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 声
唱山歌来,唱山歌,
这边唱来,那边和,哎,
那边和;
山歌好似春江水来,哎,
绕过险滩弯弯多,哎,
弯弯多。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
送走父亲,韩卫又回到医院,一连两天不想吃不想喝,一想起父亲一生坎坷,临终还牵挂自己,他就不住地流眼泪,赵波和隔床的李师傅劝也劝不住。第三天头上,他才止住悲痛,不流泪了,吃完了药,举着缠着绷带的左臂,正想打起精神到外面走走透透气,享受一下阳光,病房门被推开了,张德利穿着一身埋里埋汰的蓝劳动服,拎着一包水果缺罐头风风火火地进来了。
他几步扑到韩卫床前,一把抓住韩卫的左臂,上下仔细地看了一遍。看完了才放心地说:“还行,胳膊保住了。外面传的可邪虎了,有说两手都没了的,有说一个胳膊没了的,还有的说半拉膀子都掉了命难保``````我听到信,急得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今儿个也没请假就跑来了,这下我心落地,不像传的那么严重。好险哪,兄弟,捡条命!”说着说着,他眼圈又红了:“听说大叔也没了?”
韩卫见到张德利,鼻子一酸,眼泪早掉了下来,右手握着他的手,像有许多话要说,一时又不知从哪说起,听他又问到父亲,哽咽着没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唉,大叔也是跟你一股火,才走的这么早!”张德利叹息说。
韩卫掉了一会眼泪,忍住悲痛,问:“你怎么知道我出事?”
“我是从街上人们议论中听说的。你可能还不知道,从你被办班,我就被连上了,逼我交待和你的黑关系。我说咱没黑关系,只有红关系,材料我也不会写,爱咋咋的!就这样也被办班。我可也对得起他们,硬顶了三个多月,一个字也没给他们写。他们看从我身上实在挤不出油水,就让我哪来哪去,回班组干活。干活就干活呗,有啥了不起,就这么的,我又回班组当钳工去了。”
“老郑头怎么样?”韩卫关切的问。
“他还行,找不着毛病,把官拿掉,下去看水泵了。”
“刘大炎呢?”
“你还不知道吧,大炎死了!”
“什么,大炎死了?”韩卫心中又是一颤,急忙追问:“怎么死的?”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唉,说突然也突然,说该然也该然。就在前天晚上,大炎挺高兴的从市里回来,说是他和马文林那些夜猫进京上访有结果了;不说他是夜猫后台么?他不服,就和那些夜猫到北京告状。头些日子北京来人了,说是给何涛提意见不算反革命,特别是在四人帮掌权时给上头提意见是对的,要给夜猫彻底平反。何涛也被调走了,新来的市委书记王杰态度明朗,说夜猫一案是错案。夜猫平反了,那夜猫后台当然也都要平反。精神到了君矿公司,艾正仁更明朗,不但给彻底平反,还把办班期间扣发的工资奖金、夜班保健全部补发,进京告状的路费也全部报销。大然听了很高兴,买了半斤猪头肉,回家喝了二两,一边喝一边大骂何涛,骂岳克,可到半夜就不行了,救护车来时,人已凉了。”
韩卫不听犹可,听了想起大然和自己多年相处的一幕幕来,不由得泪流满面,勉强控制自己的感情,不使自己痛哭失声。
张德利见他情绪激动,怕影响他术后恢复,急忙劝导:“他总算不错,临死平反了,高兴死的,喜伤心哪。现在看,啥事都别往心里去,没肝没肺最好,要不,像大炎那样,心跳一停,扔下老婆孩子谁管?大然老婆平常老骂大然这不好那不好,这回完了,一上午就哭过去三回,有啥用?”
“不说刘大炎态度好么?三十号那天运动办还找我,说他能彻底坦白交待,还反戈一击,揭发了我不少事呢。”韩卫问。
“三十号那天?那就对了,这拨小子一早听说刘大然死了,就急忙撒下人马给他重新凑材料,要定他畏罪自杀,也找我了,我没理他们。这帮混蛋,就会当你说他,当他说你,挑拨大家互相揭。刘大炎从办班那天起也没老实过,见运动办就破口大骂,谁都不爱管他的案子,关了一年多也没弄出啥玩意儿,就抓住他做夜猫工作这一条,说他支持夜猫搞反革命活动。他死不认帐,还把眼一瞪说,我现在后悔呢,当初不知道何涛是这种小人,要是知道他反手为云复手为雨,我就和夜猫一块干``````出班后叫他劳动改造,他压根儿就没去,四处上访告状,最后告到北京,谁知平反刚有信,他就死了呢``````”
“刘书记可是好人,他今年多大岁数?”躺在窗户前静静听二人说话的李仁忠问。
“四十六,扔下一男一女两孩子。”张德利隔床回答他。
“可惜呀,正是能干事的时候,两孩子可要遭罪了!”李仁忠看了韩卫一眼,弦外有音的说:“人哪,不管遇啥事,都要想开。这年月,三十年河东,三十河西,谁没着点风浪?不能太往心里去,保重身子骨要紧,有个好体格,就啥都不怕。”
“这老哥说的不错。我这人就这样,平常我是躲事,可事到临头我也不怕,摊啥事办啥事,车到山前必有路,我该吃吃,该喝喝,照样一觉到天亮,爱咋咋的。把体格弄好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像刘大炎,一着急上火死了,啥都没了,何苦来的!”张德利既像是和老李头对话,也像是在开导韩卫。
