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编者按:在现代社会中,我们常常感到个体的渺小、生活的乏味以及人际关系的疏离,我们虽然生活在城市里但却感觉我们不属于这个城市,这就是马克思所说的异化。现代社会里还充斥着个人主义的神话,我们从心灵鸡汤里总结出太多的:“只要努力,就会成功。”不讲所处的社会关系、物质条件,迷信努力,这就是资本主义的宗教:当大多数人一事无成时,喝口心灵鸡汤我们就可以痛并快乐着了。
让我们想象这样一个场景:在聚会上,你茕茕孑立,看着别人谈笑风生,自己只能礼貌性地强颜欢笑,然后拿出手机,不断更新自己的微信或微博,或者翻阅过去的短信。这种感觉相信每个人都不陌生。韩国柳东民在《马克思问我哪里痛》的开篇所描述的正是这样的场景。这种感觉与其叫孤独,不如说是异化或者疏离。实际上,《马克思问我哪里痛》这个书名中的“痛”,指代的正是马克思这个术语——异化。所谓“异化”,就是个人与周围事物疏离化、陌生化,从而失去了与它们的共通感。“人生如逆旅”,这句话也可以理解为无论身在哪里,我们都无法找到归家的感觉——彻底的疏离感或陌生感纠缠着我们。所有的人或物都成为外在或者异质于我们的存在,让我们浑身不自在,宁愿一个人宅在家里。换句话说,我们无法与外部世界建立任何积极的共通经验。这或许是今天宅男宅女大量存在的原因所在:宁愿一个人孤单,也不愿在众人中饱尝孤独。而所谓友谊、爱情或者团契的归属感,正是源于相互之间的共通性,当我们失去了这种共通感,人生的孤独痛苦便随之而生。这些现象,就是《马克思问我哪里痛》所要跟我们探讨的。
听书名你会以为这是一本心灵鸡汤,但用马克思熬成的鸡汤却别有风味。大多数的心灵鸡汤,不外乎是些做人处事、调节心性、自我安慰的老生常谈,但此书的特点是,它不把个人问题仅仅视为个人问题,而是在爱情、政治和社会等问题之间自由切换。经常从个人生活的细微之处,上升到对社会政治问题的讨论,最后又会不经意间回到个人问题。在他看来,这体现的就是一种人文学的想象力,因为几乎所有的人文学都是在研究个人与个人、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因此他主张从个人的感性生活出发来阅读马克思,而这也让原本对于普通读者而言相对抽象的话题,变得易于理解。然而,也同意马克思的观点,个人并不仅仅是一个孤立的个体,而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因此,个人的问题最终要放置到社会语境中才能理解——这也正是本书不同于一般的心灵鸡汤之处。但最终,对社会问题的解答是为了澄清个人的存在处境,社会主义也要落实到个人幸福层面,如马克思所言,“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
关于爱情,马克思有话要说
对个人处境的讨论往往从大众最为关心的个人情感问题切入。借德国思想家霍耐特关于“承认的斗争”的论述指出,承认最基本的类型就是爱,而这种爱包括友情、爱情以及对知识的爱。这里关于爱情的论述最有趣。
爱情的发生也许是没道理可讲的,但在理想的现代亲密关系中,个人的自我实现是爱情的首要考量,也就是说,我们想要的是能够理解自己的伴侣。“我”在“你”中可以看到“我”,而“你”在“我”中也可以看到“你”自己,这是一种相互承认,两人可以建立积极的共通关系。不然,“你”对“我”来说就是岩石般的存在,难以穿透,无法理解。而当我们失恋,也就是当恋人“你”离开时,“你”也带走了一部分的“我”——“我”并不是独立的实体,而是由包括爱情关系在内的多重社会关系所构成的,我很可能陷入忧郁,并且沉迷于你所留下的物件,从而患上恋物癖。这时正如所指出的,物件成为物神,成为“我”的拜物。我们渴望这种物神甚于物神所指向的爱人。在马克思那里也存在类似的情况:货币也成为物神,让我们忘记真正要追求的东西。
那么,爱情是如何发生的呢?这里引入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家阿尔都塞“偶然相遇的唯物主义”观念。
学过中学教科书的我们都知道,人类社会从低级向高级发展,从原始社会经过阶级社会最后必然会向共产主义社会迈进。教科书说,这是马克思给我们的承诺,注定要发生。但在阿尔都塞看来,这是彻底的唯心主义观念,压根不是什么唯物主义。既然注定要发生,那我们还需要去斗争吗?在看来,历史发展没有什么必然,也没有什么内在于历史的目的。历史只是发生,关键的是认清历史中的多元矛盾,并抓住历史契机——阿尔都塞将其称为形势(conjuncture)。对此阿尔都塞有个比喻,真正的唯物主义者“搭上一辆行驶中的火车,既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起点),也不知道要到何处去(终点)。”阿尔都塞的这种思想在马克思的博士论文中也找到了支撑。马克思正是在伊壁鸠鲁关于原子偏斜的论述中看到了偶然与自由的关系。换句话说,接受偶然就意味着享受自由。
