十个美女学生,标出海伦的美名。有人说这帮小姐玩同性恋,不过,她们和男学生关系极好,三青团、中统特务、蓝衣社、四维学馆的狗仔,常参加她们的活动去吃豆腐。一次,“两条人命”任敏在舞会上小声对我说,你们“老黑奴读书会”已经受到校方注意,要选些没有色彩的书研究。由此我们才读了两个月的乔伊斯(自然,是英文原版),怎么读也是不懂,最后大家闹得吃饭都没胃口了,吃嘛嘛不香。 一九四八年十月的一天,马克带我去东马路费家胡同四号。走出学校,走进城区,找到地方,敲开院门,出来开门的是一位老女人,显然是佣人。女佣人引我走进楼内,走进一间客厅,又给我送来茶水,然后就将我一个人留在客厅里了。 等了大约半小时,从楼上走下来一个人,抬头一看,我的天,险些吓得我喊出声来。你们谁也猜不到,竟然是“两条人命”——学姐任敏。 “两条人命”姐姐坐在我的对面,极是知心地对我说,国民党注定完蛋了,在时代交替的历史关头,青年人要做出明智选择。革命事业胜利需要大批革命人才,你林希小弟又是青年精英,希望你早早走上革命道路。 “两条人命”姐姐又对我说,今天晚上有一条船,可以送我到河北省的一处地方,是什么地方,不必问,到那里学习什么,自然也有安排。 “两条人命”姐姐还嘱咐我许多注意事项,例如,上了船,无论看见谁也不要打招呼,路上不得和任何人说话,别东瞧西望,不许看书,不许唱歌。当然,“方便”是可以的。 我说,任敏姐姐,你就别说绕脖子话了,参加革命是我最大的愿望,我去,我早就想去了。 就这样,我毅然决然参加革命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南苑大学共产党地下组织决定第一个将我输送参加革命,倒不是因为我对革命胜利可能做出什么贡献,而是因为我惹了一场祸,晚走一天,就可能有生命危险。 我能惹什么祸呀? 这要从孟老夫子和孟露的事说起。 一九四八年夏天,被老蒋扣在南京的张校长以校长名义发来一封信,动员全体教授立即南迁,不能等共产党接管。指令信第一个寄给孟老夫子,要孟老夫子带领全体教授南迁。 孟老夫子接到张校长指令,晚上和找他来谈禅的“六祖禅院”禅主许人呆商量。许人呆是哲学所三年级学生,身体不好,极瘦极瘦,绰号“三期肺病”,看着一副大病在身的样子。许人呆平时总来向孟老夫子请教关于禅学上的学问,孟露小姐在孟老夫子身边工作,自然和许人呆也认识。 孟老夫子拿着张校长的信给许人呆看,许人呆还是他一贯的做法,不吭声,不表态。 “张校长给孟先生的信,孟先生您还是自己做决定吧。” “唉呀,你这个人真是没办法。孟先生既然将信拿给你看,自然想征求你的意见。” 孟露小姐在一旁说。 “我能有什么意见呀。说到时局,孟教授应该比我清楚,国民党就要崩溃了,这时候谁肯去为它殉葬呀。” 一句话,孟老夫子做出决定,坚决留下,迎接新时代。 “孟教授德高望重,不光要自己留下,还要联合全校教授一起回绝张校长的指令。” 许人呆开始出谋划策了。 对。孟老夫子毅然做出决定,动员全校教授一起留下准备迎接共产党进城。 “好,你来帮我写一封信,号召全校教授留下,迎接新时代。” 孟老夫子向他的助手孟露小姐说道。 “我古文底子不行,许人呆同学执笔吧。” “不行,不行。” 你想许人呆能干这种事吗? 最后还是孟露代替孟老夫子写了一封致全校教授的公开信。 自然,许人呆最后看了孟露的草稿,还做了一点小小的修改。 信写好了,就要到各家去征集签名。 受孟老夫子委托,孟露进城去征集另外五位教授的签名。 从南苑大学到城区,有四里地的荒芜土路,不通车。那时候天津市内交通只有有轨电车,距离南苑大学最近的电车站在法国教堂,身体好的青年人,要走两个小时。兵荒马乱,从南苑大学通市区的道路没什么人,孟露一个人进城,孟老夫子不放心。孟露说,我自己找一个可靠的人吧。正好,那天中午我站在布告牌前看通知,希望四维学馆发通知有活动,自然也就有好东西吃了。 “喂,小学弟。”背后传来孟露好听的声音。 孟露认识我,讨厌我的时候叫我小无赖,有事求到我的时候,就叫小学弟。 “有事?”我向孟露问道。 “陪我进城走一趟。”孟露爽快地说。 哟,孟露小姐让我陪她进城逛街,王宝钏扔绣球,居然被我接住了。