韩卫心里自然明白二人话里的用意,接过来说:“大炎也不是想不开的人,只是他这些年来,反来复去的净挨折腾,平时工作又没白天没晚上,多方面原因落下心脏病高血压,经受不住刺激了。”
“你看法和大家一样,他还是个敞亮人,想得开,要不,早不行了。”张德利点点头。
“啥时出殡,我去送送他。”
“你是赶不上了,昨天就出了。还别说,送的人还真不少,瞻仰遗容时排了长长一大溜,都是群众,干部怕沾边没几个,可是赵眼镜、杨春,还有蔡亮都去了。脸一点没变,躺在那里活的一样,我这个人心硬,爹妈死时,我都没掉过几滴泪,可看他躺在那里像对我笑一样,我大哭了一场。”说着说着张德利眼圈又红了起来。
韩卫听了对张德利说:“蔡亮这小子还真讲义气,就他昨儿来看看我,坐了一会儿,还拎了两瓶罐头。但是他没说刘大炎的事。”
“那可能是他从火葬场回来,顺路看你,怕你受剌激,没告诉你大炎的事。疯子还行,不像那些势力眼,边都不敢着。”
“说说别人吧,都怎么样?”韩卫叉开话题,他想听听外面的消息,这三年来,他很少和外界接触,好容易见到了张德利,想和他多唠唠。
“不用说你也清楚,老君山矿成了洪硐县——没好人了。干部是四人帮爪牙,工人是夜猫,左一批右一批,清查对象就造了五六十,讲清楚的更遍地都是,办班的办班,劳动的劳动,靠边的靠边,连大滑溜都没跑了``````死螳螂当了党委书记了,揭发你的那个张坏人也到咱矿当了矿长了,俩人还不和。蒋介石一来张坏人就陪着在食堂后屋喝酒,喝醉了假装找不到酒杯,摸女炊事员的屁股,叫工人看见了,传得一哄哄的,就挪了地方,到客来顺小里屋喝,由矿里出钱结帐。听说张坏人和一笸箩好上了,被死螳螂派人盯哨发现了,还偷蔫照了他俩光腚像,送到艾正仁手里,可是叫蒋介石压下了,不但没处理,听说还要往上升呢``````”
“上面瞎眼睛!”老李头在那边听了,气愤地骂一句。
“你来了,正好陪我到外面走走,躺了好几天,出去透透气。”韩卫提议。
张德利知道有些话在屋里不方便说,就帮他披上病号服,扶着他出了病房,来到医院院子里。
五月的阳光照得大地一片新绿,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医院院子里到处是盛开的花朵,碧绿的草坪像柔软的地毡闪闪发亮。从医院大门进来的水泥小路上,不断有医生护士和探望患者的家属来来往往,不少轻病号在院子里的小树林中悠闲的散步,呼吸着春天的气息,享受着扑鼻的花香。路旁花坛里,一簇簇娇美滴翠的月季花争芳吐艳,一棵梨树正盛开得满树雪白,树下有一条长椅子。
二人就在梨树下的长椅子上坐下,一边欣赏着花坛里的月季,呼吸着梨花的清香,一边继续唠起来。
“有盼头了,老华下去了,当初议论谁当总理也不算事了,运动办都撤了,何涛也调走了,王杰回来当市委书记兼君钢书记,金洋又当了经理,这些人对咱这伙人能好点。”张德利摇头晃脑的告诉韩卫,小眼睛里闪着幻想。
“这些我都听说了,还有别的么?”
“争朝夕的那些头头都牛了,当官的当官,提拔的提拔,王德龙也是造反上来的,可人家官照当,管建房分房,自己先闹了两套。就是李老歪不吃香了,文革中他不是揭了林凤山不少玩意儿,还动手打了人家么?头些日子也让人查了。那次林凤山回君山市,他贱白白地去迎接,上前想和人家握手;可林凤山一甩手,没和他握,给他来个烧鸡大窝脖,弄得他讪答答的,回去就病了,君钢一把手也没当上,听说劝他下来当顾问呢。他一下来蒋介石就没后台了。”张德利拿出他的烟口袋,一边用手卷着纸烟一边说。
“但愿今后咱们能好过点。”韩卫感到了希望。
张德利又迷缝着小眼睛神秘地告诉韩卫:“这阵子我倒发现了一个有情有义的人。”
“谁呀?”
“公鸭子!”张德利啧啧佩服的说。
“你说龚亚芝么?”韩卫很惊奇,倒想听听。
“是,以前我老骂她公鸭子公鸭子的,现在看咱骂人家不对。这回大炎死时,她不顾别人说这道那,众目睽睽的趴在大炎身上大哭。边哭边还数落,早知道咱俩没事也有事,当初就不如和你做了,拿么就有一次,这辈子也心满意足哇!可惜你连碰都没碰我一下,就这么走了,我心实在不甘!我后悔没在你身边,我若在你身边,决不让你走的这么早,下辈子你一定要等我呀。幸亏大炎老婆没在场,让老郑头把她拉走了,不然非出事不可。”
“大滑溜去没去?他和大炎可是老人了,他有难的时候,大炎没少帮忙。”韩卫问。
“没去。大滑溜啥人呀?听说龚亚芝回家后,他还和龚亚芝大闹一场。这回龚亚芝铁了心了,要和他彻底离。他给公鸭子下跪,说他马上就要解脱了,在这关键时刻无论如何别离婚,免得影响他解脱使用。还答应他一旦解脱安排,就和公鸭子开介绍信离婚。这些都是他家隔壁邻居偷听到传出来的。”
“真想不到这公鸭子还真是个女中豪杰,敢爱敢恨。”韩卫也感叹道。
