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君山
(下部)
谨以此书献给鞍钢宪法52周年
老君山下部目录:
第十八集,战鼓咚咚
第十九集,翻番豪情
第二十集,雪夜火光
第二十一集,道木风波
第二十二集,重返前线
第二十三集,父子两代
第二十四集,山花烂漫
第二十五集,风波又起
第二十六集,雾霾山路
第二十七集,地光闪闪
第二十八集,玉雕铁铸
第二十九集,峥嵘岁月
第三十集,新老同心
第三十一集,大痛九九
第三十二集,中秋月圆
第三十三集,炼狱春秋
尾声
第二十二章,重返前线
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
哪里需要哪里去,
哪里艰苦哪安家;
祖国要我守边卡,
扛起枪杆我就走,
打起背包就出发。
``````
``````
——要斗私、批修。
又到年末,韩卫和杨慧苹选定新年结婚。
十二月三十一日的大清早,他俩就来到了采矿大学校,今天是他们举行婚礼的日子。婚礼在这里举行是刘大然的主意,他说:“这里场面不大不小,稍微布置一下就行,你俩又都是采矿的老人,在这举行结婚典礼正合适。”刘大然现在是采矿车间的党总支书记,不叫教导员了。整建党以后,矿党委成立,营连排的军事体制也取消了,重新变成车间工段。采矿营叫采矿车间,营长也改叫车间主任了,只不过这时的车间主任是李长年。
大学校的大门开着,进门就是一排旧道木搭的通铺大炕,上面铺着蓆子,因为过年了,前天学员们就都回家了,正个屋子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这是孟宪才领着一拨团干部昨天连夜干的,他现在是采矿车间工会工席兼团总支书记了,韩卫是团委书记——为顶头上司又是老战友办喜事,当然要卖力气了。
二人进了大学校,见张德利的老伴张嫂领着两个家属队的女工铺讲台,两张桌子拼起来,铺上从工会借来的毛毯,摆上暖水瓶、茶碗、和茶盘,每个茶盘里都盛着糖果、花生、茅嗑,还有一支支红牡丹,大前门香烟。最引人注意的是每张桌子上都摆了两大盘红红的香气诱人的国光苹果。
张德利来回忙碌着,张罗着,不时地挑毛病,一会嫌桌子不整齐,一会儿又指责孟宪才把玻璃窗上的双喜字贴歪了,就象他自家办喜事一样。
杨慧苹跑过去和张嫂打招呼,韩卫来到张德利面前不好意思地说:“张师傅你来的这么早。”
张德利正忙地高兴,听见韩卫说话,转过身来,颇有点自夸地说:“都知道你把这事交给大哥办了,大哥要是办不好,咱这拨弟兄也饶不了我呀!”韩卫忙说:“挺好,这就挺好。”
“你说挺好不行,得那位说好才行。”说着他向杨慧苹喊了一嗓子,“小杨,新娘子,你看这场面行不?”
杨慧苹正和张嫂唠什么,忙转过头来,大声说:“太好了,谢谢张师傅,你是有功之臣。”
“他是有功之臣,那我呢?我算不算哪?”一个声音从天棚中间喊出来。
原来是孟宪才,站在一张桌子上,正在整理着一条一条的花花绿绿五光十色的彩带,这一条条彩带都是用漂亮的光面彩纸剪成,小孟正在一条一条地把这些彩带抖擞开,从天棚中央向四面八方抻挂。
“唉呀,小老道,小心别掉下来!”杨慧苹见他站得太高,关心地高喊提醒他。
孟宪才快三十了,还没有对象,再加上前额头发少,有点秃,团干部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小老道。
“为庆祝杨慧苹同志由大姑娘变成小媳妇,粉身碎骨也心甘!”孟宪才嘻皮笑脸的喊叫。
“你再乱说我把你推下来!”杨慧苹做出要上前推桌子的动作。
“别,别!”孟宪才第三个“别”还没有出口,脚下下一个没稳,桌子一晃,眼看就要裁下来,他急忙向旁边使劲一蹦,从上面跳下来,满屋子的人瞅着都哈哈大笑。
韩卫环顾了一周,对张德利说:“张师傅,是不是有点过了,太张杨了,能不能有人说闲话。”
张德利连连摇头说“一点也不过分,不是我压着哇,要依着他们那些团干部——”他指了指孟宪才“那可就大了。你放心吧,就是大家借你俩这个事,凑在一起热闹热闹。有你这伙团干部,有过去咱们一个战壕那些弟兄,还有一些老人,都是圈子里的二十八宿,花钱也就是三角五角的,最多一元,拿多咱也不要,保你没什么影响,更不会因此犯错误。”
“那就好,我最担心的就是这凑分子的事,这可是债呀,欠人家人情,将来我得还不说,大小我也是个干部,大操大办影响也不好。”韩卫听了张德利的话才放下心来,
“还有一个事,我告诉你。”张德利凑过来,小声在韩卫耳边说:“老郑头昨晚到我那去了,让我透信给你,让你回采矿当主任,这可又是一件大喜事。老郑头说,现在一提造反派干部,就会有人说得一无是处,他要你好好干,干出点名堂来,替咱这些人争口气。”张德利说完又神秘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韩卫听了心中高兴,他一直盼着有一天重回自己朝思暮想的山头上去。消息来自老郑头当然可信,但是这两年来朝令夕改的事太多了,小道消息也是真真假假,特别是人事安排,头天说定了,当天晚上有个什么人写一张大字报,或者花八分钱投一封密告信,再或者连夜找军代表密告一叼状,第二天就变了。想到这,他急忙对张德利说:“这事真假且不论,没公布前不要外传,免得有从中使坏,把好事给化了。”
在韩卫离开采矿这半年多时间里,张德利已经由付营长干到现在的付段长了。先是因为他不是党员,上面——实际就是艾正仁打发干部科长史玉堂——来说,他进不了总支,不能当付营长了,要下去。刘大然和李长年商量让他到运检运检段当段长,运检段麻书记满脸堆笑地欢迎他,当着两位领导的面表态要在成立支部后,第一个给他纳新,好让他进支部班子。谁知党支部建完了,新党员也纳了几批了,也没纳他的新。问,麻书记就说,快了,快了,可就是不见动静。用张德利自己的话说,这党的大门见到他就关上了。不是党员,支部班子也进不了哇,段长也当不成了。好在李长年替他争口袋,说他能干,就让他当个付段长,并又嘱咐麻书记重点培养他,尽快给他纳新。麻书记当然又是一口答应,可过后就忘,大概工作太忙,总是顾不过来他这纳新的事。所以到现在,他还是长着翅膀的飞党员。这回听说韩卫回采矿当车间主任,他当然高兴,一个战壕的战友么,他来当主任,不指望偏向自己,只指望他能说个公道话就行。他知道韩卫是敢说话的,这一条比刘大然强多了。刘大然这二年变修了,变得瞻前顾后,甚至唯唯喏喏了,起码在自己纳新这个问题上他没卖力气。他刘大然要是下令,麻子敢不办?他哪里知道,为他纳新的事刘大然和麻子闹过几次半红脸。刘大然批评麻子说:“你心眼儿别太小了,老记着文大期间那点事。”麻子当然不认账,争辩说:“不是我记着那点事,是小神仙派性没去掉,毛病太多,群众有意见,我有啥办法?”回头还散布说,刘大然生拉硬拽,搞派性纳新。
要说和韩卫的关系,小神仙自然觉得比别人都厚一层。韩卫离开采矿到团委,也经常上他家作客,和自己家里的大小人牙全都亲亲热热的,什么事都不瞒着。张德利也经常到韩卫家去作客,韩卫的老父亲陪着他喝酒,多次嘱咐他,咱家韩卫年轻缺乏经验,你是老大哥不能瞅着,要把他当亲兄弟看,有事多帮助。韩卫也真是,家里外面有什么大事小情总先愿意找他商量商量,因为他点子多。
半月前,韩卫到他家说要办喜事,请他和嫂子帮忙,他高兴地一口答应,张罗的比自己亲兄弟娶媳妇还欢。结婚没房子不行,他知道阔大夫冯英门路宽,就先拉着韩卫找到冯英商量,冯英听了也很高兴,说:“这房子我包了,别的你管。”
房子有了,其他的就好办了。他知道韩卫家贫,父亲还有病,就串联了一帮哥们弟兄,把韩卫要结婚的喜讯透露给他们。对他们要求说:“你们,别净送些毛选、大镜子了,那些玩意儿有一套就行了,弄点实用的。”这些人听了,都说:“干脆,小神仙,我们凑分子,你就说买啥得了。”张德利就等着这句话,也不客气,先把这些人的分子收来,你五毛,他三毛的,凑到一起也不少,他就直接安排这伙人你去买什么,他去买什么。这些人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能走后门的走后门,能走前门的走前门,分头采购。只几天工夫,韩卫结婚用的家具,锅碗瓢盆,还有床单被罩枕套都有了。
开始张德利找的当然是那些一个战壕的弟兄。可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采矿车间上下知道了。首先是李长年问他:“听说小韩要结婚,别忘了算我一份。”张成也找他说:“韩卫和我处的不错,小杨也是老同志了,别扔下我。”文革前老君山矿政治部那些人也知道了,派陈滑溜为代表来找他,大滑溜会说:“小神仙哪,虽然咱们不是一个战壕的,但和小韩也是老同志了,能不能搭上你们的车呀`````”革委会机关大楼里的人也知道了,也来找他。只有团干部那些人找的是孟宪才。张德利本不想收这些人的份子,特别是陈滑溜那些人,可一见他们都找上门来,并且说那些不好回绝的话,心想,要不算他们,岂不是把这些人都得罪了,他们省钱了还得骂三七,干脆,爱咋咋的吧,来者不拒,反正不是我主动告诉你们的。就这样共有二三百人到他那里登记凑分子。少的五毛,多的一元,刘大然、郑国光,当然也包括他自己是最高档,拿三元。
有钱好办事么,他又安排人买了一张下面是碗柜上面是八仙的桌子,四个方凳。看看,还缺少柜盖上的摆设,他又打发人买了茶壶茶碗、暖水瓶、一个小闹表。可就在前天,当这些东西都在新房里摆出来,他一件一件检查验收时才发现漏了三样最重要的,“怎么没有毛主席塑像,毛选四卷和大镜子呢?”这毛选和塑像是必有的,大镜子么,新娘子怎能没镜子照,另外这大镜子还有一个作用,那就是要把凑分子的人名字写在上面,人多写不下,就写在一张红纸上放在镜子后面,好让两位新人知道,所以,这镜子也是不能少的。他急忙让小孟出去把这三样也弄齐了,这才心满意足。剩下的钱他就全用在结婚典礼上了,他要把兄弟的婚礼办得既新颖又隆重,让老君山地区人人羡慕。
现在他望着这桌子上的喜烟喜糖,特别是那一盘盘红红的、又大又圆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国光苹果,脸上露出那种掩饰不住的洋洋得意。这是他的功劳,现在谁结婚能上得起国光苹果?这是他亲自出马到郊区找老朋友苏振海弄出来的,总共两包,桌面上了一包,还有一包备用。老苏听说是韩卫结婚,只要了一包钱,那包说是他送的,真够朋友!
最先到的是那些团干部,有男有女,一个个打打闹闹,嘻嘻哈哈的进来,二话不说先帮小孟把最后那点布置会场的事完成了,然后就三两一伙的研究怎么借这婚礼的机会出出他们书记的洋相。
刘大然来了,他后面跟着杨春、张成一伙人,阔大夫冯英也跟他们一起进来。韩卫和慧苹忙过去招呼。大然说 ;“老李头有事来不了,让我代表了。”韩卫忙说 ;“老头有这个意思我就感激了,谢谢他。”
说话间,张德利过来把大然一些人让到南侧铺坐下。
刘大然冲着张德利说:“小神仙,今儿个这婚礼不同寻常,喜事挺多,你可要弄好哟!”
张德利满面春风,用大拇指向身后一指整个会场,得意洋洋地说:“怎么样,还行吧,我知道你是大媒,可韩卫是我兄弟,小杨是我妹妹,他俩的事我能不卖力气么?”
这时,同刘大然一块进来的杨阁铭正趴在韩卫耳边悄悄地问:“听说你又回采矿了,这回好了,牙轮钻有救了。”
还没等韩卫醒过神来,就见史玉堂和老政治部那伙人进来了,他匆匆来到前面把韩卫拉到一旁,神秘地说;“小韩,为你那个愿望,我费老劲了,这回行了,党委通过了,今后就看你的了。”
韩卫虽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但心中一阵好笑,暗说,我啥时候跟你说有个愿望来的?正不知如何回答他,就听门外有人喊;“杨书记、李付团长来了!”于是他趁机甩开史玉堂迎了过去。
只见杨连忠、林森领着艾正仁,郑国光,伍金长,曲庆一些领导来了,后面跟着党办主任曹流。杨连忠笑着对韩卫和杨慧苹说:“祝贺你们了,不过,喜事归喜事,婚假却只能给你们三天哟,还得包括元旦在内。”
“不给也行。”韩卫忙表态。
跟在后面的林森接过来笑哈哈地说:“那不是太不讲人情了,干革命也不是不准结婚!”他用手一指身后说:“看我把两委班子都拉来祝贺了,面子大不大,重视不重视?”
韩卫高兴地连声说“谢谢,谢谢!”和慧苹招呼这些领导们到主席台就座,给他们点烟倒水拿糖果。
他首先给林森递上一支牡丹,划起火柴就要点,林森笑道:“你点不行,你不够资格,让新娘子来,”
旁边的张德利连忙说:“早点早点,现在点了,一会儿婚礼正式开始,还给你点不?”
“早点晚不点,一会大家都点,再给我点就没意思了。”林森故意说。
慧苹忙划着火柴上前说,“林付团长既代表两委又代表解放军,是对我俩的最大关怀,点几次我都愿意。”
韩卫见慧苹招呼林森和杨连忠,自己就来到艾正仁面前。他知道艾正仁不吸烟,就给倒水剥糖果。
艾正仁接过糖果,笑眯眯地带有一点神秘的表情小声对他说;“小韩哪,为你的事我是费老劲了,现在看有可能实现哪,今后就看你的了。”
韩卫听了,猜他说的肯定是那件事,看来,话由他嘴里说出,这事实了,心中不由暗喜,也不点破,顺他的话也小声说道:“那我可得谢谢老领导。”
郑国光也不抽烟,韩卫也抓了一把糖果放在他面前,郑国光看着他点点头,笑笑。
慧苹顺手从盘子里挑了一个最大的苹果放在他面前。
郑国光笑着说:“这赶是对我的特殊待遇?”
慧苹调皮地咯咯笑着。
没等她说话,旁边地曲庆插过来,“对来宾还有薄有厚?看你给我什么?”
慧苹忙说:“别急,你也一样。”顺手又拿一个苹果放在曲庆面前。
曲庆却说:“我这个小,他那个大,还是待遇不一样,看你怎么办?”
