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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3年8月,鲁迅的第一本小说集《呐喊》由北京新潮社作为《文艺丛书》之一出版,随即获得盛誉,同年8月31日,上海《民国日报》副刊盛赞《呐喊》是“在中国底小说史上为了它就得‘划分时代’的小说集”1。鲁迅小说影响了一批现代作家,其示范性和指导地位在现代小说史上无人能及。不过,即使伟大如鲁迅,其《呐喊》面世后也遭遇争议,尤其是对其中收录的作品是否都是小说,更是众说纷纭。对《呐喊》中作品文体的争论,在有关《一件小事》的评价中表现得尤其明显。
《一件小事》虽只有短短千字,文坛对其创作时间和文体的讨论、争议却从未停止。1923年出版的《呐喊》中在《一件小事》后注明的写作时间是1920年7月,这是1922年5月鲁迅在编选《呐喊》时凭记忆补写的,《一件小事》最早实际发表在1919年12月1日的《晨报·周年纪念增刊》上。但它真正引起读者和研究者注意却是在《呐喊》出版之后,1924年1月,成仿吾发表《〈呐喊〉的评论》,说《一件小事》“是一篇拙劣的随笔”2。稍后,杨邨人也认为:“这篇——《一件小事》——我们平心静气地反复研究,归结以为实在是有些不象小说。然而,说它是一篇‘随笔’,这未免言之太过呢。如其可以这样说法,我们还不如说它是一篇‘座右铭’比较切当一点。”3《一件小事》最初发表的《晨报·周年纪念增刊》同期还刊登冰心的《晨报⋯⋯学生⋯⋯劳动者》、若愚的《劳动者的权力》以及品今的《劳动纪念小史》等,这些都是发表感想和议论的文章,而非小说,《一件小事》排列其中,读者把它当作一篇文章来读时可以不考虑其文体,但被编于小说集中后,作品的性质就被确定,研究者也就开始对它的文体产生质疑。因当时没有明确的文体来确定这类文章的归属,二三十年代的研究者喜欢用随笔命名之,随着散文文体的确立,《一件小事》被很多研究者及文学家认作散文。比如,冰心就说:“鲁迅先生的《一件小事》⋯⋯就是我学生时代给我印象最深的极好的散文。”4季羡林也说:“鲁迅的《一件小事》你说它是小说也行,但我看是很好的散文,它里面没什么故事性,抒情的成分比较大一些。”5这表明,无论是在文体概念不很清晰的现代文学发生期6,还是在文体概念相对清晰的当下,人们都无法将《一件小事》单纯地当作一篇小说来看待。
其实,不止《一件小事》,《呐喊》中的其他作品,也遭到类似的质疑、争论。这部被当作“小说集”出版的作品集一共收录了14篇作品,是鲁迅从1918年到1922年间的创作。既然被收录在“小说集”中,理应都是小说作品。但这14篇作品究竟是否都是小说,从《呐喊》问世后就争议不息。比如,苏雪林就认为:“《一件小事》、《头发的故事》体裁源于杂感;《兔和猫》、《鸭的喜剧》体裁源于小品;惟《风波》、《阿Q正传》才能称为真正的短篇小说。”7李长之也说:“我觉得鲁迅有几篇东西,却写得特别坏,坏到不可原谅的地步。在《呐喊》里,是《头发的故事》、《一件小事》和《端午节》⋯⋯有的是因为故事太简单,称之为小说呢,当然看着空洞;散文吧,又不美,也不亲切,即使派作是杂感,也觉得松弛不紧凑,结果就成了‘嘛也不是’的光景,《一件小事》和《头发的故事》都属之。”8华西里用语更重,说:“其实他的第一部作品《呐喊》,能够称上为小说的不过三四篇。其余系一些随笔⋯⋯第五篇《一件小事》简直不是小说,是一篇随笔,毫无价值。第六篇《头发的故事》,也不够小说的条件,是一篇有寓意的随笔,同《伊索寓言》那类东西相等⋯⋯第八篇《故乡》。这一篇写得亦好,但不成什么小说,是一篇故乡回忆日记⋯⋯第十二篇《兔与猫》这一篇是一篇记事,记载他幼年遇见的事迹,虽然其中描写兔和猫的生活,然而不能如此,便称它是小说⋯⋯第十三篇《鸭的喜剧》是一篇随笔。”9不仅其时的研究者对《呐喊》中作品的文体有所质疑,当代一些研究者同样如此。比如,李欧梵就说:“一九二二年所写的五篇:《端午节》、《白光》、《兔和猫》、《鸭的喜剧》、《社戏》,读起来像散文而不像小说,当然最后一篇《社戏》作为抒情散文是绝妙的。”10严加炎也认为:“收在《呐喊》中的《社戏》,是小说,也是回忆童年生活的美丽的抒情散文。”11