“还有呢,这公鸭子对老造也不恨,对斗过她的也不记仇,运动办找她,说是要替她出气,叫她上台揭发咱们。她说那时两派都是保卫毛主席,都有对有错,事情过去没必要再提了,都应该向前看。对你,她说法也和那些人不一样,她说,那人本来就是好苗子,没有文革凭他的水平也能上去,不能算造反起家。还有吕浩也让人感动,住了好几年监狱,这回平反了,可是让他上台揭发诉苦,把开枪事件算到赵凡头上时,他没干。他说,我打死了哥哥,自己蹲了监狱,毁了两个家了,不能再毁第三个家了。赵凡老婆听说跑到他家扑通就给他跪下了,他老婆和赵凡老婆抱头哭在一起。还有赵凡,也从监狱里放出来了,听说他当工宣队长时,救过一个老干部,这个老干部说过反对林彪、江青的话,有人托他打掩盖,他就让精神病院出了一个证明,说这个老干部精神不正常,躲过了那一关。这个老干部现在重新恢复工作,听说他的事,就托新来的王书记把他放出来了,现在也在下边劳动,看来人还得多做好事呀。”
“你知道托赵凡的是谁么?就是你儿子张祥,是他找我,我找赵凡的。”
“这我可不知道,这小兔崽子一句都没和我提过。”
“说说你吧,家里怎么样,大嫂好么?”韩卫转了话题。
“别提了,你大嫂现在疯疯颠颠的。她不是在家属队当个小头头么,清队时,疤瘌眼候成贵把一个争朝夕头张富贵弄到她们那里批判。不知谁说的,这个人解放前当清剿驴子时抓过俩大姑娘,说是八路干部,一个丑的交给手下,一个俊的被他摁到柴禾堆里强奸了。我老婆骂他不是人,上去就打了他个大嘴巴。她带了头,这些老娘们就一窝蜂上去,用手打的用手打,用脚踢的用脚踢,还有两个干脆用牙咬,疼的那人嗷嗷叫。疤瘌眼好不容易把这些老娘们分开了,可那小子已是青一块紫一块,胳膊被咬得鲜血直流,连那玩意儿都被踢肿了。这回那小子平反了,指名道姓地找你嫂子报仇,说你嫂子打砸抢迫害革命群众,开大会斗她两三次,斗得她迷迷糊糊的,嘴里老是嘟囔,我打的是清剿驴子强奸犯,不是革命群众!我打的是清剿驴子强奸犯,不是革命群众``````可把我苦了,天天得哄着她来,稍不满意就满街跑,见人就说,张富贵是清剿驴子,强奸大姑娘,你们知道不``````”
“这不糟心了,你得想办法治呀,大嫂子可是好人。”韩卫着急的说。
“啥招都使了,哪都去看了。说实在的,没别人知道,我都领她邪治了,也不好哇!”张德利紧皱着眉头,一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邪治?”
“就是找跳大神的。”
“那是骗人的,你也信?”韩卫责备他。
“我不信,可她姐姐非要找不可,说是毛主席走了,牛鬼蛇神都出来了,你嫂子是冲撞了一个龟仙,得做七七四十九小时法事,供三牲祭品,说得活灵活现。我不弄,她姐姐就和我又哭又闹,说我有外心,不要她姐姐了。没法子,我买了个猪脑袋,杀了一只鸡给她们,在家里供了两天,才把那个大神打发走了。”
“大嫂好了没有哇?”听他说得恢谐,韩卫心情有些舒缓,笑着问道。
“大发了,三天两头的闹。难为孩子了,今天这个明天那个,轮流看护,我就更不用说了,绑的紧紧的。这两天又犯了,我在家守她抽不出身来,你就看我这身衣服吧,就是她可哪抓蹭的。今儿个大小子回来,我说你替我看她一上午,我去看看你韩叔,才出来的。听说你出事了,大小子也要来,我说我先去,我去完了,你再去吧。大小子对你可是无限崇拜!”
张德利像诉苦似的,一口气说完这些话。
“张祥还没抽回城?”韩卫有点奇怪,他知道张德利张祥在农村干的不错。
“抽他两回了,他都让了,当了大队书记了。我说你当那玩意儿干啥,早点儿回城当工人算了,挣两钱好娶媳妇。你猜他咋说?他说当初立过志,要在广阔天地扎根干革命,既然发过誓就要干到底,不能半途而废。他那个大队是先进大队,清查开始时,说他是苏振海的须子,上面派个老书记,他靠边了``````你知道么,老苏死了。”
“怎么死的?‘韩卫吃了一惊。
“弄小绳上吊死的,说他五毒具全,啥事都干,他死不认帐,一气上吊了。”
“这人气粗,何必呢!”韩卫叹息道。
“咱大小子下去半年,那老头把队里弄得乱七八糟,没办法,公社又把他拿上来。他又重打鼓另开张,不到半年,又是先进大队,省里开会老让他去做报告。”张德利又把话题扯到大儿子身上,言语之间充满了自豪,年过三十看子敬父么。
“那就鼓励他好好干,在农村一样有粗息,那小子有材。”
“现在我也想通了,在那儿干也行,将来还兴真能混出个模样来,给咱们争争气。要是回来当工人,一听说他爹是个臭造反派,撤职罢官当工人,他妈又是打砸抢分子,疯疯颠颠到处跑,别说干上去,找对象都困难。算了,爱咋咋的,任他性干吧。可也不错,一到年、节,大米、猪肉、菜一车一车往家分,比回来当工人肥多了。”张德利越说越得意,脸上的小雀班又跳了。
“对象有没有呢?”
“问他也没准话,就说暂时不考虑,再不就是不用我管。听说追他的姑娘好几个,他都看不上。倒是艾整人的丫头和他一块下乡,头批就抽回来了,据说还变干了,张祥一到家,那丫头准来,俩人一唠就是半天。我没少和他说,艾整人是大官,我可是臭到家的造反派,咱家和他家门不当户不对,那艾整人也不会把女儿给咱一个臭工人家的,就是给了,将来过日子,你也比人家矮三截,成天哄着她供着她没意思。”
“他怎么说?”
“跟我翻眼珠子,说年轻人的事老一辈不懂,别跟着瞎参乎。”
韩卫“扑哧”一声笑了:“怎么样,遇到对手了,管不了了吧?”
“咋管不了,他俩要真有那回事,我非搅黄不可。”张德利小眼睛瞪得溜圆,气愤愤地说:“不让我入党,把我的车间主任拿下来,这回又把我撵回班组当工人,不都是他艾整人干的?他骂我是痞子造反,我这个痞子咋能和他这个大书记轧亲家!”