慧苹听了,又咯咯一笑,“就你搅劲,把这个大的给你!”说着把郑国光那个苹果抢过来放在曲庆面前,把曲庆的那个放在了郑国光面前。
“这还差不多!”曲庆说,逗得周围几个人哈哈一笑。
韩卫又赶忙抓了一把糖果往曲庆衣袋里揣,趴在他耳边说:“带回去给孩子。”曲庆乘机也趴在他耳边说:“让你回采矿当主任了,讨论时分歧可大了,是我力争才定下来的,好好干,给咱造反派争口气。”韩卫会意地点点头。
不一会儿,整个大学校就坐满了,门外也围了不少职工家属,趴着窗户隔着玻璃往里看热闹,特别是一群孩子将大门挤得满满的,胆大的干脆溜进来靠在墙根跟着起哄。
大约九点多钟,小孟分开众人来到前面,拿起麦克风,喊到:“时间到了,韩卫、杨慧苹结婚典礼现在开始!新娘新郎和亲朋好友见面。”
韩卫正在北侧招呼,听到喊声,陈化留推了他一把说:“让你到前面去和大家见面呢。”
韩卫笑着说:“天天见面,谁不认识?”
小孟听见了说:“那不行,天天见面的不是新郎官,今天要见的是新郎官!”
还没等他说完,上来几个团干部不由分说把韩卫拉到中间,杨慧苹也在龚亚芝陪同下来到韩卫身旁。
杨慧苹今天穿了一套斩新的衣服,黛眉凤眼,粉面桃腮,显得更加娇媚。韩卫呢,也是一套新的,然而细看却是一套蓝劳动服,紫酱色的脸上,两道浓眉,一双虎眼,显得年轻又老成。众人一片赞美,真是珠联璧合的一对。
“现在——请主婚人,咱们最可爱的人、军代表李付团长讲话。”孟宪才尖着声音喊。
下面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林森整理一下衣领,从座位上站起来向大家行了一个举手礼。他拉长声音说:“在全国一派大好形势下,在我矿胜利完成今年任务的大喜日子里,小韩——不,得说大名,韩卫和杨慧苹结婚了,我代表两委,代表咱们军代表向他们祝贺!他俩都是认真学习毛泽东思想,努力工作,路线觉悟高的好同志,他们的结合是革命的结合,完美的结合,让大家羡慕的结合!祝他们婚后,互相学习共同努力,继续革命,为党为人民再立新功!顺便和大家说一下,我不叫林付团长了,以前大家叫我林团长我没少批评,现在可以这样叫了,因为到时候了,我是团长了。”
全会场的人听了无不哈哈大笑。不知谁带的头喊起来:“好哇,双喜临门!”接着就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请新郎新娘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表忠心。”
韩卫和杨慧苹在两位年轻的团干部陪同下双双向毛主席像三鞠躬后,举起右手攥拳头宣誓——敬爱的毛主席,我们永远忠于您,忠于您的光辉思想,忠于您的革命路线,一辈子读您的书,听您的话,照您的指示办事,做您的好战士!
——向领导敬礼!
二人双双向杨连忠、林森等人深深的鞠了一躬。
——向介绍人敬礼!
谁是介绍人?大家的目光搜索着,后面的人伸长脖子看二人向谁行礼。
韩卫拉着慧苹走到刘大然前面鞠了一躬,又转身来到郑国光面前行了一礼。刚要回到原来位置,就听见有人喊:“还有哪,我也是介绍人,为啥不给我行礼?”众人一看,原来是主持人孟宪才歪着脑袋喊。
韩卫瞅瞅他,笑道:“你不算。”
会场“哄”地一笑。
“我咋不算?你忘了我替你俩约会``````。”孟宪才一付揭老底的表情,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好,好,算你一个。”韩卫怕他节外生枝说出什么来,拉着慧苹给他行了个礼。
刚行完就听四面都有人喊:“还有我呢,还有我呢,过这边来给介绍人行礼,要一视同仁!”
见大家起哄,杨慧苹一拽韩卫的衣襟说:“不答理他们!”
韩卫笑着对孟宪才说:“你看你,给你行礼不要紧,惹祸了,又出来一大堆媒人,谁真谁假我都分不清了。”
“别理他们,都是假的,就我是真的。”孟宪才大声说着,下面又是一阵起哄。他笑了笑,喊道:“我说你们这些假媒人别都来凑趣,要想当媒人做好事,咱矿光棍还有的是,本人就是一个,外号小老道,你们选准目标,费点嘴皮子,争当下一个好不好,这次就别争了。咱们进行下一项——小俩口新婚夫妇对拜行礼。”
谁知下面的一个姑娘不高兴了,瞪了小老道一眼,骂了一句:“不要脸,就你那样谁跟?”
身旁的龚亚芝听到了,却笑了,逗她说;“你不跟,那别人可就要跟了,不就是头上少几根毛呗,别的哪样不好?”
原来不高兴的是公共汽车售票员大辫子刘,她也来参加婚礼。最近有人把她介绍给小老道,可她内心里老把小老道和韩卫比。
这时,人群当中韩卫杨慧苹互相对面鞠一躬,想躲过那些团干部的纠缠。
“不行,不行,不能一先一后,重来重来。别离得远远的,像什么两口子!”小孟又耍起来。
韩卫和慧苹只得互相往前凑了凑,韩卫看着慧苹说了声;“一,二,礼。”二人同时弯下腰来又行了一礼。
谁知,小孟手握麦克风又冲着大家喊:“看见没,他俩弯腰是同时了,可抬头是一先一后,怎么办?”
“重来!”会场异口同声,又是一阵哄笑。
小孟上前推了韩卫一把说:“再重来,重来,你俩还得往前凑凑,别离得太远了,离得太远不生孩子。都两口子了,还有啥不好意思的?”说着,又拉慧苹一把,然后喊道:“夫妻对拜行礼。”
韩卫让他弄得有点昏头昏脑,只听见对拜行礼,忙对慧苹说了一声;“一二,礼,”把腰一哈,谁知没注意和慧苹离得太近,“砰”的一下两人来了个头碰头,险些撞了个大趔趄,疼得二人同时用手揉前额,气得慧苹上前就打了小孟一拳。
“打是亲,骂是爱!”小孟耍着嘴:“新郎撞她舍不得打,打我出气。行了,行了,这回就算合格了吧。来下一项吧-——向来宾亲友行礼。”
韩卫忙拉着慧苹向四周鞠躬,小孟又折腾他俩多鞠了两次才算放过。
“下边——婚礼文艺节目开始。”
小孟说到这时,杨连忠和林森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把小孟叫到跟前说了几句。小孟转过身来对大家说;“年终岁尾,杨主任和林付——不,是林团长还有要事在身,他们就不看文艺节目了。让我们热烈欢送领导退场,不是领导的可别退场呵!”边说边带头鼓掌欢送。却又回过头来对大家作了一个鬼脸说:“他们走更好,咱们不受拘束。”
韩卫,慧苹把杨连忠、林森几个领导送出大学校,又被小孟推推搡搡地弄到了会场中央。“第一个节目,请新郎新娘坦白恋爱经过。”小孟喊,却故意又说:“你们看我把谈谈说成了坦白了,这多不好,不过话说出去了,收不回来了,坦白就坦白吧,坦白从宽么。”他笑道。
“让他俩坦白,让他俩坦白。越白越好。”年轻人起哄了。
看来是躲不过去,韩卫开口说道:“也没什么可坦白的,开始时我们是在工作中互相认识的,又通过革命工作互相熟悉了,最后又通过革命工作互相爱上了。”
“怎么熟悉的,怎么爱上的?详细坦白!”下面追着不放。
“新郎坦白的大家满意不满意?”
“不满意!”
“不满意怎么办?”
“罚!,让他出节目。”
“怎么样,新郎,你出个节目吧,不出大家肯定不会放过的。”
韩卫想了想说:“好吧,我吟诗一首吧,说好听一点是诗,其实就是即兴而吟的顺口溜,大家别笑话。”说着他清了清嗓子,朗诵起来:“本是矿山一工人,幸有马列育我心,喜看新婚旧同志,共立新功报贵宾。”
“好,好一个新婚旧同志,共立新功报贵宾。”下面陈化留带头鼓起掌来,那些年轻的团干部更是起劲地鼓掌。
“该新娘的了,让新娘唱支歌怎么样?”小孟在那里煽动,出点子。
“唱歌,让新娘子唱歌。”一片乱嚷。杨慧苹倒也没有怯场,向前走上几步道:“我给大家唱一支我爱北京天安门吧。”
“一边唱一边跳!”团干部那边又出花样了。
杨慧苹有点为难地瞅瞅韩卫,那意思很明白,净你这些团干部折腾人。韩卫两手一摊道:“跳吧,跳吧,不跳过不了关哪。”于是杨慧苹只好扬起手,边唱边跳了一曲我爱北京天安门,她身材轻盈,跳得很优美,博得一片掌声。
“刚才是新娘新郎各演各的,现在请他俩联合表演好不好?”
“好!”满屋子异口同声。那边团干部早已准备好了,“让他们表演同吃一个苹果。”一个小伙子走上来,手里举着一个竹杆,杆上吊着一个绳,绳上拴着一个苹果,他用竹杆挑着这个苹果,放在韩卫和杨慧苹中间,让他们用嘴啃这同一个苹果,必须要两个人都咬上才算成功。
韩卫和杨慧苹只好走上前去,“我咬住你再咬。”韩卫耍起了小聪明,对准苹果就咬了一口。谁知眼看咬上了,竹杆一抖苹果溜掉了,韩卫又是一口还是没咬着,苹果到了慧苹眼前。慧苹也是干咬咬不到,咬来咬去几个回合,韩卫急了,看准苹果过来了,抬手一把抓住,放进嘴里,向慧苹送去。慧苹借机咬住另一半。
“不算不算,用手抓的!”下面人喊叫。
韩卫辩白道:“没说不准用手哇!”
孟宪才过来,举着苹果对大家说:“苹果是咬到了,但是他违规用手了,大家说怎么办?”
下面有的说重来,有的喊罚他们。
“这么办吧,也不让他们重来了,让他们再表演一个算是惩罚好不好?”
“那就让他们表演拥抱接吻。”又是团干部出歪点子。
“这倒是个好主意,既刺激,又简单,没有技术难度。两位新人怎么样?”小孟用幸灾乐祸的表情笑嘻嘻地问新郎新娘。
韩卫听了道:“不怎么样,哪有当着这么多人面干那事的。”
“那怕什么,你看电影里常有,另外-——”小孟用手一指四周,“这会场上结过婚的人,哪个不干那事?只不过假装正经,不好意思当众表演罢了,你俩就勇敢点,当众给他们表演一下,有什么了不起的?”
“那得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这是最后一个节目。”韩卫讲起了条件。
小孟听了,冲着大家说;“新郎说了,这要是最后一个节目,他就豁出脸皮来一回,要不然,宁可婚不结了也不干。”
“行呵,这是最后一项。”坐在南侧的刘大然,冯英觉得该是替韩卫慧苹解围的时候了。这边的张嫂,龚亚芝还有大辫子刘素英也跟着随声附和。
“那就这么办。”别人说情小孟可以不给,见人群里大辫子刘也跟着说情,他就不敢不给了。于是就顺水推舟;“不过你们两人这个吻要保质保量,第一时间要够,我掐表,要达到十分钟,第二抱要紧,像那回事。”
“十分钟太长了!”韩卫抗议。
“那五分钟。”
“五分钟也长。”
最后讲到一分钟,总算达成协议。杨慧苹在一旁不愿意了,她头一摆说;“你光问他了,还没问我同不同意呢?”
“那就看你面上,再减一半,半分钟,总算可以了吧?”
杨慧苹还是不同意,韩卫却笑着说:“就当着大家面来一回怕什么,反正咱俩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慧苹脸一红,一努嘴道:“去你的。”
小孟听了忙说:“你看看,坦白了不是,这不是第一次。来吧,别浪费时间了。现在我宣布——你俩准备好了没有?往一块凑凑——现在我宣布,年轻没结婚的同志,还有那些小孩伢子,一会儿宣布接吻开始时,你们都要闭眼,不兴偷着瞅哇,只准结过婚的瞅``````。”
“小老道你也没结婚,你也不兴瞅!”有人高喊。
“我也不瞅,我捂上眼睛,从手指缝里瞅。”他张开五指捂着眼睛说。“现在宣布接吻开始,快搂住,我掐时间了,一二三,不准松开`!”
不知是害羞,还是真的响应小老道的号召,反正大辫子刘真的把脸捂上了,还转过了身子。
韩卫搂着慧苹柔软的身子,把自己的嘴唇紧紧地贴在慧苹红红的嘴唇上吸吮着,他听见慧苹柔软的胸部里传出的心跳声,他沉醉了,甚至忘了周围的目光、喧闹和哄笑,要不是慧苹听到小孟喊到三十声,用力地推开他,他还在那里抱着,吸着。他觉得这一抱一吸当众确定了他和慧苹的关系,确定了他一辈子要保护她,对她负责,也向外界宣布,此花有主,他人不得再存揶揄之心。
做了这一吻一抱之后,果然,小孟不再找麻烦,婚礼结束。
为了照顾一下老的风俗习惯,中午时,韩父找人在家里摆了三桌酒菜,把杨慧苹亲友,还有刘大然、张德利、小孟等请来,韩家的亲友陪客,在一起吃了一顿饭,算是两家亲友见了面。虽然酒菜并不丰盛,然韩卫知道,就这样父母已是尽最大努力了,他也要给弟妹们作榜样,婚事从简,避免给父母造成生活上的重大负担。
吃完团圆饭,韩卫用自行车驮着新婚妻子,来到他们自己的小新家。
新房是冯英走后门给他俩暂借的一间红砖简易房,没有自来水,吃水要到一百米外去担,当然更没有暧气了。外屋是厨房,靠墙一个地炉子。这东北的地炉子烧的是一种无烟煤,要和黄土按比例和在一起烧,火才硬。东北人使用这种地炉子一般做完饭之后,为了节省引火的木柴,是不熄火的,把和好的潮煤压到炉堂的旺火上面,既能制止煤继续燃烧,又能保持炉火不灭,第二天早起用铁钎捅开就可以做饭。地炉子连接里屋的小火炕,做饭的同时,就把里屋的火炕也熏热了,有了这火炕,屋子里就是不生炉子,也是暧融融的。
二人一进屋,一股暖气就扑面而来。小屋四壁全都用花纸糊裱过了,清爽,洁净。右边墙上是一面大镜子,镜子上面写着“祝贺韩卫、杨慧苹新婚之禧”。镜子下面是一张带碗柜的三屉桌,柜门上的图案是红太阳大海图,还有付统帅写的“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几个细长的字。桌面上摆着一尊毛主席陶瓷像,毛选四卷,再就是茶壶茶碗了。小火炕上铺着一床软软的炕被,这是母亲用一床旧被改制的,坐上去软软的舒服得很。用手摸了一下炕面,暖乎乎的,是弟弟妹妹早把小火炕烧热了,暧水瓶里也已灌满了热水,炉子已经压上了。小火炕上靠墙整齐地叠放着两铺两盖,其实这是韩卫和慧苹原有各自的一铺一盖凑到一起。小火炕对面,一对黄玻黎的木箱架在那里,那是韩家一对老箱子,韩父找木匠刨了面又重新刷了油,这是父母唯一能给儿子的了,就这韩卫也不想要,是父亲硬让弟弟抬过来的。
“这就是咱的家,还满意吧?不满意还来得及。”韩卫得意地对正在找洗脸盆的杨慧苹说。
“把你美的,让你骗进来了,不满意也晚了,都在大庭广众面前让你亲个臭够了```````”还没等她说完,韩卫就笑着一把将她拉过来,抱起就要往小火炕上放,嘴里说着:“那才哪到哪呀,今晚上才要亲个够呢!”慧苹一边推他一边说:“先洗脚,洗完了再``````。”
第二天是元旦,一早韩卫就起来到矿里组织团员青年们开展“开门红”活动。韩卫抓整建团,轻车熟路,上任后,很快召开了团代会成立了团委,又抓了两个典型,开了一次现场会,全矿的青年工作立即轰轰烈烈起来,没几天,全市先进团委的红旗也让他弄到手了。按年前布置,各车间团总支都在元旦这天组织青年围绕生产上的关键开展突击活动。韩卫穿上劳动服,脖子上系一条白手巾,领着团委干事小高来到选矿车间,这个车间的团总支是是先进团总支。
在高大的厂房中间,团总支书记王金彪正领着二百多青年在精矿大井周围回收那些因事故和各种原因从那些横七顺八的架空流糟、管道里跑冒出来的铁精矿泥。小青年们个个精神抖擞、干劲十足,穿着靴子在矿泥里装的装,抬的抬,一个个白色的作业服被矿泥溅染的通红,虽是大冷的天,头上却都热气腾腾。王金彪红着脸喘着粗气正和一个高个粉面姑娘抬筐,别人的筐都是半下,可他俩的筐已经装平了,旁边的小青年还在喊:“再装,再装,看他俩谁先屁!”原来二人在叫劲。
韩卫见这大筐连泥带水的足有二百多斤,忙向装筐的说:“可了不得,要把你们王书记压趴下呀?”