和孟露小姐一起走在市区大街上,一旦被我们家人碰见,譬如叔叔舅舅呀,嘿,林希这孩子真有出息,才读大学二年级,就搭上天下第一美女了,将来必有大出息。 二话没说,跟上孟露就走出了校园。孟露也不说去什么地方,反正有孟露在身边,无论什么地方都是伊甸园。 美! 旧英租界,明仁里。敲开一幢小楼,仆人迎进去,客厅里,史学所郑先生正在读书。 “孟先生派你来的?” “孟先生派我来交给您一封信。” “知道,知道。就是六教授声明吧?我签我签。国民党反动政府终于到了崩溃的一天,谁还会跟着它往坟墓里走。” 我才知道,孟老夫子起草了一份六教授声明,拒绝南迁,孟露小姐进城找郑先生签名,我呢?小毛驴,不骑,牵着带路。 晚上回来,校园里朦胧一片,路灯亮着,电压不足,昏昏暗暗。走进校园,人家孟露抢先一步,将我甩开了。我也不想追,一路上没什么“动作”,回到学校更没戏了,我也累了,慢慢地在远处跟着,眼睛还向布告栏瞟,四维学馆若是有活动,现在去还不迟。 “站住!”前面传来一声喊叫。 抬头看过去,魏敬明站在孟露对面。 远远地,我也站住了,担心他对孟露小姐使坏。 孟露不说话,停住脚步等着看魏敬明要做什么。 “做什么去了?” “你管不着。” “哟,好大口气,这南苑大学还有我管不着的事?” 孟露不说话了。 “把书包拿过来。” 孟露自然不会把书包交给魏敬明,那里面有六位教授签名的六教授声明。 “交给我!” 魏敬明凶巴巴地喊着。 这时候,我应该怎么办? 后悔,后悔。少年时我不是没学过铁砂掌少林拳呀什么的,都没练好。好歹我要是有点本事,这时候一个箭步蹿将过去,先一个铁砂掌,再一个扫堂腿,一拳封上王八蛋的眼,再一套组合拳将王八蛋打翻在地,英雄救美,在校史上也能留下个美名。 偏偏我不行,我能写诗,这时候才知道诗原来还不如一个臭驴屁,毛驴放个屁,魏敬明还要回头看看,我朗诵一首抒情诗,拜伦写的,魏敬明理也不理。 舍出性命也要救孟露脱离危险。 我这点小聪明还是足够用的。 正看见理学所的七狼八虎在路边踢球。 “喂,你们追我,拿出狗追兔子的劲头追我。” 七狼八虎,铁哥们儿,立即就喊着叫着跑了过来。 “拦住他,拦住他。” 我就发疯似的向前跑,绝对百米冲刺速度。 “拦住他,拦住他。” 三步五步我跑到魏敬明身边,一把抓住魏敬明,躲在魏敬明身后,拉着魏敬明打转儿,借他的身体挡住七狼八虎的追赶。 七狼八虎还是追上来了,一左一右,将魏敬明夹在中间,从两侧抓住了我。 “你们为什么追我?”我恶汹汹地问。 “你为什么跑?”七狼八虎恶汹汹地反问。 “你们追我,我能不跑吗?” “你不跑,你们能追你吗?” 把魏敬明小子玩儿了。 魏敬明站住脚,对面的孟露早不知道哪儿去了。 社会局接到密报:南苑大学共产党行动小组负责人林希,胁迫孟教授拒绝南迁,并草拟六教授联合声明稿,携带武器去六教授家逼迫签名。云云。 南京调查局下达指令:修理他。 许人呆得到消息,让马克引我去东马路费家胡同四号,逃出这场大难。 我参加革命的故事,一天两天说不完,唯一要说的,是从此之后,我有三十年,没有见到我的革命引路人马克同志。 多年以后,再见到马克同志,他已经得到平反,恢复党籍,享受正局级待遇,正等待安排工作;此时,他已经离开烟酒公司——原来他在那里的食堂做帮工。马克老兄告诉我,他烧的葱香茄子,很得大家欢迎。 马克这样的革命经历,对革命做出过那么大的贡献,怎么混到烟酒公司当伙夫呢?别是他犯了什么错误吧,右派、婚外恋、受贿、二奶? 都不是。 说起马克同志这些年的经历,那真是一篇小说啊。
2 马克原名齐富成,乡巴佬的名字。对了,他就是乡巴佬,原籍河北昌黎。 齐富成老爹,正儿八经的读书人,经史子集,博览群书,曾经写文章批驳胡博士谬论。胡博士海量,没生气,还礼贤下士,亲自到昌黎来向老爷子请教。齐老爷子因受胡博士造访扬名天下,由此被延聘为县立两级完全小学校长,没有工资,每天到学校来,自己带午饭,午饭也很简单,两只大饼子。 齐老爷子膝下有一个宝贝儿子,就是后来的马克同志。马克同志小学毕业时已经通读过齐老爷子家里的所有藏书,只是可气,无论读过哪本,他都认为是瞎说,没有一本中国书被后来的马克同志看作是真理的。