韩卫又笑道:“艾正仁女儿可挺漂亮!”
张德利不屑一顾:“漂亮能当饭吃能当衣穿?总不能当画似的老看着她吧?”
韩卫知道张德利嘴说不愿意,心里巴不得,就又问:“艾正仁儿子咋样了?那次事件他受伤腿瘸了。”
“那是个好孩子,腿落下毛病没下乡,现在开个小门点给人家修半导体。张祥每次回来都去看他,小哥俩还常在一起喝酒。艾整人以前当着咱们的面不是把这帐算到林凤山和他自己头上了么,现在大下巴嘴又掉过来了,说要不是胡造抢汽车,他儿子也不会跟来,他儿子不跟来,就不会被打瘸,是胡造害了他儿子。你说这人的嘴是个啥?”张德利说起艾正仁来又是一肚子火。
“这没啥奇怪的,以前那么说是迫于形势;现在气候变了,自然嘴要掉过来。这也是他心里话,他能承认是他把儿子打瘸了么?不过人也在变,听说这几年他不那么左了,还是比较掌握政策的。”韩卫笑着说。
就在这时,病房那边小赵喊:“韩师傅,换药了。”
张德利听了站起来,把手指挟着的烟屁股扔到地上,这一会工夫,长椅下的草地上他已扔了一片烟屁股了。他一边把最后一个烟屁股踩灭一边说:“我嘞嘞半天了,得走了。你换药吧,啥也别想,把手养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送你到大门口。”和张德利一番聊,韩卫心中舒展多了。
“别送了,抓空我再来。”张德利拍打着落在他那脏兮兮的衣服上的烟灰,阻拦说。
韩卫站起身,右手扶着长椅,望着张德利走出大门不见了,才恋恋不舍地转身向病房走去。
谁知就在这时,又有一个人堵住了他的去路。他抬眼一看,顿时愣住了,又惊又喜的问:“是你,来看谁?”
“看你呗,不看你,大老远的我到这医院干啥?”
站在面前的人是黎湘。
春风飘动着她那一头厚厚的烫成几道波浪的长发,让那微黄的发丝在她粉红的脸颊和雪亮的前额上来回拂动,两道弯弯的秀眉下,一双俊美的月牙眼饱含着焦急和关切,深情的上下打量自己,白净的鼻梁下面,那令人看了就难以忘怀的红润的嘴唇,线条还是那样生动鲜明,说话时偶尔露出的牙齿,还像粒粒珍珠一样雪白整齐,就连园润的下巴和雪白的脖胫也还是那样匀称。穿一件普通的深红色黑格的翻领外套,露出里面天蓝色园领绒衣,下边是深蓝色裤子,黑色半高跟的皮鞋。二年不见,大概由于丰满了些的原因,收腰的外套,不肥不瘦的裤子,显得她胸部和臀部的曲线比过去更加突出,更加优美,她临着春风婷婷玉立的站在那里,风韵更胜当年,比头顶盛开的梨花还艳丽,比身旁怒放的月季还妩媚。
“你怎么知道我住院,是你那位告诉你的么?”韩卫故意装出一付挺平常的样子,掩饰着自己内心的不平静。
“你出事传遍了大街小巷,还用他告诉我呀?”黎湘用她白皙的手抿了一下荡在雪亮的前额上的几绺秀发,既没有肯定也没否定消息是否来源于她的那位,“我昨天听说,急得火上房,今天就跑来看你,谁知你不在``````受这么大伤你还往外跑,不要命了?”她瞪大了眼睛指着韩卫缠着绷带的左臂埋怨道,又指着韩卫右臂上的黑纱问:“你这是给谁?”
“我父亲老了``````”韩卫沉痛地告诉她。
“唉呀,祸不单行,啥时候?”她吃了一惊,满脸的怜悯和同情。
“我出事的第四天``````都处理完了。”韩卫告诉她。
“那你可要挺住呵,人死不能复生,别伤心过度``````。她一脸的担忧。
“都过去了,我想明白了,人生不过如此。“韩卫叹了一口气,忍着悲痛地说。
大概为了不让韩卫沉浸在丧父的悲痛里,她扭转了话题:“今儿来,正碰见你和那师傅唠得热乎,没好意思打扰,就在这里等着,都站半天了。你俩喀那么多,干唠没完,要不是那边喊你,恐怕还得往下唠,也不管人家这边等的急不急。”
“没看见你站在这里呀!”韩卫急忙解释。
“也不知是真没看见,还是假没看见。”她声音轻柔,带出一点点嗔怪。
“真没看见,真没看见!”韩卫忙解释。
“就当真没看见吧。我得先看看你伤的咋样,听说是捡条命呵。”说着她侧过身子就要查看韩卫缠着绷带打着石膏的左臂。
韩卫侧过身子把左臂让给她看,当然从表面看不出什么。
“不知咋钻心的疼呢!”她边叹息边用她那白皙纤细的手心疼地抚摸着那白白的纱布绷带,动作轻柔,生怕再碰疼了韩卫。“能不能落下残疾呀?”关切之意溢于言表,眼里已润满了泪水。
“不要紧,别难过。”韩卫心里一阵感动,没想到她这么关心自己,就反过来安慰她。又说:“正好,大夫要换药,你跟我一块进屋看看就知道了。”他一方面想让她看看使她放心,另一方面也想让她多呆一会儿,免得她站着说几句就走。
“能让看不?”
“你就说是我表妹,大夫不能撵。”韩卫说。
俩人一起进了病房。
穿着白大褂的李大夫正给赵波检查。
赵波躺在床上,大夫摁哪儿,他都杀猪似的喊痛。摁到最后,大夫笑着说:“你好啦,可以出院了。”
赵波一下子坐起来,“不行,我哪儿都没好,浑身都疼,咋说好了?李大夫,你撵我出院,是不是想倒床位,让你的啥亲戚进来呀?”