通过梳理我们发现,尽管这些研究者所处时代不尽相同,所持观点也不尽相同,但他们的看法却大体一致,即《呐喊》中的一些作品根本就不是小说,它们更像随笔或小品。综合起来,可将这14篇作品大体分为两类:(一)是小说的作品:《阿Q正传》《孔乙己》《药》《明天》《风波》《端午节》《白光》《狂人日记》;(二)更像随笔、散文、杂感、小品的作品:《一件小事》《头发的故事》《鸭的喜剧》《社戏》《故乡》《兔和猫》。共收录14篇作品的“小说集”中,有6篇被研究者认为不像小说,这在当下的文学界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其实,不仅鲁迅及其《呐喊》遭遇这样的质疑,在现代文学发生期,有不少类似的“小说集”,其中收录的作品,既有一直被认作小说的,也有当时被认作小说后来又被自己收录到散文集中的,还有一部分在不同场合被给予不同的界定——小说研究者将其称为小说,散文研究者认为是散文。为直观起见,笔者将1924-25年间小说月报社编辑的“小说月报丛刊”中的创作集列表归纳,把符合现代小说文类观的作品称为“小说类作品”,把与现代小说文类观不完全吻合的作品称为“近小说类作品”。具体情况见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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较早将这类“小说”的文体问题作为文学现象进行关注的是陈平原。他在《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中提到“‘五四’作家也有一种误读,那就是把散文当小说读”,他认为:“不只是鲁迅和周作人,‘五四’作家常常把散文、童话、速写、笔记当小说读。‘五四’时代的小说杂志上常见标为小说的散文,‘五四’作家的小说集更常常夹杂道道地地的散文。”他还说,“‘五四’初期的小说很多象散文,有刻意追求创新的,但更多的是不大了解小说的表现特性,用熟习的散文笔法写小说的结果。”12陈平原主要从文类误读的角度阐发五四小说中存在的这种现象。刘纳对此也有关注并认为:“在我国小说以叙述性因素占绝对地位的传统被打破之后,小说中的主观抒情因素急剧增加,这使得它具备了某些抒情类文学体裁的特点,于是,小说与散文亲密地靠拢了。在‘五四’时期,小说接近散文成为普遍的现象,不少小说和散文难区分,改革后的《小说月报》也只笼统地列‘创作’一栏。许多当时作为小说发表,又被收入小说集的作品,其实更像散文。”13但陈平原、刘纳只是提出问题,并未深入研究,更未将这些争议作品归类、命名。第一次这么做的是袁国兴,他首次提出“小品小说”的概念:“‘近诗’、带有‘小品文传统’的小说创作,在中国现代文学发生期,不只是鲁迅的一己现象,许多开创期的作家或多或少具有一些类似特点。比如周作人的《卖汽水的人》、许地山的《读〈芝兰与茉莉〉因而想及我的祖母》、冰心的《一个奇异的梦》,等等,不管人们把它们称作小说还是小品(或者散文和散文诗),也不管人们把它收在‘小说’集或‘散文’集、‘小品’集,只是根据当代文类意念归类的便当做法而已,其实都与当时人看这些作品和在写这些作品‘现在时’的文类意念不完全吻合。《卖汽水的人》一直被认作是‘小品文’,因为周作人以写小品文著称,《读〈芝兰与茉莉〉因而想及我的祖母》和《空山灵雨》、冰心的《一个奇异的梦》和《笑》,虽然前者被人认为是小说,后者被人认为是小品文,但它们的文类边界都在似有似无之间。一个重要的事实是,这些作家都以写短篇作品著称,大不了是在一个总标题下收集了一些相同或序列性的短文而已,而这些短文的性质又都‘近诗’,有的干脆就叫‘散文诗’或‘小品’文。在我看来,在中国现代文学发生期,似乎存在一个‘小品小说’潮⋯⋯”14
