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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死亡与悲哀皆有出处——一个平民的生活史

杨献平 · 2012-02-16 · 来源:《天涯》2011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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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1月到7月,有三件事发生。第一:弟弟定于2000年1月12日,农历腊月初六结婚,与邻村一个闺女。我们家家境窘迫,在南太行乡村,不算穷得揭不开锅,也只是基本温饱。弟弟结婚日期定后,母亲还在生我在甘肃谈对象的气(她的愿望很简单:我在外面上班,在家乡找一个有点势力的人家的女儿,一可以相互有个照应,壮大门庭;二是觉得本地人可靠,我不至于被骗),自从我到上海上学的第一学期开始,就不跟我说话。

弟弟婚前三天,一个邻居打来电话说,聚平要过事儿了(方言,专指结婚),你也不回来看看?我心里又高兴,又沮丧。高兴的是,弟弟终于结婚了,父母亲可以了却一桩心愿。我们家只有我和弟弟两个小子,与我同龄的,相当一部分当了两个孩子的爹,最不济的,也都把媳妇娶回了自己家。在乡村,父母一生使命似乎只有三件大事,一是给孩子们盖房子;二是把儿媳妇娶回家;三是安安稳稳地把老的(父母)打发走(养老送终)。弟弟有了媳妇,这对于一个贫寒家庭来说,是天大的福音。

可这也意味着,作为老大,又有一份工作,替父母减轻负担理所当然,要是一分钱不拿,乡人背地耻笑不说,父母亲会很伤心。放下电话,又给未婚妻打电话,她说她现在也找不到钱,岳母有些钱,但从一开始就反对我和她恋爱。第二天一大早,买了一盒当时这里最高档的金沙香烟,到财会室,红着脸向一位韩姓会计说明原因。他说,最多只能预支三个月的工资。三个月才五千多一点,家里缺口很大,这钱根本就是杯水车薪。我又诉苦央求,韩姓会计答应先借给我七个月的工资。

未婚妻带钱回去,坐硬座。为省钱,未婚妻担负了“乡间婚礼大厨师”的职责,一个人,手忙脚乱地炒了上百人吃的菜肴。第三天“叫四意”,弟媳被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吃喝一顿领回了娘家。这事情就算从头到尾的结束了。未婚妻回来给我说了情况。我觉得欣慰,一方面,那些钱毕竟为父母减轻了一点负担,我虽然没回去,但未婚妻可代表,且做得不错,从前坚决反对我和她谈对象的长辈们也都夸未婚妻懂事儿,能干,是个持家的好媳妇。

可随着而来的问题是,财务室逐月将我工资扣除,我能拿到的,仅仅一百四十几块钱。作为一个被物质围困、且要不断消耗的人来说,这点钱,连一个月的吃饭问题都解决不了,只好早上不吃,中午到饭堂买最便宜的果腹,米饭不要钱,每次多打点,留到下午吃。

物质羞辱的不仅仅是肉体,还有尊严。在饭堂多打米饭时,手哆嗦,背后好像有无数眼睛,小刀削苹果皮一样的密集和凌厉。后来,我干脆买方便面,吃到最后,闻到方便面的味儿就张口干呕。六月,未婚妻开始接济我,但这种羞愧,似乎比挨饿、被嘲笑更为凌厉。有几次,跑到围墙外的沙枣树林里,狠狠打自己耳光。某一日,我偶尔翻到帕斯的诗歌《石与花之间》:“我们像石头一样的迎来天光//一片空荡,只有光/一片空荡,只有光对着光。”——我想到,在物质的逼迫中,人的尊严是无可保留的,哪怕是仁慈的施舍与纯到极限的爱意,也是个人尊严的一种损失。

2000年和它之前一年,到处都是进入新世纪的声音,连我的公文当中,开头和最后也要加上这么一个词汇或修饰语。与此同时,两个更坏的消息从老家传来。第一,弟弟被人殴打致伤。邻居父子三个趁弟弟不注意,冲上去拳打脚踢,当即起不了身。报案后,派出所民警厉声说,这种光天化日下的恶劣行为,我们要严肃处理。弟弟住进乡卫生院,新婚的弟媳一直陪着,母亲也在。出事的第二天,表弟打来电话。我全身血涌,如火爆燃,对着全办公室的同事大吼,完全失去理智。再半月,母亲电话说,派出所又变了,说主要责任在咱这边儿,对方没啥错。弟媳说,咱娘跑了一个星期了,来回步行二十里,从家到派出所,再从派出所回家,嘴都磨薄了……唉,人家那儿不理,没办法。