王金彪见韩卫来了,放下肩头的扁担,抽出围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脸上的汗,对韩卫笑笑说:“没关系,小李子要和我比劲,看谁先趴下。”他指着粉面姑娘说。
韩卫听了,转脸笑着对姑娘说:“是么,你和他比可要吃亏了,咱团干部中就属他最有劲,瓣腕子谁都赢不了他。”
“我也不比他差,不信,咱就继续来,韩书记你作裁判。”那姑娘咯咯一笑哈腰就抬。
王金彪笑着对韩卫说:“你看,说她胖她还喘上了,把这趟抬完,回来再向你汇报。”说着一哈腰把筐抬了起来,扁担被压得咯吱吱直响,二人在一片欢呼声中,一摇一摆地把满满一筐矿泥抬起往前走。
“别卖在半道上!”韩卫在后面笑着喊。
“哪能呢``````”还没等王金彪把能字说完,只听咔嚓一声,扁担断了,一筐矿泥全扣在了半路上,泥水溅得看热闹的人满身都是,大家一阵哈哈大笑。
王金彪抹了一下脸上的泥,瞒怨小李子说:“就怨你,叫他们拼命装!”
小李子的粉脸也满是泥点子,咯咯一笑,转脸对走到跟前的韩卫说:“才不怨我呢,他老和我叫号!”
“行了行了,别闪着腰,开门红安全第一。”韩卫说着,从姑娘手里拿过筐绳,将筐抖擞起来;“你俩歇歇,我们来。”他招呼干事小高再去找一根扁担。
青年们见团委书记和他们一起干,劲头更足了,一个个像小老虎似的赛起来。一时间整个现场铁锹镐头上下挥舞,扁担大筐来回翻飞。韩卫边抬边嘱咐大家,要注意安全,少装快跑,千万别闪腰崴脚。
休息的时候,韩卫问王金彪;“开门红怎么样?”
“没问题,就刚才一阵子我估计五百吨精矿到手了,这可是白捡来的呀,还不算开门红么?”王金彪对自己的战果沾沾自喜。
“我是问你们选矿车间。”韩卫提醒说。
“整个车间有点困难,这阵子采矿来的矿石泥多,品位波动大,不好控制,你没看这矿浆跑的这么多?听车间调度讲,就这连泥带土的矿石也供不上溜,山上穿孔机都立正了,掌子面又没矿了,昨晚就待矿四小时!”提起车间生产,王金彪一脸的忧虑着急。
看来,采矿老毛病又犯了,穿爆跟不上,采场货源紧张呵!韩卫心中想着,抬起头来,向北边矿山那边望着,出神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要是牙轮钻成功就好了。”
“什么牙轮钻?”王金彪好奇地问了一句。
“牙轮钻是一种新式穿孔设备,一台能顶三台叩头钻,咱国家还没有,咱们正在研制。要是成功了,那保选矿货源就没问题了。”韩卫简要地向王金彪介绍。
“韩书记在采矿时就抓这个事,他离开后就没人管了。”团委干事小高知道书记的心事。
“那跟革委会讲,咱团委接过来攻关行不行?需要咱选矿干什么,你只管下令。”王金彪听了,突发奇想。
韩卫心里一动,想了想,说:“你说得对,现在看来,搞牙轮钻光靠采矿不行,光靠咱矿也不行,得对外搞共产主义大协作。”韩卫似乎恍然大悟。
“我哥在机修厂管生产,啥干不了的,拿他那儿干去!”王金彪听说韩卫要到外面求援,自然不放过这个立功的机会,主动请樱。
韩卫听了大喜,心想,旱天遇到急时雨,我的牙轮有望了,忙对他说:“好,你回家赶快你哥说,你要把这件事办好了,那可是为咱矿翻番做了大贡献,我向党委给你请功!”
王金彪哪知道韩卫就要回采矿当主任,见顶头上司这样重视牙轮攻关,心想,露脸风光的时候到了,当即向韩卫表态:“我回家就说,死磨硬泡也得让我哥干,为咱矿翻番做贡献。”
“那咱俩可就说定了,我向党委汇报,到时候你小子别遁套!”韩卫怕他说话不准,又叫了一遍和。
“你就瞧好吧。”王金彪满口应承,很怕这任务被别人抢了去。
年轻人干活一闯劲,到了十点多钟,手脚就慢了下来,有人开始站在那里抽烟,闲聊。
王金彪估计了一下战果,大概回收了八、九百吨铁精矿泥,就对韩卫说:“这拨小子都没劲了,再干下去也不出活了,我看见好就收吧。”
韩卫点头说:“咱共青团搞活动,讲究的就是突击二字。你这次开门红搞的好,有声有色有成绩,特别是你勇担重担,主动承担牙轮攻关任务,这种精神非常好,给全矿青年树立了榜样,我要号召全矿青年向你们学习。”韩卫着实地鼓励了王金彪一番,团干部是在鼓励中长大的么,当然,干事小高听得出来,今天王金彪得到的表扬和鼓励多半是因为牙轮钻。
韩卫和小高回到团委办公室,拿了毛巾肥皂正想去浴池洗澡,革委会办公室主任曹流急匆匆进来,一把拉住韩卫说:“找了你一上午,赶快吧,李团长和艾主任等你半天了。”
林森坐在办公室里正和艾正仁议论什么,见韩卫进来,就停止了议论,热情地让他坐下。艾正仁还起身给韩卫倒了一杯水,笑容可掬地夸奖说;“新郎官不休婚假,上现场抓开门红,这杯水就算是慰劳吧!”
林森和艾正仁互相谦让了一下后,还是林森开门见山地对韩卫说:“找你就是谈让你回采矿当车间主任的事。这事年前党委讨论的,昨天公司就批下来了,上边意思叫你尽快上任。团的工作交给张经,你知道他也是老团干部了,虽然年龄大一点,但暂时没有合适的,就叫他先干着吧。”
“怎么没有合适的,团委干事小高,还有选矿的王金彪,都是年轻有干劲,又有培养前途的团干部啊,我看都比张经强。团委接班人是不是应该事先征求一下我的意见哪?”韩卫脱口而出。
艾正仁听了,用开玩笑的口气半真半假地说:“你呀,别总为文大时张经到团委把你顶了,老是耿耿于怀!那都是反动路线造成的,他也是受害的。不管怎么说,张经也当了几天团委书记,是付科级,到现在还没安排,安排他也是落实干部政策么。” 他嘴这样说着,心里却说,要不是给张经倒位置,你还不一定能回采矿当主任呢。
“我决没那个意思``````”韩卫正要分辩。
林森却接过来说:“你说的有道理,这次调动太急,公司要求头五号你必须到位,所以,你的意见来不及考虑了。你提的这两个人,我们以后可以进行考核培养,用人的地方多了,特别是年轻有为的干部,还不好找哩``````”他接着说;“你到采矿接老李头,老李头高升了,到八卦岭矿当革委会付主任抓生产,你俩要交接好。好在你从采矿出来才半年多,情况也熟。再说书记是刘大然,你俩也是老战友了,没啥说的,他欢迎你回去。采矿前两年超历史、超设计,去年开始爬翻番的台阶,困难很大,下半年以来很被动,今年开门红别的车间都能红,恐怕他们红不了,你要尽快到岗。现在下面的工人也知道老李头调走的事了,人未走,茶就开始凉了,已有人不听管了。今后两年是爬大坡的关键时期,分秒耽误不得,所以么,你的婚假也就算那么的了,回家和小杨说一下,对不起了。”林森说完哈哈一笑。
“顺便告诉你,咱们上头也有变化,杨主任调走了,到新成立的君钢公司党委当付书记去了,林团长现在是咱矿的党委书记兼革委会主任了。”艾正仁指着林森告诉韩卫。
韩卫这才明白,为什么杨连忠没参加自己调动的谈话,他替杨主任的提拔感到的高兴,当然现在他首先要向林森表示祝贺,经过这两年的摸索,林森对地方的工作也熟悉了,工作作风也改进了许多,加上他的忠诚和原则性,也成了一个优秀的领导干部。于是笑着说道:“看来,咱林团长才是双喜临门,部队提了团长,地方又提了主任,这不是双喜么?你得请客。”
“要请客应该是你,娶了个漂亮媳妇,又如愿以偿地回采矿当主任,是真正的双喜临门。我这算什么,团长是凭年头熬的,要不是老跟着你们这些人犯错误,早就提喽!”他身子向后一靠说道。
“我才没拖累你犯错误呢!”韩卫也笑着半真半假地反驳了他一句。
“怎么没?新干部走老路,搞物质刺激,私自分道木头。害得我到处检查,不是你呀?这回回去可别再给我捅漏子了。”林森又坐起来,不客气地用手指点着韩卫说。
艾正仁也接过来说:“是呀,作为老同志我也提醒你,小韩,分道木头这件事你是应该总结经验教训,一是遇事头脑要清醒,再好的事不能违背路线和原则,不符合毛主席路线的不能办。别脑袋一热想一出就是一出,出了错就晚了,炒豆大家吃,炸锅一人担的傻事今后别在干了,就是干也要先请示,请领导把关没坏处。”他的话也确实饱含着真挚和关怀,不管怎么样韩卫也是自己看着成长起来的。
“分道木头的事我是有毛病,可上头找我时,我是好汉做事好汉当了,一点没有上推下推呀,那些平常跟你们领导屁股后面转,遇事就上推下推拖累你的是谁,你心里清楚。”韩卫也趁这时候连说带笑的对林森说几句心里话,他知道林森这个人快人快语,也喜欢别人说话不绕弯子。
“我清楚?我清楚个屁!表面上都是人模狗样的,净背后捅尿窝窝,这二年我是把你们地方品透了。”林森觉得和韩卫,艾正仁已经在一起工作几年了,不系外,说话并无顾忌。
“这地方是和部队不同,看来林团长是深有体会呀。”艾正仁听了忙表示赞同:“就像去年小韩你从采矿出来,明明是上边来人点名要你抓整建团,说你是老团干部一定要归队;可偏有人说是因为你小韩造过我的反,我当了付主任有权就报复,抓住山上着火和分道木头的事把你给拿下来了,你说气不气人?面对这些风言风语,我既不能辟谣,也没法对人解释,只能心里暗憋气。后来我也想通了,那些阴山背后拿不到桌面上的话,让他扑哧去吧,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早晚实践会让小韩知道我对他怎样的!”艾正仁两手一摊,一付委曲求全的样子。
林森听了,也颇有同感地把手一摆对艾正仁说:“可不是!还有人说因为小韩顶撞我,是我一气之下把他给拿下来的呢!这不是瞎造谣么,这回我刚当一把手就起用小韩,看他们还说啥?这些人闲着没事就给你瞎造与论,对付这些流言蜚语我就是一条,不能听蠟蠟蛄叫就不种地,一句话,不答理就是了。”林森也学会了如何揽功推过。
韩卫听了,也借题发挥地说;“这些话我可没听到。我听到的都是林团长对我如何如何好,林团长训这个,训那个,从来没见林团长训过我``````这些话我信,比如,我对军代表从来都是尊重和相信的,军代表是党中央毛主席派来的,林团长是咱矿军代表一把手,听他的难道有错么?我觉得没错。既然我听军代表的,林团长干啥要训我,再说有错不让人训也不行呵!”
韩卫几句话说得林森非常舒服,高兴地说:“对,说得对,我这个人就这样,是非分明,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至于艾主任你,遇事你肯定是向着我。因为你是原北头采矿老领导,对北头熟悉,我说的事,又大部都是北头的,你不替我说话谁替我说话?我当初入党提干都经过你,要是没点长处,你能提拔我当团委书记?后来在采矿营咱们又是一付架,就更了解我了,当别人对我有误解时,你向着我说几句公道话,不是很正常么?你说呢,李团长?”韩卫故意把话头递向林森。
“对,说得对,看来咱们没看错小韩,好好干吧,咱们支持你支持到底!”林森高兴的站了起来,拍着韩卫的肩膀说,他确实感到眼前这个年轻人是个好苗子,值得培养。
艾正仁听了韩卫的一席话却是半信半疑。他明白,韩卫这是在向自己表示友好,但他内心真是这样想的么?难道在他调动问题上对自己所起的作用真没看出来 ,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端详着眼前的年轻人,要是他说的是心里话,这倒很好,他毕竟也是自己老政治部里出来的一个,要是能成为自己今后的帮手,那是令人向往的。但如果是装糊涂,那这个年轻人太可怕了,那他将成为自己的有力对手。他心里的这些念头一闪而过,也急忙拿出满脸笑容对韩卫说:“小韩你这些话,真使我感动。说实在的,小韩,在这些新干部中,你最没派性,能不带派性正确对待我们这些老干部,真是难能可贵。我看你前途无量呵!”