袁国兴将这些当时被称为散文诗、随笔、感想、小品等的小说统一命名为“小品小说”。概要地看,所谓“小品小说”是指当时有小品文倾向、小品文构思,与小品文类界限模糊的,以及被当作小品文来看待,或者在小品和小说之间的一类小说,是小说从传统向现代转型的过渡形态,是现代文学发生期小说的一个特殊范型。笔者认为这样的命名比较有效,因为,以小品做前缀有两点原因:一是小品文的包容性,当时所说的散文诗、随笔、感想都能以小品涵盖;二是在现代发生期小品经常被代指小说。因此,这样的命名切合这类小说的真实形态和文体特性。
“小品”原为佛教用语,一般认为出现在晋代。佛经将详本称为“大品”,简本称为“小品”。小品在文学中最被世人熟知的是晚明小品文和周作人等人提倡的现代小品文。20世纪30年代小品文热时期,曾就小品文展开过一番讨论。比如,李素伯认为:“把我们日常的生活的情形,思想的变迁,情绪的起伏,以及所见所闻的断片,随时的抓取,随意的安排,而用诗似的美的散文,不规则的真实简明地写下来的,便是好的小品文。”15冯三味说:“小品文是内容单纯外形短小的抒情美文。”16虽然讨论并未为小品文下一个明确的定义,但小品文的散文文类却被明确下来。但在现代小品文形成之前的现代文学发生期,“小品”并不是散文类文章的专称,其说法大体可分为五类:
第一,“小品”即“小说”。鲁迅对“小品”一词颇为偏爱,他在《〈域外小说集〉略例》中说:“集中所录,以近世小品为多。”17“小品”的内涵应主要来源于中国传统小品文,但在鲁迅看来,现代小说和“小品”似乎可以看作同一文体。在《〈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小引》中,鲁迅说这个小说集“是要将零星的小品,聚在一本里,可以较不容易散亡”18,再次用小品代指小说。在这两部翻译小说集中,鲁迅都将小说称为小品,既说明鲁迅选择的小说接近于他所认为的小品文,也说明他认为小说和小品在某种情况下是同类文体。除鲁迅外,周作人、茅盾等也都曾以小品代指小说,默认两者的重合关系。
第二,“小品”是散文。胡适最早将小品和散文视为同类。1922年,他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说:“这几年来,散文方面最可注意的发展乃是周作人等提倡的‘小品散文’。这一类的小品,用平淡的谈话,包藏着深刻意味;有时很像笨拙,其实却是滑稽。”19此时周作人实际并未开始小品文创作,胡适这段话的主要依据是周作人在1921年发表的《美文》,但在此文中周作人并未提到“小品”,可以推测,胡适是将《美文》和《西山小品》20结合在一起谈“小品散文”的,胡适这一张冠李戴的说法以后成为流行之语。1928年朱自清的文章《论中国现代的小品散文》也沿用了胡适的说法。1926年前后,《语丝》发表了大量的小品文章,《小说月报》自18卷6号起刊登丰子恺的《小品》,小品开始逐渐被当作独立的散文类文体。
第三,“小品”和“大品”相对,指的是短小而内涵丰富的文章。1923年《文学》第75、76期刊登了胡愈之翻译的爱罗先珂的《春日小品》,弁言中写道:“我把这些短篇小品文寄给你。请你收下这些当作春天的恩物罢。”《春日小品》虽然题目中有“小品”字样,但从文体上看更接近童话,作为翻译文章,对“小品”的运用一定受到了当时文学界的影响,但这时的“小品”并非后来“小品文”的文体概念。茅盾翻译过几篇黎巴嫩诗人纪伯伦的作品,也以小品命名。《努力周报》第57期(1923年6月17日)刊登了《阿剌伯(KahlilGibran)的小品文字》一文,在翻译后记中茅盾说:“Kahlil Gibran的身世,我不知道,只知他是阿剌伯族现代有名的画家和诗人。上面三篇从他的小品文集《先驱者》TheForerunner中译出。”21茅盾之前也多次提到“小品”一词,但他讲的“小品”并非现代的散文概念,而是和“大品”相对而言,并不专指哪种文体。