我查了当地派出所电话,质问一位副所长,他听我态度强硬,也大声说你爱咋着就咋着吧,看你小子能翻天!我猛地把话筒掼在电话机上,硬塑料片儿碎了一地。晚上,趴在未婚妻怀里大哭,鼻涕眼泪糊了她的衣服。再半月,母亲说,处理了,但不公。都怪咱家人没本事。弟媳说,聚平轻微脑震荡(到现在记忆力仍旧极差),人家只给了咱家二百块钱,算是医疗费。还说,迟早也要拿回去!

至今,每一想起这件事,我就全身颤抖。一方面是悲愤,自小被乡村那种论人多少决定“光荣与耻辱”的暴力现象所震慑。时过不久,为了争个理由或者能夺回一点面子“尊严”,邻居站在门前辱骂,母亲也用辱骂回敬。7月8日,母亲与本家的一个大伯狭路相逢,她骂,人家一脚把她踹倒,又狠狠踢了几脚。她一个人在杂草上趴了大半晌,才爬起回家。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是最基本的趋利避害原则,有着近五十年乡村生存经验的母亲竟然不知道设身处地保护自己。……母亲说,你要是个当官的……我不知说什么好。——暴力的根源究竟在哪里?乡村的利益争夺……即使胜利者,其所得也极其可怜。但在他们看来,不管有没有理,只要自己占了便宜,没啥损失,就算是“厉害”。乡人的评判标准也是如此,不同情弱者,反而自觉地甚至媚态十足地向强悍的无理者靠拢。

我想:一个人,一家人,连最基本的生存尊严都难以捍卫,那么,它的悲哀就具有了穿透人心的力量;而当人们自觉地去混淆基本的是非标准之后,这种悲哀就具备了某种意义上的辽阔性。弱肉强食、优胜劣汰法则无处不在,它不仅嵌入了人类历史进程,而且还马力十足地开进人心甚至灵魂。这一年秋天,我在一本叫《道德的人和不道德的社会》的书中读到这样一段话:“人的本性中被赋予了自私与非自私两种冲动。个人是冲动的生命能力所聚集的中心,这些生命能量在一开始时就有机地联系着其他生命能量,但是,这些能量也谨慎地保存着自己的存在。在人性中每一种类型的能量,都力图永久地保存自己,并力图按照自己独特的方式来实现自己。”这种保存与实现,其实就是人性的原动力,所有的是非善恶都不绝对成立,只是人将它们有意识地固化起来,形成了一些无形的标准,且常常在这些标准线上,由着自己的喜好与现实利益需求打秋千。 母亲和弟弟到我所在的巴丹吉林沙漠来了。来的原因,一是我和未婚妻定于2000年8月1日结婚,大儿子结婚,家里不来人,情理上说不过去。二是先前给弟弟结婚的钱,还有后来那两起关系到家庭尊严的“事件”,从一定程度上减轻了母亲对我决心在异地恋爱结婚的反对力度。当晚,母亲又说起家事,我对她说,我为什么不在老家找对象结婚的原因,一个是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闺女给我当媳妇,再一个,就是我厌倦甚至痛恨那些人!

母亲说:生在那儿了,有啥法儿唉。我说树挪死,人挪活。母亲又唉了一声,我只能沉默。婚后,妻子开玩笑说,人家婆婆给儿媳妇买项链戒指,给钱给物,娘一个子儿都没给,还把我们的结婚礼钱拿走了。的确,母亲返回老家那天,我去送她,在酒泉车站,我从结婚时收的一千四百元礼金中拿出一张二十元,剩下的塞进母亲手里。她看了看,说,你不花了,都给俺?我说我还有。其实,我就那二十元钱了,刚好够买返回单位的长途班车票。

我想,再苦也不能苦母亲。——妻子还年轻,也有一份工作。再过一个月,我的工资就恢复原额了,尽管还要还自己结婚借的钱,但钱可以掌握在自己手里了。这并不能说明我有多无私,只是觉得亏欠家里太多,父母都是用体力和汗水维持生计的人,如不劳作,一分钱也不会主动产生。