提到派性,林森打断艾正仁话头对韩卫说:“还有一件事你得知道,咱革委会又增加一名付主任,是岳克。他从五七干校回来,摆在伍金长前面主管生产。他过去虽然有错误,但据说经过五七干校教育,思想感情彻底转变了,站到毛主席路线上来了。他刚恢复工作肯定腰杆子软,缩手缩脚,希望你要尊重他,支持他的工作,如果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别和他公开顶,他可架不住你们顶,尤其架不住你这样的造反派车间主任顶,知道么?”
韩卫笑了,岳克要回来的事他也有耳闻,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而且和自己重回采矿同时。原听说上面不让他回老君山铁矿,但他坚决要求在哪里跌倒还要在哪里爬起来。这回上边不知什么原因又同意他回来任职,一时韩卫也难以想明白。但他回答林森的嘱咐非常干脆:“我非常欢迎岳克同志回矿,保证支持他的工作,服从他的领导。”
“你的支持很重要,因为下面这些车间采矿最大,你又是新干部,你要带头支持他,他的工作就好干了。岳克虽然是老干部,经验多,对老君山矿也很熟。但不管怎么说,他过去是抓政工的,这回抓生产,开始肯定有困难,需要你们下面的这些车间主任大力支持才行。”艾正仁又认真地补充,看得出来,他是充分地估计了岳克回来抓生产这件事的情势,给韩卫事先打预防针。
韩卫当然明白两位领导的良苦用心,自然又是几句保证的话,说完,便离开了林森办公室回屋,拿了毛巾肥皂向浴池走去,他要把一身的矿泥、汗水和劳累洗涮一净,好回家去见新婚的妻子,也把今天的一古脑告诉她,她肯定有一番点评。
果然,韩卫回到家里边吃饭边把矿里变动向慧苹说了时,慧苹笑着说:“你这个主任哪,是憋象眼憋出来的,换句话说是捡来的。”
“怎么说?”韩卫奇怪的问。
“你想想就明白了。现在落实老干部政策,就连蒋介石岳克都回来官复原职,那凭啥还让李长年当采矿车间主任,人家那可是正处级!老李头出来,采矿就空了,在采矿当过主任的除了老伍头再就是你。老伍头抓了好几年全矿生产,没功劳还有苦劳,能叫人家回采矿当车间主任哪?不能,所以就想到了你。谁先想到的,不是杨书记就是老郑头,他俩是看这阵子新干部都被刷没了,剩下几个不是这毛病就是那毛病,就你还算说得过去,就想趁这机会把你提上来,盼你干好给他们争口气。也赶上艾正仁手里又有一个张经,急得一刻刻地等位置,你离开团委,张经好自然归位了。至于林森,他对你本没什么恶意,军代表高大炮还老在他面前吹风说你好,自然也是同意。老伍头就更不用说了,你回采矿他在上面就稳了。这几个人赞成,其他人就只有举手的份了,我说这些有道理没有?”
“你说的是有道理,可也不能把人都想的那么自私,净从派性出发考虑得失呀。”韩卫摇摇头,半信半疑的说:“应该说多数人还是从工作需要出发的。”
“那是你自己坐在那里念喜歌,也是替自己擦胭抹粉。怎么采矿就非得你不可,别人就不行呵?别把自己看得太高,太高了容易跌下来摔着。”杨慧苹有意给新婚的丈夫泼一盆冷水,她是担心他回采矿又像上次那样胡里胡涂地被撵出来。
妻子的话使韩卫陷入了沉思,突然他抬头问慧苹;“你说我的群众关系怎样?“
慧苹听了一愣,顺口答道:“没听说啥呀,就是有也不可能和我说呀!”
“那高大炮怎么对我说,要注意群众关系呢?我很纳闷,群众对我还行啊,既没有说我坏话的,也没有贴我大字报的呀。”韩卫自言自语。
“人家老高是真关心你,他的意思很明白,你得罪人了!他指的不是下面,是上面。”
“上面?不就是杨书记和林森么,还有老伍头,他们都是正派人,他们要的就是你把工作干上去。我把工作干好了,就是艾正仁对我也得有个正确评价,何况杨书记他们。”
“我说的上面是指机关那些人,那些人做蜜不甜做醋可酸,能答对的尽量答对,答对不到的也不能得罪。那阵子你出马一条枪,就知道甩开膀子干,遇事也不管是谁,就知道原则,原则。我听老曲大嫂说,你们分道木头,她找你要点你都没给,他家那么困难,你就焉不灯的给点,别人知道了又能说啥?曲庆心眼小,对你能没看法么?”
“这事她误会了,我当时怕公开给她影响不好,让她等一等别急。谁知她一蹶得就走了,可事后我以特困户的名义让小孟请示老郑头给他家送去了。”
“我是举这个例子。你工作再好,成绩再大,要是和上面这些人弄不好,那只能遭人嫉妒,最后是出头的椽子先乱。和上面这些人弄好了,就是有点风吹草动,也有人替你说话。”杨慧苹说。
想不到妻子还有这些高论,韩卫不由得挎目相看,嘴上却不服气:“照你说,除了拼命工作,我还得学会巴结机关里那些瞎参谋乱干事?”
“不光是机关,还有一个班子里的同事,兄弟单位的领导,这些都得照顾到,你没听说么,要照顾左邻右舍,就是这个意思。”慧苹简直成了教师爷了,像教小学生一样指着韩卫脑门子说。
韩卫就势抱住妻子的腰说了一句:“感谢老婆大人指点,丈夫明白了。”就要上床。
“先洗脚,再``````。”慧苹挣脱着说。
“早洗完了。”
岳克从五七干校回来,在李道槐的翰旋下,终于如愿以尝地回到老君山矿。
他被任命为革委会付主任主抓行政,排在了伍金长前面,不仅是官复原职,应该说比文大前还高了半格,那时他是抓政工的付书记,给冯子然当助手,这回却成了主抓行政的一把手,相当于过去的厂长。按道理他应该满意了,但他这个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满足。他爱比,现在他和艾正仁比,他觉得自己无论从资格,从能力都胜一筹,干么不让自己抓政工。他知道,军代表林森是飞鸽牌的,早晚得走,林森一走,这一把手必然是抓政工的接,他虽然主抓行政却再怎么折腾也是四个第二,接不了。为此,他还气不顺,一连几天没有去报到,跑到李老歪那里发牢骚,却被李老歪骂了一顿:“就这抓行政全面,也是我费老大劲替你争的呢!就你那张破嘴,把人都得罪光了,回去几天,不让人家把你再撵出来就不错了,还要抓政工?你就老老实实的抓生产吧,抓好了再说。”
碰了一鼻子灰后,他只好忍气吞声来报到。
正式上班那天,正赶上林森到市里开会把老张头开的胜利轿坐走了,去接他的是小李子开的北京吉普。他一看就满脸的不高兴,冲小李子说:“就派这么个小破车来接我?”
小李子听了,心说,这老东西刚从五七干校回来就摆谱,故意耍弄他,哈哈一笑:“就是么,咱当一回蒋介石能坐这破车?我回去叫老张头来。”说着就要调转车头。
他急忙拦住说:“唉,就这也行呵。”
到了矿里,办主任曹流正领着文书、通讯员打扫卫生,见他进来忙主动上前热情地伸出手去,谁知他像没看见一样,倒背着双手问:“我的办公室怎么安排的?”
通讯员小李急忙把钥匙拿出来,满怀热情地说:“我领你去,岳书记。”他还管岳克叫老官衔。
岳克却没有动,眼睛上下打量打量着小李子,故做惊讶地说:“唉呀,你不是小李子么,怎么还当通讯员?我以为你早提科长了呢!斗我那阵子,你多积极呀,还打我一脖溜子呢,难道杨连忠没给你个官做?”把个小李子气得眼睛一翻,干张嘴说不出话来,一甩胳膊出去了。
曹流一见忙撵出去把钥匙要了回来,他要领岳克先到楼下开办公室的门。谁知岳克却问他;“我办公室不是在二楼么,下楼干么?”
“这个``````”曹流一时满头雾水,不知如何回答。
还是文书小马脑筋快,从旁插进来说;“岳书记你原先的办公室现在是艾主任占着呢,生产后勤现在都在一楼办公。”
小马不说艾正仁占着还则罢了,一听说是艾正仁占着,岳克更有气了,板着脸大声说;“你告诉老艾,我还要我的办公室,叫他给我倒出来。”
曹流这才明白岳克说的是怎么一回事,忙解释道;“这几年变来变去的,弄乱套了,现在政工系统都在二楼,生产后勤在一楼。你的办公室也在一楼,阳面,大窗户,光线好,也挺敞亮,我领你去看看。”说着连哄带劝的把岳克领到楼下一间办公室。打开门,果然,光线面积都不次于楼上艾正仁的那间。
见桌椅都是新打的,岳克又不高兴了,说:“我原先那套桌椅,还有沙发什么的哪去了?我还要那套,这些我不要!”
“这个``````”曹流又作难了,岳克的那套东西倒还在,可现在都是林森用着呢。他怎么说呢?要说没了,说不定哪天岳克到林森屋里看见,回头准和自己发难;要说有,那怎么好从林森屋里往外搬?想来想去,眉头一皱,他来了个缓兵之计,对岳克说:“这么办吧,我去找一找,找到了就给你送来。这屋还行吧?”曹流又顶上了一句,想把办公室定下来,他怕岳克不高兴又变。
“这屋么,你和艾正仁说,咱俩换换,实在不行我再将就。桌椅一定要我原来的,我原来那套木质多好,哪像这破木头钉的,手指头一捅就散架。”
曹流听了也只好跟着逢迎说:“可不是咋的,瞅着新,不结实,说不上啥时候散架。还是旧的好,瞅着就顺眼,我想法给你找回来。”心里却说,你捅捅看,不把你手指头捅折才怪呢,说白了,不就是要恢复你原来的老样子么?
他回头就把岳克的要求向艾正仁一五一十地汇报了。
艾正仁听了,不由得“嘿嘿”一笑,一脸的轻蔑。大下巴撇得老高说:“这小子,刚恢复工作就搞名堂,也不看看什么气候,一点不注意影响!办公室不能变,换来换去的会搅得全楼都不安。再也说了,生产后勤都在一楼,他在那里工作方便,有什么不好?至于他那套破烂,他愿意要就给他,你再给李团长弄套新的,把他那些破烂换下来不就完了。”
曹流一听,忙举大拇指说:“还是艾主任高,我这就去办。”其实曹流何尝没想到此,只不过他要借机到艾正仁面前把岳克抖擞一番。他根本没再给林森打什么新桌椅,只不过是把岳克的那套现成的换给了林森。
林森正嫌自己的桌椅太陈旧,想换又不好意思说,见曹流给自己换了套崭新的,如何不高兴,连夸曹流关心军代表。这边岳克呢,也重温了他往日的旧梦,过上了他的复旧瘾,货换货,两头乐,都夸曹流会办事。然而,蒋介石刚回矿就挑车、要旧办公室、找旧桌椅,什么都要旧的,一下子就在全矿传开了。那些批斗过他的、给他贴过大字报的人,一个个都怀揣个小兔子,怕他寻机报复。不少人偷偷到他家表示道嫌忏悔,更有一些保过他的,自认为和他关系不错,纷纷重新到他家走动、缴功、说心里话。一时间,已经门可罗雀了几年的岳家,如今又是自行车满院,烟气罡罡罩客厅了。
艾正仁家离他家不远,看在眼里,却装作不知,也从来不去,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这些年的经验告诉他,这政治气候说变就变,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太张扬,太露骨。他家的客厅里,虽然也是客人不断,但除了矿里事、业务事他插言外,从不谈那些敏感的话题。别人有时谈起时,他不是岔开就是回避,不管是谁,即使像死螳螂,大滑溜那几个自认为是他死党的人,也难猜摸他灵魂深处想什么。他觉得这几年的策略对了,现在他在老君山矿的地位已经很稳固了,军代表林森和上面对他是信任的,认为他是能够正确对待文化大革命的好干部,能够把各派团结起来,处理问题也能不偏不倚。杨连忠临走实际上是把老君山铁矿交给了他,林森现在更是处处依靠他,听他的。他抓住林森一个弱点,就是怕犯错误,所以他在和林森交流意见时,时时表现出替军代表着想,把军代表放在第二线,不让军代表出头露面,自己去前头冲锋陷阵的姿态。每当开会做完决策,他都请军代表作指示,使林森感到非常满意。这样做,既表示了对军代表的尊重,也是在向大家表示军代表站在自己一边。在及时向上面杨连忠汇报同时,他也没忘了老首长李道槐那头。他很少去李家沙龙,更不愿意参和那些人一起骂这个,攻击那个,他知道那些人里肯定有两面的,他才不趟浑水呢!他是利用每次到公司开会或者是办事的机会 ,到老首长办公室坐上一会,说说矿里形势,套套感情,在没外人的时候,说上几句心里话,这就足够了,他和老首长是那种心知肚明的关系。多年的政治生涯,他知道自己现在可以说是左右逢源,上下皆通。混到这步是不容易的,这说明自己为官之道已是炉火纯青。至于岳克,火候差远了,闲暇人静时,他常常自我欣赏的这样想。
第二十三章,父子两代
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
千遍万遍下工夫,
深刻的道理细心领会,
``````
——鞍钢宪法在远东,在中国出现了。
自打重回采矿,韩卫就又把行李卷搬到了山上调度室。
这天下午,听到五号铲司机李大脑袋说他家今天杀年猪,才想起今天已是腊月二十三过小年了。见采场上一切正常,他就跟调度老李说:“来,李师傅,给我剪剪头。”
老李头一边从更衣箱里拿出理发工具 ,一边笑着说:“咋的,怕腊月二十三不剃头,过年死舅舅哇?”
韩卫也笑了,说:“是呀,不管真假,明年老头儿有什么不自在,别赖上我。”
坐台调度小王接过来说:“怕不是想家了,回家要看看嫂子吧!”
韩卫自嘲地说:“都有,都有。”
是呀,回采矿这一个多月,净在山上滚来的,要不是有澡塘子,天天能洗个热水澡,身上早生虱子了。先是冒着零下三十几度的严寒一台一台的抢修穿孔机,不抢不行呵,不抢就没穿孔机打眼,没眼放不了炮,放不了炮就没货源,选矿那边天天喊待矿呵!好不容易抢出两炮,又来了大风雪,电线刮断,机车掉道,电缆放炮,一起接着一起,谁都知道大风雪对露天矿意味着什么。慧苹早回娘家住去了,也好,省了买粮买菜了。不少新婚夫妇都要勒肚皮还债,小俩口各回各的家蹭饭吃,所以,这慧苹回家吃住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好在现场这两天,该出的事也都出完了,该修的也都修完了,老李头的调度图表上红杠杠、大叉叉也见少了,生产初步稳定下来了,韩卫总算松了一口气,就是不到腊月二十三,他也准备回家看看了。所以他要剪剪头,清爽一下身子,家里有一个新婚的妻子在等待么。头发太长了,剪下来的头发碴子足有半撮子,趁老李头扫地的时候,他给慧苹挂了个电话,约她晚上一起回父亲家过小年。可慧苹却说,春节一块回去算了,因为她父亲感冒了,她要照顾两天,让他自己先回家过小年。韩卫很扫兴,可也不好说什么,只好答应。于是下了山,洗完澡,独自骑自行车回父亲家。
父母和弟妹见他回来很高兴。母亲问慧苹为啥没一块回来?他说了缘由,二老也就不再说什么,一家人坐下来吃饭。
虽然是小年,家里已见节日气氛。煮的大米饭,这在平时是难见到的,菜是酸菜猪肉炖粉条,弟妹们吃得满头冒热气。父亲倒了一壶酒,让韩卫也喝两盅去去寒。母亲提起春节供应还不错,大米白面比往年都多,鱼肉蛋也应有尽有,问韩卫小俩口什么时候回家过年?韩卫想了想说:“我恐怕得三十下午五点才能到家,吃完饭还得回去。慧苹下午就能回来,她就在家住了。”
“好,好,让嫂子和我们一起过年,听广播,包饺子。”小妹听了高兴地一甩辫子嚷道。“还有接神放爆竹!”小弟在一旁补充说。小妹轻蔑的撇了他一眼,说;“过革命化春节,不让接神!”