第四,将“小品”和“小说”视为不同文体。当时也有人将“小品”和“小说”看作完全对立的文体。比如,陈炜谟就说:“近来国内文坛总不算寂寞了,每月我们所见的创作除去诗以外,次多数便算是小说,但在这许多篇小说内,求其可以称为真正是小说的,不是没有,确是绝无仅有罢了。大多数只合称为蒙上小说的皮,而实质都是浅薄的感想文或无味的小品文字。”22
第五,“小说”是“小品”的一种,“小品”和“小说”是包含与被包含的关系。比如,蒲梢就说:“差不多每一种报纸的增刊的末一页上的他们所谓的小品文字——包括小说等类——总是这几位大作家的作品。”23他认为“小说”就是“小品”文字的一种。
综上所述,除胡适将小品归为散文外,其余四种观点尽管不同,但都从不同角度说明了小说和小品的关联。主要原因在于现代文学发生期文体规范尚未建立,概念并不明晰,再加上中西文体的交叉带来的理解困难,所以当时往往使用含混的概念来指称一些作品。以小品代指小说就是这样的做法,而且,以小品代指似乎也最为恰当。由是观之,以“小品小说”命名这些作品也符合文学的“历史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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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为重要的是,以“小品小说”命名这些作品,能够更好地再现现代文学发生期的文学场,更好地展示中国现代文学探索、成长的轨迹,更好地认识、评价那段文学史。
文学本来是一个连续的过程,用拦腰砍断的方式将新旧截然分开,在中国文学几千年的历程中还是第一次,同时伴随的还有西方文学的强行介入,这给中国文学带来的冲击可想而知。在这样的语境中产生的“小品小说”,既是作家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又是他们努力创新进行文体实践的结果。这些现在看来大多数艺术成就不高的作品,却是那个既充满创作激情又伴随文学裂变痛苦的时刻的最佳记录。“小品小说”的文学史意义远超其艺术成就,它的价值不在于为现代文学提供了多少优秀作品,而在于为现代小说的成熟和发展奠定了什么样的基础。对它的研究,必将加深和拓宽现代文学的研究。
还是回到鲁迅的创作上来。当时一些批评者之所以对《呐喊》不满,除文体混杂外,还有一层原因,他们担心像鲁迅这样极具影响力的作家将非小说混入小说集出版,非但不合适,而且会误导效仿者和读者。成仿吾就说:“是万人崇仰的人,他对于一般青年的影响是很大的,象这样鱼目混珠,我是对他特别不满意的。”24华西里在对许钦文的批评中更是毫不客气,他说:“总而言之,许钦文先生根本不会写短篇小说,也可武断一下,他根本也不懂得短篇小说如何作法。他只是跟着鲁迅乱写。把一些零散事体,都认为是小说。所以一部《毛线袜》全集弄得糟而不可再糟。”25他们的顾虑不无道理,因为文体的形成和某些作家的示范作用确实不无关系,而鲁迅及其《呐喊》在当时的影响更是无法忽视。比如,玉狼就说:“鲁迅先生的《呐喊》,读了一遍,又读一遍,还想再读一遍,实在我对于近人的小说从来没有过的事情。”26曾秋士也说:“听说有几个中学堂的教师竟在那里用《呐喊》做课本,甚至有给高小学生读的。”27茅盾更是说:“《呐喊》里的十多篇小说几乎一篇有一篇新形式,而这些新形式又莫不给青年以极大的影响,必然有多数人跟上去试验。”28
那么,鲁迅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呢?