这一年十月,我再次拿到全额工资,买了一台联想千禧电脑,奔二的处理器,十五时的屏,60G的硬盘,我很满足,至少写东西不用先手写,再拿到单位微机上敲了。又一段时间,我想再买一台激光打印机。去酒泉,到电脑专卖店转了几次,始终下不了决心。几个月后,妻子辞掉工作。我在单位文化活动中心二楼的一个空房间里,把两张木板床拼在一起,就算是一个家了。买了电饭锅、电炒锅,从单位饭堂要了几袋米面,就开始了夫妻生活。

年底,借钱还债。借的最多的,是一位安徽籍的同事,他和妻子都在单位上班,经济宽裕一些。可不凑巧,他调往西安。岳母说,小姨妈借了我家的钱,也该还了。我和妻子骑自行车,到她所在的小镇上。小姨妈给了一些。傍晚,大雪。第二天要上班,我和妻子骑着自行车原路返回。寒风吹疼骨头。妻子把最厚的手套给我,几次停下,把我手放在她的手心搓。快到家时,俩人站在雪地,使劲儿拥抱,雪花不失时机,将我们垒成了一对雪人。

2001年4月,单位新一轮的干部调整,我主动申请到一个下属单位工作。之所以决心离开这个单位,是与我关系亲密的直接领导被迫调动岗位。一次饭局,我说,你要走,我就走。人不可食言。——在单位,有四五十个同乡。我觉得自己还算是一个遗传了“燕赵古风”的人,血性尚存,颇重义气,不在乎钱财,不爱小便宜。

新单位在沙漠深处,紧靠着一片早已严重衰退的梭梭树林。周遭是戈壁,向南有美丽的沙丘,丝毫不比敦煌鸣沙山逊色。对我个人,沙漠美景则有一种司空见惯的意味。当一个人为物质所困时,身边的美通常是视而不见的。因为离家远,一周回去一次,有时两周才能回去一次。妻子一个人生活。所幸的是,一位早年来到的同乡换新房,把只有两间、两家共用一个厨房的旧房子“过渡”给我。我把那些家具搬来,收拾完毕,环壁四顾,平生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初冬,妻子怀孕,呕吐得厉害,有时候昏沉得几天不吃饭。

怀孕第四个月后,妻子和其他几个孕妇晚饭后散步。有时叫我陪她,我不去,或找理由推掉。我也想去,可就是不愿见那些人(尤其是在单位混得好、做事张狂的,还有部分领导)。在这个集体,我始终觉得自己是一个最卑微的人,除非特别熟悉了,才可能主动表露出自己的某些性格和思想主张。

6月1日,预产期,早上肚子疼,到医院,B超,医生说胎位不正,这里做不了。转到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医院。检查,医生说,胎位不正,矫正不过来的话,只能剖腹产。妻子说,这样也好。6月3日下午,医生叫我好好想想,然后在手术单上签字。我看到其中有十五条之多的不测,心腾腾跳,不敢签。倒是妻子使劲拉着我的手说,没事儿,签吧。我又看了看岳母。她说,女人就是生孩子的,没事儿。我偷偷刺了她一眼,把“杨献平”三字落在纸上。攥着妻子的手,她也攥着我的手,四只眼睛钉子一样盯了好久。

上手术车,我推妻子,她仰脸看我。眼泪呼呼,落在她脸上。妻子抬起手掌,摸了摸我的脸说,没事儿,一会儿就能见到我们的宝宝了。——从病房到手术室,我觉得那是最急迫的路,也是最沉重的路。手术室外,我和岳母坐在长凳上。岳母神态自如,我一会站起,一会坐下,趴在玻璃上看。我想象那刀子在妻子小腹上切开的样子;想那些血;想子宫内里,那个孩子。还想,妻子会不会大出血,甚至……医生会不会不小心,把别的地方割破了?或者把纱布、小刀什么的忘在妻子的身体里面?