汉语中有个词叫“缘分”,蕴含着命中注定的意思。在两性关系中,我们往往会赋予某些事件以重要甚至神秘的意义,认为这些事件意味着两人的缘分,当感情破裂的时候,回忆这些事件很可能会让两人重归于好,因为过去的事件冥冥中意味着彼此注定。但很多情况下关系可能更加恶化,以至于两人痛苦不堪,最后不得不分手。对此还有一个成语,“有缘无分”。但通过马克思和阿尔都塞告诉我们,“对任何一个事件赋予特权予以解释,这种思维是错误的。”也许这种观念很无情,因为它将两个人的相遇只是理解为偶然事件,并没有什么道理可言,然而一旦我们接受这种观念,似乎也有释然的感觉:在相遇的时候,我们毕竟抓住了“形势”,确立了爱情关系,而当关系难以维持,接受事实并将“你”在“我”的心中安置好,也不失为次好的结果。
客观来讲,为了说明异化而举的这些关于爱情的例子,与马克思的异化概念存在着不少偏差。在马克思那里,异化是阶级社会的特有境况,而失恋之类的情感问题,即便是到了共产主义社会,依然还会继续存在下去,这是人类永远无法摆脱的纠葛。如果真要从异化角度来谈论爱情,就必须考虑到,在现代的市场社会,金钱是爱情和婚姻的重要考量。而因为经济上的不平等以及男性霸权的存在,很多男人过的其实是杂婚制的生活——他们或者购买性服务或者包养情妇,形式上的一夫一妻制所遮蔽的是一夫多妻制的事实。因此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看来,只有在消灭私有财产和男性霸权的共产主义社会,才会有真正的一夫一妻制。也只有那时,我们才能完全享受爱情所带来的的欢乐和痛苦,而不必考虑金钱的因素。
人世间最遥远的距离,是货币成了你和我的中介
实际上,也认为,异化并非像宗教和存在主义哲学所认为的那样,是个体在世间无可避免的命运。而整本书所要说明的,也不外乎是,个体的异化总是以这样那样的方式与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相互关联的。也就是说,谈论个人幸福抑或痛苦,就不能不谈论资本主义,不能不问马克思。
那么,我们为什么会不幸福,马克思给出的回答又是什么呢?
这需要从本书的一个关键词拜物教(fetishism)说起。拜物教原本意指蒙昧社会中人类将物当作神来崇拜的宗教现象,但马克思将它与商品崇拜联系起来,赋予了它新的内涵。所谓商品拜物教,它的秘密就在于一切人与人的关系都以物与物的关系表现出来,于是,本来作为人类创造物的商品,就具有了神秘的属性,似乎反过来成了决定人类命运的力量。商品拜物教渗透到了社会关系中的方方面面,它让商品成了一切人与物的表征,让价值成了一切人与物的尺度。
援引了波兰尼的观点,认为有些物品诸如土地、劳动和货币等,本不是商品却被当作商品来交换,这样的所谓“商品”就只是一种虚构的商品。其结果是市场交换的关系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让一切本不是商品的物品都商品化了,原本那些不能交换的、具有公共价值的事物,都变成可交换的了。这样的社会就是波兰尼所说的市场社会,它取代了现代之前的共同体。在前者那里,市场在社会中具有支配性的地位,而在后者那里,市场是嵌入社会中的,社会的制序、文化和道德,都对它构成了制约。因此,在共同体中,还存在着神圣的价值和情感,但在市场社会中,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如引用马克思所说的,资本家是一个不断发动革命的阶级,除非不断地对既有的生产关系和社会关系进行改革,否则他们便不能生存下去。
于是,在市场社会中,市场社会中的商品交换和经济规律(往往伴随着神秘无常的命运),就成了决定我们个人境遇的力量。在这样的社会中,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关系就被市场关系所主宰,他们之间的交往被剥离了一切情感、人格、信念和道德的投射,而仅仅成了凭借一纸冰冷的契约而实现的交换关系。这种社会关系逐渐在人类社会的所有领域都取得了支配性的地位。
最近微信朋友圈上的广告植入,正是这种现象最典型的体现。微信通过大数据分析不同用户的经济、社会和文化资本,给不同用户的朋友圈植入不同的广告,有的植入宝马,有的植入手机,有的则是可乐,显然,这三者的受众,其所占有的资本是不同的。于是有了这样一个流传甚广的段子:“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你在朋友圈看 宝马 ,而我只能看 可乐 !”朋友圈本来是人与人维系和培育交往关系的平台,但这个广告的植入,恰恰一下子暴露了“朋友”与“朋友”之间的差距。实际上,只要我们身处社会,我们就会在越来越多的方面感受到,“我”与“你”之间横亘着一个叫做货币的中介,而这个中介所造就的,正是人世间最遥远的距离。
努力就能成功?醒醒吧!