“你小子再胡嘞嘞,我今天就把你撵出去!不过,再让也只能让三天,床位紧张。”李大夫虽然开着玩笑,语气却很坚定。
赵波还争,李大夫却不管他,转身来看韩卫。他只好撅着嘴巴躺下,一边嘟囔:“三天就三天,就像谁愿意在你这呆似的,瞧你医院那伙食,猪食一样!回去上班更好,现在给奖金了。”
见黎湘站在韩卫床边,大概她太光彩照人了,李大夫不由得上下扫了她几眼,刚要说话,黎湘忙带笑告诉他:“我是他表妹,今天是来侍候他的。”
李大夫听了,没有说话,低头俯下身来去解韩卫左臂上的绷带。
黎湘忙上前伸出她细白的双手,轻声说:“我来解吧。”
李大夫又看了她一眼,笑了,说:“这两天还是我来吧,你在旁边学着点,过两天伤口长的差不多了,再由你来。”说完他一层又一层地把绷带解开,一个护士端着白盘子在旁边侍候着。当解到最后一层绷带时,鲜血冒了出来 ,韩卫感到针扎一般的疼痛,额头上沁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子,他咬着牙不吭声。
黎湘见了,从怀里掏出手帕轻轻地抹去他头上的汗珠。手帕的清香飘进韩卫的鼻孔里,他感到一阵轻松,瞬间,疼痛好像减轻了许多。
李大夫见有两处纱布长在了肉里,就接过护士递过来的剪刀,小心地把剪刀尖伸进纱布和肉中间,轻轻的一剪一剪的把两大块纱布剪成一小块一小块,又用盐水把这些小块纱布湿润,告诉韩卫:“你忍着点。”说着用镊子使劲一拽。
韩卫只是一皱眉,站着的黎湘却“唉呀”一声闭上了眼睛,一小块纱布被撕了下来,接着又是一拽,一小块纱布又下来了。不一会,长在肉里的纱布全部撕下来了,出了不少血,还带下来几条乱肉,但可以看到新肉芽儿长出来了。李大夫又用盐水清洗了创口,敷上消炎药,就用新纱布绷带重新包扎起来。
“看见了吧,手术很成功,一点炎症没有,很快就会长好的。”李大夫一边用酒精棉团擦手,一边微笑着得意地对黎湘说。“残疾么,肯定要落点,不过啥都不耽误,你不就是要知道这些么?”
“你咋知道我想知道这些?”黎湘有点不好意思地问。
“我换药,你赖着不走,就这个意思呗。”李大夫一笑说。
“李大夫特意让你看的,换别人早撵走了。”护士旁边笑着说了一句,看来,护士也很喜欢面前这个漂亮大姐。
“那就谢谢大夫了。”
“不用,你多来看看他,让他心情舒畅,对他恢复大有好处。这叫精神疗法,也是帮咱们的忙么!”李大夫神秘的看看她又看看韩卫,开了个玩笑。
大夫护士走后,黎湘手脚麻利的收拾起韩卫的床头柜和被褥来,收拾完了又抓起托布擦地,忙了好一阵子才住手。又对韩卫说:“有要洗的没有,拿出来。”
韩卫说:“没有,这就谢谢了。”
“看你,跟我还这么客气,应该的。”
韩卫送她出来,走到那棵大梨树下时,意味深长地说:“真没成想你能来。”
黎湘不像刚来时那样忧郁焦急了,歪着头,意味深长地说:“你没想到的事多着呢``````”瞬间,又换成调皮的语调:“我来你不欢迎啊?”
“你想到哪去了,说实话,当我手术后躺在床上折腾时,还真想到了你,怕你知道这件事。”韩卫告诉她。
“为啥?”黎湘很奇怪。
“怕你知道了难心,来看吧,要受牵连,不来吧,又着急。”
“怪不得那次在街上碰见你,我喊你,你不但没停,反而加快脚步,急急忙忙走了,就为这呀?”她恍然大悟地说。
“正是。那天我刚被放出来,走到哪都有人监视。大街之上,众目睽睽,要是停下和你唠,准有人告密,第二天运动办就得找我,问和你唠什么了,就把你也牵连上了。别的弄不出来,怀疑男女关系也犯不上。所以我急忙抽身走了,一边走一边偷偷向你摆手,也不知你看到没有?”韩卫回忆着三年前那天的经过,向黎湘解释。
“我没闹清咋回事,还以为你不愿理我,回家半宿没睡着。你知道么,那天你又黑又瘦,满脸憔悴,傻乎乎的没个精神头,看着让人心疼。要知道是怕牵连我,我不但把你拉住,还要把你拽到家里,好好炒两菜,烫壶酒,让你当着我吐吐苦水,放松放松心情。圈了那么多天,不知憋了多大的火呢``````”说着说着,她眼圈又红了。
“你不怕受牵连哪?”
“我才不怕呢,老君山矿的群众,哪个不说你是好人?其实,从打听说你被办班,我就到处打听你的信,有空就跑去看你的大字报;听说你下去劳动了,我挺高兴,当工人也挺好。想抽空去看你,告诉你,干活时精神头足点,别心不在肝,出点事不是玩的。谁成想,就照我的话来了``````”她的眼泪已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滴的掉在韩卫左臂的白纱布绷带上,湿了一大片。
“别哭,你不是看了,啥都不耽误。”韩卫想不到她这么难过,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一个指头没了,胳膊骨折,要不是那些日子人家天天求菩萨保佑你,还说不上啥样呢,你感谢菩萨吧!”她深情地瞪了他一眼,表示自己的功劳。
“好,感谢菩萨保佑,更感谢黎湘同志替我求菩萨保佑,行了吧?别哭了。”韩卫笑着对她说,想尽快摆脱尴尬的场面。
“和你说正经的吧,我拜佛了。不少人现在都偷偷的拜,你也拜吧,我知道你不信佛,但偷着拜拜也没坏处。”她很神秘而又认真地劝说。
韩卫没有说话,心里却涌上一股暖流,感到她是真心关心自己,不知怎么,心里有了一种甜甜的满足感。他再不说话,默默地顺着两侧满是鲜花的小路送黎湘走出医院大门,又送出很远才停下脚步,颇带感情地说:“真的感谢你来看我。”
“差点忘了,”她伸手从怀里掏出二十元钱,塞到韩卫手里:“这个用来贴补伙食,挑好的吃,营养得跟上。医院条件有限,想吃啥告诉我,在家做好给你送来。”
韩卫知道她工资只有三十几元,急忙推辞。
她生气了,紧皱眉头问:“啥意思?”