鲁迅对于书籍的出版和编辑是非常严谨的,尽管他也自谦编入《呐喊》中的是些“小说模样”的作品,但他对这些作品的文体是肯定的。他在主观意图中是要写成小说的,只是创作出来的作品和“理论”中的小说有所差异而已。所以,《一件小事》是否被后来的研究者视为小说并非问题的关键,关键在于本意写小说的鲁迅为什么把小说写得不像小说,把《一件小事》写成了小说与散文的“中间物”。
相对于鲁迅的其他小说,《一件小事》无论在内容上还是手法上,都更容易模仿。比如,对开头、结尾的模仿。小说写的是过去发生的一件小事及其在“我”心中重要的意义,鲁迅开头写“我”经历了很多所谓的国家大事,这些事对我却没有留下什么印象,“但有一件小事,却于我有意义,将我从坏脾气里拖开,使我至今忘记不得。”为了再次突出这件小事的影响,结尾的时候再次点题,“几年来的文治武力,在我早如幼小时候所读过的‘子曰诗云’一般,背不上半句了。独有这件小事,却总是浮在我眼前,有时反更分明,教我惭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首尾呼应,是重要的写作技法,使文章结构完整,浑然一体,也容易模仿。严既澄的《血的记忆》(《文学周报》1921年第89期)的开头、结尾几乎和《一件小事》完全一致。开头写道:“我自有知觉以来,直到今日,还没有目击过许多流血的事情,然而越是见得不多,见着时越是要烙下较深的印象;就是那寥寥可数的几回,已经够牢牢地潜伏于我的记忆上,一遇着类似的情境,便新鲜热刺地陈列起来,和那新加入的同境一起咬着我的灵魂。”结尾处又写道:“直到今日,这一滩狗的血,还是很鲜明地在我的记忆中活跃,还在和其他的几个血的记忆咬着我的灵魂。”行云的《千里红》(《文学》第94期,1923年10月29日)也是这样的开头:“前几日我送我的亲戚到沪宁北站,无意中忽遇见一事使我心中到如今还遗留着一种不快感。”佩竿的《可爱的人》(《文学周报》1921年第54期)的写法也似曾相识:“从此这个可爱的人的悲惨的故事,好像印在我心上似的,不知何时才能消灭呢?”可以发现,这些作品的写法或多或少受到鲁迅的影响。如果说在现代文学发生期《一件小事》的影响太大,当时的模仿、借鉴还有些含蓄的话,那么1936年《南方青年》所刊登的《一件小事的回忆》(《南方青年》,1936年第1卷第2期)的开头则完全可以看作是对鲁迅作品的翻写。写道:“生来便不长进,关于国家大事,或伟大人的言行录,每年看的听的着实亦不少,但总不能留在我的心头,存着什么痕迹;反之,有些微末小事,为大人先生们所不屑道的,却往往会在我脑海里盘旋,津津有味地时拿出来细嚼,很久很久都不会忘。这或许便是我的坏脾气——不长进的铁证。”结尾一样有照应:“这件小事的痕迹,始终隐伏在我的心头,到现在还能把他写出来,这确乎有点奇怪。”这样有明显模仿痕迹的作品还有很多,不仅当时,就是当下在很多中学生写的记录难忘的一件事的作文中也能看到鲁迅《一件小事》式的开头和结尾,其影响不言而喻。
小中见大是鲁迅对于短篇小说的认识。鲁迅认为短篇小说可“借一斑略知全豹,以一目尽传精神”29。《一件小事》发表时正是五四运动的高潮期,此时工人阶级开始作为重要的政治力量出现,“劳工神圣”是当时响彻全国的政治口号,《一件小事》应是鲁迅迎合时代精神而创作的一篇作品。借助一件小事,以小说的形式谈论社会时事、世道人心,抒发个人情感和思考的写法,是鲁迅“小品小说”的重要形态,也是当时文坛争相效仿的主流小说形态。由一件小事引发思考从而完成的小说在现代文学发生期实在太多,以小事引发的大思考和感慨也数不胜数。不仅在现代文学发生期是这样,在其后,影响依然明显。通过有限的资料,我们查找到1931年之后到建国之前以“一件小事”为题的文章如下:子钟《论一件小事》(《清华周刊副刊》1931年第36卷第9-10期)、曾庆冠《一件小事》(《中学生文艺季刊》1936年第2卷第1期)、觉《一件小事的回忆》(《南方青年》1936年第1卷第2期)、刘祖春《一件小事》(《大众知识》1937年第1卷第12期)、林焕平《一件小事》(《文艺阵地》1938年第1卷第4期)、驹《一件小事》(《千秋》1944年第1卷第2期)、郑显芝《遗忘了一件小事》(《京潮》1947年第1期)等。30