气得他老爹骂他混账:你懂个屁,老祖宗留下的学问,说的不是真理,中国能繁衍生息千年不衰吗?中国人写的书不是真理,哪里还有真理?日本人如今强大,占领了大半个中国,日本的文化哪里来的?中国! 无论齐老爷子如何教导,后来的马克同志仍是听不进去,直到后来马克同志考进昌黎第二师范学校,老爷子才放心儿子也许从此可以安心读书了。马克同志在昌黎第二师范学校读书的第二年,一个偶然机会,在自己床下发现一本书。奇怪,床下怎么出来书了?一定是有人放到褥子下面的,书不厚,封面也没有字。马克好奇地打开书本,头一行字:“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 《共产党宣言》! 唉呀,马克可发现讲真理的书了,每一个字都是真理。一口气,马克将一本《共产党宣言》读完了,没睡着觉,借着窗外路灯的微光,又读了第二遍;第二天天明,马克托词身体不适,没去上课,躲到操场后面的角落里,又读了第三遍。到第三天,一本《共产党宣言》已经熟记在马克同志的心里了。 齐富成读《共产党宣言》中了魔,三天之后,倒背如流,从此心中充满光明,绝对相信“唯新兴的无产阶级才有将来”。坚定信仰之后,他毅然改掉原来的封建名字,做马克思的忠诚信徒,更名为马克,三分之二的马克思。 就在马克改名字的第二天晚上,马克同学正在教室里上晚自习课,书桌上放着一本物理,书桌下面藏着日本人写的《戏剧资本论》,马克读得正入迷,就听见有人在外面敲玻璃。马克抬头向外张望,玻璃窗外面,黑暗中出现一位女同学的面影。马克感到奇怪,自己在学校一心读书,从来不和女同学来往,除了功课上的事情,从来没和女同学说过一句话,这位女同学何以站在院里敲自己座位旁边的窗子呢? 马克再仔细看,认出了敲窗子的女同学,也是二年级学生,孙惠兰,一个很俗很俗的名字,和自己同年级,不同班,相貌平平,平时不被男同学注意,学校里那些混账男学生,看也不看她一眼,这位女同学也不和男同学来往。 奇怪,她为什么事情找自己呢? 马克看了窗外的孙惠兰一眼,立即又低下头读书,谁料,窗外的孙惠兰又敲敲窗子,还向马克使眼神儿,示意他出来一会儿。 马克明白了。 孙惠兰如此急着找自己,能有什么事情呢?天已经晚了,有什么话明天说不行吗? 一定是这个丫头对哪个男同学有了好感,让自己帮助她传信儿。马克和孙惠兰是一个镇里的同乡,一次春节回乡,乘车出了昌黎,两个人还搭伴走了七八里路。路上孙惠兰说得没完没了,马克不爱搭理她,好在孙姑娘脾气好,马克不吭声,孙惠兰还是说得没完。 别别扭扭,马克走出教室,绕到教室后面,孙惠兰正站在那里等自己呢。还没容马克询问她有什么紧急的事,孙惠兰先紧张地四处望望,然后小声地对马克说:“明天天明前,头遍鸡叫,校门外有一个挑筐卖菜的农民等你,他引你出城。” 马克心里一阵热血沸腾,革命找自己来了。一定是自己改名马克的事情组织知道了,立即派下人来引自己去投奔革命,好男儿当立志救国救民,参加抗日斗争,我以我血荐轩辕。 看着孙惠兰神秘的样子,马克此时才明白,这个孙惠兰一定是共产党的地下工。唉呀,自己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平时只看着人家姑娘相貌平平,谁知道人家竟然是革命战士。一瞬间孙惠兰在马克眼里变成天下第一大美女了。 “你呀你呀,”不等马克询问明天挑筐卖菜的农民要引自己去什么地方,孙惠兰先小声埋怨地说道,“都怪你改了个惹是生非的名字,训育主任已经把你列上黑名单,递到宪兵队去了。” “记住联络信号,学校门外,面朝东,坐着一位卖菜的老农,地上两个空菜筐,菜筐上横着一条扁担,老农坐在扁担上,手里拿一根烟袋。你走过去问:‘菜都卖光了?’农民回答:‘想买菜,明天早些来。’然后农民站起来,说一声‘回家喽’。你就跟着他走,再不许说话。” 记住了,记住了。革命就是如此浪漫。 天上,东方的晨曦刚刚升起;地上,前面摇动着卖菜农民的身影;不远处,一个青年人匆匆地跟着走;远处传来晨鸡的啼鸣;城里安静异常,只有宪兵队巡逻的马蹄声嘚嘚作响。日本宪兵队从青年人身边走过,恶汹汹一双眼睛向路人看着,但他们什么破绽也看不出来,只得怏怏地走去,走过去还回过头来张望。 