在资本主义的理想状态中,个体处于普遍的市场关系之中,被剥离了一切身份和出身,每个人都可以平等和自由地通过自己的理性和劳动,来获取自己的生存资料和社会地位。既然我们都被抹去了一切“质”的关系,成为了原子化的个体,那么,个人的幸福与否,痛苦与否,其原因就自然而然地被归诸于个体了——这也几乎是所有的成功学、心灵鸡汤和经济学家所共享的信条。由此,资本主义就形成了一种关于个人能力的意识形态,一种能力主义的神话,即只要勤奋、有能力(和机遇),个人就能获得成功,如果他失败了,那就只能归咎于他的懒惰、无能(以及时运不济)。但对此持怀疑态度。在他看来,这种意识形态不过是资本主义对自身历史的一种杜撰,实际上,资本主义的财富积累并非是从勤奋和能力开始的,而是从掠夺开始的——举了英国圈地运动的例子。
今天,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质疑能力主义的神话。网上流行的反心灵鸡汤段子也表明人们慢慢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在学术界,探讨相关问题的《二十一世纪资本论》在西方引起热议,并很快被翻译成中文。西方经济学教科书总是在一遍一遍地强调,自由市场是建立在公平交换基础上的,它会让勤劳的人富起来,懒惰的人贫困下去;皮克迪却告诉我们,没有一个完善的分配体制,仅凭自由市场等价交易是不可能保障社会公正的。确实,放眼看看我们今天到处炫富的富二代,再看看工地上搬砖的农民工,谁更加努力呢?
但马克思的眼光比皮克迪显然更为长远,在他看来,分配的问题归根结底是一个占有权的问题,经济公平的问题归根结底是一个人的自由的问题。不要忘了,成功学家告诉我们,只要自己够努力,就会获得成功,其实是把自己的观点建立在这样一个假设上:每个人都在做公平的交易。比方说工人把自己的劳动像商品一样出卖给资本家,从资本家那里得到报酬,卖掉的商品越多,获得的回报(工资)也就越大。对了,公平的问题就是自由的问题。每个人都是自由的,所以上帝会公平地对待每一个人。
马克思偏偏质疑了这个前提。这种能力主义神话基于一种原子个人的假设,它刻意掩盖了个人奋斗背后所牵涉的社会和经济关系。在市场社会中表面上平等的商品交换(包括商品与货币、货币与劳动力之间的交换)的背后,是不同交换者之间在占有的资源、权力和信息上的极大的不对称,在交换过程尤其是劳动过程中,有一方必然是处于被剥削的地位的——于是有了资本家从工人那里抽取的剩余价值。
说到这一步,仿佛柳东民给我们熬的不是马克思主义鸡汤,而一锅中药,味道苦涩呢。但有了它,我们就能发现,其他鸡汤虽然可口,但毫无营养。柳东民引用齐泽克的话告诉我们:我们会因为买房买车,因为应付岳父岳母公公婆婆而焦头烂额并患上婚姻恐惧症,这个时候,甜美的爱情想象往往能帮我们渡过难关。成功学鸡汤之于资本主义社会的作用,也是如此。所以阿尔都塞才会说,意识形态起到了维系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再生产的作用。马克思告诉我们,要真正戳穿这些意识形态,就需要变革生产关系。
然而,在更为根本的层面上,共产主义不仅关乎到分配,更涉及到对人与人的交往关系的新的筹划。在看来,无论是社会主义还是共产主义,它们都旨在为人类带来崭新的希望,以克服我们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所感受到的痛苦,从人与人之间的异化关系中摆脱出来,建立一种新的直接交往机制。对于这种交往关系,正如马克思所说的:“我们现在假定人就是人,而人跟世界的关系是一种合乎人的本性的关系,那么,你就只能用爱来交换爱,只能用信任来交换信任……”只有摆脱异化的人才能算是真正的人。因此,共产主义最重要落实到个人的幸福之上,如所言,“所有的革命都始于人间的大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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