除《一件小事》之外,《呐喊》中的《兔和猫》《鸭的喜剧》《社戏》《故乡》等引起争议的“小品小说”,也都有许多模仿之作,限于篇幅,不再一一举例说明,但一个重要的问题由此凸显出来,即正是这种可模仿性,呈现出鲁迅小说别样的重大意义。实际上,从事小说创作是鲁迅在特殊社会文化背景下的必然选择。当文学创作有了明确的目的之后,形式因素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对于鲁迅而言,这就是如何处理启蒙目的与小说形式的关系。对此,鲁迅认为:“体裁似乎不关重要⋯⋯倘如此而牺牲了抒写的自由,即使极小部分,也无异于削足适履。”31崇尚书写自由的鲁迅从未因文体概念的限制而改变自己的小说创作,相反,他以不间断的形式探索写出了不同类型的小说。鲁迅的“小品小说”是洪钟大吕与生活细节的结合。作为有强烈责任感、使命感和忧患意识的作家,鲁迅不但致力于从国民精神入手,写下了《药》《孔乙己》《狂人日记》《阿Q正传》等思深虑远的小说,也从生活细处入手,从细微处发现生活,从小处着眼大世界,写下了《一件小事》等亲切近人的“小品小说”。
根据藤井省三在《鲁迅〈故乡〉的阅读史与中华民国公共圈的成熟》一文的统计,1923年8月《呐喊》出版,到1937年6月一共发行了24版约98700册,可以说,在当时没有哪个作家没有看过鲁迅的小说,没有完全受到过鲁迅的影响。这种影响对于刚刚走上文坛的青年人尤为明显,诚如许钦文所言:“时常有人说到我底作品很多是受鲁迅先生底影响的,当时关于创作底方法和理论委实太少可作参考的了,鲁迅先生的确是强有力的引导者。”32由此,我们甚至可以认为,如果没有鲁迅那些具有“小品”倾向的小说出现,没有《呐喊》出现,也就没有小品小说潮,没有这些或类杂感或像小品的“中间物”起承上启下的过渡作用,那么现代文学发生期的小说创作或许是另一番面目,现代小说要走的,也许是另外一条道路。
还必须认识到的一点是,在现代文学发生期从事小说创作的并不都是艺术根底深厚的,除鲁迅、冰心、王统照等人外,还有很多并没有做好创作准备的青年人。相对于鲁迅的其他小说,“小品小说”更容易学习,要模仿鲁迅的《狂人日记》实在太难,但《一件小事》《兔和猫》《故乡》这类作品,不但内容上容易把握,其近于小品的文体形式也是他们十分熟悉的,“小品小说”之所以能形成潮流,与这一点恐怕也不无关系。而这,正显示出鲁迅文学创作的深意来。实际上,对于自己在文学进程中所处的地位鲁迅有相当清醒的认识,他说:“一切事物,在转变中,是总有多少中间物的。动植之间,无脊椎和脊椎动物之间,都有中间物;或者简直可以说,在进化的链子上,一切都是中间物。当开首改革文章的时候,有几个不三不四的,是当然的,只能这样,也需要这样。”33他认为自己是文学变革过程中“不三不四的”之一,是传统文学向现代文学转变时必然出现的一类作家。他的创作既具现代意识,又和传统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说鲁迅是“历史中间物”的话,那么,他的《呐喊》,尤其是其中的“小品小说”则是“文学中间物”的典型。
1 记者:《小说集〈呐喊〉》,《民国日报 觉悟》,1923年8月31日。
2 成仿吾:《〈呐喊〉的评论》,《创造》,第2卷第2期,1924年1月。
3 杨邨人:《读鲁迅的〈呐喊〉》,《时事新报》副刊《学灯》,1924年6月12日。
4 冰心:《漫谈散文》,《文艺报》,1982年第1期。
5 转引自叶德政:《鲁迅〈一件小事〉等文的文体思考》,《吉首大学学报》,1985年第1期。
6 对于现代文学发生期的起讫时间,研究界有不同看法。第一种观点认为1917—1920年是现代文学的发生期;第二种观点认为现代文学发生期应自“小说界革命”和“诗界革命”始,到1917年结束;第三种观点认为现代文学发生期开始的时间更早,应始于1894年甲午海战;第四种观点将1917年“五四”文学革命到1926年的十年作为现代文学发生期。笔者认可第四种观点。
7 苏雪林:《〈阿Q正传〉及鲁迅创作的艺术》,《苏雪林代表作》,刘纳编,华夏出版社,1999年,第311页。
8 李长之:《鲁迅批判》,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93页。