二小时二十分钟,护士抱着一个婴儿出来了,我只看到他已经张开了的黑眼睛,黑黑的眼仁,从我脸上滑过的感觉似乎很熟悉。岳母说去看看,跟在护士后面。我不去。在手术室门外,眼睛贴着玻璃看。再半个小时,妻子出来了,我推门冲了过去。护士笑笑,把推车让给我。——妻子脸色苍白,像一张白纸。看到我,微微拉了一下嘴角笑笑。我也笑了。到病房,往床上抬的时候,蓦然看到妻子异于常时的私处,扑哧笑了一声。

我的笑绝不源于此,而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欣慰或者说高兴。后来,妻子郑重其事地问我:剖腹产时在我和儿子之间,要是只有一个活,你选择谁。我说,当然是你。她说为什么,我说,你是离我最近的人,我们在一起多年,从里到外都熟悉,都亲爱。儿子是陌生者,尽管他与我们连着骨肉……

回到家,儿子的哭,使我感到了一种骨血流传的意味,而此时外面的世界正突飞猛进。我隐约觉察到,这个时代已经褪尽了理想主义的油彩,逐渐剥掉了脆弱的敬畏、温良和矜持。某次公差,晚上住在酒泉的祁连宾馆。深夜,电话响起,女声传来,说出的话令我激越而又震惊。——若是在北京或兰州,我深信不疑,可在这座边远城市……我想我可能是在沙漠封闭得太久了,而沙漠之外的时代已经到了让人无法确信此事何事、此地为何的地步。

临近春节,乘飞机到北京,从南苑到西客站,儿子趴在窗上看,人、楼宇和车辆,薄雾之中,华灯如昼。第二天,带他去动物园后,我去西单图书大厦。买了喜欢的书后,在长安街的一张长凳子上坐了一会儿。——不是累了,是内心的一个理由。一个朋友说,她那年来的时候,从西单图书城出来,就坐在其中的一条长凳子上等她同来的朋友。那一次,她给我寄来了《遐思录》、《六大师》等书籍。我只是想坐在那里,体验一下她当时的心情,还有她早已消散的体温。

从北京到邢台,一路上的乡村和城市被烟雾笼罩。下车,我闻到一股干油渍与灰土混合的浓郁味道。火车站广场上,小风挟带着各色塑料袋飞,油尘浓郁。妻子说,比沙尘暴还呛人。儿子连声咳嗽。京广公路,车辆如水。乘班车一直到冀南平原与太行山区交界的丘陵地带,拉煤运铁的卡车在坑洼的柏油路上扬起如云灰尘,路边的枯树、岩石和房屋上落着数寸厚的白黑色灰尘。

夜里,母亲念叨的还是从前的屈辱生活经历,以及邻里之间的相互伤害。有时津津有味,有时叹息出声。儿子和侄女儿跟着电视播放的戏曲节目,咿咿呀呀舞着枕巾。夜深了,我和妻子才抱着孩子到多年前父母为我修好的房子里睡。当年那些给我准备的娶媳妇用的家具还在,因为没有生活的烟熏火燎,基本崭新。夜风在东西两边的山岭上不停翻动茅草,枭鸣如箭。

大姨妈小姨妈经常来,坐在院子里,说附近村子的事儿。1.邻村一户人,花了六万块钱,给大儿子娶回来一个媳妇,可就是不和儿子同床。回娘家,三个月不见人影儿。婆婆去叫,说不在家。当年春天,大儿子在煤矿下窑时不慎触电,l米79的个子,焦成了一截儿黑轱辘。2.附近几个村里,每年都有人在煤矿铁矿死去,老婆再婚,孙子(女)跟着爷爷奶奶过。以前和和气气一家人,现在儿媳和公婆闹得如仇人,见面就厮打。3.某人,包铁矿发了财,光小汽车就买了两辆。去年,死了一个人,还净赚五十万。4.-个堂姐和一个退伍军人结婚不到两年,就跟一个医生私奔了,至今神鬼不见。5乡长的二儿子,我初中最好的同学因癌症去世。乡长也因经济问题被免职,赋闲在家,只剩下一个孙子,又要了别人家的一个女儿。6.信基督的人越来越多了,其中一户人家,把自己家改成教堂,每周聚会三次。

闲暇,去看亲戚,到舅舅家,脱口问:俺舅舅呢?说完,忽然想起,两个舅舅都不在了。到大姨家,姨夫、大表哥也都死了。在其他村里,说那个谁怎么不见了?说前年人土了。我惊诧莫名,想起那些人当年的情景,忍不住唏嘘。站在高坡上,俯瞰村庄,新式水泥房、楼房鹤立鸡群,不少人家门前停着摩托车、轿车和卡车。饭店里经常爆满,划拳行令的声音从油烟滚滚的窗户里跑出来,熏得一些扛着柴禾、满身灰土的人不停摇头叹息。