韩卫只好收下,其实他这时浑身上下只剩下五角钱,只够一天的伙食费,这二十元可谓雪中送炭了。
又是三年过去了。
这期间,主管韩卫案子的小白脸王晓仁,本来犯过乱搞男女关系的错误,由于他反复申诉,岳克也帮着周旋,得到了平反。再加上办案有功,经他手揪出了好几个清查对象,运动办撤消时,经岳克提议,提拔他为纪委付书记。可他这人没官运,党委头天讨论通过,第二天他就死在一个清查对象的家里。那个清查对象就是他那相好女人的爱人。原来,那女人见自己爱人长期劳动得不到解脱,就找到他,希望他念旧情帮助想办法。他一口答应,乘机要求重温旧情,那女人只好就范。谁知他贪欲过度,一连三次还不放松,到第四次时,突然大汗淋漓,怪叫一声趴在那女人身上不动了。岳克开始还以为是清查对象两口子陷害他,细查缘委后,才知道是一桩丑闻,忙揠旗息鼓,草草处理,对那个清查对象也就此解脱安排工作,以示安抚。
王晓仁死了,韩卫的案子就换了办案人。
围绕韩卫的结论,艾正仁主持了几次党委会讨论。
新办案人拿着韩卫的材料向市里汇报。
何涛走后,王杰来当市委书记,把运动办也撤了,新成立的纪委那些人就知道按中央政策卡,一点也不考虑下面的情绪,韩卫的几大罪状一条一条的让他们否掉了。两个新办案人只好回来向党委汇报。
别人倒没说什么,唯有岳克又吼又叫:“这也不算事,那也不算事,那韩卫不是没事了?他要是没事,那咱们不是错了?”吼完了,他不甘心,问:“是不是你们俩没向上面说清楚?”
两个办案的急忙申辩说:“该说的咱们都说了。”
岳克又问:“那你们俩什么意见?”
两人互相看了看说:“上边的意见也有道理。”
岳克更生气了,大骂他俩右倾,向着帮派分子说话,立场错了。弄得这两名办案人左右为难,再也不敢说话。,
岳克大骂一番上边不了解下情,不听取群众意见后,就给两办案人下任务,要他们再去上面汇报,想办法说服上边,接受矿山党委报上去的意见。
党委书记艾正仁对韩卫的案子早已了如指掌,知道上面的意见是对的,想起以前韩卫对自己的好处,也不是没有卖个顺水人情的意思。但他看到岳克耿耿于怀、咄咄逼人的样子,觉得时机尚没成熟,就对两个办案人说:“那你们俩就向上级再汇报一次吧。”
可再次汇报的结果,上边不但没有被说服,反而又给韩卫降了一个档次,这也是艾正仁意料之中的。
这样三折腾五折腾,几个反复,韩卫的结论由帮派骨干下降为严重政治错误,又由严重政治错误下降为政治错误、一般政治错误,最后,不管岳克怎么骂,怎么吵吵要捍卫清查运动成果,亲自到上边争取,说明情况,上边也只批了个“说错话,办错事”,但在职务安排问题上让了步,按一般干部使用。
艾正仁是个明白人,见时机到了,就让两个办案人详细汇报这上面意见是谁说的,在什么地点、什么时间说的,他用小本子一一记下来后,就在党委会上表态:“别顶了,尊重上边意见吧。”
事到如今岳克虽然还不甘心,但也无话可说。
很快,红头文件下来了,艾正仁总算松了一口气。可问题又来了,如何找韩卫谈话,让他认错服气,起码要服从。他看了看岳克:“韩卫的事你清楚,你找他谈吧?”
岳克忙摇脑袋:“我不谈,现在我不管政工,你谈吧。”
其实,艾正仁明知岳克不能去,他去也谈不通,故意先把球踢给他,等他抱屁了,自己再接过来,免得他又说三道四。
果然,韩卫听完结论意见,看也不看那红头文件,就问艾正仁:“什么叫说错话、办错事?”
艾正仁解释说:“说错话、办错事不算问题,文化大革命这么大的运动说错话办错事不是正常的么?谁没说过错话办过错事呢,喊打倒刘邓不就是错了么?”他感到自己的解释很有说服力。
“那你们不也跟着喊了,为什么不给你们也下这个结论,偏偏就给我?”
“这,不做结论不一定没错误,做了结论错误也不一定大。我们也在总结经验教训么。”艾正仁的辩证法还真学得好。
“既然说错话办错事不算问题,那为什么罢我的官,撤我的职?”
“你是造反上来的么,没文革你能当上君矿公司付主任哪?现在要拨乱反正,所以要恢复你文革前职务。”
“这就说不通了,别人不知道,你知道的最清楚,文革前我就是科级,按我的条件、工作,没文革,十年工夫我也不至于踏步不前吧?何况还要降级使用!”
艾正仁笑嘻嘻地回答,“不管怎么说,要不是造反,你能上的那么快?”
