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小说)
蔡金安
一
沉沉的迷雾,弥漫着、笼罩着郭圻镇的上空,迷迷蒙蒙,混混沌沌,任什么都看不出来。那劈脸而来的浓雾,有时凝聚成团,有时飘忽如雨,有时稠得使人窒息难受,有时丝丝缕缕地游动着,似乎松散开了,眼前留出一点可以回旋的空际,但是未容喘息功夫,更浓更密的雾团又将人紧紧裹住。
向荆遥在街上慢慢走着,心里仿佛也笼罩着一团雾。小伙子中等个,一头蓬乱的黑发,两只惶惑而深沉的眼睛,一身旧便服。
他走进郭圻商场。皮鞋柜那个烫发营业员,着一件紧身腰绸面袄,咖啡色毛料裤。两年前,他们是高中同学。他平时很少跟人打交道,现在只敢用两眼的余光看她。
她喜欢别人(特别是美男子)用羡慕的眼光看她,但她给予对方的常常是不屑一顾。她觉得他有些面熟,但印象已经模糊了。虽然他是班上的红人(副班长兼生活委员、团支部宣传委员、学雷锋标兵、语文考试全班次次第一),但当年他们没有交往过。眼下,她唯一欣赏他的只是五官还端正,而其余的,哼,乡巴佬,你凭什么看我?
“文燕。”他竟喊了一声,连他自己都感到突然。
“干什么?你是谁?”声音冷冷的、威严的。
他惊恐了,佩服起女团员的矜持来,而在这矜持后面,隐藏着多少生动画面,他是不会知道的。
二
这是一间起居室,嵌在墙上的红、蓝、黄各色灯泡,发着霓虹灯似的跳跃光焰,随着有节奏的舞曲声,一群“大包头”、“小胡子”、“长披发”正搂抱着,疯狂地跳着迪斯科。文燕成了他们的领袖。她裸露的膀子散发出一种浓郁的香气……。她顽强地追求着美。这个县委副书记的女儿有一种本能的优越感,对街上那些比她穿得花梢打扮得漂亮的女子充满了嫉妒。她要超人出众,独领风骚,而家里走私和受贿的赃物满足了她的欲望。青春象干柴,她要让它燃成烈火。那么多男子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真是惬意!她今晚可以与这位“大包头”哥看电影,明晚又与那位“小胡子”弟幽会……
这一切,向荆遥当然是不会知道的。他稳了稳神,说:“我是向荆遥,忘记了?”
“向荆遥?”她略一笑, “哦,有何贵干?”
“你这两年过得顺利吗?”
“哦,还顺利。”
“你关不关心现实?你对政治的看法怎样?”他单刀直入。
“现实与我无关,政治与我无缘。”她不耐烦了,给了他一个后脑勺。
向荆遥感到一阵酸楚。从商场出来,沉沉的迷雾不仅未消散,反而更浓了。
他漫无目标地走着,心烦意乱。这时,一个秀丽的身影从他身边飘过。她左手轻抵腰肢,右手有力地甩动,两脚轻快地踏着。望着这熟悉的身影和姿势,他想起了……
三
几个月前的一天,他在街上碰到同学舒玉芬。她微微低着头,面带微笑,迎风飘荡的红褶裙象火苗在闪耀。高中两年,他将自己的许多习作都给她看,她很赏识,写了很多评语,既赞赏,又提出看法,给他很大鼓舞。
“舒玉芬。”他颤颤惊惊地喊了一声。
“啊,”她一惊,随即稳过神来,问道:“你现在在哪里做事呀?”
告不告诉她呢?大修厂的小车工,有什么说头?但他还是说了。
“你以前都干了什么呀?”
说出来吗?和她一起读完高二参加高考,两人都失利,同学们各奔东西,他到一家工厂做临时工。几个月后,家人又劝他到一偏僻小镇去复读,由于不适应环境,压力又太大,用功过猛,他大病了一场,结果二试不第,多丢人!撒个谎吧,可他是不爱撒谎的人,特别是在老同学面前,他学不会撒谎,只好如实相告。
她的脸略微抽动了一下,随即浅浅一笑,走了……
现在会不会又是她呢?他追上去一看,是的。
舒玉芬不冷不热地问:“有事吗?”
“没事,唉,写东西真难!当然,不能怕困难,要快乐。你有高见吗?”