2005年夏天,我们一家再次回到南太行老家,原因有三个。一是想回去多和父母亲人住一段时间;二是厌倦了在沙漠日复一日且有些压抑的生活,离开一段时间,缓解一下情绪。三是我遭遇了一场意外的爱情。——那位从北京寄书给我的人,我觉得了她独有的可爱、孤独和悲悯。漫长的两年,也是轰轰烈烈的两年。这一年秋天,以她喝药自杀开端,在我、她和妻子三人之间爆发了一场刻骨铭心的风暴,持久而深远。 这显然得益于信息时代——尤其是互联网的普及,我们的“爱情”也是经由这一“途径”从无到有,渐渐热烈的。在单位,我是第一批申请入网者之一,到2006年,网络被勒令关闭。我觉得,当人被数字化全方位笼罩之后,紧接着就是被控制。我突发奇想:爱情甚至生殖活动都有可能被数字化实施,……无论是文字还是图像,以前地理与地理、人与人之间遥远的陌生感被光纤传输变成了触手可摸。

至于网络文学及其他影响深远的,通过网络而形成强效态势的“事件”,我可能自始至终都不算是真正的参与者,但一直关注。比如郭敬明抄袭(对“郭迷”的盲目行为自感焦虑)、孙志刚案、余秋雨几次大的“门”(倾向于肖夏林一方)、赵丽华的“梨花体”(曾在《文学报》发表看法)等等。

2006年,我先后换了几部手机,2009年,换成3G,但单位是明令限制所属人员开通这项业务的。在沙漠,普及性的科技成果基本派不上用场。

与此雷同,有一些同事步上大小不一的领导岗位。而我,却没有哪个领导愿意把我放在某一带领人的位置。关键是,我在日常中暴露出的桀骜不驯、事事疑问和按自己意愿解决问题等等“痼癖”,显然是他们不放心我的主要原因,怕一些下属会跟着我的某些思路或思想跑。于此,我自己都可以列举:1.刚来这个单位几个月,就对着全办公室的同事和直接领导顶牛,他大声,我也大声。2.有一次在办公室,直接和领导拍桌子,2007年还有过几次。前者纯粹为自己:母亲病了,我要回去,刚拿工资,钱少了不够,就想向单位借点。领导搪塞。我气急,说你他妈的老婆生病花公款,我借点给娘治病就不行?他恼怒,我也气急。后者是为了属下切身利益,对不“以人为本”的领导发雷霆之怒。3.撰写的公文多体现自我主张,领导讲话也是,而且还经常带有鼓动甚至是煽动性质。4.给同事讲课、谈话,愿意从他们的“实际”出发,用自己的方式去引发某种思想转变,而不是用宏观理论一以贯之。5.对下无威信,不论是新来的还是老同志,甚至是外单位的和误人者,都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缺乏“雷厉风行之作风”、“秋风扫落叶之气势”。

2007年初,我被委以撰写单位历史陈列馆布展提纲的“重任”。查阅各种资料,看到一些至今叫人心感温暖的人事。这些东西,现在已经消失了。如多年前一直推行或者盛行的“逢年过节,有家室的须请单身者到家里吃饭,但严禁酗酒”的土规矩。我刚来时,这种习惯还蔚然成风。现在,大都移师饭店。通常是:有一定职务的,门庭若市;没有职务的,门板堆灰。我刚成家时,尽管人不敷出,但每年春节和常时,经常叫同事们来家里吃饭,喝酒说笑。

这一变化的原因,一是人际关系进一步隐秘,而不是淡远;是进一步功利,而不是表面上若无其事。心智的丰富实际上是对本性乃至人性的某种篡改和压制,或者说是我们自己萎缩了。

在不断的查阅与证实当中,我发现,那些发黄的、沉寂下来的东西,更多凸显了某些特定人群在某个时代背景下的意志力和精神因素。——上班路上,经常遇到一位退休的老前辈,七十多岁,身体健壮,嗓门奇大。说起当年,不停拍胸脯说:那家伙,没啥干不成的,咱有的是力量……拼死也值得!再去他家采访时,我买了一些东西,同事说这没法报销。我说,自己掏钱又如何?老人家了,不该吗?——任何一个人都需要尊重。特别是离开工作岗位的老前辈,他们的对与错、光荣与耻辱都与我们没了太大的关系,但他们还是一个人,从人的角度去看问题,似乎比外在的那些职务、荣誉更逼真一些。