9 华西里:《评鲁迅的〈呐喊〉》,《文艺战线》,第1卷第20期,1932年8月8日。
10 李欧梵:《铁屋中的呐喊》,台北:风云时代出版公司,1995年,第72-73页。
11 严家炎:《读〈社戏〉》,《论鲁迅的复调小说》,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11页。
12 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38页。
13 刘纳:《嬗变》,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317页。
14 袁国兴:《鲁迅小说和“杂感”类“文章”的文类体式互侵——兼及中国现代文学发生期的“小品小说”问题》,《鲁迅研究月刊》,2010年,第4期。
15 李素伯:《什么是小品文》,李宁编:《小品文艺术谈》,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0年,第47页。
16 冯三味:《小品文研究》,转引自《中国古代小品文赏析》,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3页。
17 鲁迅:《〈域外小说集〉略例》,《编年体鲁迅著作全集》,福建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06页。
18 鲁迅:《〈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小引》,《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34-135页。
19 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胡适自选集》,安徽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23页。
20 关于《西山小品》,周作人并未明确其文体。该文发表于1922年《小说月报》第13卷第2期的“短篇及长篇小说”栏目中,周作人允许编辑如此编排,似乎认可其为“小说”。1929年,周作人将《西山小品》收录在诗集《过去的生命》中,似乎表明它是诗,但在序言中又说它也可算作“别种的散文小品”。
21 茅盾:《阿剌伯(Kahlil Gibran)的小品文字》,《沈雁冰译文集》(上),译林出版社,1999年,第425页。
22 楚茨:《小说的使命》,《民国日报·文艺旬刊》,第8期,1923年9月16日。
23 蒲梢:《杂感》,《文学》,第155期,1925年1月5日。
24 成仿吾:《〈呐喊〉的评论》。
25 华西里:《评许钦文的〈毛线袜〉》,《文艺战线》,第2卷第24期,1933年9月4日。
26 玉狼:《鲁迅的〈呐喊〉》,《时事新报·学灯》,1924年10月8日。
27 曾秋士:《关于鲁迅先生》,《晨报副刊》,1924年1月12日。
28 沈雁冰:《读〈呐喊〉》,《文学周报》,第91期,1923年10月8日。
29 鲁迅:《〈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小引》,《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34页。
30 除了《一件小事》因收入《呐喊》而被人习惯性地称为小说外,后来的模仿之作皆被归为散文。
31 鲁迅:《三闲集·怎么写》,《鲁迅全集》第4卷,第23页。
32 许钦文:《从“故乡”到“一坛酒”》,光东、许斌主编:《中国现当代乡土文学研究·下卷》,东方出版中心,2011年,第167页。
33 鲁迅:《写在〈坟〉后面》,《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28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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