舒玉芬心里很窝火:这人真糊涂!他以前二试不第毕竟是一种耻辱呀!遇到挫折后要有乐观精神是对的,但决不能忘掉耻辱,盲目乐观!难道他不为有耻辱的过去并且现在对社会一无所成而感到无脸见人吗?瞧那个得意劲,恶心!
向荆遥只看到她忧郁的脸色里透出一股怨恨的情绪,他一时还搞不清那表情意味着什么,但他隐隐感到了一种压力。他似乎明白了:那是老同学给他敲响了警钟,点燃了他的奋斗之火。
“玉芬,你在跟什么人说话?”过来一个中年人,古铜色脸膛上焕发出火一样的光。
“爸爸,他是我以前的同学,对笔杆子感兴趣。”
县委宣传部长冷冷地问:“哦,说说看,你为什么要写?”
向荆遥有些慌乱,尽管努力控制,讲话时仍有些紧张。“我觉得现实中有很多问题令人深思,不少青年犹如生活在迷雾中,有的误入歧途,很可惜。我要努力探索出一条正确的人生之路,告诉人们,使大家得到启发。”
舒部长畅快地笑了:“不错,文艺的使命就是帮助群众推动历史前进,只有活得伟大,才能写得伟大。中国正处在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一切都在探索中。要研究理论。投过稿吗?”
“还没有。”
“注意,只有让作品与读者见面,才能达到写作目的。好的作品如真理之火,照亮了自己,也照亮了别人。”
啊,火!向荆遥心里仿佛真的燃起了一团熊熊大火。笼罩在四周的迷雾开始在消散了。
四
……这是一幢独单元的三层楼,被两人高的院墙围着。
向荆遥和江远在院门前停下了。江远,县报记者。中午,向荆遥来到老同学家,要他谈谈对文蒸的看法,江远决定带他去文燕家看看。
“小燕。”江远喊。
“小燕出去了。”一个男子开门。他是文燕的哥哥、县报编辑文联,三十多岁,长发油光放亮。
江远领着向荆遥到处走动,扑人眼帘的是豪华沙发、彩电、冰箱、外国女郎调情画。走进二楼文联房,书架里塞满烟、酒、罐头。文联在一楼为他父亲放哨。江远的舅舅文副书记正在二楼同向荆遥的姑父、林特局沈局长商量用走私的彩电换珍贵林特产的交易……
向荆遥突然对理沦有了浓厚兴趣,买了《哲学原理》、《毛泽东选集》、《列宁选集》等书,看了一段时间后,还想借些书读。
傍晚,寒风呼呼作响,他到在林特局当会计的姑姑家借书。
走上三楼,里面传来争论声。
“你再不能搞这种事了!”
“那算什么,现状就是这样嘛!”
“我总觉得只有通过自己劳动得来的东西才有光彩,而……”
“不跟你争了,我去开会。”姑父打开门。
向荆遥进屋,屋里散发出一股呛人的煤烟味。姑姑坐在炉边扇着炉门。烟与火交织在一起,时而烟压住火,时而火赶走烟。
“现状,现状,荆遥,你对现状有啥看法?”
“现状令人忧虑,要致力改变它!”他捅了捅炉子。
“到处都这样,改变得了吗?”
“事物是联系、变化和发展的,唤醒一个就会带动一片。”他最近学的理论派上了用场。
作为正直的人,她懂得做人的原则。她对丈夫的行为不满,多次劝阻,但在丈夫口口声声的“现状,现状”下有些动摇了,侄儿的话使她得到启发。她使劲地捅着炉子,一阵阵浓烟过去了,火旺了起来,红红的火苗舔着她的大手,她感到热烘烘的,而在她心里,有一团团更旺的火在燃烧.那是正直的人的真诚之火,改变现状的正义之火,她要用这火把丈夫烧醒。
“我的侄儿还真不坏!”她给他的只有这一句。
一句就够了,就足以看出姑姑心里燃烧着的火了。
他打开后门,走到阳台上。天已经黑了,四下里什么都看不清,只有一个地方——他的心里,却看得异常分明。那里到处都是燃烧着的大火:青春之火、奋斗之火、光明之火、真诚之火、正义之火……。一阵阵寒风刮来,他心里却感到很温暖。他仿佛看到无数人正在火光的映照下,冲着寒风走着,走着……
1984.4.23 草 2009.10.11 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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