一个青年,就这样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只有这个青年,记住了这个不平凡的早晨。多少次,天亮前走过城里的街道,没有任何感觉,只有今天清晨,这条街道才成为走向光辉未来的道路,成为决定一个年轻人一生命运的道路。 走出校门,果然一位卖菜的农民坐在扁担上,面朝东。马克悄悄走过去,农民也不抬头。 “菜都卖光了?” “想买菜明天早些出来。”农民站起来,哼了一声“回家喽”,便自顾自地走了,马克在后面紧紧地跟着。 走在前面的农民,“突嚓突嚓”的脚步声,马克听着像是前进的号音,一声声地呼唤着一个年轻人奔向光明;后面,马克的脚步声更是令人激动,一声声像是前进的乐曲,敲击着黎明前的大地。 一步步向城门走过去,马克知道脚步不能犹豫,绝对不能被日本兵看出破绽来。正想着过城门的对策,突然走在前面的农民回过身来,向马克狠狠地踢了一脚,马克还没有明白农民为什么踢自己,农民便破口大骂:“我打死你个小王八蛋!”打着、骂着,农民小声提示马克:“你打我呀!” 立即,两个人揪了起来。一起出城的农民过来拉扯:“别打了,别打了,都是一个村里的,有话回去说。” 呼啦啦,一群人围着打架的两个人,混出城门去了。 高智商的中国作家总是把日本兵写成大傻帽,譬如娶媳妇的花轿里坐着武工队长穿过封锁线呀,出殡的棺材里藏着机关枪出城呀,等等等等,日本兵什么也看不出来。今天昌黎县城把守城门的日本兵,看着十几个卖菜的农民,打着骂着走过来,挤成一团混出城门,难道他们一点也不怀疑? 绝对大傻帽,要不怎么无条件投降呢。 混出城门,那个领自己出城的农民在后面小声地向马克喊了一声:“快走!”喊声未落,一声枪响,日本兵从后面追了上来。 “站住!回来,站住!回来。” 马克没敢回头,只自顾自地快跑,幸好城外就是没膝的荒草,马克一侧身,蹲到荒草里去了。 又是几声枪响。有人在后面喊:“俺是卖菜的!” 有人被日本兵抓住,重重的打人声,几个农民被日本兵带走了。 在荒草里蹲了好长好长时间,路上安静下来,城门那里也没了声音,一场动乱已经过去,马克身上暖暖的,太阳出来了,披着一身光明,马克悄悄从荒草中走出来,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了。 那个带自己出城的农民不见了。 不会是被日本兵抓回去了吧? 一起出城的农民,一个也看不见了。 马克东瞧瞧,西望望,知道这里不是久留之地,要远远地离开。 只得背向昌黎城,马克沿着道路无目的地走着。 革命在哪里?引路人在哪里? 心里一片茫然,立刻马克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早晨那股兴奋劲荡然无存。摆在马克面前的严重问题是到哪里去。回学校?不可能了,说不定自己才溜出学校,日本宪兵队就抓自己来了。回家?更不可能,日本宪兵队来学校没有抓到自己,一定要去家里抓,无论回学校还是回家,都是自投罗网。 走吧,只能向前走。 去哪里呢?马克心里一片空空荡荡。回学校,找到孙惠兰同学?断了联系怎么办?孙惠兰没有向自己交代。革命在哪里?黄尘滚滚的道路上没有路标。 远远地听到火车声,知道离铁路线不远了,只是不敢往火车站靠近。日本宪兵凶得很,平白无故,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乘火车做什么?先抓进宪兵队,休想活着出来。 饿呀。 还是走进了个村子,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吧,偏偏听到了读书声。有一家私塾,里面有几个孩子嗡嗡地读书。乡间私塾不至于有日本宪兵队吧?马克小心地向私塾破房子走过去。 脑袋瓜子越来越重,后来的事情,马克就不知道了。 私塾先生姓齐,谢天谢地,活该马克不死,遇见本家人了。 马克醒过来,私塾先生问过几句话。孩子,这里不是躲避的地方。私塾先生怎么知道马克是逃出来的? 那时代,好歹明白点事情,谁看不出些眉目来呀。