2008年初,我在老家城市买了房子。8月,带着妻儿去了一次额济纳。回路上,弟弟来电话,不说话,只是哭。我脑袋嗡地炸开了。——2007年9月某天,弟弟突然来电话,也是这样子。那一次,是大姨妈一家八口人车祸,表姐和她十三岁的儿子当场死亡,大姨妈脑部重伤,其他几个表侄子、侄女均受重伤。这次,弟弟打电话来,也是先哭。——果不其然,弟弟说,爹病了,好像是胃癌。放下电话,我哭,脑子里急速浮现出终年佝偻着腰、瘦弱但始终在田地干活,甚至还被母亲逼着去给别人盖房子挣钱的父亲形象。

妻子当即收拾东西,买机票,我和儿子去送她。8月24日,妻子电话说,你赶紧飞机来!我当晚到医院,父亲已经抢救过来了,躺在病床上,看到我,说了声,献平回来了。

我握着他的手,不停摩挲。以前,我可能不会。我低头,眼泪往下流。妻子在我背上捏了一下。我知道,她不想让父亲觉察到什么。我想,这个时常翻了半天粪不洗手就端碗吃饭、没有一会儿闲坐下来的人,怎么一下子就得了这么一种绝症呢?等病情稳定,再检查,确凿无疑。妻子连续三天没睡,给父亲洗脸、洗脚,还擦身子。我和弟弟轮流在走廊上打个盹。父亲说要回家。医生说,不能手术,在这儿也是天天输液,家里还方便。回到家第三天,我和妻子陪着父亲去了一次摩天岭,他说,他二十几年前来过,去山西,还有放羊的时候。现在不一样了,都成旅游区了,想不到。那一天,他很开心,回来输液,还吃了不少东西。

病情稳定下来,我和妻子返回巴丹吉林沙漠。十一前,母亲和弟弟说父亲状态每况愈下,“十一”,妻子带着儿子,守在父亲身边。儿子背着书包,和弟弟的大女儿一起去村小学上学。妻子给父亲做饭、输液。十一月,我出差,借故回去待了二十多天。每天坐在他身边,有时候说话,有时候干坐着。我看着他消瘦的脸,想:这个人怎么会这样呢?他是我们家最能干的人,给人放羊、盖房子,会做木匠活儿,无师自通地吹口琴,编荆条花篮子,也算是个木讷的能人。 父亲精神一直很好,我摸摸他胸脯小腹,没有找到肿瘤。我想,这是不是检查错了?动议再去石家庄或北京看看,父亲说花钱呢!我说不怕,钱这东西算啥呢?你儿子有。妻子说,只要能手术,卖掉房子都行!父亲说他一坐起来就晕,要不然的话,俺还真想去看看北京天安门到底是个啥样儿呢。

春节,我再回去,父亲依旧,只是输液越来越难了,扎胳膊不行,到脚上,最后,妻子无能为力。请了几个医生,我说别人给你两块五,我一次给你十块!春节后,父亲干结了几个月的肠道也通了,母亲戴塑料手套抠。我几次要下手,被母亲推到一边——我觉得了一种仁慈和不弃。

正月十五,父亲吃饭多了,乡里人说,这是恁爹在吃“回头饭”呢!我说爹会慢慢好起来的。他也很懂得我心思,精神一天比一天好。儿子要开学,我们决定先回去。

3月8日,弟弟哭着说,哥快回来吧,咱爹不行了啊。我电话请假,妻子找票贩子买票,打车直奔酒泉。10日凌晨四点到家,爹已经去世了,一只眼睛没闭,清澈地看我。小姨妈说,恁爹等你哎,开始以为他糊涂了,叫你弟弟故意从门外进来,说是你,恁爹看了看,说,不是献平,是聚平。

下葬前一天,灵棚搭在村子麦场上,歌舞团叫嚣,我跪在干草上,愤怒莫名。晚上大雨,洗涤灵魂。——我狠狠地哭过三次,一次是在家里,他的尸身前,第二次在下雨麦场上,第三次是送他人土路上。其他时候,哭不出来。小姨妈说,要使劲哭,给人看。我十分生气。说,这是俺爹,我爱他不爱他,孝顺不孝顺,是我们父子之间的事。妗子帮小姨妈说,咱这儿讲究这个,哭得声音越大,别人越说你好。