“那也得热闹热闹,今年多了你嫂子!”母亲兴致勃勃的说,她把脸转向韩卫:“初二你还得上老丈人家拜年,东西我都准备好了 ,两瓶酒,一条烟,两包果子,再拿几斤苹果。这烟票酒票我都留着呢,是你自己托人买,还是让你小弟去站排?”
韩卫摇摇头说:“今年讲移风易俗,他爸不抽烟也不喝酒,我给扔二十块钱算了。”
母亲看了一眼父亲说:“大过年的,再革命化也不能空手登老丈人门,让左邻右舍笑话,谁知道你拿钱了?”
父亲没答茬,一杨脖把一盅酒倒进了肚子里,冒出了一句:“将来你妹妹出嫁,过年回来空两手,我就把她撵出去。凉水有没有?装两瓶拎回来,别人看着也是那么回事!”
大妹妹听了嘴一撅,“瞅你爹,说的多难听!”
“那就买两包果子,带几斤水果过去。”韩卫说。
“那你可得和慧苹说好,别说咱公公婆婆不懂事。”母亲嘟嚷说。
吃完了饭的小弟抹抹嘴巴头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扒在哥哥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什么,韩卫听完拍了一下他的屁股;“没问题,但是你得帮妈多干活,别成天在外惹事生非。”
小弟噘起小嘴委屈地说:“我天天干活,不信你问妈,这收拾屋子,买粮买菜全是我的事。你不知道,商店人多屁股挨屁股,买东西不光要票还得站大排,一排多老远,家里这些年货都是我去排的。”
“刚才他和你说啥,是不是要买爆竹?”母亲笑着问。
韩卫笑了,没回答。
“他早就攒钱准备买爆竹了,他说今年家里多了个嫂子,要好好热闹热闹。”母亲说。
“那我就更得给买了。”韩卫笑着回答。
“生产形势怎么样?”父亲三盅酒下肚问儿子。
“总算稳定下来了。刚接手时太被动,摁倒葫芦起来瓢,弄得我整天顶着风雪东山跑完西山跑,简直是焦头乱额。”韩卫回答。
“你不是接李矿长么?他是老家伙了,能扔给你一个乱摊子?”父亲哞了一口酒,斜着眼神带着怀疑的口气问,那意思你不要诋毁老干部。
韩卫见犯着父亲的忌讳了,忙解释说,“不是老李头不会抓,是他那套不适应当前形势,一有贪黑起早的活就许愿加班,工人谁不挂着多开点?所以,干活总留尾巴,好借口要加班。开始时工资科还挺支持,后来看加班太多就控制严了。加班批不来,工人就认为他说话不算数,再许愿也不灵了,结果就造成许多活没干上去,本应入冬前把该修的都修一遍,可都没修上。再加上他对自己的工作安排有怨气,所以劲头就不像以前那样足了,得过且过,造成不少欠账。我接手这些隐患都暴露出来了,不过现在被动时期过去了。”
“那你们革委会就有责任,为啥不给人家落实政策?”父亲忿忿不平。
“那我就管不着了。”韩卫笑着说。
“老干部是国家宝贵财富,他们的经验是国家花钱买来的,就像我吧``````”父亲多喝了两盅,又扯到自己身上。
韩卫知道父亲又要提起他那阵子,他不知听过多少遍了,便有意岔过去,问:“爹,你的事还没个结论哪?”
“别提这个,提这个就得把我气死!从四清到文化大革命,整来整去也整不出我啥玩意儿。头些日子说要给我落实,现在又没动静了,我看是那拨小崽子怕用了我,他们就没位置了!”父亲眼睛痛红,嘴里骂骂咧咧的:“他们算啥,我参加革命入党时,他们还在娘肚子里呢!”
母亲听了,急忙制止说:“咋又发酒风,三十晚上媳妇来家,你可别这样!”
父亲的话让韩卫心情很复杂,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也为父亲得不到落实政策靠边站愤愤不平。心想,大过年的,得让老人家心情舒畅,于是劝导说:“爹,何必呢,落不落实政策,谁还不了解你老韩头什么人?咱年纪大了,就落实也别干了,让年轻的干吧。不干你也挣那些钱,还少操心少挨累。子女都大了,我也娶媳妇了,一家人高高兴兴就得了,要喝酒我给你打,要吃菜我妈给你做,结你落实政策是早晚的事,你不用着急。”
“可不是,就要抱孙子了,还想不开,说来火就来火。”母亲嘟囔道。
“我不是非要当那个官,我是担心那拨小子不干正经事,把咱这些老家伙创下的基业糟蹋了!你没看见现在都一个糊弄一个么?”父亲叹了一口气,忧虑地说。
“这个``````有一些人是。”韩卫歪着头沉思了一下说。
“不是有一些,是一大批!”父亲皱紧眉头,忧心忡忡地说:“为啥糊弄?干的不如看的,看的不如捣蛋的。耍嘴皮子的当官,调皮捣蛋的甩手,一劳本神拚命干的,身体夸了无人问,生活困难没人管,啥实惠捞不着,常了,谁不伤心``````这管企业最要紧的是抓人,工人劲头没了,那生产还能好?”父亲愤愤地说。
韩卫听了,虽然觉得情况不像他说的那么严重。他不敢正面辩驳,就以请教的口气说:“现在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让大家说话,应该有积极性啊?”
父亲不屑一顾地说:“咱厂不行,几个造反派上去的老打派仗,把老干部略到一边,工人看着有气,那活能干好么?”
“那就是问题了。不管以前什么派,叫你当权,就应该把心眼放正,一视同仁。我在车间,谁干得好我就表扬谁,出了问题,不管是哪派的,我是该批评就批评,绝不因为从前是一派的,就坦护。不管老干部、新干部,谁能干,我用谁。我特别注意发挥下面的积极性,就拿加班这件事说吧,我接手这段从不当工人许愿,把矿里给的加班按各段情况都分下去,我跟各段头头讲,上面就给这些,我都给你们分下去了,你们怎么给工人我不管,但必须把活干出来,谁耽误事,我就拿谁是问。我这么一弄,没人找我要加班了。各段头不知怎么弄的,群众也没意见了,活也干出来了,这不挺好么?”韩卫满脸得意地告诉父亲。
父亲听了却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你那只是小把戏,表面把权给了段长,其实是面打罗里转,把矛盾推给了下边,这是糊弄人的办法。时间一长,工人明白了怎么干都是那几个加班,劲头又没了。过一阵子那些段头头也会再找你呶呶嫌少的。从长远来说,光靠几个加班调动人不行。”
“我还有一招,那就是干部上一线。我带头成天长在现场,可以说工人身上有多少汗和泥,我身上也有多少汗和泥,现场情况都在我心里,谁干谁不干我心里有数,唬不了我。”韩卫自豪地说。
父亲还是摇头:“干部少工人多,一手拉一个,眼睛再看一个,也只是三个,何况你总不能二十四小时都在现场看着工人干。”
“那你有啥办法使领导在和不在,工人一样干?”韩卫提出这个问题,想和父亲探讨。
“那还不好办,抓阶级斗争搞大批判哪!咱生产队没人铲地就开大批判会。”一旁闷头吃饭的大妹子突然插了一句,她这时已下乡插队,这些天回来过年。
“你知道个屁!老批老批谁怕谁?今天批我明天就轮到你了,你批我狠,我明天批你更狠!现在咱班开批判会都不发言,都怕下回轮到批自己?”已在厂里当了班组长的二弟在旁训斥妹妹。
“是呀,乱批乱斗只能伤人,哪能调动人?”父亲笑了,瞅了一眼妹妹又说:“根本问题应该解决动力,就像电机似的,有电才能转。可要有电,最好的办法是搞计件、发奖金。”父亲说。
“净瞎说,那不是物质刺激奖金挂帅么,你想让儿子当走资派呀?”母亲在一旁听了,觉得父亲的话不合时宜,瞪了他一眼。
父亲叹了一口气说:“老办法不让用,所以你们现在抓生产也是真挺费劲!”父亲看了韩卫一眼,脸上现出了对儿子的同情,“其实,这多年不涨工资也不对呀,工人干活不就是为了挣钱养家么!”
“照你这么说就没招了?我看现在那些新干部不用涨工资发奖金也干的不错,哪个厂子也没黄,电台天天报形势大好。”母亲带着讥讽的口吻,撇了父亲一眼说。
“妈你别打岔,让爹说。”儿子想听听父亲的见解。
父亲端起酒盅哞了一口说:“当然也有招,那就是想方设法给大家谋点福利什么的。我那阵子爱抓食堂,哪个菜贵了我就逼管理员降下来,宁可亏损也要让职工吃好,周围好几家食堂,就属咱们食堂便宜,工人吃好,干活劲头就足。我还抓房子,一连盖了两区家属宿舍,咱厂子的光棍结婚就给房子。”
“还离不开你老一套,物质刺激!”妹妹笑话他。
“关心职工生活怎么能叫物质刺激呢?鞍钢宪法也包含这个内容么。”老爷子不高兴地反驳妹妹:“当然,鞍钢宪法第一条是政治挂帅,也就是抓精神头,把职工的气逗拢顺,气顺就有劲头。刚解放那阵子就是靠工人翻身当家作主的劲头,虽然一个月就给几十斤高粱米,大家照样拚命干,几天工夫生产就恢复了,这就是精神变物质么。五六年我建厂那阵子,要啥没啥,两手攥空拳,靠啥?就是靠跟大家讲形势。我和大家说,咱们上的这个产品国家还没有,不让外国人笑话么?这回党把试制任务交给咱们了,咱们得争这口气!当时你兰大爷就说,厂长你放心,咱们就是用手扣,也要扣出咱自己的产品来。他和几个老工人整整苦干了三天,真的用刮刀刮、用锉子锉把样品搞出来了。批量生产时,又遇到质量问题,我又把事摆给大家,现在是关键时刻,要么上,产品过关为国家争气,大家也都有了饭碗子;要么退,退下来咱们就丢脸,大家都下放回农村。事讲明了,几十号人齐努力,连续奋战了五昼夜,做了十几台专用设备,革新十多项工艺,质量上来了,产品不但国内卖的好,还打到了国外,为这事,市委王杰书记亲自到厂祝贺。”
“又讲你那阵子!”妹妹不爱听了。
“我那阵子怎么了?我那阵子不讲派性讲公平,分房子、涨工资都是张大榜公开评,谁该得谁不该得一目了然,涨完工资、评完房子生产猛门上。”父亲不服气的说:“我做事从不捏着一个向着一个。工人不怕少,大家都知道狼多肉少;就怕分不匀,分的不合理,不匀不合理大家就有气,带气干活能干好么?不出事就不错了。”
“有道理。”韩卫不禁点头称赞。
见儿子称赞,父亲气顺,接着往下说:“当领导的说话办事要站在工人一边,工人没权两眼墨黑办事不容易,要帮他们办事解决困难,哪怕是一件小事,你帮他们解决了,他们也会感谢一辈子。”
父亲说到这里,母亲插进来瞒怨道:“还说呢,木匠小王结婚没房子,你就把咱家外屋倒下来给他住了一年多,走时小孩都有了,把咱娘们孩子挤的够呛,四清工作队来却说你叼买人心拉拢工人,好心没好报!”
“也不能那么说,那小王没解决房子前没精打彩,自打房子解决后,换了个人似的,干活虎一样,年年评先进。至于四清那伙人,想整你,不颠倒黑白怎么说?还能替你评功摆好哇!”父亲争辩说。
这回妹妹替父亲争口袋了,她反驳母亲说: “这事爹说的有道理,不管四清工作队咋说,人家王叔王婶都有良心,每到过年过节不都来看你们?”