“你又错了,我不是造反起家。成立革委会并没有结合我,因为我父亲是走资派;后来虽然提拔得快,那是我干的好,一级一级上来的,到公司当付主任也是市委经过考核的,和我同时提的干部有造反的,也有没造反的,站队问题当时并不作为条件,反而因为我造反站正队还要审查我是否有派性,有派性的坚决不提拔,而没造反站错队的就不审查这一条。你当时管干部对这一清二楚。”韩卫一点不让,针锋相对:“还有,那期间我是提了,可你、岳克也都提了,岳克还提到公司来了,难道你们这些人都是因为造反站正队提上来的?我想不是,因为你们都是站错队的,你们的提拔和我一样,都是经过考核提上来的。文革十年当中矿山提拔了多少干部?同样是经过一个组织部门考核提拔,为什么你们的提拔就算数,我的提拔就不算数?”韩卫目光炯炯,越说越激动。
艾正仁一时语塞,习惯地揉着他那兜齿的下巴,额头渗出汗珠来,怔怔地坐在那里,想了半天才说:“韩卫呀,咱们是老同志了,你的事也不是我弄的,倒是我上来后,给你逐条逐条的落实澄清,结论一次比一次轻,劳动待遇一天比一天好,好不容易争取到这个说错话办错事``````我是尽了最大努力了。我也知道你和别人不一样,文革前就是好苗子,文革中又没干啥坏事,我可没忘我戴高帽游街那天,你托人给我戴围巾的事呀``````可整个形势在这,我一个人说了不算哪。”他颇具感情地提起了往事,最后又摊开双手,表现出一付爱莫能助的样子。
“你是一把手,怎么会说了不算,最起码对班子有一定影响力。问题是你怎么看,又怎么说。”韩卫还是毫不放松。
“说点实在的吧,你是矿山干部中最年轻级别最高的,又是造反站正队的,名声那么大,位置那么高,多少人看着你;要是你没事官复原职了,那别人怎么看,那么多清查对象怎么看,弄不好又要纷纷上访告状,掀起一股翻案风。上面的嘴又从来只有对的时候,没有错的时候,到那时,他们会把嘴掉过来,说你带头翻案,那不仅你要倒霉,连我这替你说话的也要跟着倒霉了,什么立场不稳哪,划不清界线哪``````都来了。难道你愿意看到我五十多岁了,再裁一次跟斗么?我看你就不如认了,早点安排个工作,趁年轻,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你也不是没这个能耐,时间不等人哪!”
艾正仁说这些话时,声情并茂,感情真挚,颇为感人肺腑。
别说,他这番话还真打动了韩卫,心想,这还算几句人话。他说的也有道理,大势所趋,看来,再争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一个社会大潮流过后,个人的是非一时是难以弄得清清楚楚的;要想弄得清清楚楚,谁知道那又得拖几年呢?即使到那时弄清楚了,又是时过境迁,说不上还会遇到什么情况;可社会能等你么?时代能等你么``````屈指数来,自己已被审查七年了,人生有几个七年哪?这七年可是自己的黄金年龄啊!这一年来,女儿每隔几天就要在自己头上搜寻一遍,用她那细嫩的小手指,把一根又一根不断涌出的白发轻轻拔掉,一边拔一边还问:“爸爸,你头发咋老变白呢?”
想到这,韩卫有了一种紧迫感,他把牙一咬,心一横,别再和自己过不去了。他手一伸,对艾正仁说:“拿来。”
艾正仁忙把手里的结论材料递他。
他接过来,简单看了几眼,就挥笔在上面写到:“与事实不符,我保留意见。”写完了递给艾正仁。
艾正仁接过看了,笑了,“你这毛病还是改不了,说那些啰嗦干啥,起不了啥作用的。”
“起不了我也要写上,我这个人从来不做违心事。违心签字,我会睡不着觉的。”
“这样也行吧。下一个问题,工作安排。你有什么要求?”艾正仁问。
“有工作干就行,服从分配。要问个人意见,我从山头来的,心里还惦记山头,爬山还没爬够,最好还让我回老君山矿爬山头去。”
签完了字,韩卫感到轻松,说出自己早已想好了的心愿。
艾正仁点点头:“这倒可以理解,别说你,我对山头也是有感情的,时间长了,不到山上转转,心里就像缺点什么。你到采矿还能发挥你的专长,我把你的意见带到党委会上研究,估计会满足你。”
这里顺便提一下,韩卫结案不久,甄有德、杨连忠也陆续结案了,都定为一般政治错误,恢复正处级,但都按付处级使用,不得担任实职。杨连忠不服,多次上书申辩无效,得了肝硬化,五十六岁去世了。甄有德没有申辩,当了一个月的调研员就被离休,在一次和老战友相聚喝酒时,谈起当年朝鲜战场打鬼子的事,兴奋的一甩帽子,胳膊甩出去就没收回来,三个月后去世,时年六十三岁。
赵敏呢,据说有位老首长听说了他的事,在一次大会上问何涛来没来?何涛站起来答应一声,那位老首长当众训斥何涛说:“赵敏是烈士子弟,能有什么大问题,你干么揪住他不放?”何涛不敢怠慢,当即往家里打电话解除赵敏办班,于是赵敏被调回部队,当他的付政委去了,不久就提了,当了政委,这是后话。
韩卫从艾正仁办公室出来,夜幕已经降临,路上行人稀少。他跨上自行车,离开君矿公司大楼顺着公路回家。
暗蓝色夜空中,繁星点点,向人间闪现着美好的希望。茫茫旷野那边,晚风吹来,拂动着初夏夜晚的心弦。远山欲睡,安详宁静;圣水缓流,波光闪烁;公路两旁,白杨树风中摇曳,枝叶轻歌慢舞;两侧稻田,水稻花暗吐幽香,田间虫唱蛙鸣。好个轻松的夜晚!