父亲的死,我觉得了人生的空茫,生命的脆弱性原本是一个朦胧的概念,而现在,却像刀子一般刺进心脏。——人生所依不过肉体,梦想、忧愁、悲愤、快乐,都不过肉体的衍生物。我发现,自己那些高邈的想法非常幼稚可笑。这时代的一切都经不起推敲。那些浮在面上的、喧嚣和横行在媒体上的,虚假居多,泡沫和流星居多。有人崇拜这个明星,那个政要。我说我谁也不崇拜,我只信任自己,还有自己的心灵和肉体。 就个人而言,2000到2009年,经济贫困到稍微宽裕,从家人的屈辱开始,到父亲抱憾长逝。其中的个人之于庞大的社会,个体性的挫折、疼痛、幸福和梦想,都像是那些蹲在偏远山地中的岩石。所有的消磨、存留、逃逸、不安、快乐、坚守都显得无足轻重。时间是最大的受益者,在我内心,不断增加悲伤与怀念的份额,也不断地割下我生命的某些部分。这种增减,与历史本质是相同的,是一种交替,一种更新。

所幸,在这十年当中,亲近的人之外,我还记住了诸多好听且有人间温度的名字,他们与我毫无干系,但暗中使我受益,他们和我无一面之缘,但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尊敬和信任。

可我也沮丧发现,所有的变革、灾难、创新、推进、蓝图和梦想,除了容身的集体及普及型的科技成果,乃至并不恒定的意识形态,和我——这一个平民的关系实在是微乎其微。“非典”期间,钟南山的实际作为让我看到了某种隐匿的强大精神力量,一个人重要的不是承担什么,而是去做什么,正义、良知应当成为不论任何时代的“底线”。这个人是我在这个世纪第一个十年中印象最为深刻的“公众人物”之一

在连续几次大的洪涝灾害当中,我觉得了一种冥冥之中的不公,沙漠的干涸与南方的饱胀,大自然自身的调节与平衡能力衰败不堪。人在地球,其实是一种自我戕伐与崩溃的过程。2008年春的“南方冰雪”,我惦记一些朋友,尤其是在广东某地的打工者,可我只是深刻记得他们的名字,并无联系方式。每次捐款,我都要在规定的数额内再加三分之一。如同后来的汶川地震(民族主义再次高涨及公民意识崛起),捐款时,我是流着眼泪的,胸腔鼓动,恨不得掏空所有积蓄。儿子回到家里,要妻子给他五张红色的钞票。时过不久,我忽然想到:那些钱真的到了受灾者手中了吗?如果不是,这种善是不是会促使另一种恶的诞生甚或加重它们的力度?

在2009年至今的日子,我关注的大事件似乎只有重庆“打黑”和偶发的矿难。虽常年蜗居沙漠,但隐约觉得,黑恶势力的潜伏和嚣张似乎不唯重庆,这些制度之外的暴力存在,引发的不仅是常人的恐惧,还对良善之心及公正之义形成了强大的摧毁。

所有的灾难都不是凭空而来的,死亡与悲哀都有出处。

可是,我感到无能无力。我只是一个平民,在当前或今后一段时期,我面临的是房贷、举家回乡之后的工作和生活,还担负了捍卫老家一面坡的所有权不被瓜分、儿子有一个比较好的成长环境等“重任”……我不以为在意个体生存境况、基于个人的现实及心灵梦想、缺乏全局意识或者某种面上的光荣激情等等是狭隘的。可是我处在这样的一个位置,所有的发现、体验、认知、梦想、向往,都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只能安于平民这个最“适合”于我的角色。

就在我即将结束这篇文章的时候,网购的书籍也到了,打开索伦·克尔凯郭尔《非此即彼》,蓦然翻到一页,看到这样的一段话,觉得与自己多年以来的心境与实际经验极其吻合:“我努力地抗争,却是白费力气。我的腿滑倒了。我的生活仍然是一种诗性的生活。还有什么更不幸的呢?我的命运早已注定。当命运突然向我展示,我为了反抗所做的每件事都成为现在的生活的一部分时,命运在嘲笑我。我把希望能够描绘得栩栩如生,以致每个怀有希望的人都会认可;然而它只是希望,因为当我描绘希望时,我都在想到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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