是的,母亲没说错,韩卫也记得小时候那王叔王婶在自己家里住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厂里房子下来才搬走。
见女儿替自己争口袋,父亲很高兴,又接着说下去:“说到过年过节,我那阵子都家访,特别是那些生活困难的,我挨家走,能解决点啥就给他们解决点啥,让他们过好年。时间长了,工人看你不光让他们干活,也真给他们解决困难,就能跟你一块干。”
“还有呢?”韩卫希望父亲说下去。
“还有那些班组长、老工人你要特别尊重,平常要多表扬,少批评,当工人的哪个不想干好?你表扬了,就说明看到他了,他高兴,干的就欢了;批评他,要批评到点子上,说准了,说对了,他就服气,自然下回就改了。你敬他一尺,他会敬你一丈,和他处到了,他们有什么话都和你说,生产出现问题,他肯定上前帮你想办法,有些事看是挺难,可到了这些人手里就不难了!我那阵子就靠这些人,我在不在场,他们也能照样干。”
见韩卫听得认真,老头子兴致来了,哞了一口酒又说下去:“再有,抓生产得靠技术,手下要有几个过硬的技术干部和手艺人。我那阵子就靠你兰大爷他们几个手艺棒子,你兰大爷解放前是上海小业主,懂技术,我就让他当了技术科长,咱厂整个工艺都是他出的。可现在却批判我依靠资本家重用坏人;扯蛋,不用他用谁?当时也没有工程师技术员!再说,旧社会穷人谁能念起大书,念大书的都是有钱的,中央大干部不少都是地主资本家出身,搞经济不靠人家能行?不过你得多两心眼儿,别让他们调理了就行,知识分子脑瓜活``````”
大概是多年没和人交流企业管理的心得了,今天看儿子虚心请教,父亲心中高兴,借着酒兴毫无保留地倾诉着,似乎想把平生所悟一下子全部倒出来传授给儿子。
望着父亲苍白的两鬓、满是皱褶的前额和眼角飞散的鱼尾纹,韩卫心中不由感慨万分,看来父亲是感到年纪越来越大,又身处逆境,满怀的抱负不得施展,现在是想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心情不由得一阵沉重。
窗外,不知谁家的孩子又“噼哩啪啦”地放起一挂小鞭,“哧”的一声,一支穿天猴从玻璃窗外划过,大概是小弟弟放的。
“省着点,留三十晚上放!”妹妹隔着玻璃冲窗外面喊。
腊月二十六、七这两天,韩卫亲自督促穿爆书记杨春一连放了三个爆破区,使采场增加了五十多万吨爆破量。二十八上午,他又和张成商定,大年初一再放一区矿石。下午他找到王老坦落实备品备件准备情况,感到整个春节期间的生产可以高枕无忧了,才回到车间找工会主席孟宪才,准备按书记刘大然的分工和小孟走访困难户和三线家属家。
车间办公室里摆满了花花绿绿的标语,什么“移风易俗过革命化春节”了,“计划生育就是好”了,一对大红灯笼在那花花绿绿中间摆放着。
工会干事黄玉玮还趴在桌子上赶写标语口号。这是有一张胖胖的园脸,一对机灵的大眼睛的青年。那天,韩卫看见穿爆段黑板报办得很新颖,还有一首《清平乐》写在上面;标题是《攻关抒怀》,写的是:
天寒地冻,漫天飞雪重,
钻机台台轰隆隆,巍巍群山颤动。
穿爆工人心红,
攻关意志坚同,
热汗飞溅化雪,
誓叫铁流如虹。
韩卫问杨春是谁作的,杨春说是一个新来不久的中专生叫黄玉玮,韩卫说:“这小伙子有才,别让他扛火药袋子了,让他给工会小孟当干事吧。”
黄玉伟见韩主任进来,知道他找小孟去家访,急忙跑到外面冲车间大学校那边喊:“孟主席,韩主任来了。”
小孟正领着两个工人在大学校门前挂“恭贺新春“的大红灯,听见喊声,急忙回到车间,正要和韩卫商量先走哪一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小黄拿过来听了一下,递给韩卫说:“找你的。”
电话是张成从山上打来的,告诉韩卫,中午五号铲掌子面的爆破响不上了,要拖下午四点半,请示他要不要留人连夜加班铺铁道。韩卫摇头说:“我看还是算了,如果筑路工加班连夜干,明天上午就会人困马乏,就是干,也保证不了线路质量,白搭加班费。不如让他们下午先干点别的,明天上午再铺路接轨,你看好不好?”电话里张成说道:“要是那样的话,就通知检修段看五号铲有什么要修的,趁今晚夜班没事维修一下。”
“那样最好,明天铺完道,电铲也修完了,兵强马壮正好撵产量。”韩卫又强调说;“不过还得找杨春,让他分析这炮拖期的原因,调度会上要说清。”
韩卫放下了电话,正想问小孟家访的事,电话铃又响起来,小孟接了后又递给了韩卫:“还是找你的,矿调通知,让你立即到革委会开紧急会议。”
韩卫听了不禁发牢骚地说:“动不动就紧急,紧急,无非是节日生产问题,我已经向伍主任全面汇报过了,准又是蒋介石要听。他和林森学的,一开会就是紧急的,还要求必须一把手参加,吓人吊怪的。可去了一听,稀松平常,没啥大了不得的,现在大家都皮条了。”要是在以前,韩卫就会打发计划员去应付一下,可现在,他虽然满脸的不愿意,嘴里发着牢骚,却还是决定要去,因为岳克是新上任的老干部,自己又是新干部,他担心不去会被误解为对老干部不尊重。于是对小孟说:“我估计又是大尾巴会,今上午算白搭了,我看你也有不少事没办完,走访的事下午再去,实在不行,晚上去也行,反正咱俩年轻,骑车子走点远路算啥!”也不等小孟回话,出门登上自行车往革委会去了。
没猜错,果然是过革命化春节汇报会。林森回家探亲去了,艾正仁和岳克都有趁林森不在露露脸的意思,所以通知党委成员和革委会付主任都来开会。
会议开始,两个人在谁主持会议问题上互相假意推辞了半天,最后还是岳克不客气,主持会议。先是传达上面关于要移风易俗过革命化春节的文件,接着艾正仁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过革命化春节的安排意见,重点提出“过革命化春节,关键在学习”,要求在初一组织职工学好几篇文章,讨论批林整风文件。
岳克坐在那里屈指一算,这几篇文章加上文件别说讨论,光念完就得两小时,剩下的时间就干不了多少活了,干不了活,就出不了成绩,没成绩怎么向上头汇报?想到此他不由得眉头紧皱。好不容易等到艾正仁讲完了,他接过来讲,无非是强调一番革命化要落实在行动上,不管你怎么学,生产上不来是白学。他这些强调倒也附合参加会议的车间主任们的口味。说完,他就让各车间汇报节日生产安排。
自然是采矿先汇报。听完韩卫的春节期间生产安排后,岳克没有表态,却转过头去有意识地看着选矿车间主任王化林问:“这革命化春节么,能不能组织个高产,放个卫星什么的?”
王化林爱吹小号,当了车间主任后又好吹一点,所以人送外号王大喇叭。见岳主任问,他哪能放过这个立功显胜机会,把他没了几根头发的脑袋一晃,核计都不核计一下,大嘴一张,满有把握地说;“没问题,采矿来多少咱们吃多少。”
岳克很高兴,又问对面的烧结车间主任赵怀德:“你们怎么样?”
赵怀德现在当了烧结车间主任,因为他对生产半懂不懂,开会说话虎着着的,就知道叫工人大干,工人送他一个外号眼镜赵大唬。这赵大唬也不示弱,推推鼻梁上的眼镜,一拍胸脯说:“咱更没问题,只要精矿供得上,要多少产多少,别把高炉撑着就行!”其实他心里在说,你王大喇叭多大能耐我还不知道,能供上我就不错了。
在座的听他把“只要”两字咬得又清楚又长,就都明白了他的意思,都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岳克叫完了选矿、烧结,回过头来又将采矿的军。他笑着冲韩卫说:“怎么样,这些主任属你年轻,这革命化春节能不能创高产就看你的了,你是龙头哇!”
岳克上任第三天,就搞了一回创高产、放卫星。搞完后,他尝到了甜头,觉得这是他的高招。眼瞅着生产被动,可是自己使劲这么一叫号,上下一起轰,还真能把产量轰上来。生产轰上来后,他不失时机的到上边吹嘘炫耀一番,什么这次高产是他亲自组织起来的了,他如何亲临一线两天两宿没睡觉了``````李道槐还真吃他这一套,听完了,就让他到处介绍经验。付主任伍金长却不赞成这种搞法,说这是喘气式生产,把设备拼夸了,正常生产秩序打乱了,二人因此发生了争执。现在见岳克又要创高产、放卫星,他就睹气坐在那里一支一支的抽他的大生产,一言不发。心想,反正是你主持生产,你怎么说就怎么办吧。
见岳主任叫自己的板,韩卫不由得瞅了瞅坐在一旁的伍金长,见马掌老头板着脸只顾抽烟不作声,就知道他内心反对。心想,王大喇叭和赵大唬都拥护创高产,自己公开反对无益,但也不能太顺着岳克的意思,像王大喇叭赵大唬那样拍胸脯说大话,使伍金长太过不去。于是他没有张口就答,而是故意先咳嗽一声,定定神,脸上一付为难的表情说:“要说创高产我也是拥护的,只是采矿难度太大,露天生产比不得厂房内生产,点多线长面广变化大,计划得好好的,来场大风雪就全完。烧结有选矿供精矿,选矿有咱们采矿保矿石,一句话,你们的吃喝都有人供,可咱采矿的吃喝没人供,得自己要饭自己吃,这才是硬头货!”他说到这里有人笑起来。
“大过年的,咋说要饭呢,不吉利!”坐在一边的郑国光插了一句。
“你这造反派干部还跟着迷信?”艾正仁插了一句,大家一齐笑起来。
韩卫却把手一扬,话头一转说“但是,经过批林整风学文件,咱车间职工觉悟提高了,决不拖大家后腿!既然大家都要创高产,咱采矿要饭也得保,高产指标我提不了,因为我不知道王老兄的喇叭肚子有多大,一句话,我们保他不饿肚子不待矿!”
“好,好!”没等韩卫说完,岳主任就连叫了几声好 。
韩卫听了,又连连拍胸脯补充说“不够的话,我们大年初一以学文件为动力,再放一炮矿石。”其实他心里清楚,选矿也就那么大能耐,山上准备的爆破量足够节日这几天用的,他表态再增加一炮那也是虚晃一枪,因为那一炮是原计划在内的。
岳克开始见韩卫叫苦连天,心中不高兴,心想这小子不捧场,刚想说点什么,谁知韩卫话头一转,又说出了气壮如牛的话来,而且提出大年初一再放一炮的措施,这可比王大喇叭、赵大唬空喊口号强多了。心中高兴,连连竖大姆指夸奖说:“还是年轻干部,不但有干劲,还有办法,值得你们这些老家伙学习。”你用手一指在座的一些人,其实这里也有不少年轻的,但他习惯了,这么一指,把这些人都划在老家伙里,因为他自认为是老家伙的代表。
艾正仁听韩卫说以学习为动力,也很满意,认为韩卫这次回采矿确实是进步了,成熟了,事事不忘响应自己。只有伍金长知道韩卫是虚晃一枪,他根本没有放高产的意思,初一的一炮其实是原先计划好的,他会前审查采矿的节日生产计划时就看到了这一项,因此他对韩卫也很满意。
从革委会开会回来,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了,走访自然去不成了。
第二天一早,开完碰头会,韩卫和小孟就带着小黄,跨上自行车向云托山方向骑去。本来,采矿车间每天是一次调度会,下午四点开。韩卫回来后,由于正是严寒风雪季节,现场变化太快,往往头天定下来的事,一宿工夫,条件变了,就要调正。于是他就要求各段长每天早七点和他一起到调度室碰一下头,以便调整当日作业计划。时间长了,这一临时要求就变成了例行公事沿续下来,但参加这个会的人也确实辛苦,连老婆也要跟着早早起来做饭。韩卫呢,还要提前半小时到现场,把重点部位看一看,心中有数才回来主持这碰头会,当然就更辛苦,好在他年轻、精力充沛。
老天爷很照顾,暖融融的阳光照得遥山遍野的白雪光芒耀眼,公路两旁的雪开始融化,出现了斑斑黑点。
骑了一会,三人下了公路,拐进乡间小路。
乡间小路弯弯曲曲像一条白色带子向前延伸着,中间两道车辙里的雪已经融化,像白带子上的两条黑褐色道子。路旁的大树小树挂满了雪挂,阳光一晃,晶莹剔透闪闪发光,融化了的雪块不时的从树杈上掉下来的,发出“啪啦,啪啦”的响声,偶尔几只叫不出名来的鸟扑愣愣飞起,大概是找到了什么食物,发出吉溜溜欢快的叫声,这些都像是在欢迎三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浏览着眼前的这乡间雪景,呼吸着清冷的山野空气,韩卫那成天山上山下地抓生产、抢任务的紧张心情一下子舒展开了,要不是有小孟和小黄跟着,他真想大声地高喝几声,让自己彻底轻松一下。
小孟在前面领路,拐向东边的一个小岔道。岔道很窄,坎坎坷坷,高低不平,自行车骑不得了,三个人只好顺着两道被马车轧得深深的车辙,一脚深一脚浅的推着自行车向前面屯子走去。远远的就见几条狗在屯子口跳来跳去的旺旺乱叫,用它独特的方式向屯子报告有客人来了。
三人进屯子又走了大约七、八十米,在路西门前有一棵老榆树人家停下来。
小孟指着大门说:“这就是姜涛家。”
这是三间背靠山坡的土坯草房,用石头和树枝砌的院墙已有几处坍塌,高一点的孩子说爬就能爬进去。半人高的柴门也没有上栓,小孟抬手轻轻一推就开了。进院顺着往里走,左侧一垛干桑树枝和一垛玉米桔,雪地里几垅茄子秧垂头丧气的站着,有两株还挂着两只干瘪了的茄子蛋;右侧雪地里散躺着一些七令八落的白菜叶子和萝卜樱子。四周篱芭挂满枯干的气豆秧,篱笆里面是七倒八歪的玉米杆,枯黄的气豆秧和玉米杆在寒风中瑟瑟作响。所有这些的根都扎在没化了的上面泛着黑麻点的雪窝里。迎面的草坯房却吓了韩卫一大跳,很难想象这样的房子居然还有人敢住:整个房子恣牙裂嘴地向东倾斜,门框也明显地向东歪着,东大栅已裂了两道缝,大概主人感到太危险了,用两根木杆斜支着,看样子如果谁不小心,或者什么东西只要将这木杆撞倒一根,可以肯定,这房子就向东倒塌了。好在西大栅还没什么裂缝,有气无力艰难地支撑着正个房子还在发挥房子的作用。
姜师傅一家就住这样的房子?韩卫心想,太危险了!
小黄走上前敲了敲糊着报纸的房门,里面传出一个女人有气无力的声音,“谁呀?请进。”
门开了,一个七、八岁头上两条小辫子还沾着几根草棍的小女孩瞪着两只水灵灵大眼睛出来迎接。见小黄忙又回头对西屋喊:“妈,矿里来人了!”
“快请进来。”屋里女人的声音。
三人跨进门槛儿,好像从光明一下子进入了黑暗,就觉得里面四壁皆黑,房梁、椽子多年烟熏火燎,要不是棚顶几点露天将阳光透射进来,几乎分不清哪是哪。
韩卫住下了脚步,观察着,问;“这棚顶露天不淌水呀?”
“没事,就滴达水,这不,用盆接着呢。”小女孩说着,指指地中间放着的两个带豁口的瓦盆。
“那夏天下大雨呢?”韩卫又问。
“下大雨也不怕,我妈有洗衣盆。”小家伙忽闪着大眼睛,天真如实地汇报,一挑门帘把客人让进西屋。
这西屋里倒比外屋地暖和许多,只见炕头一个女人挣扎着要下地,她身下铺着一床褥子,身上盖的是一条麻花面的被。
小孟忙上前按住她说:“大嫂,你有病就别下地了,韩主任和我代表组织来看你了。”
“哎呀,我这是前世造的孽呀,成年累月病歪歪的,一到冬天就更离不开热炕,你们快请坐呀。”姜大嫂一边说,一面自己向炕里挪,张罗着让三个人坐在炕沿上,指挥小女孩给客人倒水。“咱家老姜不抽烟,也没有烟招待你们。”她不过意地解释着。
“大嫂你这病``````”
韩卫刚问到这,姜大嫂眼泪就要掉下来。“我这病好几年了,把老姜都拖累完了!”