一个学生模样的孩子,只身一人饿昏在私塾课室窗外,醒过来,一双眼睛充满恐怖,问什么话也不说,只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水,接过饼子,狼吞虎咽地吞下肚里,吃过之后才说了声谢谢,还要站起来鞠躬。 问了许久许久,马克才回答说自己姓齐。 一家人呀,天下齐姓无二家。 孩子,我也没有办法帮助你。你走吧,乡下偶尔也来日本兵,我给你几个钱,你到天津去吧。那地方好混,咱们齐姓人家有人在天津开刻字铺,你到那里学徒去吧。 学徒,革命者以天下为己任,刻字算什么使命? 只是没有办法,革命者走投无路,也得先找个安身之处。 天津南马路,好几家刻字铺,其中一家手艺人姓齐,一个人刻字,一个人经营,又是手艺人,又是老板。正好老家亲戚送来一个孩子,毛笔字写得不错,还会写梅花小篆,头一天套上围裙,第三天就刻出图章来了,给一家字号刻了两个字:收讫。 《共产党宣言》里没有“收讫”二字。 天津这样大,一定有共产党暗中领导抗日斗争。 马克留心马路上走着的每一个人,人人都不像共产党,又人人都像共产党。一个人提着鸟儿笼,优哉游哉地在马路上转,你说他是不是共产党?他鸟笼里说不定就有情报,可是越看越像日本特务,在马路上转,就是观察来往人等,看着谁东张西望,一努嘴,立即就过来人把他带走了。 在天津,千万别轻易相信什么人。 看着血气方刚,其实刚吸完鸦片;听着慷慨激昂,其实卖的是野药,祖传秘方,专治小肠疝气。天津这地方呀,学问大啦,老朽全须全尾能混到今天,不容易呀。 人在曹营心在汉,革命者马克同志一心要寻找共产党,人在刻字铺里混饭,眼睛向街上瞟来瞟去。 找不到共产党,马克誓不罢休。 苍天不负有心人,一天,马克终于发现了一个秘密。 天祥商场二楼,一家小书铺,一个人,像是买书的人,读书人的打扮,斯斯文文,面向书架站着,什么书也不翻,双手背到身后,最最奇怪,背到身后的手掌里捏着一张老头票儿,一千元。 暗号!联络暗号。 对于联络暗号,马克有过经验。从昌黎第二师范学校逃出来,使用的就是暗号。不必细问,这个买书人一定也是拿暗号来联络,一定和自己一样是寻找共产党的革命者。 看着看着,书铺掌柜似是漫不经心地走过来了,走到买书人身后,马克再看,刚才捏在买书人手里的老头票儿不见了,掌柜悄悄拿走了。 书铺掌柜捏过老头票,悄悄地走进后面的一间内室,挂着蓝布帘,掌柜一掀布帘,悄悄走了进去,一会儿工夫书铺掌柜走出来,又走到买书人身后,人不知鬼不觉,将一本书塞到买书人手里。买书人感觉手里有了重量,看也不看书铺掌柜,蔫儿蔫儿地走了。 书铺掌柜将一本禁书交给买书人,脸不红、心不跳,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态;买书人拿到一本禁书,更是平平静静,转身踱着四方步走了。一旁看见这一景象的马克倒紧张得热血沸腾,心“怦怦”跳得似擂鼓,激动得更是连气都喘不上来。联络暗号,马克知道许多革命书籍都是单线联系扩散出来的。散发革命读物的联络点,一定是共产党的联络地点。马克兴奋得几乎跳了起来,转身跑出书铺。干什么?他去换一张千元面值的老头票儿。 双手背在身后,手里攥着一张千元面值的老头票儿,站在书架前,目光呆滞,绝对不像买书的样子,马克留心掌柜的动作。果然没过多少时间书铺掌柜发现了马克,悄悄走到他的身后,哧溜一下,从马克手里抽走老头票儿,似乎还嘟囔一声:“唉,看着像个读书人。”随后,书铺掌柜走进那间内室,不多时,走出来,马克感觉到书铺掌柜将一本书塞到自己手里,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书铺掌柜悄悄地走开了。 怀里揣着“真理”,马克心里热热乎乎,一口气跑回刻字铺,迎头正碰见刻字铺掌柜在铺里收拾,看见马克一脸兴奋的样子,掌柜还问:“什么事这样高兴?”马克没回答,只在心里骂了一句:“你懂个啥!你知道什么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吗?” 二话没说,马克回到自己房里,关紧房门,打开书铺掌柜塞给他的那本书。封面:河边月下,一对情侣相厮相拥。掩护!遮人耳目!