韩卫腰杆挺直,两手握紧车把,迎面凉爽的晚风把他的头发吹得飘向脑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带着初夏夜特有味道的空气,细细地品味着那公路两侧稻田飞来的甜甜的稻花香味,脚下飞快地蹬着。
七年的审查总算结束了,他要把这消息尽快地告诉慧苹,告诉孩子,告诉身体一天不如一天、面容日见苍老的母亲,还有弟弟妹妹,告诉黎湘,告诉张德利,告诉一切关心他的人。他充满自信:只要给他工作,给他时间,他很快就会做出成绩:只要给他舞台,给他角色,他就能演出最好最美的戏剧,他还要为党,为人民,为他的矿山,做出他该做的贡献。
他觉得身子就要飞起来,马路两侧的大杨树、稻田飞速地向后闪去,他轻快地想喊``````回头看看,前后无人,他放开喉咙,先是使劲地咳嗽了两下,然后就冲着前面大声喊道:“我的事完了,我自由了,我又要工作了``````。”
声音被晚风吹得好远好远,在茫茫的星空中,在长长的公路上,在沙沙的稻田上面,久久回荡着``````
后记
感谢发表了《老君山》,该小说几个出版社都以主题过于敏感而拒绝发表。
三十年来,那些对文革极尽歪曲、控诉、抹黑的伤痕文学充满了文壇,污染了人们的视野。一提起文革就是动乱,就是崩溃的边缘;一提起造反派、红卫兵就是打砸抢;一提起军代表就是极左路线;一提起坚持革命路线的老干部就是整人。而从那个年代过来的绝大多数人知道,历史不是那样的。
毛泽东主席发动文革,不是脑袋一热,不是就为了整某一二个对手,而是为了巩固无产阶级专政,防止资本主义复辟,防止中国重走前苏联老路,防止党变修、国变色,防止劳动人民受二遍苦、遭二茬罪的重大举措。文化大革命期间,虽然由于走资派的干扰破坏,乱了一两年,但是,由于坚持抓革命、促生产,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国民经济仍然取得了举世瞩目的伟大成就。工农业生产、国防建设、科学技术都得到快速发展,石油由进口变为出口,两弹一星发射成功,国家既无外债又无内债,国际友人们把我们抬进联合国,这些就是最好的证明。
文革中,以周总理为首的那些坚持毛主席革命路线的老干部,廉洁奉公,自觉限制资产阶级法权,勇于自我革命,抵制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坚持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带领广大群众同走资派进行了艰苦的斗争,抓革命、促生产,为党为人民立下了光辉的功绩,他们无愧于马列主义者的称谓,他们是真正的共产党员,是我党的骄傲。文革中的造反派,他们都是真心实意跟毛主席走,跟共产党走的革命群众,他们也可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毛病,但他们的心是红的。他们所以造反都是响应党和毛主席号召,为了捍卫党中央,捍卫毛主席正确路线,捍卫无产阶级政权,都是为了党不变修、国不变色,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不受二遍苦、不遭二茬罪,不是为了个人私利。他们克服私心杂念,勇敢地冲破层层阻力,冒着打成反革命的危险造反,同反动路线斗争,同走资派进行斗争。他们当中不少人是首先受到走资派打击迫害的群众。他们当中优秀的走上了领导岗位,成了新干部。这些新干部勇于斗私批修,坚持革命化,群众化,坚持到一线参加劳动,保持革命本色,和群众紧密联系,特别是在抓革命、促生产当中,发挥了骨干带头作用,他们为党的纯洁,为那个年代做出了应有的贡献。他们并不像伤痕文学说的那样,是一伙对党充满仇恨的土匪二赖子一样的人物。还有那些军代表,为了捍卫毛主席路线,来到自己并不熟悉的地方三支两军,他们深入工农群众,同群众打成一片,坚定的支持广大群众同走资斗争,支持抓革命促生产,站在斗争的第一线,他们为毛主席革命路线的贯彻落实,为国民经济的发展,为社会稳定,做出了巨大贡献,是为共和国立了新功的最可爱的人。
做为一个长达十年之久,波及亿万人的政治大革命,不可能不存在缺欠、错误,不可能不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甚至重大问题,这要从两方面找原因。首先是因为这是一次前所末有的政治大革命,主观上,从发动者到参加者都没有经历过,都没有经验,不得不在前进中探索,在争论中前进。但这个探索,目标是明确的,那就是巩固无产阶级专政,防止资本主义复辟,在方法上是允许争论的。不像有的人的摸着石头过河不争论,不管姓社还是姓资。所以,文革出现的失误是前进中的失误,问题也是前进中的问题。一经发现,立即纠正。比如,形式主义,怀疑一切,打倒一切,清队扩大化,在经济领域中的军事化、政治建厂等,这些都在争论中得到了认识,在中后期的落实政策中得到了纠正和解决。这些问题的纠正和解决不但没有损害文化大革命的形像和成果,反而促进了文化大革命的健康发展,使文化大革命的成果更加光辉。其次,文化大革命既然是一场政治大革命,就不可能没有阻力,必然受到来自社会各方面的奋力抵抗和破坏,最主要的是受到了党内走资派的拚命抵抗和破坏,比如,运动初期对革命派的疯狂镇压,中期的内乱和武斗,后期红色政权内部的争斗及对抓革命促生产的干扰,这些或是走资派头子亲自出头领着干,或是暗中挑唆一部分受蒙弊的群众干,或是走资派骗取群众信任进入红色政权搞复辟引起的。这些只要回想一下文革当中的那些大事件的起始因由就不难搞明白。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三十多年过去了,伤痕文学对文革的抹黑和否定,不但没让文革在人民群众心中妖魔化,反而激起了人民的怀念。这是为什么?因为人民知道,那不是事实,他们亲身经历过的那段日子不是那样。再看看现实,贪官遍地,到处腐败,黄赌毒泛滥,贫富差距如此之大,劳动群体又陷入了苦难的深渊,在九百六十万公里土地上,想找一块清明干净的地方,找一块让老百姓说话的地方,那么不容易,人们能不怀念文革么,能不思念毛泽东么?
这部小说中的人物,虽然是虚构,却都是文革当中人们身边最常见的人物,他们的遭遇,是千千万万人的遭遇,他们有的已经作古,有的已进入桑榆之年,但人们谈论起时政时,往往还说到他们。写这部小说就是要告诉世人,老百姓心中有一杆秤,这杆秤沉甸甸地倾向了文革。
感谢阅读过这篇小说的读者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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