边说着话,韩卫边打量着这西屋里。报纸糊的墙壁,北窗户是一张牛皮纸和半截草甸子捂着,挂满白霜,西墙的毛主席像下面挂着一张又一张的大奖状,都是姜涛历年得的,细看还有两张张灵芝的,大概就是姜大嫂的了。奖状一一镶在玻璃框里,保存的非常好,好像是在对客人诉说这家主人的功绩。奖状中间有一张姜涛和姜嫂的结婚照,姜涛穿着军装,年轻英俊,姜嫂梳着两支大辫,看得出来当年是很漂亮的。奖状下面是一桌子,也不知是哪个年代的,原来是个什么颜色,反正现在是黑黝黝的,桌上摆着茶壶茶碗。再就是炕上叠着的被褥,北面地上躺着一个旧柜子,屋里再没有其它什么东西了。刚进这屋时尚有一点暖意,这会儿却就感到这西屋比外屋也暖和不了多少,北墙角不断扑来的阵阵寒意,从人的脖领子直袭到脚后跟,上牙和下牙不由自主地打起架来,大概是因为还没有漏的缘故,所以一家人就挤在这西屋里。
“孩子们呢?”小孟问。
“这屋里除了炕头有点热乎气,碰哪都凉,那东屋说不上啥时候塌,哪能住人?没法子,两个大的送她姥姥家去了。”姜大嫂叹了一口气说。
“这房子怎么不收拾收拾呢?”韩卫奇怪地问。
“和你们我净说实在的,和别人我还没脸说呢!丢人哪,屯子里都说,你家是大工友,还没钱收拾房子?实情他们哪知道,这大工友也有大工友的难处。你们知道老姜今天试验明天会战的,整天不着家,特别是这一阵子,说是新领导重视抓牙轮钻,这牙轮钻要是成功了,穿孔工人就好过了,就没白天没黑夜的干。这不,又快半个月没回家了。其实就是在家也没有用,钱都让我给糟蹋了,成年讨方子买药吃,哪有钱去收拾房子?到现在我年货还一点没买呢。”女人底气不足,说话上气不接下气,显然身子虚弱得很。
韩卫听了这番话,不由得一阵脸红,心里瞒怨自己,人家姜涛一心扑在牙轮试验上,把家撇成了这个样子,自己怎么从来就没问问呢,以前不了解也就罢了,现在知道了怎么还能提出这样不理解人的问题呢。他羞愧,自责,他感到失职,心情不由得沉重起来。
他又抬头看墙上有两张属名张灵芝的奖状,问:“大嫂姓张吧?”
“是姓张,你是看那奖状上写的吧?你大嫂现在是让病拿的,当年可不是这个样!”提起当年,姜大嫂眼睛里放出光来,大概她也有过辉煌。“你们在这吃饭吧,我这就烧水去。”这姜嫂子却是热情,又要下地。
小孟忙拒绝说:“姜嫂你不要动,我们还要走访别人家,你这是第一家。过年了,考虑到姜师傅是先进工,你又常年卧病在床,救济你们二十元钱,全家好好过个年。”
姜大嫂眼睛又湿润了,满怀感激的说:“谢谢韩主任和孟主席!”
“不要谢我们,要感谢毛主席和党,我们是代表党组织来的。”韩卫和小孟忙更正道。
“领导放心,我一定让老姜好好干。”姜嫂子千恩万谢地从小孟手里接过红纸包。
三人起身往外走时,还是那个小女孩在前面摇摇摆摆,一蹦一跳地掀门帘,尖着嗓子提醒着不要踩翻了那外屋地上的瓦盆,棚顶上漏下来的雪水正滴滴答答滴在瓦盆里。走出那四壁昏黑的外屋,来到阳光明亮的户外,小女孩是那样招人喜欢,以至于韩卫不由得蹲下来亲亲她的小脸蛋,问她:“想不想让你爸修房子?”
小姑娘翻了翻水灵灵的大眼睛说:“我爸说了,忙过矿里的活,就修房子,修好就把我哥和我姐叫回来住。叔叔,矿里的活快完了吧?”
孩子的天真无邪,让韩卫一阵心酸,泪水差一点掉下来,他内疚,他感到失职,做为车间领导,他没管好这个家,不但没给职工带来好处,反倒让他们的孩子也跟着受拖累过苦日子。他暗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帮姜涛解决房子问题,他要对得起眼前的孩子。于是他满怀深情地对小姑娘说:“矿里的活完不完,叔叔也要让你爸给你修房子,让你妈的病好起来,让你哥哥姐姐回来和你一起住!”韩卫说完,用手轻轻抹去她头上的几根草棍,又亲亲她嫩嫩的、红红的小脸蛋,站起身走出了院门。
又走了三家,其中还有一家房子也是东倒西歪,韩卫心情很沉重。
回去的路上谁也不说话,一个比一个快地蹬着,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半个小时就到了,看看食堂开饭时间已过,三个人就到客来顺每人要了一碗面条。
一边吃着,韩卫一边对孟宪才说:“过完年,你把像姜涛这样住危房漏房的职工统计一下。”
“那可老了,你解决不起呀!”小孟似乎想到主任要干什么,瞪大了眼睛告诫他说。
“我也没说解决呀,你心眼儿来得倒快?”韩卫笑了。
“那行,我统计。”孟宪才说。
吃完面条,看看天色不早了,韩卫对孟宪才说:“这三线家属,你就找一家最困难有代表性的去看看,其余的倒出工夫再访吧。”
小孟想了想说;“那就到吴浩国家吧,他家属一个人领两个孩子,老公公卧床不起,婆婆也有病,确实困难不小。”
来到矿大俱乐部后面,小孟指着一栋小红房最东头,窗前有一间砖砌的半人高的小仓库的一户说:“这就是吴家,那小仓库是小吴临走时,要求矿里给盖的。”
推门进去,两个挨尖的小男孩正蹲在外屋地玩耍。小孟问那个大一点的:“你妈下班没?”
没等大的说话,那个小一点的却接茬说:“下班了。”说着,冲着东屋喊了一声:“妈妈,来人了。”
里屋门帘一掀,一个穿亮红色锦缎棉袄,蓝花棉裤的年轻女人迎出来。
韩卫不见则已,见了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女人见了韩卫也是一愣,二人几乎是同时喊了一声:“是你!”
原来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韩卫几年不见的同学——黎湘。
只见黎湘这么多年了,模样却没太大变化,只不过两只小爪辫改成了短发,少了些羞涩,多了些得体;苹果脸变成了鸭蛋脸,还是那样白里透红,只不过少了些娇媚,多些端庄;月牙眼还那样迷人,只不过少了些光泽,多些湿润;红红的嘴唇线条还那样鲜明,多少有些干涩。身材虽然瘦了些,却更显得匀称,整个人还是那么漂亮,只不过多了些成熟,少了些羞涩。
韩卫抢上一步,拉住她的手脱口说出:“真的是你呀,黎湘,你在这儿?”他差点没把下面的话说出来,你让我找了好几年。
黎湘被韩卫抓着手,也惊喜异常的问:“你咋来了?”
“好几年没见,你没变!”韩卫惊奇地说。
“咋没变,老了!”黎湘下意识地用手抿了一下她那柔软的头发。
再往下两个人就都不知说什么好了,动作都有点慌乱。黎湘急忙用招呼三人进屋来掩饰,韩卫在进门时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小孟和小黄见他俩故人见面,却又都不熟悉对方近况的样子,就上前介绍说:“原来你俩认识,现在他是咱车间主任。”又对韩卫说:“她就是吴浩国爱人。”
“咱俩老同学,一个班的。”韩卫告诉他俩。
见黎湘就住在这里,韩卫不由得又回到外屋看看。这是两家一厨的房子,对面屋是一家,黎湘这边是一家,两家的锅灶都正在做晚饭,白色蒸气冒得满厨房皆是。
两个小男孩儿用好奇的眼光打量他们三个。
韩卫问那个大的:“你几岁了?”
还是那个小的回话,“我哥三岁,我两岁。”大的只是眨着小眼睛羞怯地端详着三个人,看来他认生缅腆,不像弟弟爱说话。
韩卫又回到里屋,很仔细地打量这小屋。他早就听说黎湘婆家经济条件好,然而这屋里的摆设却令人感到失望,也就是一个普通工人的家庭。南面小火炕上半新不旧的被褥虽然叠得很整齐却只有两床;东墙孤令令一张带碗柜的桌子,桌面虽然擦得很干净也只放着一付壶碗;北地一对箱子连箱座都没有,用木架子架着,箱盖上的摆放虽然整齐却也只是些杂物,整个屋子里也见有啥值钱的。他看了心里不由发笑,也看不出这吴家怎么有钱哪!再看看黎湘的穿戴也一般,站在那里孤单单的,身边两个挨尖的孩子,想想那边还有两个病公婆要她照顾,心中不由产生一阵怜悯,真难为她了``````然而怜悯之余不免又有一丝幸灾乐祸,谁让你当初图人家独生子,家里有钱了,现在有罪遭了!心里这样想,嘴上却笑着称赞:“这屋子收拾的干净利落呵!”
黎湘这时也恢复了常态,开始用眼睛上下打量起韩卫来。见韩卫没戴帽子,外面敞穿着一件干部常穿的那种灰色棉劳动服半截大衣,里面也是一身干部劳动穿的蓝色劳动服,脚下一双翻毛皮鞋。原来的红朴朴的园脸变成了紫酱色,两道略微上扬的卧蝉眉如今更加浓重,一双丹凤眼迥迥有神,鼻子下边那不长不短的人中线条更加清晰耿直,再加上厚敦敦的嘴唇,正个一张脸显得年轻而又老练,声音深厚,步履沉稳,身材不知是长高了,还是长壮实了,站在那里给人一种正气凛然的感觉。
听韩卫夸奖,她不好意思地说:“利落啥呀,乱七八糟的,别笑话!”
小孟接过来说:“过年了,领导特意走访你们三线家属,看看有啥困难没有。”
要是往日,黎湘见面就会不客气地述说这困难那困难,谁知今天她却一反常态,连连摆手说:“挺好,挺好,没啥困难,谢谢领导关心!”
小孟很奇怪,以为她不好意思提,就替她说:“大嫂在市里工作,整天带俩孩子上下班,老公公长年卧床不起,老婆婆身体也不好,都靠她一个人照顾,每次老公公住院都是她用手推车送,两地生活经济也很困难。”
黎湘听了有些脸红,不好意思地连连摆手说:“还行,还行。”
韩卫坐在炕沿上听完小孟介绍,很奇怪的问:“你家上有老,下有小,公婆还有病,怎么还让你爱人上三线?”
黎湘骄傲地笑了,用自豪的语调回答:“三线是毛主席睡不着觉的地方,咱不去谁去!”听起来,她的话是那样的嘴不应心。
小黄在旁边却夸奖说:“大嫂思想境界真高!。”
韩卫又问:“你家小吴是志愿的还是被动员的?”显然韩卫想问是哪个混蛋领导把吴浩国逼走的。
黎湘的回答却使他感到意外:“咱是志愿的,没人强迫。他中专毕业,是技术员,咱家条件又好,咱不去谁去!”她有意地强调她爱人是技术员,家里条件好。”
韩卫心里好笑,就你这条件还算好?可也不能挫伤人家支援三线建设的积极性啊,于是顺着她的话说道:“那倒是,小吴独生子,家庭条件好,又是中专毕业技术员,去也应该,应该呀。”说完又开玩笑地夸了她一句:“看来,老同学,你这对象找得称心如意,我得祝福你呀!”
韩卫夸得无心,黎湘听着却有意,感到有点不是味道,想了一想,冷笑一声回答:“那可不,人家心诚,追住不放,咱能不嫁么?”
见韩卫和黎湘开起了玩笑,小孟也跟着说了一句:“我可不是当面奉承,就凭大嫂,当初追的人肯定不少吧?”
黎湘又一笑说:“少是不少,都是些没心的,探个头就缩回去没影了,不像你大哥,追住不放!”
小孟听了哈哈笑起来,“看不出来,大嫂还挺幽默的。”
韩卫却听出黎湘的回答话里有话,不由得又用玩笑的方式回了一句:“恐怕是你心高,人家刚探头,就让你一棒子打回去了吧!”
听了这话,黎湘虽然脸上还挂着笑容,声音却有点变样,回击道:“想追就别怕打呀,见硬就回说明心不诚!”说着,她转过脸对小孟说:“孟主席呀,还有你——小伙子瞅着就挺有材的,”她又指着小黄:“你俩都没结婚吧?你们搞对象可别见硬就回,万一人家姑娘要是中意你,那就让你坑了!”
“我呀?不能,看上了就一追到底。”小孟笑道。
小黄脸红了,也不好意思的说:“爱情么,就得经受考验。”
“这才是好样的”黎湘举大拇指夸奖,也不瞅韩卫,笑着问小孟“你们主任追夫人那阵子也是一追到底吧?”
“那还用说!”小孟笑嘻嘻地瞅了韩卫一眼。
见黎湘把玩笑当真,话中又弦外有音,韩卫心里不免一阵震颤,后悔说话冒失,尴尬地坐在那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当然明白黎湘是在奚落自己,也注意到了她在奚落自己时脸上闪过的那一丝怨恨的阴影,笑容也变得越来越勉强。
见韩卫坐在那里不说话,黎湘大概觉得话还不够劲,又以挑衅似的语气问韩卫:“大主任不也找了个中专毕业大美人么?”
韩卫奇怪的问:“你咋知道的?”
“大书记娶媳妇,郎才女貌,可房区哪有不知道的!”黎湘带着明显的讥讽,说完抿嘴咯咯笑起来,只有韩卫能听出那笑声里多少带一点酸涩。
韩卫感到话不投机,就把话题拉回来,“小吴上三线你支持么?”
“不支持咋办,人家要去么!扔下一大家子给我一个人,你不都看到了?”说到这时她才多少露出一点真情。
“那你俩口子真值得敬佩!只不过辛苦你了。”韩卫由衷地鼓励她一句,语调中带着同情。接着又简单地问了问她眼下的情况。
黎湘还是一个劲地回答说挺好,公公虽然有病有婆婆照顾,两个孩子虽小有她姥姥帮着带一个,没啥困难,就是有也能克服。
她一个劲地说没困难,倒弄得孟宪才有点尴尬,好像自己向领导反映情况不真实。于是他看看小黄,小黄也一脸不解。于是,他态度变冷了,淡淡地说:“要是没什么,韩主任还很忙,我们就走了。”说着站起身来。
黎湘大概也觉得辜负了孟宪才和小黄的好意,不好意思地把话拉回来一些说:“大困难没有,就是这煤场的煤不好烧,引柴也没了,早上吃不上饭。吴浩国还来信说春节不回来了,明年五一再回来。我还得上他爹那头看看,那头也没煤。”说到伤心处,黎湘眼圈一红,眼泪就要下来。
韩卫见了,知道她虚荣心作怪,当着老同学面她不愿意说实话,怕自己笑话,也就不再多问。再说,有孟、黄二人在,有些话也不好问。于是也站起来说:“小孟你回去弄点好煤和木头来,对三线家属应该照顾,人家男的为国分忧撇下小家庭,咱们有责任解决好人家的后顾之忧。”说着和二人走了出去。
黎湘跟在后面边送边客气地对韩卫说:“这回认识门了,常来呗!”