往后面看,翻过一页:终成好事;第三页:洞房花烛;第四页:和合之好;第五页:鸳鸯戏水;第六页:老汉推车;第七页:敲山镇虎;再往下,霸王硬上弓! 小书很薄,最后一页:“七十二式,乐趣无穷,君子量力而为”云云云云。 我呸! 寻找真理的革命者马克,利用联络暗号买来一本书——两个妖精打架! 一甩胳膊,把禁书扔到地上。外面掌柜问:“嘛事?” 马克立即拾起禁书,一头冲出刻字铺,跑到公共厕所。幸好没人,使劲把“禁书”扔进茅坑里了。 …… 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中国共产党领导全国人民经过八年抗战,打败了日本帝国主义。 一心投奔革命的马克在天津住了一年多,报上每天都有共产党活动的消息,只是马克看不到共产党的踪影。如今日本投降,国土光复,回趟老家,至少可以找到当年救自己的孙惠兰,向她表明自己投身革命的愿望,她一定会为自己引路的。 而且,自己离家出走,走前连老爹都没见上一面,这几年不敢给家里写信,老爹为自己担惊受怕,也该回家看看去了。 稍事准备,马克登车回到冀东老家。 马克在昌黎城下了火车。穿过昌黎城,日本占领后期,大破坏,昌黎城一片败落。昌黎第二师范学校还在,只从校外经过,没有时间进去,直奔长途汽车站,买一张票,马克回乡去了。 马克老家距离昌黎县城几十公里,才坐进汽车,立即就被人认了出来。 “你是齐富成?” “你认识我?” “看着你长大的,怎么认不出你呢?” “你是九大爷。” “你发财啦?” 唉,白在外面躲了这些年。 “发财了,发财了。看你气色多好呀,可怜你爹呀,要是能看着你回来,该多高兴呀。” “你说啥?” “唉呀,你还不知道呀,可怜呀可怜。说是从昌黎下来的宪兵队,去学校抓你,你跑了,宪兵队跑到乡间,把你老爹带走了,再没有回来。唉,乡亲说,齐大爷可是好人呀。” 说着,陌生人眼圈微微地红了。 “爹!” 两年前,昌黎老家,日本宪兵队去昌黎第二师范学校抓马克,扑了个空,连夜赶到昌黎乡下,将马克的老爹“请”走了。请到宪兵队,也没受什么委屈,日本宪兵队再混账,还拿乡间小学校长当读书人对待。一个大佐出来和齐老先生谈话,给了他一支毛笔,给了齐老先生一张纸,出了个题目:“论马克思主义不适于中国。”齐老先生奋笔疾书:“夫马克思主义者,吾不知其所详也。不才只知,儒家教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吾人更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太平,世界大同,乃人间正道。大日本帝国主义推崇武力征服世界,寒儒不敢苟同也。马克思先生乃德意志人士,曾著有《资本论》一书……” 齐老先生东拉西扯,写得正高兴,宪兵大佐一怒之下,夺过齐老先生的纸笔,大喊一声,蹬蹬蹬跑过来两个日本兵,一左一右将齐老先生架到屋外,突然第三个日本兵跑过来,大叫一声,举起大枪,一声巨响,一阵硝烟,齐老先生应声倒在了血泊里。 3 齐老先生惨遭日本特务杀害,尸骨未见,马克回到乡间,在自家茔园为老爹修筑了一座衣冠冢。看祖宗茔园的老人是齐家本族的一位远亲,爷爷辈。本族的爷爷告诉马克说:“你老爹在世时置买下四十亩良田,你老爹遇害,地契存在我这里,如今你回来了,也了结了我的一桩心事。” 本族爷爷将地契交给革命者马克,并劝告他说:“你也别走了,将四十亩良田租出去,够你一辈子吃用。明年你就可以成家,虽说不算荣华富贵,至少可以过平安富裕日子了。” 老人到底一个农民,不知道世上还有一种人将祖辈留下的良田不放在心上。马克对本族爷爷说:“这四十亩良田我不要了,你愿意留着,就算是你的财产,你不要,就卖了,捐给本镇学校,也了断了老爹生前的心愿。” 啊?世上有这样的事?四十亩良田说不要就不要了? 马克放弃老爹留给他的四十亩良田,一心投奔革命,发誓为天下穷苦人找到一条翻身的道路。回到家乡,他四处打听少时青梅竹马的朋友孙惠兰,还到孙家去过,孙家没了,老妈老爹都过世了,也不是被日本宪兵害死的,就是谢世了,活到七十多岁,死了。孙惠兰去了哪里?