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瞿秋白、毛泽东曾先后写有同一词牌、同一主题的《卜算子 咏梅》。
先看陆游的《卜算子 咏梅》:“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兼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作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陆游的一生,满腔的爱国抗金热忱,却屡遭南宋小朝廷苟且偷安冷水的浇泼,以致长期受冷落、遭倾轧,政治上被严重边缘化。与仕途失意相伴随,个人生活尤其不幸。曾经有过的美满婚姻,亦被封建家庭的无情棒,打得粉碎。如此遭际,表现于诗词,难免抑郁、愤懑、忧伤、凄楚。在《卜算子 咏梅》中,诗人以梅自况,自艾自怜,孤芳自赏。表达的是“寂寞开无主”的无奈,“黄昏独自愁”的凄凉,以及“只有香如故”的孤傲清高。尽管“无意苦争春”,但由于她的高洁,她的不阿世媚俗,结果还是“一任群芳妒”,以至“零落作泥碾作尘”。作为封建时代的爱国知识分子,当他的家国功业、修齐治平都化为泡影时,也只能藉物咏怀、不平而鸣。所以,“只有香如故”的结句,既是对个人遭际的阿Q式解嘲、排遣,也是肯定自我价值的最后心理依托。纵观全词,诗人借梅自喻,借梅渲泄,也借梅来证明自己。其境界,苦寒、乖僻、孤高、促狭,始终走不出自我的圈子。按王国维的界定,陆词当属于“有我之境”,而这个“我”,却是“小我”。
同是《卜算子 咏梅》,在中共早期领导人瞿秋白笔下,则是另一番气象,另一种境界:“寂寞此人间,且喜身无主,眼底云烟过尽时,正我逍遥处。花落知春残,一任风和雨。信是明年春再来,应有香如故。”
瞿秋白是在江西上余国民党的监狱里,在他生命的最后时日吟下了这首绝唱的。起句“寂寞此人间”,可以说是瞿内心感受的真实流露。作为中共早期领导人,瞿秋白在党内一直得不到大多数同志的理解、认同,还长期遭受左倾路线的残酷打击。内心难免会产生曲高和寡、知音难遇的感慨,这也可以从同是在监狱中写成的另一篇文字《多余的话》中找到有力的援证。在这篇无私表白自己的文章中,瞿引用了《诗经》中的两句聊表心迹:“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然而,真正的革命战士是不会因此而动摇、消沉的。所以,紧接着的“且喜身无主”,则表达了诗人超然物外、不计个人枉曲的豁达大度和无私无畏的乐观情怀。而飘逸潇洒的“眼底云烟过尽时,正我逍遥处”,便彻底超越了荣辱得失的“小我”,实现人生价值的升华。“花落知春残”:白色恐怖肆虐,导致“花落”;革命形势转入低潮,所以“春残”。而“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的信念驱使着革命者为了崇高理想,“一任风和雨”——在血雨腥风中前仆后继、勇往直前。“信是明年春再来,应有香如故”——那红旗如画的革命春天,必将在先烈们的鲜血洗礼中来到;而革命者的精神,将万世流芳、光耀千秋。诗人借梅咏志,却能跳出自我的圈子,把自己的“小我”融入到革命者的“大我”之中。如果说陆词所表现的是“小我之境”,那么,瞿词则是一种雄浑、壮烈的“大我之境”。
至于毛泽东的《卜算子 咏梅》,则又是不同于前两者的气象和境界:“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毛泽东与瞿秋白是两位观点相近、志趣相投的革命战友。但毛泽东写作《卜算子 咏梅》时,与瞿秋白当时的境况迥然不同。其时,中国革命已取得胜利,人民共和国也已走过了十几年的历程,毛泽东早已成为举国拥戴的人民领袖。然而,写作该词的一九六一年,全国人民却面临着极其严峻的局面:国内正经历着建国以来最严重的三年困难;国际上,由于中苏关系的破裂,我们面对的是反华势力大合唱。而这一切,却丝毫没有挫损毛词通篇洋溢的超拔、豪迈的乐观主义气概和坚强不屈、昂扬奋发的斗志。毛词巧妙地反陆词之意而用之,拓展境界、别开生面。起句“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通过对时空圉限的突破,营造了季节更替、自然生息的大背景、大气候,展现了超迈、壮观的磅礴大气。“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由“百丈冰”与“花枝俏”的对比,凸显诗人笔下的梅花,不是陆词中那种托非其所、生不逢时的受倾轧的“苦梅”;也不是瞿词中那种风雨催残、零落不堪的“残梅”;而是傲霜斗雪、风姿昂扬的“俏梅”!然而,如此俏梅,却并不自矜自大、不可一世。而是谦逊自持、不事张扬——“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她恰到好处地摆正自己的位置:不是争春的英雄,不是操持造化神工的救世主;而只是报春的信使,只是站在自然变化最前端的先驱者。更重要的是,她并不孤独,绝不会孤芳自赏。在她身后,是春天里的群芳争艳、无限风光。当她完成了报春信使后,便功成身退,带着结子的硕果,消隐到百花丛中。所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这是成功者会心的笑,是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时代升华,表现了与人民息息相通、血肉相融的领袖情怀。“笑到最后,笑得最好”。诗人用最后的笑,赋予梅的全新品格、全新风骨、全新节操,把咏梅诗词拔升到古往今来乐观壮美的最高境界,并从中寄寓了“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人类历史的根本动力”这一历史唯物主义信条。毛词的境界,不仅突破了陆词的“小我”樊篱,也拓宽了瞿词的“大我”境界,是一种博大无私、气势恢宏的“超我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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