韩卫看看她,点点头,就出了大门。
走出去很远,韩卫回过头来看,黎湘还站在门口呆呆的向这边张望。
天已黑了下来,飘起了小雪花,北风掀着她的短发,白色的雪花不断地飘落在她头上,肩上,落在她亮红色棉袄上``````。
腊月三十早上开完生产碰头会,采矿车间主任韩卫和书记刘大然一起来到车间食堂。
好家伙,食堂今天真热闹!几个大师傅正在忙碌,六口大灶烧得通红,两口大锅沸腾着开水,两口大锅煮着散发诱人香气的猪肉,还有一口正在炸鱼,吱啦啦地冒着紫烟,剩下的那口热气腾腾的大笼屉正在蒸着什么。
见主任书记来视察,大师傅们忙的更欢了,么三喝四的把几个帮忙的家属工支使的团团转。两个年轻的站在一个面案子前和面,旁边一个案子上放着一落一落大小不一的铝盆,卖饭口前的案子上摆满了方瓷盘子,里面满是各种各样的菜肴。
刘大然一把拉住正在从库里往外拿东西的管理员于庆,问他:“老臭,今儿中午都有什么?”
这于庆因为有一次卖出的炸鱼味太大,工人找他,他说:“臭鱼乱虾,吃了没病,扔了白搭。”从此工人就管他叫臭鱼。这时,于庆见书记问,忙一指案子上放着的那些方盘子说:“要啥有啥,保管让这拨伙计吃得顺屁股眼淌油。”
“淌油是淌油,可不准淌稀!你别光顾着煎炒烹炸,忘了卫生检查,要是工人跑肚拉稀,我可找你算账。”跟在刘大然身后的韩卫指着他的鼻子说。
“看主任说的,大过年不说点吉利的?俺保证卫生没问题,坏肚子俺负责。”于老臭拍胸脯。
“不出问题最好。”刘大然边说边又和韩卫走到面案子前,问正在和面的二人:“这是给夜班包饺子用的么?”
“不是,这是中午烙杨子饼用的,和好行上。今儿中午品种多,花样全,筋饼、花卷、火勺、饺子样样有,乐吃啥吃啥。”
“对,这两天你们那酸馒头就别上了。”韩卫听了很高兴。
“那夜班饺子什么时候包?”书记关心地问。
“不急,中午开完饭动手就赶趟,今儿三十晚上的饺子就瞧好咧,一兜肉,就加点葱花,山上那帮伙计吃了准乐颠馅,俺把食堂喂的两口大肥猪的屁股蛋、血脖全搭进去咧!”于庆比划划地炫耀着他的成绩。
“那两口猪什么时候杀的?我怎么不知道?”韩卫问。
“昨天杀的,你没在家,不过给你留了碗血肠,今儿中午给你炖上。”于庆以为韩卫想吃杀猪菜,忙表白好事没忘了领导。
韩卫笑着摆手说:“那倒不用,走,看看剩下那口去。”说着他拉着刘大然,让于庆在前面带路,穿过食堂的小角门,来到后面院子里。
这里是食堂的菜窖,猪圈在菜窖的后面,用石头砌的,收拾得挺干净,前面放着三口大缸,食堂的剩饭剩菜都倒在这里,虽然是腊月,也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泔水味。猪圈里还有一口不大不小的肥猪正在糟子里拱食,见来生人了,“忽”地跑进圈里,又回身站住,伸着拱嘴,瞪着小眼睛惊恐地望着来人“哼哼”地叫着,大概昨天看见俩哥们被人抓起来捅了一刀,心有余悸,以为今天来人又要捅它。
臭鱼也不管它害怕不害怕,指着它说:“这伙计正月十五宰。”
“你这猪都喂什么?食堂的残汤剩饭能够喂么?”韩卫问。
“食堂的那点玩意儿就够喂两口,俺年初抓了三口,差点儿,俺就发动伙计们上下班顺道掠点野菜啥的掺在里面。”于庆解释说。
“今年抓三口这么喂法,明年要是抓三十口,你有啥办法没有?”
“这个``````”于庆一下子没明白韩卫是什么意思。
书记刘大然在一旁解释说:“三十口大肥猪,过年时职工每人分二斤,问你有没有办法。”
“这么回事呀``````”于老臭恍然大悟,眨了眨小眼睛说“办法倒有,但得领导重视。”
“你说说看,要什么条件?”韩卫一脚站地,一脚踩在猪圈门前的一块石头上,很感兴趣地等着于庆的回答。
“首先这抓猪崽子钱``````”
“这不用你管,关键怎么喂``````”韩卫告诉他。
“靠食堂这点玩意儿不行咧,头半年就得托人买糠买豆饼,春暖花开发动大家伙开荒种苞米,到下半年就可以喂青咧。还有砌猪圈,找专人喂,得七八个人吧,一定要责任心强的。”
“人从各段抽,一段来一个,你负责管理。”韩卫说。
“俺可管不了,各段来人肯定都是老弱病残不能干活的,好孩谁往庙上舍?”于庆可不想没卵子找茄子拎,何况这是个苦差事。他低头想了想:“俺倒有个馊主意,三十口大肥猪落实到各段,当任务完成,完成有肉吃,完不成看别人吃肉。”
刘大然笑着说:“那车间机关的就得看你们吃肉了,你小子想馋死我们哪?”
“机关的只要帮俺掠点猪草,俺保证你们吃肉。”于庆一拍胸脯,他说来说去就是不应承三十口的任务。
“好,就这么办。”韩卫一拍大腿,高兴地对刘大然说:“明年今天全车间职工每人二斤肉拿回家过年!但这事得向革委会请示,别像上回发道木头,好事办砸了,怎么请示呢``````”他拍着脑袋思索着。
刘大然知道他的心思,笑着说了一句:“走五、七道路么,工人以工为主,兼学别样,咱就学农搞大种大养么。”
“对,这名誉好,落实五、七指示学农搞大种大养,名正言顺,名正言顺哪!”韩卫高兴地说道。
“这个事呀,我来抓,不分散你抓生产的精力。你只要开绿灯,在调度会上多喊几回,明年就有你的肉吃。”刘大然笑着说。其实他心里还有一层意思没说出来,因为这又是政策边缘的事,说不定哪个老兄不高兴贴出一张大字报或者向上告一状,上边就得来查问,上纲上线就是毛病,所以他不让韩卫来抓,他要保护年轻干部,万一出事自己把责任担过去。
于庆见两个领导决心这么大,顿时感到这是个出头露脸的事,急忙上前对刘大然说:“书记亲自抓,俺毛队自存,给你当参谋。”
“那叫毛遂自荐。”韩卫笑着更正他。
“毛遂自荐,俺毛遂自荐!”于老臭嘻皮笑脸。
“不是当参谋,你要具体负责,刘书记只是挂帅。”韩卫指着他的鼻子告诉他。
于庆一惊,忙问:“那食堂谁管?”他担心失掉食堂管理员的差使,养猪哪有当食堂管理员好。
“当然还是你,而且要管的更好!别像前年夏天,让工人从菜汤里挑出两苍蝇,以后菜汤再有苍蝇,我就让你吃了!”韩卫边向外走边警告他说,为那次菜汤有苍蝇,韩卫不知训过他多少次了。
刘大然和韩卫从食堂出来,又到火药库查看一番防火,回来时已经是中午。果然,于庆把一盆酸菜炖血肠送到车间办公室,只要了一角陆分钱。刘大然,韩卫,张成还有小孟也都各买了一样好菜,凑在一起也是七大盘,八大碗,好一个会餐!张德利听说也跑来凑热闹,他一边大口地吞着血肠,一边惋惜地说:“就差酒了!”
这顿饭吃得时间很长,大家边吃边回忆这一年来的历程,不时地说着笑话,洋溢着节日的喜庆气氛。
下午,车间各处逐渐肃静下来,除了山上电铲的吼叫和穿孔机咣当咣当的响声外,往日喧嚣的厂房、休息室、班组,都静了下来,人们明白,这年三十下午,澡塘子是提前开的,白班工人都不约而同提前洗澡悄悄回家了,挂着早点回家吃那顿团圆饭。各段头头也都明白事,都蹲在办公室里不出来,对窗外三一群俩一伙往外溜的工人睁眼闭眼,装着看不见。就是他们在办公室里也只是守着电话东拉西扯,打朴克下相棋,很少有谈工作的了。
韩卫和刘大然当然也不出去了,免得撞见往家走的人互相都不好说话。二人坐在椅子上抽烟喝水,唠些闲喀。孟宪才,张成和小黄,还有一个计划员在打升级钻桌子,一年难得有这么半天悠闲,一切都那么祥和,静谥。
忽然,桌子上的电话响起来,韩卫忙拿起话机,来电话的是岳克。他问:“小韩呐,你们那儿劳动纪律怎么样,有没有溜号早退回家的?这边可不少,我这就到你们那儿去,咱们一块下去检查检查,早退回家的,要严肃处理!”
韩卫冲大然递了个眼色,对电话里说:“哎呀,岳主任,你放心,咱这里一个没有。头两天你来检查抓了两个,震动可大了,现在这儿是一个也不敢了,都该干啥干啥呢。快下班了,你就别过来了,我和大然书记下去检查检查,然后向你汇报吧。咱俩你还不相信哪,你那么大岁数了,就别跑来跑去的了,忙了一年了,也该歇歇了!”
果然,岳克听了这几句话,觉得挺受用,在电话里说:“好你个小韩,我信着你了,就不到你那去了,你和刘书记一定要抓一抓呀。”
“我马上就把你的批示向下传达,要求各段一定要按你的批示办,我和大然书记再下去检查一遍,发现问题向你汇报。”韩卫说完放下了电话。
“不得人心。”刘大然在旁嘟囔一句:“不过你回答的挺好,其实你就是让他来,这么老远的,他也不能来。他这是撤退之前,虚晃一枪,打完电话他就回家过年去了。不信,十分钟后你再挂电话向他汇报,他准不在屋。”
过了十分多钟,孟宪才好性,真的往岳克办公室挂了个电话,电话铃响了半天也没人接,几个人哈哈大笑。
“咱们也走吧,晚上还得给山上送饺子拜年呢。对了,革命化了,不叫拜年叫慰问。”大然站起身对大家说。
韩卫骑着自行车赶到父亲家时,年饭早已摆在桌子上。见大哥进屋,小弟就兴高采烈地叫嚷;“开年饭喽,开年饭喽!”拿起两挂爆竹就往外跑,只听见先是,“砰,咣”两声二踢脚的响声,接着就是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韩卫到厨房洗了手,接过杨慧苹递过来的手巾,边擦边说:“你们先吃呗。”正在端菜的妹妹调皮地说:“你是革命功臣,功臣不到,谁敢动筷呀?”
韩卫一扬手,水珠子向她甩去:“就你多事!”
妹妹向着嫂子一笑,一伸舌头跑进屋去了。
放完了开饭炮,一家人团团围坐,父母在中间,左边韩卫为首是男的,右边慧苹为首是女的。
“吃吧,吃吧,今天人最全了,咱们过个团圆年。”父亲拿起手里的筷子,抑制不住内心的高兴。
弟妹们早就盼着这一年一顿的团圆饭了,再加上等了半天大哥,肚子早就咕咕叫了,一个个拿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
母亲急忙提醒:“别光顾自己吃,让你嫂子点。”
老二正往嘴里填一块红烧肉,听了母亲的话,顺手又挟了一块放在慧苹的碗里,有点不好意思的说:“嫂子你吃,别客气,客气抢不过他们。”
妹妹听了,也挟了一块鱼放在嫂子的碗里说:“嫂子别听他的,慢慢吃,谁像他,吃饭像抢似的。”
杨慧苹站起来,拿起酒壶,给公公斟了一杯酒,对公公说:“我这头一次在家过年,给爹敬一杯酒,祝咱爹身体好,长寿。”老父亲听了,乐得合不上嘴,连说:“好,好!”接过一饮而尽。慧苹又对婆婆说:“咱妈辛苦一年了,里里外外的忙,我也敬咱妈一杯,祝咱妈明年一年顺当,好运。”
母亲双手推托说:“唉呀,我可不喝那玩意儿。”
二弟在旁说:“不会喝也得喝,嫂子过年给你倒酒还不喝,我想喝还喝不着呢。”妹妹也劝:“少喝点,是那么个意思就行。”母亲接过酒杯,喝了一点点就咳嗽,急忙递给二弟。
二弟站起来一杨脖倒进嘴里,咕噜一声下肚。却一把将酒壶抢过来,说:“大嫂不嫌咱家穷,孩子多,勇敢地嫁给咱哥,就这一条我代表全体弟弟妹妹敬一杯!”说着满满地倒了一杯,递过去。
慧苹忙推辞说:“我也不会喝酒。”
“不会喝也得喝,一杯酒算什么!”妹妹小弟也在那边起哄。没办法,慧苹只得接过喝了一口,辛辣的老白干,呛得她脸红心跳直咳嗽。小弟弟见了还吵着说:“得一口干,一口干!”小妹见了,一把抢过酒杯:“干什么?别听他的,让我哥替你喝。”说着把酒杯递给了大哥。
韩卫接过来说:“好,我替喝,我替喝!”说着一饮而尽。
“今年这爆竹放的比去年多。”父亲望着窗外说。
“多啥多,这两年过革命化春节,咱这楼栋里都不怎么放了。” 母亲说,他扭头告诉慧苹:“文大前一到这时候,那鞭炮哇哇的,可热闹了!”
“咱家那边也一样,一年比一年少,就是小孩子们爱热闹放一点,大人都不放了。”慧苹说。
“还是放点好,像个年节样,一年到头了,都高兴高兴么。”父亲喝了一口酒,发表自己看法。
“又怀念文大前了,走资派,老顽固!”妹妹小声在嫂子耳边嘀咕说。
“你这毛丫头,又嘀咕什么?”父亲笑着用筷子指着妹妹。
“没嘀咕啥,我说你今天可高兴了。”妹妹调皮地作了个鬼脸。
一家人吃完年饭,母亲和慧苹还有妹妹将碗筷收拾过去,便开始了剁馅包饺子。韩卫抽空在炕头睡了两小时,等他醒来时,慧苹正和母亲、妹妹围在桌子前边包饺子边听收音机里正在播送的样板戏《红灯记》。父亲大概多喝了一点,在炕那边睡觉还没醒。
韩卫爬起来说:“我得走了,上山送饺子,明天上午还得参加革命化春节活动,下半晌才能回家。刘书记照顾我,把我的值班也排在明天上午,参加革命化春节活动和值班一块来,后天我就不用去了,他知道我今年春节事多。”说着他瞅了瞅正在包饺子的杨慧苹,初二他要到岳父拜新年。
慧苹头也没抬,带着讥讽的口吻对母亲说:“妈,你听听,三十晚上不让在家还说照顾,不照顾又该怎么办!”
韩卫笑了,“大然对我说,过年这几天,哪天他都可以替我顶,但这三十晚上送饺子一定要我去。我让他去,他一笑却说他有事,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还不明白,人家是把这露脸的活让给你干!”杨慧苹点拨说。
“人家对你好,你可要对得起人家。”老父亲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听了这话,语重心长地告诉儿子。
“饺子可得给我留点,明儿下午回来吃哟!”韩卫戴上手套,拿起自行车钥匙,调皮地对母亲说。
“骑车注意点,路面净冰!”母亲嘱咐。
「 支持!」
您的打赏将用于网站日常运行与维护。
帮助我们办好网站,宣传红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