没消息,人们说,孙惠兰和马克一起考进昌黎二师之后,一直没有回来;有人说孙惠兰参加共产党,去了东北;也有人说,在城里见到过孙惠兰,身边走着一个大胖子,孙惠兰出嫁了,丈夫很有钱。 马克不相信,孙惠兰不是那种人,即使到了出嫁的年龄,她也不会嫁给有钱人。少年时,孙惠兰和马克一起,崇高理想,伟大信仰,献身真理,蔑视金钱。他们曾经一起发誓救国救民,一起梦想建立新世界,在未来的新世界里,没有贫穷,没有剥削,什么痛苦也没有,只有歌声。天上有小鸟,地上有鲜花,口袋里有钱,是干净的钱,工资、补贴、夜班费、误餐费、奖金、稿费、讲课费、国务院特殊津贴,不是肮脏的钱。 孙惠兰没有消息。 马克打听孙惠兰的消息,是要叙叙旧日的少年情谊。马克相信,孙惠兰一定参加革命去了,在昌黎二师,在日本宪兵队准备抓自己的前一天夜里,孙惠兰安排他离开昌黎县城,她一定和共产党地下组织有联系,她一定是革命组织的成员。离开学校,她怎么可能出嫁成家,放弃自己的伟大理想呢? 找到孙惠兰,就走上了革命道路。 偏偏革命和马克捉迷藏。 回到天津,刻字铺关门了,刻字铺被国民党接收大员定为逆产。 国民党接收大员到津,各界人士欢迎,沦陷八年,国土光复,终于看见亲人,中国人能不高兴吗?无论如何高兴,中国人的优秀传统、最好的欢迎方式就是吃饭。一时间,天津所有大饭店夜夜满座,一桌饭至少几万元,燕窝鱼翅,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浮的,什么山珍海味都摆上来了。抗战八年,艰苦卓绝,也应该补补了,接收大员个个肥得流油。饭店生意火了,舞厅生意火了,房地产价位上去了,日本占领时期一幢小洋楼十万银元,如今涨到几百万。接收大员个个置办房产。有人说,接收大员们离乡背井八年整,在天津买房是急着把老娘接到天津来,但是房子买到手,老娘没有接来,住进去清一色的天津美女,唱玩意儿的,舞女,妓女,反正都是巾帼豪杰。美女们投靠上接收大员,不光住在小洋楼里睡懒觉,更积极投身实业,把定为逆产的实业接过来,立到自己名下,那些被定为逆产的实业就成了二奶们的产业了。 二奶产业发展极好,警察局规定市内电车必须安装除尘设备,电车后边拖着一把大扫帚,电车开起来,后面的扫帚将路上的尘土扫光,也是一大发明。这家专用扫帚厂,就是卫生局局长二奶的产品;第二项规定,全天津市民住房窗帘统一颜色,布料也要统一,夏天要挂蓝色窗帘,冬天换成红色窗帘,两种窗帘由公用局统一制作,制作窗帘的工厂厂主,是副市长级的二奶。 国土光复未及半年,全中国一片怨声载道,国民党腐败贪污,无官不贪,搜刮百姓,穷的越穷,富的越富,百姓真是活不下去了。 马克忧国忧民,虽然只身一人在天津飘零,但立志一定要走上救国救民的革命道路。各方消息传来,共产党早建立了革命根据地,马克摸不着投奔革命的道路,只是一个人干着急。 好在日本投降,市面上进步书籍多了,马克读到了《西行漫记》,尽管书中的第四章被删掉了,到底还是知道了共产党的存在。随即又有几家进步书店开张,马克买了许多革命书籍,更买到了许多苏俄作家的小说。读过这些书籍,马克追求革命的意志更坚定,热情也更高了。 只恨没有引路人,投奔革命的道路渺茫,马克每时每刻注意市面上的变化,盼望能遇到一位引路人。 苍天不负有心人,马克终于找到投奔革命的引路人了。 消息说,近日学生游行,反内战,反饥饿,反迫害。官方报纸说,学生游行是受共产党鼓动。好了,有游行的地方一定有共产党。马克留心街上游行的学生,盼着能发现一位共产党。 那一天,马克走在南马路上,远远听见游行学生的口号声: 反对内战! 反对饥饿! 反对迫害! 浩浩荡荡,学生游行队伍走过来了。个个情绪激昂,热血沸腾,挥着拳头,挥着双臂喊口号。马克心里更是一片热血沸腾,一步走进游行队伍,口号喊得比学生还响,心情比游行学生还激动。 走在游行队伍中,马克感觉自己活到今天才实现了人生价值,甚至于连身体都长高了,一身的力气,精神抖擞,热血沸腾。游行队伍最后解散,马克还舍不得离开,马克想一直跟着浩浩荡荡的队伍走下去,走进伟大光明的新世界。 再看看身边的学生,走在自己身边的一位学生实在不够精神,萎靡不振,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脚下一双破皮鞋,头发乱蓬蓬,戴着深度近视镜,看着像是三期肺病患者。马克并不担心自己会传染上肺病,他更赞赏这位同学的精神,只有精神可以战胜疾病,不要相信什么三期肺病,饱满的革命精神才是最强大的生命力量。 走着走着,围观的市民越来越多,走到市中心地区,围观的民众已经有上万人了。 突然,马克觉得身边有一点小小的动作,有人突然从队伍中跑出去。马克举目一看,正是那个“三期肺病”跑到马路中央,举起胳膊,突然将手中的一叠传单向空中抛去,传单从高空飘落下来,市民们争着去抢。随即,“三期肺病”走回队伍,靠近马克若无其事地走着,还是无精打采的样子。 马克心中又是一惊,果然真人不露相,莫看一副三期肺病的样子,绝对是真正的革命同志,别人都只跟着队伍走,只有他早早地准备了传单,走到市中心撒传单。至于传单上写的什么,自然是反对国民党的内容。歌颂国民党还用撒传单吗?写点效忠党国的狗屁文章,登在小报上,还能得稿费呢。 马克正想和“三期肺病”说话,突然看见几个特务往队伍里挤,几个特务紧盯着“三期肺病”,明明是抓人的样子。 不好,必须保护“三期肺病”,万一被特务们抓去,很可能组织被破坏,“三期肺病”也会受苦。只是特务们已经挤进了游行队伍,除非地上有个缝儿,“三期肺病”已经陷于特务的包围圈里,绝对不可能脱身了。 急中生智,马克想起了自己当年逃出昌黎县城的情景,来不及准备,马克身子一歪转过身来,狠狠地向“三期肺病”挥去拳头,“当”地一下,“三期肺病”晃晃身子,险些跌倒在马路上。 “三期肺病”被马克打了一拳,迷迷糊糊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没容“三期肺病”还手,马克一把将他从游行队伍里拉到边道上,恶汹汹一双眼睛盯着他,眼睛里冒着凶光。马克向“三期肺病”大喊:“你踩我脚了!” “对不起,对不起。” “光对不起就完了?今天我非教训教训你不可。” “当”地又是一拳。 “你可还手呀!”马克小声对“三期肺病”说。 “我打你个小王八蛋!”“三期肺病”喊了一声,扬起胳膊照着马克打了一拳。到底是“三期肺病”,拳头落在胸前,一点感觉没有。马克火了:“你会打架吗?” 马克和“三期肺病”纠缠在一起,马克拉着“三期肺病”想往胡同里钻。 “站住!” 马克和“三期肺病”一起被特务带走了。 学生们围过来,口号声震天响。 “不许逮捕学生!” 最后,马克和“三期肺病”还是一起被特务带走了。 4 马克和“三期肺病”被带到警察署。一路上“三期肺病”再三争辩,警察们就一句话,有什么事情署里去说。 带到警察署,把马克和“三期肺病”关进了一间小屋,屋里光线不好,不能读书,过道里有一盏灯,有人送过一次水,晚上还送来两个饼子。 不错了,警察署不是享福的地方,能够有水喝,有饭吃,也算人道了。 倚着墙壁,马克和“三期肺病”对面坐着,“三期肺病”不说话,马克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沉默了好长时间,马克看门外没人,又看看“三期肺病”似是没有睡着,这才小声地向对方说道: “你撒传单也不看看环境,我早发现路边有特务了。” “你说什么?” “我说以后再撒传单一定要看好情形。” “哈哈哈!” “三期肺病”哈哈大笑,笑声惊动了巡视的警察。 “安静,安静,别人都睡了。” 马克再不出声了,这小子和我装疯卖傻。 估计已经夜深了,马克睡不着,虚眯着眼睛看“三期肺病”,他也没睡,正在摇头晃脑地嘟嘟囔囔叨念着什么。 巡查的警察似是睡觉去了,走廊里听不见脚步声,看看“三期肺病”似是还没有睡,马克凑过去,小声在他耳际说道: “刚才对不起,拳头打重了,不是我欺负你,特务看见你撒传单,向你围了过来。” …………
附记: 小说情节纯属虚构,祈方家切勿考据索隐,昔日同窗好友,更不可据此申请离休待遇,切切。寒儒林希叩拜,再拜,三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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